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皇天在上(1 / 2)

英雄志 孫曉 9017 字 2021-02-24

寒天冶颼颼,鍋子里的湯滾了,筍也孰了。

咚咚咯,鍋旁擱三只碗,全是空的,望來便是二張小鳥嘴,仰天啊啊,嗷嗷待哺。小鳥肚子餓了,湯瓢最懂小鳥的心事,它舀入鍋中,乘來一只香嫩雞腿,直向第一只瓷碗而去。湯瓢知道,這只碗是給老。婆准備的,坐月子的女人,不能不補。空碗漸漸滿了,里頭有濃湯、兩只嫩雞腿、外加一瓢筍。應該夠吃了。勺子四下搜索,這回又撈起一大瓢雞爪,轉向第二只空碗而去。這碗是給娘親的。老人家這兩日犯咳,身子要緊。湯瓢撈撈找找,便又把雞頭、雞屁股、雞脖子找全了,這些統通留給女兒吃,還在長大的乖乖小姑娘,不能不吃肉。

三個女人三只碗,老婆、親娘、小姑娘,卻把鍋子掏光了。可憐還有個人杵書齋在那兒,此人姓王名一通,三十五歲,他是這個家的阿爹。

湯瓢子搖來晃去,小王口涎橫流,可憐他也餓了,只想偷口雞湯來喝。該偷誰的呢

偷老婆的她剛生產坐月子,自己再卑鄙無恥千百倍,卻也不能偷她的。嘗女兒的好了身為人父,居然欺侮愛女,豈有顏面去見祖宗

偷娘的不孝有三,偷竊父母不知多大,八成比無後還來得大。

可惡……陣陣香氣撲面而來。小王卻如木頭人一般,他忽然抓了抓腦袋,心我看下暗暗忿恚:「可惡啊……為何公雞不像蜈蚣呢……」

那樣就有一百只雞腿了,大家都能吃飽了……

小王越想越惱,越惱越餓,終於不顧一切,趴頭向桌,嗖嗖嗖三聲,每碗各偷一口濃雞湯,最是公平不過。

嗯……小王。嘴角發抖,閉目回味,彷佛神游太虛。

「來!來!來!」後廚布廉掀起,王一通端著木盤出奔,笑喊道:「瞧瞧什么來啦!」

「雞湯!」元宵這日大清早,北京銅罐胡同綠竹巷爆出一聲歡呼,寒舍里一家三口如數轉過頭來,齊聲歡叫。王一通望著玉書齋雪可愛的小姑娘,笑道:「瞧,這是什么」

「雞屁股。」小姑娘從爹爹手中接過湯碗,歡容嬌喊:「燙!燙!燙!」小姑娘燙得跳腳,卻也燙的心里歡喜,三步並做兩步,不顧雙手紅通通,徑自拿起筷子,上桌大嚼起來。

小王嘴角含笑,取起第二只湯碗,交到娘親手中,聽得老邁笑聲響起:「哎,雞爪子呀!可多久沒吃羅」笑完之後,除了那呼嚕吸吮之聲,便只余下嗯嗯贊賞聲,其余再無聲息。

晨曦普照,小王身穿寶藍印花長袍,他輕輕坐到床邊,對著家中最後一個女人微笑頷首,柔聲道:「來,我服侍你喝湯吧-」

第三只湯碗送出,床上迎來了一雙玉臂。清秀的老婆坐起身來,她懷抱剛出生的小嬰兒,輕聲笑道:「好香呢,瞧不出你這么好手藝。」

小五微微一笑,送來了一調羹雞湯,替老婆呼了呼熱氣。老婆卻不張口吃,只柔聲問道:「你自己呢吃過了么」小王干笑道:「吃了,早在廚房里便吃飽了。」眼看老婆還要多問,趕忙舉超手來,硬將湯瓢塞入她的嘴里。

