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修羅天之罰(1 / 2)

英雄志 孫曉 11687 字 2021-02-24

「快!快!快!」大庫房里,羅摩什又跳又叫,像是監工的卒頭,他伸手往一名屬下腦袋一拍,喝道:「雲南土司好了沒!」

「好了!好了!」屬下慌張忙亂,急急將筆桿放落下來,手上沒端來吃食,卻送來一本簿子。眼看墨色霧自未干,羅摩仆趕緊翻開內頁,急急呼氣來吹,他見身邊眾人呆立不動,霎時怒聲厲喝:「去把本子排好,一會兒大掌櫃就來視察了!」

忙碌半天,遠處腳步聲響起,長官已然駕到。羅摩什行色匆匆,忙將本子扔給屬下,自到庫房門口守著。天日雖冷,兀自滿頭冷汗,就怕耽誤了期限,那可大大麻煩了。

啪啪……過了很久很久,又有一記腳步輕響……啪啪……啪啪……

側耳再聽,腳步聲沒了,光頭上卻傳來一陣冰涼,羅摩什吊眼來望,但見一只玉白手掌輕輕摸上腦門,在光頭上輕輕敲了敲。

「有人在家嗎」優雅的嗓音響起,羅摩什趕忙直起身子,陪笑道:「在家、在家。」

催魂判官來了,他英俊也陰森,英明神武也陰魂不散,他是天下排名第一的特品怪胎,大家都這么稱呼他……「大掌櫃」啊!

正統朝復辟十年,別人老了,這人卻是老天爺情有獨鍾的寵兒,別人歲月染白頭,刀刀刻年輪,一刀一刀,亂七八糟,老天爺卻只送給大掌櫃一幅短髭,橫在那紅潤如玉的唇上。

漂亮的短髭修剪合宜,向來屬於大人物,江充留過,卓凌昭蓄過,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輪到這家伙了。看他輕撫唇上短髭,那模樣讓他更加穩重、更加精明、更加位高權重,也更加像是大魔頭……江充與卓凌昭合而為一的……

「啟秉大魔……大……大掌櫃!」羅摩什躬身拱手,險些說錯話了,他雙手貼緊褲縫,大聲凜答:「各行省土司、州縣衙門帳本,全都妥善了!還請大掌櫃過目!」

這日一早天沒亮,三十六歲的「大掌櫃」精神奕奕,一大早便來庫房視察了。

大掌櫃腳步輕緩,來到了一疊本子前,他提起玉白的手指,朝面前的帳本點了點,問道:「北直隸」羅摩什慌張地道:「嗯……是……喔……不是……」他運起畢生功力,捧起了一疊八尺來高的簿子塔,搖搖晃晃,轟然放在大掌櫃腳邊,喘道:「還有這些……

北直隸衙門多,六部五院、內宮外廷,加起來才是北直隸的。「

每年此時,羅摩什都要陪在大掌櫃身旁,一同巡視那堆如山高的帳本,沒法子,羅摩什職司府庫,他是客棧的六當家,專來管帳。

所謂的管帳,那可不是笑死人的閑差,而是真正的明細簿記。疊起通天高、鋪地四面廣,西起朵甘,東至琉球,北起建州女真,南至川滇黔三土司,舉國上下的帳都在這兒查完。自宋代出了一本「神宗會計實錄」之後,這套查記手段便一路流傳下來,遇上精明若鬼的「大掌櫃」,他可愛死了。

羅摩什口中嘔嘔,不停瀉出一夜未眠積下的晦氣,大掌櫃倒是神清氣爽,沿途視察,只見山東江西、河南湖北,各地帳本排立在地,宛如群山之海,他拍了拍羅摩什的肩頭,微笑道:「辛苦你了,六當家不愧西域出身,果然精於算術。」羅摩什垂手答謝:「多謝大掌櫃贊譽,本分而已。」大掌櫃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走到小山般的帳本旁,隨手翻了翻,問道:「軍部的帳本呢」羅摩什急忙取過一本薄薄的冊子,送到了大掌櫃的手中。

