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大贏家(1 / 2)

英雄志 孫曉 10047 字 2021-02-24

離開了水井,天已黎明,眾人游目四顧,只見自己身在一處枯井旁,附近輕煙薄霧、朦朦朧朧,依稀可見是條陋巷,想來此地已在城內了。

盧雲暗暗頷首,看這地下水脈如此錯綜復雜,這義勇人平日定是來無影、去無蹤,也難怪以鎮國鐵衛的天羅地網,卻也拿之莫可奈何。

時在清晨,昨夜又是元宵,百姓自起的晚,四下全無行人。眾人都是一夜未睡,陣陣寒霧撲面而來,讓人精神為之一振。轉看阿秀與胡正堂,卻都還點著昏眠穴,睡的鼾聲如雷。

眼見靈智兩手空空,帖木兒滅里便將小孩兒遞給了他,道:「兩位,在下俗務纏身,恐怕得先走一步了。」盧雲忙道:「將軍還有事」滅里點了點頭:「我得回去驛館一趟。」正要邁步離開,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盧參謀,你認得許多怒蒼好漢,對么」

乍聽此言,盧雲不覺咳了一聲,道:「是……算是認識吧。」滅里道:「那就好,你若是見到了怒蒼的人馬,勞煩把這個東西交給他們。」說著解下背後行囊,從里頭取出了一幅滾動條。

盧雲心下一凜,道:「這……這是什么」滅里道:「這是公主送給怒王的禮物。我臘月時前去江南,便是為了轉交此物而去。」

按琦小姐所言,公主之所以遣使會見怒王,便是為了警告大掌櫃。聽得此物竟是公主給怒王的禮物,盧雲居然不自禁的緊張起來,他接過了滾動條,密聲道:「可以打開么」

滅里點了點頭,示意請便,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便將滾動條展開,卻見這滾動條是一幅古畫,頗見殘舊,畫中繪了一名男子,身穿戒裝,腰懸寶劍,約莫三十六七歲,容貌俊美秀氣,赫然便是楊肅觀本人!

盧雲咦了一聲,靈智也是微微一奇。兩人不禁對望了一眼。盧雲喃喃地道:這……這是公主送給仲海的禮物滅里靜靜地道:正是,那時我見了這幅畫,心里也覺得奇怪,可公主不願多說,只要我設法交給秦仲海,說他只要看到東西以後,自會來與她相見。

這幅畫甚是奇怪,看紙質泛黃,當有不少年月,可不知為何,畫中人的容貌卻與楊肅觀一個模樣。莫非公主另有什么妙計,又想安什么天下了

眾人經歷了一夜勞頓,早已思緒紛紛,自也無力再深思什么。一片靜默中,滅里拱手道:盧參謀,我這幾日恐怕不可開交,這事就勞煩你了。你午後若是沒事,歡迎來汗國驛館小敘,在下備酒相待。他雙手交叉胸前,向盧雲、靈智各行了一禮,便已轉身離去。

盧雲目視滅里離開,低聲便問靈智:大師,他是去找公主么靈智道:那倒不是。他是去安排接風洗塵之事。盧雲茫然道:接風洗塵汗國有要人來京靈智嘆道:達伯兒罕的長子,太子喀拉嗤親王駕到。盧雲皺眉道:兵荒馬亂的,他來做什么

靈智道:朝廷下個月便要舉行立儲大典。親王是應正統皇帝之邀,前來京城觀禮的。

盧雲心下一凜,道:朝廷要立太子了靈智道:這就是朝廷人口中的,倘無意外,正統皇帝這兩日便要召見八王世子,開始挑選儲君。

聽得朝廷要立太子了,盧雲卻不甚關心,倒是公主行蹤不明,屆時帖木兒滅里給親王追問,卻不知要如何交待了他嘆了口氣,正要再說,卻聽靈智道:盧大人,老朽這兒也還有點事,恐怕也得告辭了。

