第八章千錘百鏈出深山(1 / 2)

英雄志 孫曉 18790 字 2021-02-24

「宋通明!」狂風呼嘯,掀得車篷幾欲碎裂,雪塊不絕飛入車里,祝康攀到前座,頂著狂風破口大罵,「趕著去投胎么」

深夜刮起暴風雪,路況險惡,馬車一路顛撥,地下早已結冰,宋通明坐在前座駕車,卻對惡劣天候視若無睹,兀自沖鋒陷陣也似,祝康氣急敗壞,卻聽這怪物口中不住哈哈大笑,當真瘋癲也似。祝康勸說無用,掉頭去找傅元影,卻見車中火光陣陣,看肥秤怪舉劍削柴,算盤怪照料炭盆,車蓬內升起了熊熊大火,隨時會把車子燒為灰燼。

祝康怒道:「不許玩火!」算盤怪嘻嘻一笑,道:「糙泥豬炕耐耐隆替通,渾屁!」

祝康怒道:「說官話!」官話即「公話」,是為天下最多百姓之口語。那算盤怪操起鄉音,說話有若前朝古人,卻不知是哪兒的方言,聽他笑道:「泥年不過死屍,當前年頃,凶啥!」說話間車子顛波,火盆里紅星飛竄,隨時起火,祝康大聲叫苦,慌道:「傅師范,我要去坐另一輛車,我不要和他們同車。」宋通明怒道:「混蛋東西!又想去和姑娘勾搭對不對老子殺了你!」說話間加提韁繩,馬車更是橫沖直撞,顛得眾人彈了起來。

傅元影苦笑不休,卻是搖了搖頭。

那夜蘇穎超使動「仁劍」不成,終於吐血倒地,卻把瓊芳逼了出來。為了卸下情郎心上的重擔,便執意找出寧不凡。好容易得知行蹤,便邀了娟兒同往貴州。瓊家知道這位姑爺要緊,自也不敢阻攔,只遣出貼身隨從「三棍傑」陪同南下。這三人乃是崆峒掌門邢玄寶的師侄,年少時便追隨瓊家,辦事一向俐落,有他們過來護衛閣主,自能安心許多。

有了瓊芳領軍,事情自然好辦,傅元影除了找來雙怪援手,尚請紫雲軒眾老臣出面,邀請漠北第一高手哲爾丹同行。這位硬手給黑衣人打了個出其不意,一聽瓊芳屬意對付此人,立時慨然允諾。之後消息傳出,祝康聽娟兒要去貴州,便也自告奮勇而來,宋通明深怕情敵捷足先登,便與乃父大打出手,一路闖了出來。也是高手雲集,車中滿聚冤家,這才惹得爭吵連連。

黑壓壓地烏雲蓋頂,道上雪花飛飄,蒙不見路,宋通明這輛車忽快忽慢,左沖右突,乘客無不叫苦連天,只是丈許外另一輛車則是平穩安寧,大見穩重之態,乘客一個個都睡得香甜。傅元影掀開車簾去看,駕車人雙目炯炯,暴雪之中有如兩盞明燈,卻是哲爾丹本人。若非他親自駕車,這馬車自也不能如此穩劍傅元影微微一笑,向他揮手招呼,哲爾丹則微微頷首,視作會意。

此行南下共計一十二人,武功最強的是哲爾丹,閱歷最豐的則是傅元影。這兩人各率一車,哲爾丹師徒、瓊芳、娟兒、三棍傑同坐一車。傅元影、雙怪、祝康、宋通明、當地向導另坐一車。眾人兼程南下,沿運河啟程,過通、滄、臨清、濟寧等州郡,之後轉赴長江,快船快馬,路不喘歇,來到貴陽,已在二十一深夜,預定明日一早便能抵達白水大瀑。各人都是武林好手,自也熬得住辛苦,只是沒料到南方地方居然大雪,天候異常,彷佛老天不願他們找回寧不凡,這才刻意刁難。

傅元影眼望陰冷天際,心道:「這幾年天象詭異,連皇歷都不准了。今冬大雪冰寒,明春雨水越稀,我瞧又要干旱了。」喚來向導,取出地圖去看,看明日一早爭取時光,先沿白水河主瀑尋訪,依著寧不凡留下的字條觀之,那白水河大主瀑必有干系,上游沒有,便查下游,左岸不見,便看右岸,若還不見人,第二、第三日則分頭行事,各去陡坡塘、螺絲灘、滴水潭、吊水瀑、星峽瀑等地。縱使不能親睹寧不凡,至不濟也要找出他曾經落腳的地方,日後也好追蹤下去。

又過一個時辰,風雪已停,輪到傅元影駕車了。夜色中似乎不見什么住家,商號酒鋪更是付之闕如,景象有些荒涼。余人疲累一夜,各自呼呼大睡。看祝康與宋通明相互擱腳上身,夢中不時踢踹,當是心中有恨。那向導夾在臟臭難言的華山雙怪之中,兀自呼呼大睡,想來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傅元影不只武功精湛,辦事也甚俐落,路上大小庶務全是由他出面打理。行前更以國丈之名行文各地文武官員,路上無往不利,乃是瓊芳最能倚仗的重臣。他含笑望著眾人,轉念想起了蘇穎超,忍不住嘆了口氣。

哲爾丹敗了、宋通明敗了、赤川子敗了,這些人或折腕、或淤傷,所受傷勢遠較蘇穎超為重。

但如今這些人早已回轉過來,一個個生龍活虎,好似沒事人一般。只有華山少掌門,只有他垮了下去,至今不能恢復生氣。

若非自己點破,也許瓊芳一輩子都不會知曉,她那自信滿滿、凡事渾不在乎的情郎,其實內心如此悲郁。那天下第一的威名、三達劍的傳說,再再仰賴他的守護,如今隨著太醫院這一戰,雙肩扛起的萬斤重擔終於坍塌,壓得他兵敗如山倒,再也爬不起來。

傅元影默默祝禱:「寧師兄,回來吧!這是你自己的徒弟啊!」

天光大亮之時,已聽得震耳欲聾的瀑布水聲,傅元影喚醒向導,那人打著哈欠,不住捶背揉腰,想來睡歪了筋骨。傅元影問道:「這就快到了么」那人察看地形,道:「咱們現下走得是白水河上游,一會兒便到瀑布頂端。」傅元影問道:「這附近可有什么市集」那向導頷首道:「下游犀牛潭有個小鎮,想來有些漁家酒鋪。」傅元影心下一喜,料知寧不凡多半住在鎮上,不覺加快了車馬,自想早些趕抵。

兩人說話間,祝康已然醒轉,一見宋通明的臭腳擱在自己身上,立時尖叫起來。宋通明斜目微睜,喝道:「兔兒爺!沒聞過臭腳么」兩人相互推擠,搶奪毛毯,口中卻又吵了起來。傅元影微微苦笑,心道:「這兩個活寶也跟著來了,寧師兄要見了他倆,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又行半里,山道更加艱險,雪地初化,地下更顯濕滑,傅元影便停下車來,讓眾人步行過去。

兩輛大車停在山邊,祝康向來愛潔,一下車便取回泉水,洗臉漱口,宋通明則是無禮之徒,大剌剌地對著榕樹解褲施肥,再看華山雙怪兩個歪嘴斜眼地滾下車,料來十之八九睡扭了頸子。

瓊芳與娟兒兩名姑娘倒是天生麗質,雖然一夜不得好睡,依舊十分艷麗容顏,傅元影見她倆挽著手下車,上前含笑問早:「睡得安穩么」他把話問了兩遍,忽見娟兒苦著俏臉,取下耳中的絲巾,朝哲爾丹的徒弟指了指。傅元影哈哈一笑,哲爾丹此行輕車簡從,只帶了個徒弟隨行通譯,沒想此人漢語能說,呼也能打,卻不知夢話說得是哪國語言了。