無論是五輔還是六部,每個官衙門都繳了厚厚一大疊帳本,不過軍部就是不同,每年送來的帳冊都這么薄,「五軍大都督」最能干了,薄薄小小的冊子中,總能記載百萬軍卒的配給糧餉,干凈俐落最清爽。正陪笑間,忽聽大掌櫃輕輕咳了咳,低聲道:「取算盤來,我要對帳。」羅摩什早有准備,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只紅木算盤,又取過朱砂筆,一並交到了大掌櫃手中。

劈劈啪啪、啪啪劈劈,大掌櫃坐了下來,一手算盤一手筆,點批挑閱之間,已然開始查對。

玉白的手指翻動如電,區區十九頁帳本如煙飄過,在一目十行的大掌櫃眼中,十九頁等於常人的半頁。一眾帳房滿心推崇,都在瞧著大掌櫃的手段,一時驚嘆四起。

每回目睹大掌櫃算帳之時,羅摩什必然生出一個疑問,這人還是書生嗎

書生出身科舉,都會吟詩作對,大掌櫃考中了進士,理當讀過四書五經,可羅摩什沒看過他作詩,只看過他記帳。每回見他一手拿著朱砂筆,一手閃電般撥著算盤,羅摩什總會心生疑問,這個人到底還算不算儒生或是說,他到底還算不算「大人物」啊

大掌櫃喜歡作帳。過去江太師雖也精於此道,可他不會親力親為,大掌櫃卻不同,他喜歡簿記、喜歡算帳,遇到這種干系風憲的大事,他從不假手他人,他誰也信不過。

也許……這就是江太師輸給大掌櫃的原因,而羅摩什也付出了他的代價,在這十年里夜夜秉燭累牘的結果,非只耗盡他的目力,連那「幽冥玄指」也回歸幽冥,以前戳得爆一塊磚,現下除了假帳以外,真不知自己還戳得破什么。

敗軍之將,何足言勇差堪安慰的,只有兒女多了。江太師死的那一天,羅摩什看破紅塵,決定還俗了。

越來越俗的羅摩什,正想著自己的心事,大掌櫃也已對完了帳本,他翻到了最後一頁,眼前現出了整齊劃一的數字,讀作「九百五十萬兩銀」。

沒有一點零頭雜亂,九百五,大都督無愧是本朝第一號的起義大臣,漂亮的數目顯出了軍紀森嚴,憑著深厚交情,為了愛護「大掌櫃」的目力,他才繳來薄如蟬翼的小冊子。

想起「紙短情長、義氣深重」這八個字,羅摩什內心更加感佩起來了。

大掌櫃招了招手,問道:「是這個數字沒錯」羅摩什干笑道:「沒錯,小人加過了。」大掌櫃以手支額,沈聲道:「沖銷簽函何在」羅摩什道:「參謀說全部遺失了。」

大掌櫃點了點頭,低聲又問:「單據謄本呢」羅摩什道:「被怒蒼賊匪燒毀了。」

啪地一聲,大都督送來的帳本飛上了天,落到小山上去了。大掌櫃無言無語,窩回他慣常算帳的太師椅里。以手托腮,模樣有些像打盹,又有點像沉思。羅摩什守在一旁,問道:「大掌櫃,您還要看別的衙門帳么」

玉白的手指搖了搖,大掌櫃不急,羅摩什也松了口氣。

厚得壓死人的帳本,縱使一目十行如「大掌櫃」,也還是得在寒冬冷夜里拿起冰算盤,一路從小年夜撥到元宵夜……縱使雙目發紅、頭暈眼花,氣得他拿出那套傳說中的「六道輪回」,他還是僅僅能把帳本砍得稀爛,卻也找不出府縣衙門的個中奚竅。想到這兒,羅摩大師忽然有些慶幸,他只是小小的六帳房,可不是什么大掌櫃。

小年夜的下午,窗外雪花紛飛,庫房里靜謐無聲,只見「大掌櫃」輕輕托著他那秀氣的下顎,好似在閉目養神。羅摩什一旁守著,卻也不免哈欠連連。連著兩個月耗費心神,加上昨晚一夜沒睡,此刻自也想早些回家睡去。