竹筍鮮湯,慢火燉了烏骨雞,吃得全家和樂融融,但見老娘吮雞腳,女兒啃雞嘴,連老婆也給喂得滿頭是汗,再也吭下出氣來。

小工笑吟吟地看著,自從門後拾起一只包袱,道:「你們慢吃啊,我得走了。」老娘小女正忙著,無暇理會,老婆卻放落了湯碗,訝道:「今兒下是元宵么你們葯鋪還開門啊」

「是啊。」小王哈哈笑道:「春冬交際,傷風咳嗽的人多了,這兩日忙得不成話呢。」

老婆秀目一眨,輕輕「咦」了一聲,還待要問,小王卻將頭一撇,急急出門走了。

「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里問大字,找了一通便識字。」

看今晨便如過去多少年,王一通一早起床,先替家中老小安頓了飲食,之。後昂首闊步,嘴里哼曲,便朝京城第一大葯鋪而去。

風雨無阻的二十年,打弱冠開始,王一通便在葯鋪里干活,除了初二、十六兩日關鋪休憩,每日天光一亮,便該是上工時候,這時他也要行過長長的五里路,方能抵達上工地方。

五里不算近,可這五里風光不俗,走來一點不累。

「嗨,一通。」回頭去看,東鄰鳳娘回眸笑,直了柳腰送秋波。王一通還不及抱拳作揖,便又聽一聲輕嘆:「嗨,王哥。-轉頭。再瞧,西窗丫鬟推窗扉,含情脈脈羞羞嘆。」早啊!大家早啊!「王一通精神爽利,向左鄰右舍的姑娘們道早問安,眼角堆滿笑意。

王一通廣受婦女歡迎,這倒不僅是因為他樣貌好,也不是為了他嘴巴甜,而是因為他能」顧家「,人人都曉得,銅鑼胡同里最好的男人,便是王一通。

好男人不是自誇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顧一家老小。說起這點,王一通可是深明奧要,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讓她們平平安安度日,一得有心,二得有錢,三還得有閑,缺一不可。王一通打小孝順侍親,當然有心,他不是什么達官貴人,自也有空閑,唯一缺得便是錢了。不過他雖沒有萬貫家財,卻還有個依靠我看。」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當差「每回街坊鄰居聽說此事,莫不先吸一口氣。再從胸膛里鼓出一個大字:」好啊!「」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國第一大葯行書齋,店里伙計家世清白、能言善道,個個有本領,一能識字,二能算賬,三還得通曉葯理……傳說」大洪堂「的伙計若去鄉試,十個有五個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一通大哥從鄰家門前走過,都要害得少女們氣鼓鼓死瞪後廚的櫃子。沒法子,誰要櫥里擱了成堆的」晚「呢」讀書好、讀書齋書妙,綠竹巷里問大字,找了一通便識字。「

王一通洋洋自得,正感讀書之樂樂無窮,忽見天光高照,不免驚道:」晚了,碗了……可得走快些……也是他太受婦女喜愛,沿途只顧著陪姑娘們招呼,不晃耽誤了上工時我百~萬\小!說齋辰,一時慌了手腳,正半走半跑間,忽見一名老漢迎面而來,神色有些不善。王一通見這老人像是窮苦乞丐,忙駐足避讓,免遭糾纏。

老乞丐低頭行過,忽然發現了王一通,他喝地一聲,快步奔來,喊道:「別走!你別想走!」老乞丐攔路,想來憎恨有錢人。王一通只得咳了一聲,將頭別了開,那老漢重重哼了一聲,。左手搭住王一通的肩膀,跟著右手一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來。」

拿什么呢也是王一通心地善良,當下嘆了口氣,先提起手來,將老漢的五只指頭掃落下去,跟著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只爛銅板,便望老漢掌心賞落。