山泉淙淙,娟兒手拿絲娟,與瓊芳並肩梳洗。瓊芳臉上潑了冷水,精神為之一振。她遠眺山巒,只見四下山峰筆直向天,裹於雲霧之中,極見孤高之感。頷首便道:「不來貴州,當真不知天下之怪,倒真開了眼界。」

那肥秤怪、算盤怪、宋通明三人輪著施肥撒尿,一個個濕著雙手回來,肥秤怪打了個通天哈欠,訕訕地道:「咱那小狽子師侄最是古怪,什么地方不好鑽,偏偏要來窮鄉僻壤,害得我們這幾個老的長途跋涉,當真莫名其妙。」算盤怪也不擦手,濕淋淋地拿著饅頭啃食,他聽水聲如雷,茫然便道:「雨楓啊,這嘩啦啦的水聲,便是白水大瀑布么」

傅元影也是第一次過來,如何能答,那向導咳了一聲,解釋道:「白水河一帶地形陡峭,傳為岩熔所成,土人稱為無山不洞、無洞不奇,有水皆成瀑,或險妙如螺絲灘、或寬大如陡坡塘、或湍急如星峽瀑等,各位當是久聞其名了。」眾人無精打采,都只悶哼了幾聲,隨口敷衍道:「如雷貫耳,水聲果然響得很。」

眾人閑聊梳洗己畢,便朝主瀑而去,走不數里,瀑布之旁風大水急,天上便飄起無數水花。那向導早已有備,命取出了蓑衣,一人發上一件。雖說有了雨具,越往前走,雨珠越大,待到後來,烏雲漫天,竟是落起冰雹寒雨來了。肥枰怪罵道:「昨日下雪,今日落雨,明日是不是大干旱老子操你祖宗。」

眾人各有內力護身,倒也不把區區雨水看入眼里,又走不到半個時辰,水聲巨響之中,便已來到了白水河旁。

瀑布分為頂、底兩處,時在上午,天光明亮,眾人佇立瀑頂左岸,從懸崖下眺,但見白水河連綿而下,水勢極為湍急,那河水來到懸崖盡頭,登時瀉往無底深淵,好似老天爺開了一張嘴,將那無盡流水吞入地獄。

急流湍湍,雄闊高絕,絕在一個「險」字,妙在一個「難」字,娟兒腳下有些發軟,忙問道:「這河水好怕人,冬日會結冰么」雖是貴客問話,那向導仍不免莞爾一笑,道:「姑娘異想天開了。西南不常落雪,若要水瀑結冰,恐怕難上加難。」

瓊芳帶著西洋遠筒,朝著水面去看,霧氣彌漫中,河上怒濤洶涌,一不見行船漁夫,二不見游人住家。她反覆看了一陣,將遠筒遞給了傅元影,搖頭道:「除了滔天大水,什么都沒有。」傅元影伸手接過了,舉筒遠望,眼前滾滾怒濤,難以垂釣捕魚,自無百姓居住,入眼全是一片荒涼。

肥秤怪突發異想,拿起了大石頭,奮力往瀑布下一扔,撲通一聲巨響,那石頭給急流一激,登時朝瀑布下滾落,霎時無影無蹤。算盤怪看入眼里,心下稱羨,笑道:「妙啊!師兄這手可真帥,且待我來試上一試。」說著又扛起另一塊巨石,便要依樣畫葫蘆。

那向導慌忙攔上,勸阻道:「老丈,此舉萬萬不可。」算盤怪轟地一聲,將那巨石放落,險些砸到那向導腳背上,聽他訕訕地道:「他可以,我便不可以你欺侮我瘦么看我臉長么……」

當下取起了大石,狠命砸了下去,果然聲勢驚人,二怪為老不尊,輪番舉石要砸,猛聽背後一人道:「大膽!聖地在前,快快給我住手!別再扔了!」

眾人聽這嗓音稚嫩,語氣卻甚嚴厲,諸人心下甚奇,回頭去望,只見一名孩子體型瘦弱,右手提拿拐杖,左手搭在兒童的肩上,正自一拐一拐地向前行來。看他年莫十四五歲,雙眼黯淡無光,卻是個小瞎子。算盤怪笑道:「什么聖地瞎眼說瞎話,小小孩子不學好……」

他滿口胡言亂語,那少年卻不理他,幾名孩童從竹籃里取出雞鴨魚肉,又拿出線香紙錢,逕自跪倒在地、朝那大水祭拜起來。

算盤怪滿心詫異,不由笑道:「你在干啥拜你娘的祖宗么」一旁孩童怒道:「死老頭!嘴里放干凈點!我們在拜水神師父!」眾人異口同聲,奇道:「水神」那瞎眼少年低嘆一聲,淚水滾滾而下。其余孩童面向大水,齊聲唱道:

「拜水神、求恩德,水神發怒天大旱,家家戶戶吃卯糧。」

「祭水神,贖罪孽,水神流淚天大雨,淹入缺德百姓家。」

眾人聽那童歌純真,辭義卻極為怪誕迷信,忍不住都皺起了眉頭。

這幾年來天候偏冷,夏日干燥、冬極酷寒,每每全國飄雪,南地如廣越一帶亦然。四季失調,收成大壞,便有不少百姓興建龍王祠,祭拜水神,類似歌謠也曾在京城流傳,禁不勝禁,朝廷中人多曾耳聞。

那向導見眾人面露不解,便解釋道:「諸位有所不知,咱們貴州地方向來祭拜龍王,相傳那水神龍王爺就坐鎮瀑布之中,千萬不能戲侮。是以來到河岸,切莫輕蔑游戲。」

算盤怪呵呵大笑,道:「游你媽的大頭,老子不砸石頭,撒尿總可以吧,混帳東西……」也是此人天生頑劣,眾孩童越是數說,他越是發威,當即解下褲帶,便在河岸旁撤起尿來,眾人見他如此鄙俗,無不大搖其頭,一旁瓊芳、娟兒面紅耳赤,兩人走了開來,自去賞玩風景。

算盤怪下車時才撒過尿,此刻自是有意氣人,聽他哈哈大笑,喊道:「龍王爺在哪兒顯露給老子瞧啊!你爺爺來給你送茶水啦!」正自舒爽通暢,忽然一個黑影竄向前來,砰地一聲,算盤怪下巴劇痛,身子向後翻仰,錯不及防間,竟然中了一拳。

眾人趕忙回頭去看,卻是那小瞎子下手打人。區區一個目盲少年,居然能聽風辨位,認聲出拳眾人大為詫異,心下均是一凜:「這孩子有功夫。」仔細去看那少年的形貌,只見他一雙眼睛黯淡無光,但動手時眼皮兀自十分緊眯,料來這雙眼不曾全盲,還能勉強辨認些模糊景物。

那小瞎眼偷襲得手,算盤怪身為華山耆宿,自是驚怒交迸,他大喊大叫,出手去抓,己然揪住那小瞎子,眾人怕他打死人了,慌忙勸道:「輕手些!」算盤怪罵道:「老子要向他收帳!他打我一拳,我折他一條手臂,讓他學個……」乖字未出,小瞎子順勢跌入算盤怪懷中,只見他身形旋轉,腰力、腿力、臂力連動,喀地脆響,算盤怪大聲慘嚎,當場右肩脫臼,已然痛得蹲下身去。

那小瞎子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馬臉老頭,還想收帳么」算盤怪大意輕敵,竟爾落得折臂下場,自是大怒欲狂,左手抄出金算盤,喝道:「操你奶奶!偷襲暗算……」那小瞎子聽他罵不絕口,聽聲辨位,飛腳直踢而來,宋通明怕他吃虧,趕忙入場還招,將那小瞎子逼開一步,一旁肥秤怪趕來,自將算盤怪的臂膀接上了。