明日便是除夕了,大掌櫃萬一睡在這兒,任誰都回不了家,眾下屬滿心催促,都在盼他早點醒來,早些離開。

正想法子叫他起床,忽聽叩叩聲響,庫房開啟了,回頭望去,一名蒙面人躬身而進,正是客棧豢養的密探。看他手持機密文書,想來有什么要緊公事秉報。羅摩什心下一喜,正要伸手來接公文,那密探卻搖了搖頭,逕朝文書彌封處點了點。

手指落在圓圓的東西上,羅摩什低頭下望,見到了一只龍形圖徽。

「四爪金龍印」,這是軍部送來的消息。

客棧列層分級,大掌櫃統帥天下萬物,無論大小公事,於他都不算機密,其余六名帳房彼此間互不統屬,各有所司,機密公文卻也不能任意翻看。羅摩什自知地位與二當家天差地遠,趕忙退開一步,干笑兩聲。那密探捧起密件,跪於腳邊,悄聲道:「啟稟大掌櫃,襄陽城回來的軍情。」

此時怒蒼賊匪全力開打,一路從荊州殺向襄陽,此刻送來加急密件,大戰結果必然分曉。眾人聽得緊急軍情來報,無不屏氣凝神,全都安靜下來了。

大掌櫃好似睡眼惺忪,直至探子把話說了第二遍,方才睜開了眼,接過了公文。

府庫一片噤默,俱在等候「大掌櫃」拆封批示。他瞄著「四爪金龍印」,拆也不拆,讀也不讀,批也不批,逕自扔到公文堆里上了,剛巧不巧,恰恰壓在大都督送來的帳本上。

既是飛鴿傳書,軍情必然十萬火急,大掌櫃居然不看不批不理睬眾人望著那高如小山的公文堆,都感目瞪口呆。那探子不敢多話,只得叩首三次,便自離開。

腳步聲漸漸遠去,密探已然走了。大掌櫃再次閉目養神,鼻息沉沉,竟然又睡了。庫房里靜得怕人,羅摩什與屬下面面相覷,卻都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找機會尿遁,忽聽腳步聲陣陣響起,又有人過來了。眾人回首去望,來人卻又是那蒙面密探,羅摩什不知此人何以去而復返,皺眉便問:「不是才送過文書么怎又回來了」那黑衣人微微一愣,奇道:「回來了我什么時候來過了」

羅摩什瞼上一紅,先前密探的口音是西北腔,這人卻是江南嗓。此黑非彼黑,原來這位蒙面人不是方才那條黑狗,而是一只黑貓。羅摩什咕噥一聲,正要接過文書,那密探卻不給他,只伸出手指,又朝彌封處點了點。

火漆印記,四四方方,卻也點出了來歷,這是四當家的「黃金指環」。羅摩什大驚之下,急急讓到一旁,那密探單膝跪地,又將文書呈給大掌櫃。

羅摩什心下緊張,四當家職責重大,此番南下護衛那柄鬼東西,想來戰況凶險。「魔刀、勇劍、聖光」,為了那柄刀,朝廷十年來耗費百萬兩白銀。現下金凌霜若有什么不幸消息傳回,必是震動人心的大事。羅摩什暗暗發愁,他與金凌霜算是老相識了,彼此雖沒什么交情,但前朝老將死一個少一個,不免兔死狐悲,轉眼又要過年了,只盼事情俐落,別要出了亂子。

玉白的手指接過信封,大掌櫃舉手一看,一見是四當家送來的公文,再次不拆不讀不批示,逕把信封拋上了公文堆。

快垮了……羅摩什望著通天高的公文帳本,只感駭然,大掌櫃舉止莫測高深,好似要瞧瞧公文能積壓得多高,硬是不睬。羅摩什吞了口唾沫,正想出言探詢,忽然之間,便又閉上了嘴。

管他的……這人可是「大掌櫃」啊……連江太師也敗在他手里,自己還怕什么呢

大掌櫃生平縝密,絕不出錯,他不像江太師一般說學逗唱,大掌櫃的話很少,一旦開口,上下凜遵,一招使出,眾皆驚服,比起前朝廠衛,「鎮國鐵衛」更干凈、更廉潔,更噤若寒蟬,也更唯命是從。

唯命是從的意思,就是不可胡思亂想。有諸葛亮當老大,自己何妨做傻瓜就算「大掌櫃」脫褲子放屁、穿褲子拉屎,大伙兒也不該多問一句。因為「上頭的人」無論做什么,都有一些大道理在內,只是自己這個白痴琢磨不出而已啊!