「操你媽!」銅錢賞出,卻得回這三個字,那老漢發怒了:「真當我是乞丐么」

有骨氣的年頭,乞丐不食嗟來食,王一通眨了眨眼,還不及致歉,衣襟卻又給老漢揪了起來,聽他咬牙切齒地道:「臭小子!你到底在想什么整整拖欠我三個月的房租,卻想塞個爛銅板蒙過去枉費老漢專程找你收租,你……你不覺得自己可恨么」

啊,難怪有些眼熟……原來是自家的房東來了。

王一通認出人來了,趕忙陪笑道:「哎呀,原來是賢翁啊,這是利錢、利錢。」

「利你個大頭!」老漢忿忿下平,他拿起爛銅板,往地下恨恨一砸,怒道:「我大兒子下月討媳婦了,正愁沒房子住。你今兒下把租銀我百~萬\小!說齋給我,小心老頭兒轟你全家出門!」耳聽老房東說得很,王一通不驚反怒,霎時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請你把話再說一遍!」

老虎下發威,當真變病貓「大洪堂」的大爺發怒了,只嚇得老漢倒退一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葯方不外賣!這便是威震京畿的葯鋪大洪堂,聽得葯鋪的赫赫威名,老漢心下一醒,自知話說得重了,忙陪笑道:「對不住、對不住,都是老頭兒缺錢缺得急,這才我百~萬\小!說齋口無遮攔……」形勢逆轉,王一通冷冷便道:「夠了!這個月我老婆生產。家里事忙,這才忘了給你房錢。你今晚吃過飯,記得過來收租,我另加三錢銀子給你打賞。」

「賞」字拖得長長的,也賞得老漢謹身肅立,聽他朗聲道:「多謝一通大哥,您慢走。」

「勢利鬼!」王一通斜廠他一眼,揚首高哼,便自掉頭而去,元宵節里討晦氣,一大早便滿肚火,王一通沿途咒罵,幸幸而去。他一路穿過了祟文門,來到了一條大街,名喚。「東廠胡同」,跟著見到內城門,名喚「朝陽門」,他穿過門下,駐足停步,瞻仰著面前的大葯鋪。

金字招牌閃閃生輝,不清說,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一通從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一通嘴角微笑,正想跨進大門上工,猛聽葯鋪門里傳來如雷暴吼:「你新來的啊!都上工半年了,連煎個葯也不會么」

老掌櫃破口大罵,語言凄厲,王一通停下腳來,用力。嗅了嗅,一股焦臭隔空飄來,已知葯材給煎糊了。也難怪老掌櫃發火,天候干早,農作難生,葯材得來加倍不易,怎能給這般糟蹋但聽吼聲頻繁,左一個喝哩哈抽、右一句媽媽哇啊,藤條揮打迭聲,老掌櫃拿出絕活,大冷天里猛抽小腿,小伙計跳得老高,沒准要撞上屋梁了。

王一通搖了搖頭,心道:「老的不會教,小的不會學,真是,看我過去救人吧。」他儼然閉目,整理了衣裝,還不及跨出步伐,卻聽老掌櫃罵著罵著,嘴里居然罵出了自己的姓名。

「臭小子!瞧你這般德行,莫非想學王一通么」

老掌櫃疾言厲色,邊揍小伙計邊罵,那小孩兒原本還嘻皮笑臉,聽得「王一通」三字,竟然嚇得哭了起來,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學王哥啊!他好慘啊!好慘啊!」

「還知道慘啊!不想和他一樣下場,那便認份聽話!否則惹火了大少爺,休怪他轟你出門,便像轟走王一通那般!讓你一輩子回不來!」老掌櫃提起藤條亂抽,小伙計的哭聲更是不絕傳來:「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櫃的開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一通淚眼朦朧,一時垂下頭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聲哀求。

三個月前為了一樁不平事,自己對著大老板的公子拍桌怒喝,當場便給人掃地出門。自此。之後,自己不再是京城第一大葯鋪的伙計,而是門外的過路漢。

王一通默默聽著小伙計的哭聲,他的模樣光鮮依舊,可那眼神卻早已茫然。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馱著背、低下頭,終於轉身離開。