小瞎子微笑道:「人挺多的,下個換誰上」宋通明哈哈大笑,正要踏步下場,祝康卻己搶先一步、聽他淡淡地道:「不勞通明兄出手,這場讓給我吧。」不待宋通明答允,便已行向小瞎子,微笑道:「小朋友,年紀輕輕,卻在路上做惡霸,不怕官府抓你么」

小瞎子聽得「官府」兩字,嘴角斜起,倒轉拇指,朝地下比了比,自啐了口唾沫出來。祝康驚道:「這算是什么」小瞎子笑道:「不算什么。你若是怕了我,盡管過去報官。」祝康嘿了一聲,心道:「目無王法,不教訓一下,日後怎么得了」他行走天下,還沒聽過這等狂言,二話不說,左拳使個虛招,右掌直進,便向那瞎眼少年門面招呼。娟兒慌忙叫道:「明眼人不打瞎子,別傷他了!」傅元影料知那孩子身份有異,當下攔住了娟兒,低聲道:「別慌,先讓我看看這孩子的武功家數。」

那瞎眼少年眯起半盲瞎眼,雙足跨步不動,側耳傾聽敵聲,待到掌風逼近,猛地斷喝一聲,震腳踏出,正拳直向祝康的右掌擊去。眼看那少年拳力不俗,祝康心下暗自一凜,手掌成抓,便朝他拳頭兜攏,要藉著抖槍的「圈兒勁」控住對手。

手指才一觸碰對方的拳頭,那瞎眼少年含笑道:「你暴露位置了。」候忽之間,黑影飛天而起,左足頓地,右腿旋風,砰地大響,祝康竟被狠狠踢中一腳,看這瞎子變招之快,堂堂河北祝鐵槍居然一招不到,身上便被踢中。祝康受了一腳,連忙退開三步,跟著吐出胸口濁氣,免得受了內傷。

先前那瞎眼少年打了算盤怪一拳,眾人還只是驚奇這少年身手奇快,待得他踏出震腳,祭出旋風腿,滿場高手都是識貨的,無不議論紛紛。宋通明低聲來問:「這瞎孩子好生邪門,卻是哪家的弟子傅元影細細思量,這小瞎子的身法看似險急難測,其實並無邪氣,尤其方才讓祝康觸碰拳頭,再後發奇招制人,用得當是一套上乘的拳腳招式。沉吟便道:「他用得是內家拳法,只是招式新穎,我過去從所未聞。」那哲爾丹江湖資歷過人,自也與弟子交頭貼耳,臆測那少年的師承。

祝康驚怒交加,他今年二十七八歲年紀,乃是世家弟子,豈料竟在西南鄉野給一個無名瞎子打退他丟不起這個臉,當下從懷里取出一根尺許鐵棍,刷地一聲,拉開了棍身,瞬間便成長達丈許的鐵棍。他吐氣揚聲,棍頭颼颼數聲顫動,已然亮出了家傳本領,凜然道:「河北祝鐵槍,謹接兄台高招。」

莫說對手是個瞎子,以祝康的江湖地位而論,此戰萬萬不該出到器械。瓊芳暗暗搖頭,正要相勸,那瞎眼少年忽地微微一笑,轉問身旁兒童,道:「聖地在哪兒」

說話間,一名孩子伸手出來,帶著那瞎子轉身,眾人順著方位瞧去,那少年面向東北方,河心處卻是一座荒石。看大石二十尺見方,不住承受湍流浪花沖打。眾人慌忙去看,只見白水河從一處小瀑墜落,再朝主瀑沖來,傾斜之大、水崩之勇,石頭一會兒給驚濤覆滅,一會兒顯露出來,如何夠站人放眼望去,自是一片光禿,空無一物,卻不知何以被他稱作聖地

正納悶間,那瞎眼少年己然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首合十,說道:「水神師父在上,只因宵小欺壓,徒兒不得不抵抗,一會兒若有殺死殺傷,還請見諒。」眾人見他一本正經地叩頭說話,無不看傻了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虛。祝康咳了一聲,道:「小兄弟,你若是怕了,只管說一聲……」

話聲未畢,那瞎眼少年自行起身,將拐杖拿了起來,他低聲問向身邊少年,道:「他用得是什么兵刃」眾少年異口同聲來答:「長長的熟鐵棍!」

瞎眼少年含胸拔背,面向祝康,道:「閣下久等了。來,我倆對個幾招。」言語沉穩,大見老氣,祝康颼颼轉動棍身,招數頗見精妙,聽他喝道:「我現下先攻你下盤,再打你左右兩側,你可聽明白了」那少年聽出祝康的維護之意,忍不住笑道:「多謝你的好意,不過閣下還是替自個兒擔憂吧。」說話間兩指捏出劍訣,拐杖引繞圓圈,大開大闔,旋轉不休,再看杖頭微微顫動,竟是一套高明劍法的起手式。

這少年的手法大為奇妙,他拐杖不住旋繞,好似不管祝康如何出槍,隨時都會碰上他的兵器,傅元影暗暗忖道:「先發布網,隨即後發制人。這套心訣是……」不待雙方開殺,趕忙躍入場中,他把祝康隔開,面向那少年,高聲誦道:「「華山劍道天機藏」,半念半唱,上句是「華山劍道天機藏」,下句則是「前三後五轉兩旁」,卻是華山入門的劍法心訣。華山雙怪心下一凜,均知傅元影對這孩子的師承起了疑心。

眾人屏氣凝神來聽,卻聽那少年冷冷一笑,道:「藏什么藏要打便打,不打便退開吧!」

說著右杖輕揮,低聲呼嘯,手腕加力,瞬間上旋下繞,顫震不休,目眩神馳之中,那拐杖竟爾變了十七八個方位,極見奇幻之能事。眾人見了這等架式,無不大為震動,宋通明驚道:「這是什么武功」娟兒喃喃地道:「這……這像是劍法……」

傅元影見了這手法,卻也不禁愕然,那瞎眼少年見他站立不動,登時繞開了,看他腳步輕縱,身子卻是朝地下滾去,竟要以下盤功夫抄到敵人身邊。傅元影心下駭然,先前那少年布網守招,後發制人,此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搶攻,所練武術全都彌補了視力的不足。他有意把少年的武功看得明白,便也不喝止,只靜靜旁觀,隨時下場救人。

祝康此時已收了小覷之心,鐵棍向下盪落,擋住對方進擊,那少年聽得明白,旋即身子驢滾,雙腳翻爬,壓上了鐵棍,跟著整個身子坐倒,以全身力道來卸祝康的兵器,跟著嘿地一聲叫,拐杖運出七記飛影,直朝祝康而去。

眾人大驚失色,都沒料到勝負來得如此之快。祝康給對方奇招搶攻得手,正要飛身避開,忽在此時,一個身影飛下場中,大手抓出,己然揪住那少年的背心衣衫,一個用力,單手便將他提了起來。眾人急看面目,來人面貌威武,身形高大,正是「漠北第一高人」下場出手!