江充在上,滿朝盡成安道京,有口無手;大掌櫃指揮,朝廷便多了一堆帥金藤,有手無腦。

總而言之一句話,地獄一共十八層,大伙兒還沒逛完啊!

正喬裝啞巴間,「大掌櫃」輕輕打了個哈欠,終於站起身來,想來要走了。羅摩什大喜欲狂,自知可以回家泡熱澡,他痀僂著身子,大聲道:「恭送大……」

掌櫃還沒說,玉蔥般的白手指招了招,卻要自己跟上來。羅摩什心下叫苦連天,只得隨行上去。背後下屬倒是把聲音拖得慢慢長長,一路把自己恭送了出去。

來到門外,寒風陣陣刮來,涼意直從褲腳里鑽了進去,冰得自己腳步蹣跚。只見軟轎已在府庫門前相候,這四名轎夫望似尋常,其實個個武功精強,全是金凌霜精心選出來的好手。羅摩什向屋頂上偷瞄一眼,果然又見到了一個黑影,那是「六丁六甲」,也是大掌櫃貼身保駕的隨扈死士。

「大掌櫃」今日興致好,逕從轎旁擦過,卻沒坐上去。眼看大掌櫃不入轎,羅摩什臉上擠著強笑,道:一大掌櫃,您……您現下要去哪兒「大掌櫃撇了羅摩什一眼,輕輕說道:」咱們去迎接一個人。「

平輩送往迎來,稱作接風送行,以下對上,方得迎接二字。羅摩什心下微微一奇,不知「大掌櫃」身為本朝第五輔,官職顯赫,卻是要迎接什么人羅摩什咳了一聲,想起自家老小還在等他回去過年,當下大著膽子,低聲道:「大掌櫃,小人年歲老邁,模樣不稱頭,還是別去吧。」

十年過去,羅摩什皮肉松垮,身形發福,瞧他眼窩多了兩個重重的眼袋,頭發卻怎么也長不出來,望來既光又丑,確實不稱頭。正等著躬身告退,大掌櫃卻搖了搖頭,道:「別走,你認得這位大人物,一會兒可以幫點忙。」羅摩什越聽越奇,卻不知江充一死,樹倒猢猻散,自己還認得什么大頭悄聲便問:「我認得他他是誰啊」大掌櫃容情平淡,道:「護國天女。」

長官故弄玄虛,羅摩什不免又吃一驚。國字輩的人物,他只認得殺人成狂的「鎮國鐵衛」,卻哪里認得什么「護國天女」也是以為自己聽錯了,忍不住挖了挖耳孔,滿心都是疑惑。

大過年的,一定沒好事。羅摩什愁眉苦臉,心中不住叫苦,只能跟著走了。

寒風吹來,羅摩什如履薄冰,只是亦步亦趨地跟著。正怕踩中大掌櫃的後腳跟,忽見路上行人目不轉睛,全朝自己這方望來。羅摩什心下暗暗驚疑,忖道:「怎么了,給人認出身分了」

鎮國鐵衛行事低調,等閑不露臉,瞧今日大掌櫃不必上朝,著穿了一身便服,自己也是身穿尋常布袍,路上卻怎么有人認得他倆

凝神回望,正想找出理由來,冷不防見到了一名少女,正自滿面暈紅地望向自己,看她雙頰羞火,好似發燒了。羅摩什眉心微蹙,忖道:「天候太冷,風邪四下蔓延么」他懶得理會,撇眼再看,霎時又見了一名少婦,瞧她低下頭去,不住以眼角偷看自己,那臉頰卻也紅通通的,好似左右開弓,給人抽了兩記大耳光。