盧雲訝道:大師也要走了靈智道:是。老朽得回紅螺寺了。

盧雲茫然道:紅螺寺大師在那兒掛單靈智搖頭道:那倒不是。我是去看著公主。

盧雲啊了一聲,方知公主人在紅螺寺,正要再問,靈智卻已欠身道:大人這幾日若有什么大事,請來紅螺山腳的留個口信,老朽自然知曉。說著把胡正堂交了過來,欠身道:盧大人,這孩子便勞煩你送回去了。合十為禮,便已飄然離去。眾人一個接一個,全都走得一乾二凈,卻把兩個小孩扔給了盧雲。可憐他滿面驚呆,委實不知如何是好,忙喊道:大師!等等!這兩個孩子怎么辦啊那靈智身法好快,轉過了街角,便已消失無蹤。

盧雲自從面擔失落後,雖說身無長物,卻也自由自在。誰得一個晚上過後,竟是左手提阿秀,右手抱正堂,腰上懸劍,衣帶里還插著一幅卷軸,不免如老牛拖車,渾身都不對勁了。他望著手上的小阿秀,心下暗暗嘆息:怎么辦我該怎么安頓這孩子

那胡正堂無須多管,只消打聽他家所在,朝院子里扔去,便算了事。可阿秀不同,他是柳昂天的孩子,七夫人懷胎十月生下的小孤兒。盧雲好不容易與他相逢了,下一步卻該怎么做呢

按那琦小姐所言,她想請盧雲帶著阿秀遠走天涯,可此事卻怎么做得這阿秀既然是顧倩兮養大的,便有母子之情,自己豈能隨意將之拆散真要帶走他……就得連顧倩兮一起帶走…

身上熱血微微,好久沒有這般充滿希望了。想起義勇人首領的付托,盧雲卻又不由滿心煩亂,他走到了陋巷一處角落,把兩個孩子放落,自己也坐了下來。

時在清早,風停了,雪也停了,露出了深邃青天。盧雲仰望東方朝陽,心中也是思萬千。

刺殺楊肅觀……他死了,許多事情就好辦了,可這事能做得么盧雲默默望著天際,嘴角也泛起了苦笑:這琦小姐還真毒,竟然唆使我去刺殺楊肅觀她卻也異想天開,竟還要我找倩兮幫忙下手他們究竟把盧某當成是什么人是裴如海、是西門慶還是什么無恥之徒

顧倩兮再怎么說,也是楊肅觀抬著八人大轎娶進門的妻子,她若是念念不忘自己,已算不守婦道之至,更何況要她幫著一個外人,刺殺自己的丈夫,別說盧雲向以君子自許,縱使他自命為真小人,這等傷天害理、背德忘義之事,卻又如何做得

這琦小姐神機妙算,盧雲自也不敢輕視她。她曾說自己只消一離開枯井,立時會允諾來當這個刺客,可現下自己早已回到了塵世,卻也沒改變心意,堂堂的盧雲,飽讀聖賢之書,他絕不為此無恥之事。

董狐之筆,記載了趙盾弒君、趙盾認定自己的君王是個壞人,所以下手殺了他。然而趙盾說君王是壞人,那他自己呢他敢說自己是個好人么抑或是說,殺了君王後,朝廷就能變好么

不管怎么說,想要殺死君王,全天下都可以動手,卻只有趙盾不配。因為這個晉靈公就是趙盾自己一手捧起來的,老板干盡壞事,難道趙盾這個伙計不該第一個下手自殺

回想昨夜情景,盧雲更是感慨萬千,想當年自己初次拜見柳昂天,那時韋子壯還是頭牌護衛,卻是多么奉承巴結楊肅觀豈料昨晚搖身一變,居然嚷著要殺死他,再看那靈智方丈,豈不也是一個德行同門之誼,說拋就拋,師兄弟全是一場空,連一文錢也不值。