那瞎眼少年給他抓在手上,也是驚駭無比,聽他慌聲道:「你是誰我為何沒聽出你的腳步聲」哲爾丹冷冷一笑,掌中發力,內勁透入那少年的經脈,逼得他不能動彈,聽他問了兩個字出來:

「捆……論」

那小瞎子兩腳離地,給哲爾丹抓在手里,兀自罵不絕口,聽他怒道:「放開我!放開我!」

哲爾丹微微一笑,倒也不欺侮他,只穩穩將他放落地下。那瞎子蹲地喘歇,忽然一個彈跳,直直向後滾出,口中高喝道:「扯風啦!大家快走!」幾名孩子高聲叫喊,霎時逃得一個不剩,滿地香燭魚肉不及收拾,兀自散置地下。

哲爾丹說話不清不楚,旁人都是不得其解,可此人穩重果決,言必有中,這兩字定有深意。宋通明問向那弟子:「你師父在說些什么他想捆啥」那弟子也是一臉茫然,只搖了搖頭,料來蒙古話里也沒這兩個字。

傅元影早在打量那少年的武功,當下走向哲爾丹,二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傅元影雖不曾正式習說蒙語,但蒙古統治中國長達九十余載,當時仕紳仍有不少精通之人。傅元影年歲稍長,自也耳濡目染,日常會話也能應對幾句。

過得半晌,傅元影與哲爾丹談說已畢,眾人迎上細問,都想探知那孩子的來歷,祝康驚魂甫定,問向傅元影:「剛才那是什么招式,可與你們華山有關」

肥秤怪搶答了,說道:「不是、決計不是,這劍純以手腕使力,與我們華山武功大不相同。」

當年雙怪悟心太差,練劍不成,本門師父便為他們打造一對奇門兵刃,盼能以器械之利,補其靈動不足,盡管如此,仍要他們練心不練力,方才那少年純以手腕使動銳利劍招,確非華山本門心法。

娟兒想起那「捆論」,忙問道:「那剛才哲爾丹先生喊得又是什么意思傅師傅問出來了么」

傅元影頷首道:「他說得是昆侖。」

眾人大驚失色,無不議論紛紛。「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這套前朝第一狠辣的劍法早已失傳,昆侖全派更已煙消雲散,豈知竟在這少年手下重現江湖祝康驚道:「你說他是昆侖山的人」

傅元影道:「劍神門徒中宮直進,劍是恨之劍,道是怒之道,單練絕招,不練虛招,與我們華山劍法恰恰相反。那孩子的劍招行走偏鋒,倒與昆侖門人有幾分相似。」

肥秤怪喃喃地道:「可卓凌昭老早便死了,那孩子不過十來歲少年,怎可能是昆侖門人」

傅元影如何知道,自是聳肩搖頭,余人滿心疑竇,聽那算盤怪大喊大嚷,喝道:「什么劍神屁神,反正都是咱們寧師侄的手下敗將,不管他了!咱們先辦自個兒的事!下回遇到那小鬼,老子決計打攔他的門牙!」

此行本就是為寧不凡而來,眾人不再多想,當下各自探看地形,瀑布頂端杳無人煙,一望即知,瓊芳拿起遠筒,拼命去看兩岸,寒風冷水,那向導早己縮回車內,眾人立於水瀑之旁已達一個時辰,雖說多練內功,少有風寒,但寒氣陣陣侵襲,自是有害無益。眼見此地確實無人,當下便鳴金收兵,要待明日再去下游尋找。

這一打道回府,卻再也沒有分毫訊息,眾人兵分多路,可上游不見蹤跡,下游也不見影蹤。訪問土人,多聽了好些鄉野奇譚,連何處鬧惡鬼、何處有凶宅都聽說了,偏偏親眼看了,卻是風馬牛不相及。「天下第一」緲如黃鶴,傅元影想起那日見到的瞎眼孩子,料知其中必有古怪,這幾日便四下尋訪,要把話問個明白。

只是人生地不熟,連著幾日下來,非但找不到寧不凡,連那瞎眼少年也無消息。這日到了正午,傅元影百般無奈,料知師兄不在貴陽,便率著官差收拾行李,預定轉到遵義探訪。

找不到寧不凡,索性便來苦中作樂。各人難得有了一日空間,各自抓緊時光,入城游覽。瓊芳感激漠北宗師南下隨扈,更打算午時宴請哲爾丹師徒,聊表謝意。

少閣主出門,「崆峒三棍傑」忠職守衛,自然如影相隨,娟兒不想獨坐空房,便也相伴相陪。九華女掌門前腳一出,撫遠兩少主後腳便到。華山雙怪見這三個青年男女出門,必有樂子可尋,登也聞風而至,一時之間,哲爾丹師徒在前走著,背後男女老幼整整列了一大隊,足達十一人之多。

大隊人馬浩浩盪盪,一路游街。漠北宗師篤信佛學,逢寺必拜,華山雙怪不學無術,見廟則撇。這個逢僧行禮,那個見人就吵,有樣學樣,如影隨形,終於逼得漠北宗師運起了輕功,率著弟子掩耳狂走。前頭腳步一動,余人急忙追出,霎時十一人在大街上追逐吵嚷,引得百姓側目嘻笑。

好容易有了樂子,華山雙怪自是拼命叫嚷,急起直追,眾人一個轉一個,全數朝街角奔去,雙怪玩樂不落人後,轉過了彎,算盤怪一個不慎,撞上了一人,只聽嘩啦聲響,地下翻倒了一只簍子,赫見鮮魚滿地蹦跳,模樣活煞狼狽。

那魚販是個孩童,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拼命在地下撿著魚只。算盤怪問向師兄,道:「撞到了人,該說什么」那少年拾起頭來,喝道:「對不起!」算盤怪哈哈一笑,揮手道:「行了,就等你這句話,原諒你了。」

眼看華山雙怪便要離開,那少年滿面怒氣,大聲喝道:「站住!你們撞了人,就這樣一走了之,天下焉有是理」肥秤怪見他喊得凶狠,只哦了一聲,道:「小兄弟脾氣不小啊,那你要如何呢劃下道來吧!」

那少年怒道:「我這魚見不得光,給你們一撞,全都賣不到價錢了!你們全得買回去!」

肥枰怪笑道:「見不得光天下有這等怪魚么我瞧是你的生意見不得光吧」算盤怪打了個哈欠,道:「師兄,肚子餓得緊了,咱們快去追人吧,別和他羅唆了。」二老懶得理會,逕自邁步離開,那少年情急之下,急忙沖向前去,揪住了肥秤怪的衣衫,喊道:「不許走!除非你們買下這些魚!」

前幾日算盤怪給少年孩子打了,老臉無光,肥枰怪早有意橫掃西南,一給他拉住了,登時嘆了口氣,道:「小弟弟,什么不好惹,偏來惹我」雙怪年歲雖老,其實功夫底子甚是厚實,尤其內力經年累月的苦練,更見江湖一流的根柢,肥秤怪搖了搖頭,左手揮出,右腳輕勾,已將那販魚少年摔倒在地。

那少年跌得哼哼唧唧,卻不服輸,霎時簇唇做哨,街邊腳步聲雜沓,竟然奔出了十來名兒童。

肥秤怪笑道:「好呀,怎么還有徒子徒孫」眼看幾名兒童探頭探腦,不敢過來,那少年大聲道:「這兩個老頭不是好人,快去稟報長老,請他老人家過來教訓這兩個混蛋!」

兒童聞訊,旋即快步逃走,對方既然做了約會,華山雙怪自也不便走人,一時哈哈大笑,道:「快快把人帶來!爺爺教訓你們。」當下大剌剌地原地等候,管什么幫主長老,區區西南名不見經傳的窮門弱派,至多不過三江幫、水沙塢一流,便來個十幾二十人也不在眼下。

正打著哈欠,那祝康已然轉了回來,他見地下滾著名孩童,想來為雙怪所毆,當下皺眉說道:「前輩千不該、萬不該,就是不該下手毆打百姓。華山門規向來嚴禁私斗,兩位如此作為,有違練武人的本分。」他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段,蹲地攙扶那少年,要瞧他的傷勢如何。

正看間,忍不防眼前一黑,拳頭狠狠砸向前來,一來靠得太近,二來萬萬料不到會有狗咬呂洞賓之事,倏忽之間,拳頭已到面前一寸,祝康慌忙間急使鐵板橋,終於勉強閃躲開來,他保住眼眶不黑。心頭卻是大怒,眼見那少年兀自破口大罵、一幅張牙舞爪的凶狠模樣,忍不住賞下一腳,怒道:「小子失心瘋了么祝鐵槍你也敢打看少爺活活打死你!」

正怒叱喝打間,背後傳來一聲喊叫:「大人打小孩!要臉不要放了我弟兄!」眾人回頭望去,赫見一名壯大少年奔了過來,看他年莫十二三,滿面稚氣,想來便是什么「長老」了。華山雙怪聽先前那販魚少年喊得殷切,這長老總該是個孔武有力的大人,哪知也還是個孩童,忍不住有些詫異。