。自十五歲起算,直到現今三十五歲,王一通二十年來如一日,每天黎明即起,准時上工,每日里都要來一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伙計,他還是得走這一趟路,好似一日不來,他便覺得這天還沒開始。

一翻兩瞪眼的年頭,一拳槌上了桌,砰地大響過後,什么都沒了。小伙計的哭聲漸漸遠去,王通腳下悠悠慢慢,卻也遠離了大洪堂。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二個月下來,找不到一份差事,卻把全北京游歷遍了,今兒該怎么打發時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賞景,昨門又溜到鍾樓底下睡覺,今兒真不曉得該做什么

王一書齋通嘆了口氣,自知又要瞎混一日,當下默默走著,回到了朝陽門大街、時候還早,朝陽門大街游人無多,望來空盪盪一片,小王此時得了自由身,卻不曉得該做什么,只能倚在牆角發呆。他慢慢坐了下來,笑道:「什么玩意兒,干啥為五斗米折腰,瞧我多清閑啊」他懶懶打了個哈欠,正啊啊欲睡間,忽然「啊」字拔尖,成了一聲慘叫。

摻了、慘了……自己怎書齋么忘了,今晚房東要收三兩銀啊!

三兩銀,每月房租一兩銀。可小王沒錢了。昨日兒子滿月,小王拼出全身上下十只銅板,總算替家人熬了一只雞,如。今數遍全身,卻只剩一個破銅板,該怎么辦呢

想起老房東的小頭銳面,王一通慌忙自忖:「不行!今兒可得認真干活了!」他左瞧右望,眼見街上無人,趕緊躲入暗巷,先脫下一身光鮮衣物,之後打開包袱,左手捏鼻,右手發抖,顫巍巍地拎起全套破褲衫。

破衣爛褲,全身補釘,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霎時之間,小王也已驗明真身,他不再是大洪堂的大伙計,而是京城里的污衣名丐「王。阿通」。

三個月來找不到活兒干,家里卻是老的老,小的小,全都等著吃。眼前局面險惡無比,王一通非只花光了全我百~萬\小!說齋身積蓄,尚且拖欠了三個月的租銀,再不去街上撿銅板兒,卻要怎么辦

王一通搖了搖頭,咒罵兩聲,自從地下撈起爛泥,望臉上拍了拍。霎時滿臉爛泥,渾身臭黑,好似換了個人。

啦啦啦我百~萬\小!說齋,讀書好,讀書妙,讀書之樂樂何如,臭氣熏天鬼不如。

不知不覺間,兩行熱淚滾落腮邊,也洗出王一通原本的玉潔白膚。他咬緊牙關,又從地下抹起黑泥,奮力再朝臉頰亂打:「王兄弟!沒什么可恥的!別怕、別伯!行乞而已,不偷不搶啊!」說著揮拳舞腳,振作士氣:「老婆!女兒!娘親!你們瞧好了!今日我定要替你們討回三兩銀!否則誓不為人了!」

「三兩銀、三兩銀……」春眠下覺曉,行乞要趁早,王一通振作起來,一時口中嚷嚷,腳下急急,趕緊溜上了大街,趁著天光還早,他要搶占街頭第一號行乞大位,大發利市一番。

來到了東直門,撇眼看去,地下已然躺了名老乞丐,正自呼呼大睡,王一通捏著鼻子,蹙眉道:「老丈,借個光啊。」他將臭烘烘的泥腳搬開,就地坐了下來。他整理了一下臉上黑泥,跟著咳了咳,取出破碗,拉開歌喉,唱道:「三、兩、銀……」王一通敲碗試唱,頗見怡然,當下清了清嗓子,引吭高歌:「好心的大爺行行好,救人救命要趁早。一兩賞銀我百~萬\小!說齋不嫌多,一文子兒不算少,多積陰德哪錯不了哪……錯,不,了……」在蓮花落的歌聲中,滿街的乞兒聽了王一通的召喚,也都打著哈欠起身。王一通微微一驚:「嘿啊,一山還比-山高啊……」