羅摩什高僧出身,自是大為驚訝,正納悶間,忽見路旁的太婆阿媽雙目發亮,全數朝自己瞅望。羅摩什六十好幾的老頭了,不知自己怎能臨老人花叢、吸引大批女人的目光

陡見怪異情狀,急忙換了摸自己的禿頭,就怕上頭停了只蟲子。說也奇怪,頭頂光溜溜,一如平常,轉看褲子,卻也牢牢系著褲帶,不曾精光光。

他呆了半晌,腳步緩了下來,便在此時,但見老婦少女目光轉向而過,全數隨「大掌櫃」而去。羅摩什啊了一聲,卻也看懂了道理。

毋庸置疑,她們瞧得不是老邁光頭的自己,而是面前的那個美男子。

獅虎鷹隼,世間越是凶猛的東西,越是光彩繽紛,英俊的大掌櫃,顧盼自得,沉雄若定,真是一等一的權臣氣派。看他那身玉雪肌膚、明亮雙眸,盡管今日身著便服,寶藍長袍還是如此奪目,贏走了滿街娥眉粉黛的眼光。

「狐假虎威啊……」羅摩什笑了笑,他平日少和「大掌櫃」出門,自不知會有這種怪事情。也難怪金凌霜這老賊總是跟著他,想來沿途晃盪,必也偷吃不少。羅摩什微微一笑,轉念想到了大掌櫃的風流情史,眼前登也浮起了「書林齋」三字。

大掌櫃是個奇男子,他雖然位高權重,對女子卻甚專一。不愛姑娘也就罷了,一旦真心相待,便要愛得轟轟烈烈,舉國皆知。也是為了這等古怪性子,他才為了「書林齋」一事挨盡了皇上的刮,不過也為了書林齋門口的那碗豆漿,天下女子莫不暗暗仰慕大掌櫃,都曉得他是個痴情男子。

痴情男子最疼老婆,為了「書林齋」那份銘心刻骨的戀情,這幾年大掌櫃始終沒討小妾,無論誰來搓和,他全都加以婉拒。滿朝文武明白他眷戀嬌妻,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北京城里的名門閨秀聽聞此事,更是愛煞了他,人人都尊他一聲「仁義楊太師」。

「放屁……」羅摩什喃喃自語,踢開了路邊的小石子。

哪個男人不好色,只是膽大膽小而已。大掌櫃成親前號稱「風流司郎中」,瀟灑倜儻,更是如假包換的風流浪子。這等人嘴中蜜里調油,區區收房少妾,哪怕老婆同他來吵

床頭吵,床尾和,屆時十個八個為國為民的大理由扛出來,還不家和萬事興么也是這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客棧上下便生出了傳言,都說他之所以不收小妾,純是因為他早已養了個秘密情婦,這才止住了癢。

據說這個情婦不是普通人,長得雖美,醋勁卻是奇大,雖想一股腦兒嫁給大掌櫃,卻又怕惹出軒然大波,只能勉強忍耐做小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有老公的,據說那情婦還有個武功高強的丈夫,足以一拳打爛崇文門。想到此處,羅摩什忽然心下一醒,忖道!「啊呀!什么護國天女,該不會是……」

「秘密情婦」四字飛入心中,羅摩什嚇了一跳,連念十聲阿彌陀佛。

越是秘密,越是瞧不得,這個什么「護國天女」,十之八九便是他的秘密情婦。萬一自己不小心撞見了床第丑事,這雙老眼哪能拿來記帳縱使不給大掌櫃刺瞎,怕也要給那個情婦挖出來。羅摩什心中大喊倒楣,早知如此,他寧可去江南押送業火魔刀,那還少惹一點麻煩。

在滿街美女的流連注視之下,大掌櫃落落大方,沿途含笑而過。眾家美女一見他的目光,無不掉頭避開,可待他走過,卻又全數轉過頭來。羅摩什一見少女幽幽情思,便想拿起腦袋撞牆,最好暈倒在地,那就不必見那「秘密天女」了。

正想著尋牆撞壁,忽然大掌櫃袍袖輕拂,卻已駐足下來。羅摩什趕忙停步,陪同身側,順著大掌櫃的眼光去看,卻見遠處有座衙門,正是朝廷的太醫院。

太醫院可以治百病,可大掌櫃練有玄功,諸毒不侵,卻為何要來這兒他是來抓葯的、還是來訪友的想到「護國天女」四字,眼前忽又飛來一個「孕」字,嚇得羅摩什冷汗流得一身。

正害怕間,忽見幾名衙役端過木梯,正在門口裝架匾額。前幾日太醫院里生出打斗,據說有個黑衣人原地跳躍起身,居然一舉踢破匾額,想來是在整修了。羅摩什雖也知曉此事,此刻卻無心理會,只不住低頭咳嗽。