祝康不及說話辯解,那「長老」已飛腳踢來,喝道:「我打你這無恥東西!」這腳踢向下陰,手段甚是狠辣,祝康乃是世家弟子,對這些下三流伎倆甚是厭惡,當下兩手成圓,將那少年的飛足轉了一圈,摔得他直落下地。

那「長老」動彈不得,這一摔畢竟沉重,等閑經受不起。祝康正要說話,猛見那少年長老倒在地下,右腿回旋,向祝康直掃而來。祝康心下一凜:「鄉野少年,變招恁也快了。」他有內力護身,這腳卻也傷他不到,索性沉力在膝,反把少年給震了回去。

那少年滿面驚詫,似沒料到世間竟有這等武術。他身子倒滾回去,可剎那之間,右腳點出,一個借力,身子彈跳起來,肩膀更朝祝康胸口撞上。悶響傳過,那少年雖然撞著了祝康,但撫遠四家的上乘內力護身反震,卻把他倒彈回去。

連著兩次吃虧,那少年已無力站起,他倒在地下,氣喘不休,怒道:「來人!去請幫主過來!把他揍上一頓。」孩子們大喊大叫,瞬間跑得一個不剩。

此時大街已有無數人圍觀,娟兒、瓊芳、哲爾丹等人都已趕了回來。娟兒與瓊芳見祝康當街打人,便來問起緣故,肥枰怪落井下石,數說道:「祝康啊,你好歹也是名門弟子,這般辱打一個漁家少年,成何體統你家祝老奶奶聽到,八成又要傷心欲絕了。」祝康大怒:「若非你們兩個老的惹是生非,我會出這個頭么居然還賴在我身上!」算盤怪嘆道:「粗暴無禮,打小孩必然打老婆,打老婆必然打娘親,你祝家老小不長命了。」說著向娟兒連連眨眼,示意她絕不要嫁給此人。

祝康氣得跳腳,正要轉向打人,忽聽背後敲鑼打鼓,十來名孩童歡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發怒天不雨,家家戶戶吃卯糧。祭水神,贖罪孽,水神流淚天大雨,淹入缺德百姓家。」歌聲歇止,兒童蹦蹦跳跳地朝街道分開,聽得腳步聲沉緩,間雜著拐杖聲響,一人幽幽問道:「誰打我兄弟的」那聲音低沉,乍然聽來好似有些悲涼。眾人轉頭看去,只見眼前這人也是個少年,看他雙眼黯淡無光,卻是那日在瀑布旁見到的小瞎子!

瓊芳忙拉住了娟兒,低聲道:「快取請傅師傅過來,就說找到了人。」

娟兒輕功高絕,前腳才走,祝康便己出頭,他與這瞎子舊怨未解,新仇又增,登時冷笑道:「好小子,咱倆可真有緣,今日殺個痛快。」那小瞎子認出祝康的聲音,想起哲爾丹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登時冷冷一笑,道:「你們是要單打獨斗,還是要一涌而上,先給說個明白。」

祝康怒極反笑,左腳斜踢,從街邊挑起一根曬衣竹竿,雙手抓住,朗聲道:「放馬過來,今日我要有人幫手,河北祝鐵槍跪著向你叩頭。」小瞎子微微一笑,道:「有種,我喜歡你。」從同伴手中接過了拐杖,左手比出二指,猛地右腳在地下一踢,激起了大批泥沙,直朝祝康射去。祝康視線給遮住了,一時連連急退,怒道:「好小子,使這等卑鄙招式……」

那小瞎子笑道:「明眼人打瞎子,偏又人多勢眾,卻是誰卑鄙了」說話間欺了上來,左手更從懷中取出石灰包,狠命朝祝康扔去,祝康急急閃躲,口中慌聲連連,拼死閃躲。

瓊芳知道此人劍法頗有造詣,深怕祝康失手,忙向崆峒三棍傑使個眼色,三人呼嘯一聲,聯手搶上,棍桿使開,上下連動呼應,竟是一套厲害陣法。那瞎眼小幫主聽不出長短方寸,腳下險些給砸中了,那少年長老喊道:「幫主小心些!這些人都是使棍子的!」那小瞎子不住倒退,口中大聲問話:「棍子多長」幾名孩童年歲幼小,抓不准方寸,一時答不出,忽聽一人道:「這些桿棍無刀無刃,前頭成尖,七尺長短,約莫比你高一些。」

眾人轉頭去看,卻見巷內緩緩行出一名男子,此人含笑拊須,樣貌清雋,正是傅元影。

那小瞎子不願領受恩情,登時喝道:「住口!我自己不會聽么誰要你討好了!」他怒喝一聲,身子有若挺屍,連人帶杖向後倒下,一時直直躺於地下,眾人都是驚疑不定,不知有何玄虛。

祝康喊道:「這孩子武功硬得緊,你們可別讓他騙了!」

三棍傑互望一眼,手中桿棒向下點出,不過輕輕掃過,那三只木棒便如靈蛇般蜿蜓潛行,宛如活了一般。看那崆峒號稱四雄四強之一,果然有些人材,絕非浪得虛名。眾人看在眼里,各自暗贊在心。

八棍分從三個方位而來,轉眼便會將少年絞住,他卻不動聲色,反而閉起了雙眼。眾人都知這孩童眼睛不行,雖非全盲,卻也不甚管用,不知他此時閉眼,卻是有啥意圖。

擯身將及,那孩童身子旋動,陡地向旁睡卧,身子居然壓在棍棒之上,正是當日對付祝康的手法,三棍傑心下一凜,沒料到他會拿「驢兒滾」的招式出來抵擋。三傑赫地變招,一人半空提起棍棒,重重向地下抽打,便在此時,那瞎眼少年睜開雙眼,喝道:「中!」

只見他跳將起來,手中拐杖卻是朝敵人雙目刺去,這下變招後發先至,又快又急,居然算准了敵人的破綻。傅元影微微頷首,心道:「好厲害的心眼。」他一旁觀看戰況,早在推算那少年的步數,見他沖了過來,當即進步向前,湊手輕揮,屈舉中指關節,輕輕一響傳過,那少年胸腹穴道受制,內力到處,便給牢牢抱住了。

這下手法顯露,深得「心靜明算」的華山妙訣,彷佛是那少年自己舉著身子,朝傅元影的手指撞落。旁觀大為佩服,若非他的對手是個少年,定要大聲贊好。

那瞎眼少年手足無力,口中卻還能呼喊,聽他放聲尖叫:「無賴騙徙,說好以一對一,又來以多打少!不是好漢!放開我!放開我!」看那少年撒起潑來,便又回復成無賴神色,直如殺豬也似。眾人雖感好笑,但想到他的拳腳功夫,心下復又暗起敬意,料知這少年的師父定然大有來歷,若不是「天下第一」,便該是「昆侖劍神」。

傅元影自也猜測不休,聽他問道:「好孩子,咱倆又見面了。你可否告訴叔叔,你師父是誰」那孩子不住掙扎,喘息道:「先放開我,我便同你說。」傅元影武功根柢深厚,自也不怕那孩子走脫,當下將手松開,那孩子喘道:「好……我便告訴你,咱師父便是……」陡聽他大喊一聲:「你祖宗!」雙手旋動,向下一轉一翻,當場扣住了傅元影的脈門,竟是十分高明的擒拿手。

眾人大吃一驚,適才傅元影以真氣灌入那孩童的經脈,照理他定要全身酸軟,良久不能動彈,萬沒料到須臾之間,這孩子便已突破玄關,再次出手發招。傅元影任憑對方發力,細細體受,只覺這股力道不同於華山之精,亦不似昆侖之悍,更不同於少林的正大路數,各門各派的「純」、「霸」、「正」與之相比,不盡而同。