太陽漸漸升起,同行同業如同雨後春筍,全都冒出來了。但見老的老、小的小、躺的躺、倒的倒,滿街全是衣衫襤褸的乞兒,沿道望去,幾達數百人之多。

這幫乞兒全是鄉下來的。天干地旱,收成無著,老天不給活,庄稼漢若不想做土匪,便只能這般活了。也是京城里乞丐越來越多,朝廷便頒下了一條規矩,今後乞丐若想討飯,只准上東直門大街聚集。其余地方要見了污衣大小丐,一律威武棒伺候。

這條規矩頗見道理,久住京城的都明白,這東直門便是朝廷六部衙門所在,一來官差多,巡邏方便,二來乞兒聚居一處,也不易驚擾良民,可說一舉數得。也是為此,王一通若想入行,便得來此地報到了。

辰時已到,衙門開堂,眾乞兒也全數起床了。看這些人懶洋洋的,有的一醒便拎起破酒瓶,咕嚕嚕地灌著臭酒,有的則是就地拉屎撒尿,弄得滿街腥臭。少下了給乞丐鄰居一陣撾打。整條東直門大街鬧烘烘地,王一通自也無心多看,只懶懶坐地,等候生意上門。

一片吵嚷間,街上忽然安靜下來了,每個乞丐鼻孔噴氣,全在望著街頭的一名行人。

今日第一樁生意上門了,看那行人抱著厚。厚一疊公文,卻是一名洽公百姓。他站上街頭,先瞧了瞧街尾轉角處的六部衙門,又看了看街邊兩旁的乞丐,神色膽怯,好似下敢過來。

「來吆,來吆……」眾乞丐嘻嘻而笑,紛紛。招手呼喚:「別怕啊,想到六部衙門辦事,便得經過這兒吆。」

朝廷第一德政,便是將乞丐聚在六部衙門,卻不知是哪個混賬官員出的餿主意。那行人面色發寒,偏生有事在身,不得不走,他遲疑良久,終於發一聲喊,低頭直街而過。

三兩銀!給我三兩銀!王一通第-個悲情慘叫,卻沒能攔住那人,身邊老乞丐同仇敵愾,大哭大吼:「別走!你沒瞧咱們多可憐快拿出你的良心來啊!」大街上滾動哭嚷,有的乞丐擂胸頓地,有的倒地慟哭,更有大批兒童邁步飛奔,不住去追那人的褲角。

「救命啊!」行人慘叫起來,都說豐年口袋飽,路上行乞少,荒年褲帶縮,滿街要飯多,這人八成也是個窮酸,一見乞丐追捕自己,趕忙拼出了老命,逃進了工部衙門。

咚,大門關上了,滿街乞丐叉滾又爬叉倒立,-見財神爺走了,便又懶洋洋地躺下。王一通惡狠狠地呸了一聲,罵道:「小氣鬼!」

早歲不知世事艱,昔年王一通也曾風光過,想那時他路過東直門,每回見得街邊乞兒,總要笑其懶,惡其形,嗤書齋之以鼻,豈料風水輪流轉,今日輪到自己討飯,方知乞丐一點不懶,一點不好做。

嗚呼哀哉,太陽升到頂了,已在午飯時分,行人過去了幾百個,有的拔腿便跑,有的掩面而過,眾乞兒徒然喊得口干舌燥,卻拿不到幾文錢。眼看今兒生意不好,遠處居然還飄出了炊煙,不知是哪戶缺德人家蒸起了包子,蒸籠米面飄香,一眾乞丐饞涎欲滴,霎時大的哭、小的叫,滿街哭喊吵我百~萬\小!說齋嚷,嚇得路人更是落荒而逃,乞丐餓了,王一通自也餓了,他今日僅喝了三口湯,不免頭暈眼花。一時捧著空肚子,呼呼喘氣,轉看身邊的老乞丐不愧是前輩,竟然准備了一。個窩窩頭,望來黑巴巴的,好似是跟棍子。那老乞丐倒也大方,一見王一通瞧向自己,便笑道:「小兄弟,一塊吃點兒吧」