「好孩子……」大掌櫃幽幽說道,羅摩什一聽「孩子」兩字,心下大驚:「果然有了!」正慌亂間,又聽大掌櫃道:「先敗哲爾丹,後挫三達劍,我在他那個年紀,可萬萬沒有這個功力。了不起、了不起。」

牛頭不對馬嘴,原來他說得是另一檔事,羅摩什身居六當家,自也聽聞過「龍影太子」的傳說,他干笑幾聲,自管低下頭去,不發一詞。大掌櫃忽道:「你怎么了滿頭冷汗的」

羅摩什鼓起勇氣,合十道:「胎可安,不可打,上天有好生之德,無論生母是誰,父親都是同一人。」大掌櫃聽得怪話,只睜眼望著羅摩什,眼中滿是疑惑,瞧了半晌,自管搖了搖頭,便自掉頭離開。羅摩什干笑幾聲,只得搶上隨行去也。

來到了廣安門大街,經過一處池塘,忽見大掌櫃駐足下來,那目光卻朝池塘望去,羅摩什隨之去望,但見白雪藹藹,堆積池底,那池水卻早已干凋了。

冬日越冷,夏日越干,羅摩什每年看著帳本,天下谷糧收成自是倒背如流。他望著大掌櫃的背影,忍不住苦笑幾聲。這人再精明、再能干,還是得看天吃飯。如今老天爺出了難題,怕也要無計可施了。正想問,大掌櫃目望干凋池水,忽道:「小小魚兒……」

「小小魚兒」大掌櫃每句話都有深意,羅摩什間得此言,自是心下一凜,忖道:「魚是於還是余這是什么意思」也是飽讀經書,立時想到朝廷里的於余雙姓,正推測是誰犯上作亂,忽聽大掌櫃低聲吟道……

小小魚兒過鉤鉤,西江月,伴夜舟悠悠漫漫,簍了清風……

笑碧波無浪,葉伴蛙友,花滿池塘得自由大掌櫃忽發清興,居然吟起了童詞,羅摩什一臉茫然,悻悻聽著,一路聽到「得自由」三字,登已恍然大悟:「暴政必亡,他的情婦受不了荼毒虐待,這當口想要自由了。」

他心中「啊呀」幾聲,卻也推算起大掌櫃的心事。為何他今日收了幾封密報,卻都無暇處置為何他老謀深算,今日卻對著池塘喟嘆想來他的情婦受不了荼毒,這當口終於想逃走了。

照今日的情勢來看,「護國天女」私通成孕,想把孩子生下來。偏偏大掌櫃天性涼薄,執意要她打胎,卻難免引起天女憎恨,這會兒必是來收拾她了。至於為何找自己過來,想來家丑不能外揚,這等私事不便帶著隨扈過來,只有找自己這個守口如瓶的老帳房,方才可靠。

羅摩什過去是儼然高僧,每日猛敲冷冰冰的木魚,自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還俗後娶妻生子,每日抱著會哭會叫的小嬰兒,居然成了慈悲父親,想起除滅情婦有損陰德,居然低聲嘆了口氣。

好人難做,壞人易為,果然嘆息才出,大掌櫃立時撇眼過來,問道:「你嘆什么氣你不喜歡這首詞兒么」羅摩什嚇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大大不是。」正努力推卸間,大掌櫃又道:「羅摩國師,都說您文學淵博,經史子集無所不知,您覺得這首詞想說什么可以替我解一解么」

羅摩什喔了一聲,想到「得自由」三字,正想依實解說,忽見大掌櫃盯著自己,眼神有些不善,也是他聰穎過人,便把話頭壓了下去,他低頭算了算全詞字數,合十道:「啟稟大掌櫃,方才那首詞兒一共三十七個字,字字珠璣,所言大大有物。」大掌櫃頷首道:「我也知大大有物,再來呢羅摩什是簿記行家,文史算術無一不精,平日自是口若懸河,只是想起秘密情婦得自由,這當口卻似噎了個大饅頭,怎么也說不出話來。他有意敷衍拖延,當下合十躬身,跟著取出手巾,細細擦抹冷汗,眼見大掌櫃目光越來越冷,索性將心一橫,兩手一拍,行險道:」恭喜大掌櫃!賀喜大掌櫃!「大掌櫃俊居一軒,冷冷地道:」你恭喜我什么「羅摩什喜道:」據屬下再三推敲,這詞兒蘊有深意,恐怕是贊揚朝廷德政、弘揚中華文化之意。「