說到底,最壞的人是誰呢倘使昨夜所言屬實,楊肅觀為人的陰險卑鄙,恐怕遠在天下每個人之上,自己若不殺他,倒似沒了天理。可自己該如何讓公理得償呢難不成要倩兮和自己學奸夫淫婦的模樣,像個小偷兒一樣潛入楊家,當場戳死楊肅觀,這便是報應不爽那自己的報應呢日後是否又會有哪個男人從家里後門溜進來,一刀戳死自己而後大聲嚷嚷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當真是莫名其妙,一夜之後,自己便成了佛陀在世,好似天下人都等著盧大人拔出劍來,將楊肅觀痛快刺死,如此就萬世太平了。豈難道這便是什么最後一卦還記得離開枯井時,自己曾要追問內情,那琦小姐還不是粗著嗓子,把自己臭罵了一頓

去你媽的狗雜碎,少說兩句不嫌吵,想起這兩句話,盧雲不由苦笑起來。他低下頭去,只見懷里兩個小孩兒睡得香甜,看他倆身上還裹著靈智的外袍,兀自抱成一堆。盧雲微微一笑,他伸手過去,撫著阿秀的臉龐,輕輕說道:阿秀,你夢到了誰你夢里見過盧叔么

晨光照下,十年就這樣過去了,當年的小嬰兒已然長大了,盧叔叔也已經老了。他凝視著阿秀,心里覺得好安慰,因為他對得起柳昂天,也無愧七夫人親手的付托,他終於看到阿秀長大了。

盧雲輕撫阿秀眉間的玉佩,想到這是顧倩兮親手縫上的,心里不覺微起唏噓。

這十年來,顧倩兮是么渡過的呢十年前他的情郎音訊全無,就此失蹤。其後她的父親更觸怒了當今,以致身系囹圄,最後更撞死在獄中,可憐她連著失去至親摯愛,淪落成賣漿女,如此艱難處境,家門口竟還給人擱來了一個襁褓,硬逼她強忍哀傷,撫養這個孩子長大。

慘了,自己身上帶劍,阿秀與胡正堂也是來歷不明,看來自己必然嫌疑重大,八成要給逮補了,盧雲滿心苦惱,卻又不想毆打官差,正煩亂間,卻見一名官差瞪凸了眼,只在看自己手上的純金令牌,寒聲道:大……大……

盧雲吃了一驚,拿起手上令牌,道:你認得這東西那人身上微微發抖,竟是說不出話來,另兩名官差卻是提氣暴吼:你這人形跡可疑!站過來,咱們要搜你的身!身字才出,竟又多了一聲啊,只見兩名官差翻起白眼,後頸上竟給人用手刀斬落,居然昏了過去。

背後那官差出手了,他打昏了同僚,卻還不敢說話,只跪下地來,向盧雲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跟著朝自己的嘴指了指,哭喪著臉,拼命搖手,這把兩個同伴扛在肩上,落荒而逃。

眼看遇到了天大的怪事,盧雲自是瞠目結舌,他低下頭去,反復察看手上的令牌,滿是錯愕中,好似成了傻瓜。

又來了,這靈吾玄志又發功了。這封信尚未裁開前,已讓自己吃遍京城不付錢,賺了好些便宜,熟料里面的令牌一出,更讓官差磕破了頭,盧雲呆呆看著手上的金牌,真不知這是什么東西,這是玉皇皇帝的聖旨,還是如來佛的令符,否則哪來這天大的法力

正呆想間,天色越來越亮,街上行人慢慢多了起來,買早點的、倒夜壺的、閑晃談天的,一個個都走上了街,眼看陋巷口站著一名神秘男子,頭戴大氈,腰懸寶劍,手持金牌,腳邊卻還倒著兩個小孩,死活不明,不免多看了幾眼,竊竊私語。

盧雲給百姓瞄了幾眼,自知此地並非久留之地卻也該送阿秀回家了,想起此行若是運氣不壞,說不定可以撞見顧倩兮賢慧煮早飯的模樣,心頭竟是一熱,可轉念想起義勇人首領的請托,心里卻又一涼,竟不知自己該怎么辦了。

盧雲沈吟半晌,忽地失笑搖頭:我可傻了,這兩個孩子少說也有十歲了,難道不會自己找路回家么當下提起手掌,朝阿秀與胡正堂身上一拍,功力到處,已然解開他倆的穴道,隨即掩身躲起,打算暗中保護。

還要睡……兩個小孩子抱做一堆,死賴著不醒,盧雲沒養過小孩,自不知有這等怪事,也是無計可施,只能運起了畢身功力,隔空出指,瞧瞧有無法子驚醒阿秀。

有蚊子……盧雲沒練過劈空掌,指力也不大行,只見阿秀迷迷糊糊地搔了搔屁股,正發癢間,忽聽耳中聽來細細蚊鳴,那蚊子細心叮嚀:小弟弟,學堂要開課了,快起床吧。聽得此言,那阿秀立時睜開了眼,大聲道:孟夫子!