王一通一臉靦腆,不由低下頭去,俗話說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看人家已經是要飯的,自己居然還想找要飯的討飯、卻該算是什么正臆測著自己的新身分,那老乞丐已從地下摸起了磚塊,狠狠朝窩窩頭砸落。

轟隆一聲,磚塊粉碎,窩窩頭聞風不動,老乞丐不慌不忙,只提起黑赤腳來一陣亂踩,將之踏為兩塊。他俯身拾起一塊小的,便遞給了王一通,笑道:「吃吧,香得很。」

王一通心下害怕,有點不敢吃,可要說傲慢不接,必會惹得老丐生氣,當下雙手捧過,低聲苦笑道:「多謝老丈。」眼見那老乞丐呵呵笑著,一邊摸著花白胡須,一邊吃起了窩窩頭,王一通干笑道:「老大爺,就您一個人在這兒您家里人呢」

那老丐樂天知我百~萬\小!說齋命,只哈哈笑道:「甭提羅,有等於沒有。管他去死的。」王一通見他豁達,心下倒也佩服,暗忖道:「原來是個孤家寡人,難怪這般自在。」

他拿著窩窩頭,左右探看,怱覺街上乞兒有老有少,有大有小,卻都是男兒,並無一個女子。王一通心下暗嘆:「這幫人倒有先書齋見之明,自知早晚要成乞兒,這才沒成親,倒不似我老老小小,拖著蝸牛殼……」

王一通懶洋洋地想著,也是按耐下住肚子餓,便咬了一口窩窩頭。臭氣沖來,不由嘔地一聲,正要嗚嗚流淚,身旁卻有人搶先哭了,但見一名乞童低頭走來,沿途掩面哭道:「媽媽……娃娃肚子餓,娃娃要找媽媽……媽媽……奭聲感染,鄰近幼童全都哭了起來,一個個哭嚷找親娘,氣得親爹又喊又罵,卻阻不住孩子們的哭聲。

書齋「怪了……王一通眨了眨眼,看街邊乞兒既然有孩子,想來他們也有娘。可這些女人上哪兒去了為何乞丐的老婆全不見了」

王一通呆呆想著,忽然啊地一聲,滿口窩窩頭碎層墜下,卻也讓他看懂了道理。

懂了,這幫乞丐並非全是光棍,可他們既已淪落到這個境地,他們的老婆便不會過來這條街。為了養家活門,她們會默默去到隔壁的另一條……那條好像叫什么花……什么柳……

渾沌間見到妻子的下場,王一通卻也放聲尖叫起來:」三兩銀!三兩銀啊!「王一通如痴如狂,他拋開可窩窩頭,直直沖上大街,逢人便是六個字吐出:」!二兩銀!「眼前的情勢再明白不過,一旦繳不出房租,一家老小便要流落街頭,屆時為了養活一家老小,以妻子的賢慧書齋貌美,她必然挺身而出,為家人賣身下海。」快!快!誰快給我三兩銀,快啊!「王一通邊跑邊喊,無能的丈夫,窩囊的爹爹、下孝的兒子,三條大罪壓上頭來,逼得他心急痴抂,四處追討錢銀。

三兩銀不是小數目,王一通越是心急。,越是嚇得路人落荒而逃。整整追跑了小半個時辰,王一通精疲力竭,他跪倒在地,目望滿街行人,哭道:」各位大爺,求求你們快把銀兩交出來!錢帶多了……難道……難道……「」不賺重嗎「