小小魚兒游來游去,居然與偉哉中華有關眼看大掌櫃頗有詫異,羅摩什趕忙搖頭晃腦,吟道:「管子有言:」浩浩者水,育育者魚,這就是說君臣之間,如魚得水,想咱們中華上國遼闊宏大,有月兒,有花兒,有鉤兒,什么都有了,便如花開池塘般錦綉盎然……魚兒們心存仰慕,自然魚貫而入,魚游釜中,阿彌陀佛,全都自由羅。「

滿口胡說八道,言不及義,「大掌櫃」卻也沒發脾氣,他搖了搖頭,莞爾一笑,便自掉頭走了。羅摩什逃過了一劫,卻是大大松了口氣。

行到了廣安門游藝園,當地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卻是要過年賀歲了。大掌櫃轉了幾處街角,眼前現出一排糕餅鋪,想來是要視察了。羅摩什躬身道:「啟稟大掌櫃,此地共有八十七家點心鋪,去年六家舊鋪關門,新開店鋪三家,合計上繳銀稅一千八百七十七兩……」

正洋洋灑灑倒背如流,卻見「大掌櫃」走到了一旁的點心鋪里,問道,「店家,東西准備好了么」一名店家迎了過來,他推來一輛小車,忙道:「好了!好了!豆沙包、蟹殼黃、馬蹄爽、豌豆黃、年糕,每樣兩大包,早備好了。」

若是別人走入點心鋪里,羅摩什連瞧都不會瞧上一眼,可這人是「大掌櫃」,羅摩什卻不免滿心訝異。大掌櫃出門後從不取用外食,便是御賜酒菜,也只作勢欲沾。豈料他今日這般好興致,居然要買點心吃

正想問,大掌櫃推著一輛小車出來,上頭放滿了糕餅點心。大頭目親來操勞,羅摩什內心震撼,慌忙搶上前去,大聲道:「大掌櫃,這等賤役,還是讓屬下來吧!」

大掌櫃搖了搖頭,道:「一年一次,別搶了我的樂趣。」他支開了羅摩什,便推著滿車點心,直向安定門而去,卻是要出城了。

莫名其妙的一天,客棧第一號大人物前推點心車,六當家背後默默隨行,這事若要傳將出去,怒蒼群匪定要笑破了肚皮。羅摩什望著上司的背影,不由搖頭苦笑。大掌櫃日理萬機,今日卻為何推著點心到處跑襄陽城戰況緊急,揚州渡口魔刀遭劫,他難道毫不關心想到一家老小都在北京定居,羅摩什只得行到推車旁,低聲問道:「大掌櫃,到底西南戰況如何,咱們是不是打輸了」

大掌櫃自顧自地推車,淡淡便道:「國師多慮了。若依吾所料,襄陽之戰應當贏了。」

羅摩什聽得南方大捷,自是又驚又喜,怒蒼南下,血洗襄陽,此役戰況膠著,已達數月之久,看定遠大都督好生了得,居然在年關前擊破敵匪,那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紅包了。

想當然爾,勝利不會無故到來,大掌櫃一定做了什么手腳,朝廷這才旗開得勝。羅摩什又驚又佩,喜道:「恭喜大掌櫃、賀喜大掌櫃,西南一定,天下便要太平了。」大掌櫃搖了搖頭,低聲道:「天下能否太平,那還言之過早。」陡聽此言,好似怒蒼還有什么陰謀,羅摩什老眉顫抖,慌道:「您……您是說四當家他……他保不住魔刀……」

臘月初敵方軍師東進長洲,逼得金凌霜趕赴江南,押送魔刀北上,倘若己方拿下了襄陽城,卻輸掉了那柄大凶刀,怒蒼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得失之間,倒真是難說得緊。眼看羅摩什滿心擔憂,大掌櫃目望推車上的糕餅,幽幽地道:「你別怕,秦仲海若要過來奪刀,楊某人求之不得。」他拍了拍羅摩什的肩頭,示意安撫。