胡正堂哈哈歡笑,喘道:別搔了、別搔了,我說、我說。阿秀收住了手,喝道:快說!胡正堂見他不搔癢了,正要閉眼睡覺,卻又給阿秀搔得飛了起來,連試數回,屢次不爽,只得大哭大喊:不要鬧了!都是你害的!阿秀見他好像真的病好了,不由心下狂喜,道:你會說話了!胡正堂哭道:會說話有什么用,我已經不想活了!

阿秀皺眉道:干什么好不容易病好了,怎又不想活了可是瘋病沒斷根么胡正堂又氣又恨,大哭道:都是你害的,你還敢問我阿秀訝道:我害你什么了我是偷了你的錢、還是睡了你的娘盧雲躲在暗處偷聽,聽這阿秀說話比大人更壞,不由暗暗搖頭,打算把他的惡行抄錄下來,暗中設法交給顧倩兮。還在想該如何通風報信,那胡正堂卻又嗚地一聲,淚水撲颼颼地直落下來,哽咽道:阿秀……年已經過完了,對不對

阿秀嘆道:廢話,人生漫長哪。胡正堂戟指哭罵:都是你害的。我過年前去你家玩一趟,便給你家的臭鬼抓住了,結果我昨晚醒來,年忽然就過完了!連土地公都沒辦法幫我!阿秀!你還說你沒害我么

阿秀皺眉道:什么跟什么過年時你不是都待在家里么難道你都不記得了

胡正堂大哭道:不記得了!阿秀喃喃地道:那……那我昨晚帶你提燈去玩,你也不記了胡正堂哭道:不記得。阿秀皺眉道:這么說來,咱們昨夜喝酒打牌、大吃大玩,還叫華妹脫光衣服陪酒,這些事你也不記得了

胡正堂呆呆聽著,口水直流間,驀然大哭大喊: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我也要過年!我也要過年!

小孩子多半喜歡過年,好容易盼了一整年,誰知過年時卻成了失心呆,病好後立時又要上學,任誰也要發狂了。阿秀逗了他一陣,笑道:好啦好啦,別鬧了,華妹還在等我們,咱們快跟她會合吧,先回家換件衣服,下午便要去學堂上課啦。

嗚嗚嗚,殺了我吧。胡正堂抱頭痛哭,轉身便朝枯井奔去,好似要跳井自殺了。阿秀吃了一驚,趕忙拉著他,驚道:你干什么走啦!走啦!

你走開!胡正堂把人推開了,便又趴在井欄,對著深井大聲吶喊:大贏家!

大贏家……大贏家……井里回聲激盪,遠遠傳來,不免阿秀吃了一驚:什么大贏家井里有人么胡正堂不去理他,只管趴在井邊,喊道:大贏家!我守住了信約,沒把你的秘密說出去!大贏家!我發誓向你效忠!你快讓我許願吧!大贏家!大贏家!