咚地一聲,腦袋觸到了地下,正要倒地不起,抖聽嘩啦一聲,無數銅板。飛天而起,錢子兒灑得滿地都是,王一通大吃一驚:心道:」怎么了真有人賺錢重么「正疑心間,卻聽街心處傳來粗聲吶喊:」宰輔……出巡!元宵……打賞!「

大官來了。威武官差賞剛開道,後頭還跟著長長一列轎子,那兩只手向天揮動,撒得銅子兒開花似的飛起,惹得一群群乞丐歡呼跳起,搶綉球般的爭著銅子兒。

王一通心下大喜,他行乞資歷甚淺,自不知每年元宵還有這等甜頭、他擠到人群里,正要起跳,誰曉得」哎喲「一聲,竟給人推倒了,眼見一枚銅子兒滾到面前,正要伸手去抓,又是」喔啊「一聲,手掌給人踩痛了,銅錢卻給摸走了。

當琅琅當,銅錢滾花花,王一通腦袋也開花,他掙扎半天,東奔西跑,卻始終拿不到半個子兒,倒是挨了不少拳,好容易一枚銅錢直飛腦門而來,總該是他的了,當下拿著腦袋一頂,將之擋到了腳邊,正要伸手去撿,卻又給身旁的老乞丐搶先撈走了。

可憐的老乞兒,無依無靠,體力微弱,自難和別人爭搶。看他顫巍巍地拾起銅板,笑呵呵地放入嘴里,想來他渾身破衣爛褲,獨獨這張嘴牢靠。眼見人家比自己凄慘十倍,王一通自也不忍心下手來搶,他轉望著滿街哭嚷叫喊的乞兒,不禁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算了……縱使撿到了十只銅板,那又能如何呢現下他可不是要幾文賞錢去買鰻頭,而是要整整三兩房銀。籌不出,家不保,身為家里唯一的男子漢,他必須替老老小小找到生路。

官差腳步越來越近,閣揆大人的轎子已在眼前,王一通咬住銀牙,當下不顧一切,撲到了路上,攔轎大喊:」人人!小民有冤情呈報!請您務必救我全家!「

轎夫嚇了一跳,不覺震動了腳步,簾里的高官似正飲酒,當場給潑了一身,王一通還沒及跪下,威武棍掃出,已將他打翻在地,王一通自知全家性命此一舉,自是顧不得痛楚,仰頭便叫:」大人!賞我三兩銀!求求您!這是我一家的救命錢!「

呯地一書齋聲,背後重棍砸來,只打得王一通脊骨欲斷,聽得官差怒道:」賤民!路倒死猴逢人乞!滿地銅板兒,你自個兒不會撿么「王一通大哭道:」下夠啊!不夠啊!小人家里有妻有小,定得我百~萬\小!說齋湊足三兩銀啊!各位大人若下救我,內子可要墜入風塵了!「」去你媽的!「頭頂官差一腳踹落,罵道:」你老婆不做妓女,天下光棍能睡誰「這句風涼話當真寒入冰心,王一通面色泛青,大驚道:」你……你說什么「」說什么「一旁官差提起威武棍,罵道:」說你不識相!要你老婆早些掛牌出道!咱們兄弟也好去捧場啊!「

哈哈大笑中,王一通氣得眼冒金星,胸腔打鼓,便望宮差懷里撞去,眾官差大為驚訝:」這小子窮瘋了!「眾人發一聲喊,十來條威武棍反手砸下,隨時能讓小王腦漿進流。

生死危難時刻,一只手掌橫空而來,但見修白的手指輕輕一撥,我百~萬\小!說齋第一根旋轉飛出,余勢所及,第二根、第三根……帶得十來條棍子一同飛上了天。宛如魔法一般。

得救了!貴人駕到,恩公蒞臨,元宵節里喜慶多,該不會遇上大善人了!

嗚嗚喘息中,面前來了一雙黑頭宮靴,順延靴頭望上,先見了一身大紅官袍,樣雲緊簇之中,官袍上仙鶴卓卓下群,正於雲端拖法眼,鳥瞰浮生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