傅元影心下暗暗納悶,尋思起念,心想:「這孩子的內力溫而不弱,內斂中藏,無怪能瞬間回力。可這套心法不曾現世,莫非寧師兄又創制了新武學么」

小瞎子控住了傅元影的手腕,隨時能將腕骨折斷,卻見這位「雨楓先生」閉目思索,好似渾不在意,那瞎眼少年大喊一聲,便要動手,傅元影臨危不亂,雙膝向下一沉,右手低垂,卸下了少年的猛勁兒,須臾間左手搭出,反而按上那孩子的肩頭,將他的身子重重向下一壓,再次制住了他。

那少年滿面詫異,已知對方武功高強,絕非自己所能對抗,忍不住干笑道:「很厲害嘛。」

他嘆了口氣,道:「好了、好了,我告訴你師父是誰,快快放開我,我輸你了……」傅元影頷首微笑,略略放松,陡然那孩子小腿後踢,卻是朝傅元影下陰而去。傅元影早已有備,左足封住了他的腳尖,向下借力倒踢回去,那孩子重心不穩,登時摔了個狗吃屎。

打到這個地步,那瞎眼少年已是滿心駭然,自知萬萬不是這人的對手,他咬住了下唇,霎時放聲大哭,幾十名孩童個個垂頭喪氣,也都嗚嗚咽咽地墜下淚來。眾人見這少年先前威風八面,此刻卻如小童一般哭哭啼啼,忍不住都感好笑。

傅元影蹲下身來,含笑道:「孩子,你哭什么」那少年哽咽道:「既然輸給你了,我也不想活了。你動手殺我吧。」傅元影笑了笑,道:「小弟弟,打輸便得死,在場的全是死人了。」這話雖然難聽,卻是實情無疑,武林間一山還比一山高,誰不是多遇強敵此間第一強手乃是哲爾丹,連他也曾兩度挫敗,更何況其他

那孩子啜泣道:「我和你們這些庸才不同,我是水神弟子,決計不能輸。」

這段話與蘇穎超的心事如出一轍,瓊芳忍不住啊了一聲,傅元影自也看到了要緊處,他扶起那孩子,道:「孩子,我是你師父的朋友,有事找他,請你說說他在什么地方,好么」

眾人睜大了眼,都在等那孩子說話,那少年卻一股腦兒搖頭,哭道:「你騙人,我師父說他沒有朋友!」傅元影皺眉搖頭,正要再問,娟兒見那孩子一臉悲憤,趕忙推開傅元影,低聲道:「讓我來問吧。」傅元影也沒理會處,只得囑咐道:「留神些,這野孩子時時能傷人。」

娟兒微微頷首,示意理會,這女郎善與兒童傻瓜相處,當即扶起那少年,後背拍了拍,柔聲道:「小朋友別難過了,打輸便打輸,來聽姊姊唱曲兒。」

那少年聽娟兒嗓音柔媚,含笑便道:「姑娘,你的嗓子很好聽。」娟兒聽他口氣轉為溫和,微笑便道:「謝謝你了。」那孩子好似悠然神往,忽然伸手出來,朝娟兒粉頰摸了一把。

娟兒還未生氣,宋通明已然恨入骨里,不由大怒欲狂,吼道:「油嘴滑舌的小妖!」祝康也氣憤不已,喝道:「哪里來的登徒小鬼,當真該打屁股!」兩名少主奔了過來,提腳來踹,那少年慌忙欲逃,卻又給三棍傑按住了,一時滾做一堆。

打鬧吵嚷間,當地捕快已然聞訊趕來,眾小童怕了,全都躲到巷子里。那捕快指著瞎眼少年,怒喝道:「又是你們這幫小鬼,早要你們別鬧!把我的話兒當耳邊風么」

傅元影迎上前去,表明了身份,問道:「這些孩童到底是打哪兒來的他們的父母呢」那捕快見是北京的大人物過來,自然不敢失禮,忙道:「有父母還能這般胡鬧他們全是孤兒。大多是打西北來的。」

眾人啊了一聲,道:「西北」那捕快頷首道:「這些年西北打得厲害,不少百姓流離失所,便朝貴州逃來。他們養不起孩子,只能把兒女送去大戶人家做仆佣。也是人數太多,大戶家里管不住,這些孩子又熬不住辛苦,終於一個個逃將出來,成了咱們城里的小混混。」

肥秤怪罵道:「你這捕快恁也無用了,擺明無賴作祟,怎不去抓人」那捕快面上一紅,道:「這些兒童很有本領,咱們縣太爺吩咐打不得。」

肥枰怪悻悻然道:「打不得還是打不過,說清楚點。」

那捕快聽他著意諷刺,臉色自是由紅轉紫,忙道:「官人見笑了。這小瞎子雖是難纏,但真要布下天羅地網,諒他也跑不了。實在話一句,縣太爺舍不得抓他們,卻是為了這些孩童的抓魚本領。」算盤怪色眯眯地笑了起來,道:「可是抓龍宮的水娘娘么」

那捕快咳道:「官人想遠了。這盲孩子能深入地下河道,抓些前所未見的洞底魚出來,這些魚不見天日,見光便死,長年住在瀑布下的深水洞里,滋味鮮美,品種希罕,每條都值得數十兩銀子,乃是地方珍饈。尋常人想捕,卻都尋無覓處。」說著又指向那瞎眼少年,道:「深水漆黑,水流地底,若非這孩子弱視半盲,聽力過人,尋常人根本不敢進去。」

眾人心下了然,想來這野孩子捕魚功夫精湛,仗著魚肉鮮美,縣老爺貪吃,這才從衙門里換來一身平安。也難怪平日聚眾滋事、有恃無恐了。

傅元影毫不氣餒,當即蹲了下來,又問道:「小兄弟,你是打西北來的么」那少年冷冷地道:「西你個大頭。去喝西北風吧。」娟兒怕傅元影發怒,趕忙唱了段小曲兒,拿著少年的兩只手拍了拍,膩聲道:「大人問話,小朋友要答喔。」那瞎子原本模樣威風,給她抱入懷里,碰到她軟膩的身子,一時渾身酥麻,笑道:「答便答。不過姑娘要香一個。」話聲末畢,風聲腳聲颼颶而來,宋通明、祝康兩只大腳一同來踹,眼看又要打做一團,瓊芳攔住了眾人,示意娟兒放開孩童,含笑道:「讓我來試試。」

眾人都知她手段厲害,便各自讓開幾步。瓊芳大眼兒轉了轉,忽地欠身拱手,說道:「這位少俠,在下河北瓊芳,這里向你問好。」那少年聽風辨位,確知面前這女子向自己欠身,來者溫文有禮,還以少俠稱呼自己,如何能以無賴嘴臉應付當下起身肅衣,恢復成幫主氣度,拱手便道:「您好,我是貴州小白龍。」

三言兩語之間,瓊芳便已套問出對方的來歷,登讓眾人大為驚嘆。瓊芳向娟兒、傅元影微微一笑,低聲道:「少年漢子最講自尊,罵他、打他、寵他,全都無用,不如以禮相待,更容易成事。」她收拾了笑容,抱拳道:「原來是白龍少俠,在下如雷貫耳,當真久仰。」

小白龍咳了一聲,拱手又道:「女俠何事吩咐」他聽對方聲音頗似女郎,便以女俠相稱。

瓊芳一本正經,說道:「實在話,在下行走江湖幾十年,從沒見過少俠這般身手,心里著實艷羨,不知少俠師承來歷如何可否提點一二」

那少年臉上泛起了微笑,他舉起手來,忽地喊道:「兄弟們,咱的師父是誰」不過略略舉手,便聽「長老」敲鑼打鼓,那販魚少年跳了出來,指揮大批兒童同聲高唱:「浪里一條真好漢,水神弟子稱英雄,白水河里是老家,大家喚我小白龍!」瓊芳與娟兒噗嗤一笑,二妹對望一眼,同聲道:「場面浩大啊,真難為你了。」