大贏家!大贏家!胡正堂追了過去,嚷道:你們把我抓入牢里吧!阿秀罵道:操你的大贏家!你再說這三個字!老子就打死你!二童打打鬧鬧,盧雲卻深深吸了口氣,撇眼去看,只見馬上乘客並非官差,他們全副武裝、身著重甲、腰懸長刀,駕馬直朝西城奔去。盧雲凝目眺望,但見遠處阜城門上有一面旌旗飄揚,見是正統軍三個大字。

阿秀也瞧見旌旗了,登時訝道:正統軍哪,這是伍伯伯的兵馬。胡正堂還在哭罵:大贏家!大贏家!快來抓我呀!此地本在城西,距離城門不過兩條街口,阿秀見那兒昏天暗地,必有好事上門,一時好奇心起,忙拉著胡正堂,道:走,咱們瞧瞧熱鬧去。

阿秀前腳一動,盧雲滿心擔憂,即刻尾隨,兩小一大一先一後,便朝城門走去,方走到羊市大街,便聽前方傳來喊叫:軍爺!你講講道理吧,咱們的店鋪就在前頭啊,為何不給過去

我要說幾遍才夠!遠處傳來暴躁怒喝:羊市大街今日嚴禁通行,你們折回去!盧雲提起足跟來看,只見前方街道站得滿滿都是人,一名軍官暴吼頻仍,當街攔路,不放百姓通行,四下則是抱怨四起:軍爺!那出城總可以吧你讓條路出來吧。

阜城門關了!那軍官大怒道:要出城便去永定門!一名百姓大叫道:永定門也關了啊!咱們給那兒的軍爺趕過來啊!

聽得此言,盧雲自是錯愕不已,暗道:莫非封城了

正呆愕間,卻聽阿秀低聲道:走,咱們繞路過去。說著拉著胡正堂,便從大人腳邊鑽了進去,竄入一條窄巷,盧雲見城里亂了起來,也是怕阿秀出了什么事,霎時便也急起直追。

那阿秀人小鬼大,雖在小孩迷路的年紀,卻曉得不少怪門道,看他一路拉著胡正堂,東拐西轉,專在羊肉鋪里的小巷來走,盧雲不想跟得太近,卻又怕這兩個孩子遇險,只得裝成路人的模樣,自在背後尾隨。

不旋踵,三人先後穿出了窄巷,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處廢棄城牆。

盧雲心下一凜,暗道:蒙古舊牆。北京又稱大都,遼代時古稱南京,更古時稱為幽州,歷代以來城牆增修擴建,嚴密異常,看這處城牆生滿青苔,當是蒙古人修造的舊城段,倚於新城之內,尚未拆除,沒想給阿秀找到了。

那阿秀熟門熟路,來到廢城,只管拔腿狂奔,來到一段城梯,正要上去,卻給胡正堂拉住了,罵道:阿秀!你又想去廢城玩么不怕給你娘罵么阿秀道:誰要玩了你沒見城里大亂了么我是去打探消息,快走了!胡正堂哭道:不要!我要去找大贏家!

二童拉扯扭打,胡正堂不敵阿秀的怪力,便給拖著走了,盧雲看那城梯老舊,險峻滑溜,自是提心吊膽,就怕阿秀摔了下來,只管小心翼翼守在牆下,隨時等著半空接人。

好容易小孩來到了城頭,一路平安,盧雲稍感放心,猛又聽得一聲尖叫,二童好似遇險了,盧雲大驚失色,不待老老實實拾級而上,忙朝城牆一點,向上飛起數丈,隨即手掌運起來黏勁,朝牆面一貼一壓,幾個起落之後,便也翻上城頭。盧雲滿面驚怕,凝目去看,卻見阿秀與胡正堂躲在城垛處,二童張大了嘴,身子發抖,只望向西方城外,盧雲咦了一聲,還不及轉頭來看,猛聽耳中傳來一聲號令……

正統軍……

嘸嗚……嘸嗚……城外嗩吶高鳴,震動雲霄,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便也轉向西方去望。

時過黎明,天光大現,從這處廢城向西遠眺,只見城外竟是一列又一列行伍,兵將全數身著重甲,返照輝光,映得城頭上雪亮一片,盧雲眯眼了望,依稀可見城下數組長達十里,自西而東,共分四大陣,各以旌旗為志,見是北平、北定、北威、北寧四鎮,營號居庸,總軍號為正統。

嘎嘎……嘎嘎……阜門前傳來重物壓地之聲,石輪碎響,但見一架又一架投石機給兵卒拉出來了,隨後馬匹啡啡喘息,拉出了一排洪武巨炮,至少有百二十門,每百尺架設一座,自讓阿秀與胡正堂看傻了眼,寒聲道:看……大炮哪…