發寒的手掌,拍得羅摩什身子發冷、心頭發熱。看這幅陰森森的模樣,想來大掌櫃另有毒計對付怒王。羅摩什擦抹冷汗,干笑道:「大掌櫃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屬下有幸跟隨您,當真是一千個幸運、一萬個感佩……」大掌櫃聽得稱頌,卻沒什么喜色,他嘆了口氣,低聲道:「料事如神……要是我真的料事如神……那天下也不會是這個模樣了。」

羅摩什咦了一聲,忙道:「大掌櫃,情勢已定,您還有什么憂慮么」魔刀已有後著防備,襄陽戰況更已明朗,說來大勢已定,哪還能有什么變故他眼望大掌櫃,心頭滿是納悶。大掌櫃深深吐了口氣,讓口中熱氣凝為團團水霧,一片水氣之中,他眯起了眼,說道:「你曉得的,秦仲侮不是平常人,他絕不玩旁人布置的棋局。」羅摩什心下一凜,躬身道:「屬下愚魯,還請大掌櫃多加開示。」

大掌櫃微起哂然,低聲道:「當年景泰皇爺的軍馬包圍怒蒼,他跪得下來,就已大出我的料想之外,倘若這回他突發奇招,朝廷恐怕滿盤皆輸。」確實如此,秦仲海一生大起大落,斷腿殘廢、落魄江湖,可無論戰況如何凶險,卻怎么也殺他不死。羅摩什心下一驚,不由得吞吞吐吐,寒聲道:「那……那咱們該怎么辦」

大掌櫃淡淡地道:「方才不是同你說了么咱們現下去見誰」想到「秘密情婦」四字,羅摩什滿面尷尬,喃喃地道:「護……護國天……天女……」大掌櫃頷首道:「正是護國天女。只要能迎來這位仙子,無論秦仲侮怎么出招,咱們都有法子應付。」

「是,小人知道了。」羅摩什聽了怪話,自是苦了一張臉,無言以對。

荒唐無比的一天,連情婦也能上戰場了,還有什么不行的

經過了鍾樓,來到了國子監,二人便從安定門離開北京。沿途大掌櫃都撿小路來走,絕不與熟人照面。才一離開京城,天候轉為陰寒,大雪撲面而來,大掌櫃越走越快,明明手推小車,渾無用力,哪知卻如風雷電掣,又似風中魅影,轉眼便消逝在大雪之間。羅摩什急起直追,卻仍跟隨不上,氣喘如牛之間,只能延道查訪足跡。

羅摩什武功絕非泛泛,也不知是自己怠慢多年,還是大掌櫃進展神速,區區輕功較量,便給人打得一敗塗地。他拂開瞼上的白雪,滿心煩亂之間,只得駐足下來,猜測大掌櫃的計策。

依著大掌櫃的意思,護國天女可以牽動全局,甚且能夠協助朝廷敉平怒蒼之亂。並非羅摩什執意懷疑上司,實在是這話太玄,讓人難以置信。

猜不透,卻也不必猜了。大掌櫃不是普通人,他活到三十六歲,所有壓在他頭上的人全無一個善終,他的父親失蹤了,他的師父無端死了,連他最為親近的長官柳侯爺、岳丈大人顧尚書,全沒一個好下場……秦仲海既然算是大掌櫃的好友,最後一定會死在大掌櫃手中。

羅摩什松了口氣,正要放落心事,忽然腦中微微一醒,卻又轉了個念頭。

不對……秦仲海未必會死……柳侯爺不只是大掌櫃的上司,他還與「火貪一刀」情同父子,可他最後落得家破人亡……為了那無情無義的一晚,方子敬選擇和徒弟分道揚鑣,還有那個叫盧什么的倒楣鬼,他也挨了魔頭的一刀……

背叛了朝廷,拋下了舊友,與恩師反目成仇,連舊日上司的兒子都能見死不救……秦仲海什么都不在乎,他如果真心承繼父親留下的志業,他早已接受正統皇帝的招撫,又何必扛起景泰的旗幟,與朝廷拼到這個地步想當然爾,他早已背叛父親的志向。

大掌櫃和這種人交朋友,難保不被他下手宰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