小白龍背負雙手,微微一笑,臉上頗有得意。瓊芳含笑又問:「原來您是水神弟子,無怪武功這般厲害。」小白龍淡淡地道:「好說、好說。」瓊芳手指傅元影,道:「這位大叔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師弟,你能在他手底下闖過數招,已經是轟動中原的大事了。你師父要是見了,心里一定開心。」

那少年聽得此言,面色一陣黯淡,低下頭去,含淚道:「可惜……可惜他已經看不到了。」

眾人聽得此言,均感詫異,肥秤怪茫然道:「看不到了你師父也是個瞎子么」

那少年聽出肥秤怪的取笑,登時眼眶一紅,大怒道:「沒人生來就瞎眼的。我到石頭上的時候,眼兒還勉強能看!」瓊芳聽得「石頭」二字,想起那塊被稱為聖地的大石島,忍不住心下一凜,忙道:「石頭什么石頭」

那少年瞎白的眼珠泛著紅,聽他忍淚道:「我打小眼睛便不好,瞧什么都模模糊糊,年紀越大,越是瞧不清東西,慢慢朦朧朧地看不到了,整日里只能傻坐著……爹媽說養不起我,就說要把我送給水神龍王爺。」眾人驚道:「送給龍王爺」那瞎眼少年道:「就是裝到木桶,讓水神龍王爺接我走。」街邊十來名孩童們聽了這話,一個個擦著眼睛,全都哭了起來,娟兒想起自己的孤兒身世,忍不住也掉了眼淚。

那小瞎子低聲又道:「媽媽蓋起木桶時,一直掉眼淚,我心里也難過,就問媽媽,以後還能不能見到她。她說不能了,因為算命師幫我瞧過,說我福氣大,一定會給龍王爺撿走。我不相信,只是一直哭、一直嚷,她也跟著哭了,她用力把木桶關上,說我如果好運,一定會有好人家撈我去養……之後我就被扔下水……」

那少年睜著半盲瞎眼,怔怔嘆道:「下水以後,我就飄啊飄、飄啊飄……我的運氣不怎么好,大概有錢人都死光了,飄了好幾天,都沒人把我撈起來,龍王爺也不見蹤影。我把媽媽給我的飯團吃完了,想要逃出去,木桶卻封得好緊,後來水流急了,我心里也急了,想咱媽媽八成騙我,結果礙…呵呵……媽媽果然疼我,一點都沒說謊。我真的給人撈起來了。」他轉頭望向潭里,喊道:「兄弟們!誰撈你老大起來的啊!」眾小童歡呼道:「水神龍王爺!」

那小瞎子哈哈大笑,道:「師父真是水神,只有水神才會住在那種地方。那是塊大石頭。呵呵,到處都是水,全是水,轟隆隆轟隆隆,望來望去都是水氣,那時我年紀小,只有五六歲,眼前白花花的,像是給紗遮了,耳里又轟隆隆,聽不見說話,每日里就是哭,師父擔心我哭壞了,就拼命抓魚給我吃……師父待我真好……師父……師父……」說著放聲哭了起來。瓊芳貼到傅元影耳邊,低聲道:「看來是那處瀑布石島。」

眾人聽得瀑布里面住得有人,都感不可思議。娟兒撫著那孩子的背,柔聲安慰:「再來呢你怎么離開師父的」

那少年擦去淚水,低聲道:「我跟著師父住在石頭上,沒天沒地的,師父就教我練功夫,說這樣可以打發日子。我就練啊練啊的,過了幾個月,天氣慢慢熱了起來,每天中午都下雨,一天打了雷,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那水轟隆隆隆隆轟,沖得很厲害,怕死人了……」那孩子說得神態激動,把手比得半天高,慌聲又道:「那水一直漲、一直漲、漲得通天高,石頭上都待不住了,師父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說我一定會淹死,他要賭一賭……」眾人大驚道:「賭怎么賭」小瞎子流淚道:「他……他把我裝回了木桶,就這樣直直地朝岸上走去……」眾人相顧駭然,那大瀑布湍急洶涌,雖在冬日之際,水勢兀自懾人,此乃親眼所見,若說夏日大雨之中還能行走,直是匪夷所思。如此功夫,也無怪那孩子會稱師父為水神了。

那小瞎子忍悲道:「他頂著我走,一路走了幾百尺,後來……後來他好像快沒氣了,就使勁把我扔了出去……」眾人聽到此處,都是啊了一聲,想來那師父氣力不濟,水勢又如此湍急,必給水流沖走了。

那孩子垂淚道:「我給扔了出去,在水上沖了幾沖,桶子就停下來了,我爬出桶子,摸到了地,心想大概上了岸,一直叫師父,卻也沒人應,我哭啊哭地,爬啊爬地,不知爬了多遠,聞到有人在吃東西,怪香的,我肚子餓,就用師父教我的武功揍人,啪啪劈劈,拼命搶東西吃,誰都抓不到我……後來弟兄們看我武功高強,全都來投靠我,我就成了大英雄了……」

瓊芳頗起憐憫,她摸著那孩子的臉,問道:「後來呢你又回去找師父了」

那孩子黯然道:「我活下來之後,立時帶著幾個孩子,回到瀑布邊找人,可大家都告訴我,說那石頭上沒人……我心里發急,拼命喊著師父,可是沒人回我應我……」他流下了眼淚,低聲道:「日子久了,眼看實在找不到他人,只有死了這條心,逢年過節便來祭他……師父教我一身武功口訣,要小白龍奮發向上,拼命活下去。這份恩情,我一輩子不忘。」瓊芳慢慢深入那少年的內心,已能感同深受,她低聲問向那少年,道:「這是多久以前的事兒」

一旁孩童替老大回答,高喊道:「八年了!」

瓊芳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八年了……你師父叫什么名字他有告訴你么」那少年搖頭道:「沒有,師父除了傳我武功,平日很少說話,半夜里我倒常聽他偷偷地哭。」瓊芳驚道:「哭」小白龍墜下淚來,哭道:「師父說他沒有朋友了,天下人也都不要他了,只剩一個妻子等他回家,要是連她也嫁人了,那他是死是活……也不打緊了。」

此言之酸苦,直直逼入瓊芳心頭,她莫名間熱淚盈眶,凄然道:「孩子,我想找你師父,你可以引路么」那少年拭淚道:「沒用的,沒用的,他已經回到水里,成了真正的水神龍王爺……你們就讓他安息吧……」他揮了揮手,弟兄們將他攙扶起來,傅元影等人也不攔阻,只是目送一行孩童離開。

眾人怔怔不語,此行南下,正是為「天下第一高手」而來,原本見那少年身手高超,料來有些淵源,可現下不管那人是不是寧不凡,萬斤水力壓下,恐伯是凶多吉少了。眾人木然呆立,想到日後那黑衣人再要肆虐,江湖無人可擋,心中都感無奈。過得半晌,祝康低聲問向捕快,道:「大哥久在貴陽,可曾聽過有人從瀑布墜落下水,還能保住性命的」

那捕快搖頭道:「瀑布落水,一半機會是摔死,一半機會是給萬斤水流壓入水底。傳說過去有一男一女在這兒殉情自殺,怎么也撈不到屍首。」他雙手一攤,又道:「結果一年天旱無雨,瀑布水流大緩,才給人發覺屍體壓在瀑布水底,早已爛為白骨了……」

眾人啞然無語,算盤怪問道:「現下該怎么辦,要過去犀牛潭撈人么」傅元影與肥秤怪面面相望,二人都是垂頭喪氣,怕就怕那人真是寧不凡,那可嗚呼哀哉了。宋通明見士氣低迷,忽地大喊一聲:「吵什么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至多是尋不著屍首,又少不了一塊肉,這便過去大水瀑,弄個明白再說!」