昔日柳昂天手下有一批軍馬,長駐居庸關,為天子看守北疆,十年過後,這批兵馬轉為伍定遠麾下的北關四鎮,人數之多,少說有十萬大軍在此,望之氣勢磅礴,前所未見,阿秀、胡正堂等小孩從未去過戰地,見得如此壯觀景象,自是颼颼顫抖,又興奮、又害怕。

兩小一大站在廢城頭,眺望西方,忽然間,極遠處來了一個小黑點,卷起了一道濃煙,它越奔越近,依稀看去,竟是一匹快馬狂奔而來,卷出了黑龍似的風天砂,馬兒尚未抵達本陣,馬上乘客已然舉起了嗩吶,向天吹鳴。

嘸嗚……嘸嗚……聲響越來越大,城下八千嗩吶一只一只呼應,嘸嗚……嘸嗚……那聲浪如同排山倒海,讓阿秀與胡正堂一齊掩上了耳孔,面色駭然。

轟隆咚咚……轟隆咚咚……嗩吶聲響過,戰鼓響起,只見陣地後方一人翻身上馬,喊道:弓箭手上前布陣!大批兵卒緩緩向兩翼分開,全數背負鐵弓,腿縛箭筒,便也露出了中軍的鐵甲騎兵,更背後則投石機、洪武炮、守住了西城阜城門。

晨光映照城下,但見幾名指揮來回駕馬狂奔,中軍一人卻始終坐在馬上,他面城下大軍,身穿重甲,跨鞍不動,盧雲眼里看的明白,那人正是鞏志。

盧雲少說十年不見鞏志了,可此時乍然一見,還是讓他認出人了。這人確是鞏志無疑,不過他不再是自己的衙門師爺,而是堂堂正統軍的大參謀,看他此際雙手抱胸,氣凝如山,那模樣真是戰地沙場的常客,不知打過了多少硬仗。

西方草原遼闊,正統軍已然布置了陣式,漸漸嗩吶已歇、戰鼓止息,什么也聽不到了,忽然間,天地交接處飄起了煙塵,朦朦朧朧,像是有什么東西逼近了。

盧雲心頭怦怦直跳,阿秀與胡正堂也看傻了眼,正瞧間,大地遠處忽起雷鳴。

轟隆隆……轟隆隆……驚心動魄的悶雷響起,漫天塵暴之中,西方遠處奔出了千軍萬馬,數組之大,放眼望去,全是奔馳快馬。阿秀毛發直豎,正要拉著胡正堂躲到城垛下,忽然之間,一面旗幟飛入眼中,登讓他戟指狂叫:勤王軍!是勤王軍來了!

天邊遠處飛來第一面幡幟,見是虎威,其後是龍驤、豹韜、鳳翔……正中旌號驃騎三千營,總軍名勤王,這便是大名鼎鼎的勤王軍驃騎營,旗下三十萬重甲騎兵一字排開,便得如此驚動之威。

勤王軍的重甲騎兵歸來了,這陣式遠比正統軍更為龐大,放眼望去,至少數組二十里,不過鞏志並未揮旗傳令,北關四鎮也依舊按兵不動。看得出來,他們還在等待驃騎營後面的東西。

盧雲掌心隱隱出汗,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他嫌此地還不夠高,眼看城上還有一座敵樓,當即翻身上去,立於敵樓頂上,眺望遠方。

在盧雲的注視下,鐵甲騎兵益發逼近京城,卻於此時,猛聽遠方傳來悲聲長嘯,如此吶喊:武興內團營掩護全軍!