眾人聞言,無不頷首,反正便多耽擱幾日,也礙不到什么事,當下更不拖延,便請那捕快雇車帶路,宋通明更去采買大批繩索,萬一要入潭撈人,自能派上用常

眾人溯河而上,二次造訪白水大瀑,上回眾人是由瀑布頂端觀看,結果一無所獲,這回便改由瀑布下方探查,也許從水潭由下向上仰望,可以看出什么端倪。

這白水河號稱天下第一奇水,只因當地土壤奇異,萬年來受河水侵蝕,以致一路翻上竄下,又有地底河之稱。那官差一路解釋,行出數十里,先抵冒水潭,續朝上游而去,傍晚時分,終於見到了一處潭水,形如馬蹄,不必解說,也知此處必是那大名鼎鼎的馬蹄潭了。

眾人毫不停留,一路穿過三險攤,不到半里,耳中再次聽到隆隆水聲,這回由瀑布下方過來水瀑,聲響更加驚人,聽來有如千人擊鼓,又似萬馬奔騰,漸漸說話已要用上氣力,否則聽而不聞。

臘月二十四深夜,眾人穿過了一大片樹林,月光照耀,映得山谷滿是光輝,一片贊嘆中,各人眼中現出了天地奇景。

雲霧漫山,月兒高掛瀑布天頂,玉輝銀帶,彷佛天神降下了銀水大橋,前來接引眾人前往極樂世界。此處正是白水大瀑,也是方今世上第一大水。大水澎湃洶涌,浪濤之急,水花之大,著實都是天下第一,弦月皎潔,星光燦爛,眾人衷心贊嘆:「難怪寧大俠要選這個地方退隱,果然是神仙住的地方。」

肥秤怪皺眉道:「大家先別忙著瞧景,現下要怎么找人得想個法子出來。」宋通明指著祝康,道:「把這小子帶到瀑布頂端,咚地一聲扔到犀牛潭里,看他飄到哪兒,沒准就找到人了。」

那捕快忙道:「官人別開玩笑了,這瀑布好生險峻,倘要墜落,十之八九要給摔死,便不摔死,也會給瀑布大水壓入水底,一萬年都透不出氣來,那可糟糕透頂了。」

肥枰怪面色鐵青,手指深黑潭水,問向那捕快:「那這犀牛潭呢總可以下去游水吧」那捕快呵呵兩聲,勸阻道:「想死,沒比這個更快的。老先生以為這潭水碧悠悠地,挺平靜是吧等您把身子往水里一跳,幾十個暗流漩渦卷來,那可哭笑不得了。到時水龍宮里又多了個駙馬爺,您可神氣了。」

看那犀牛潭里暗藏無數湍流,眾人心下駭然,各自往旁退開幾步。那捕快望向傅元影,道:「我瞧諸位官人也別勉強,便從小徑蜿蜓上山,瀑布底、瀑布頂各瞧一遍,死者見了你們的誠心,那也心滿意足啦。」

這話雖然不中聽,卻也是實情無疑。眾人唉聲嘆氣,只得沿瀑向上攀行,路窄濕滑,水流急切,一旁水花不住飛濺而來,雖然穿上了蓑衣,兀自滿身濕透。瓊芳、娟兒、傅元影等人細細留心經過之處,雖說那神秘人物恐怕早己死去,但他們一個心念,仍想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便算是一個刻字,一個記號,也萬萬不能錯過。

眾人身懷輕功,黎明天光方才照下,便已攀上山頂,回到了當日觀看水瀑的所在。瀑布震天隆隆,水花飛濺之下,眾人早已滿身濕透。只是一路攀爬勞苦,除了一身淋濕,有如落湯之雞,其余別無所獲。祝康幽幽嘆道:「看來又白來一趟了。」

迢迢遠征,兩度探訪此地,卻又落得無功而返的下場,瓊芳想起蘇穎超兀自躺在病榻,忍不住煩惱起來,她坐在河岸旁,隨手拿起石子,不住往瀑布急流扔去,娟兒走了過來,勸道:「大家都要下崖了,咱們也走吧。」瓊芳連日趕路,此刻也難掩疲憊之色,心力憔悴之余,抓住了娟兒的手,便要緩緩起身。

正在此時,手上濕滑,竟沒抓穩娟兒的手腕,身子向下一滑,左腿竟然泡入了白水河。娟兒目光憐憫,低嘆道:「快上來吧,你累了。」

瓊芳嘆了口氣,正要提起腳來,忽然一個濕滑,身子向下摔跌,已被水浪沖倒,看這大河疾行東流,水浪力道雄強無匹,瓊芳半身才入水中,立時便給浪花卷入河中,娟兒心下大駭,趕忙伸手去拉,卻差了數寸之遠,她嘿地一聲,便要撲下水中去救,祝康撇見了,慌忙搶上,驚道:「莫要妄動!白饒一條命!」

眾人本待下崖,驚見浪濤滾滾的白水河中,赫然多出了一名女子,看她拼命掙扎,身子卻朝瀑布邊緣沖去,隨時都會慘死。宋通明大驚,登時拋出繩索,喊道:「拉住了!」他運起內功,「神刀勁」發動,那索頭連飛十丈,霎時便落到了瓊芳身邊。情勢危急,瓊芳雖然抓住了繩索,但她不善水性,浪花翻滾,暗潮拉扯,卻又讓她沉入了水中。

宋通明拼死去拉,想將瓊芳拖將起來,奈何水力太大,宋通明縱然神勇,腳下卻朝水里滑去,三棍傑一齊撲上繩索,死命來壓,這才勉強撐住了。

傅元影驚惶不已,小姐要是有了萬一,卻要他如何向國丈交代他不顧一切,便要往河水跳下,便在此時,一人搶先飛身入水,正是哲爾丹。

哲爾丹水中翻滾,沿著繩索去游,幾個振臂劃出,用上了「大黑天拳」的神力,順水加力,那瓊芳離岸邊約莫十余丈,轉眼便追上了。他大吼一聲,將瓊芳扛上肩頭,令她破水探頭,透氣呼吸。跟著將繩索繞上了她的纖腰,來回纏了幾纏。

哲爾丹左臂緊夾瓊芳,右臂拉住繩索,盼能逆水而上。岸上眾人拼死拉繩,也在加力拉扯,只是順水行舟容易,逆水欲行寸尺,縱是漠北宗師,卻也難動分毫。須臾間水勢沖來,哲爾丹連番使動「大黑天拳」的無形氣勁,但老天爺降下的神奇,豈是凡人之力所能相抗幾番以拳勁逆勢劃水,都只能勉強撐住身子不動,想要往前一寸,卻是萬萬不能。

不到一盞茶時光,哲爾丹氣力用盡,再也發不出力,水花翻滾,洪流沖激,轉眼便把兩人沖下水瀑,一旁祝康、娟兒、傅元影同聲驚叫,六只手臂一齊加力,連同先前的宋通明、三棍傑,眾人齊心協力拉住繩索,這才制住了下墜之勢。

二人時時都有性命之危,傅元影慌忙喊道:「大家聽我號令,一同使勁兒拉!」他口中計數,應聲至三,霎時眾人同聲出力,「神刀勁」加上傅元影數十載內力,連同崆峒三棍傑、祝康、哲爾丹弟子、華山雙怪等人,氣力足抵萬斤之雄,大水雖是洶涌,水里的兩人仍能寸尺緩移,傅元影心下大喜,一聲令下,眾人奮力再拉,猛聽嘎地一聲響,繩索居然滯住了。

傅元影心下大驚,慌忙探頭去看,赫見繩索剛巧不巧,居然纏入了亂石之中,若要貿然去拉,恐怕繩索吃力太過,便要當場撕裂。宋通明慌忙制住眾人,又從車上取來一條繩索,天幸有先見之明,這回預備的繩索足有十捆之多,合計數百尺之長,他急忙將繩索打結,喊道:「哲爾丹!我這就下來援手,你務必撐住!」

祝康見他又要下水,趕忙攔住了,驚道:「下去一個少一個,可別再冒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