陣陣風砂中,西方遠處來了比驃騎三千營更巨大的東西,只見沙暴中奔出了一撥人海,數組長達百里,直向天子腳下而來,看他們人人相互扶持,有的跑、有的走、有的喘、有的手持鐵盾,有的兩手空無一物。盧雲張大了嘴:這……這是敗卒

有人打敗仗了,前鋒營神樞、內團營武興,個個偃旗息鼓,只在倉惶後撤,好似後頭有什么東西追著他們,沙暴越逼越近,他們也越奔越快,忽然間,隊伍最後方現出了一個身影,他身上綁縛繩索,孤身拖著兩輛大車,車上躺滿了傷兵,至少有百來人。那人卻以一己神力拖拉同伴,一步一步向前而來。

伍伯候!看!是伍伯伯來了!阿秀與胡正堂激動戟指,全都人叫起來了。驀然間,鞏志招展旌旗,厲聲道:正統軍……恭迎大都督回京!

叮叮當當聲響不斷,一隊又一隊兵卒俯身下拜,單膝跪地,腰上長刀觸地,發出了清脆聲響,但見阜城門下再次擂起來戰鼓,陣式中走出了一排戰士,列作一字陣。人人默然垂首,手上卻牽著一頭羊,另一手提著一只木桶,背後卻負著一柄大砍刀。

咩……咩……羊兒惶惶害怕,城頭上的阿秀與胡正堂也在發抖,城下的刀斧戰士也緊泯雙唇,默不作聲,一步一步行向滿天風砂的西北草原、宛如開赴刑場。

武興內團營!退向北門!、神機皇營、退守南門!

伍定遠開始奔跑了,須臾之間,勤王軍向兩翼推散,百多萬兵卒如海潮裂開,由西方轉向城南城北,一時蔚為天地奇觀。盧雲也張大了嘴,呆呆望著老友拖著兩輛大車,押著殘兵敗部回歸。

到底是什么來了城下十萬大軍,城頭上六雙眼精,人人都在等著答案。

轟……轟轟……大地震動了,廢牆墜落了磚瓦,四下隱隱晃盪,阿秀與胡正堂也怕得抱在了一起。倏然之間,狂沙混著雪浪飛上天際,撲進了京城,逼得阿秀與胡正堂蹲下身去,遮住了眼皮,很快的,天地遠方傳來了悲鳴,低沉沉、苦慢慢,如此唱道:

朝升堂……暮上床……賊官污吏偷銀糧……

滅里點了點頭,示意請便,盧雲深深吸了口氣,便將滾動條展開,卻見這滾動條是一幅古畫,頗見殘舊,畫中繪了一名男子,身穿戒裝,腰懸寶劍,約莫三十六七歲,容貌俊美秀氣,赫然便是楊肅觀本人!

盧雲咦了一聲,靈智也是微微一奇。兩人不禁對望了一眼。盧雲喃喃地道:「這……這是公主送給仲海的禮物」滅里靜靜地道:「正是,那時我見了這幅畫,心里也覺得奇怪,可公主不願多說,只要我設法交給秦仲海,說他只要看到東西以後,自會來與她相見。」

這幅畫甚是奇怪,看紙質泛黃,當有不少年月,可不知為何,畫中人的容貌卻與楊肅觀一個模樣。莫非公主另有什么妙計,又想安什么天下了

眾人經歷了一夜勞頓,早已思緒紛紛,自也無力再深思什么。一片靜默中,滅里拱手道:「盧參謀,我這幾日恐怕不可開交,這事就勞煩你了。你午後若是沒事,歡迎來汗國驛館小敘,在下備酒相待。」他雙手交叉胸前,向盧雲、靈智各行了一禮,便已轉身離去。

盧雲目視滅里離開,低聲便問靈智:「大師,他是去找公主么」靈智道:「那倒不是。他是去安排接風洗塵之事。」盧雲茫然道:「接風洗塵汗國有要人來京」靈智嘆道:「達伯兒罕的長子,太子喀拉嗤親王駕到。」盧雲皺眉道:「兵荒馬亂的,他來做什么」

靈智道:「朝廷下個月便要舉行立儲大典。親王是應正統皇帝之邀,前來京城觀禮的。」

盧雲心下一凜,道:「朝廷要立太子了」靈智道:「這就是朝廷人口中的立儲案,倘無意外,正統皇帝這兩日便要召見八王世子,開始挑選儲君。」

聽得朝廷要立太子了,盧雲卻不甚關心,倒是公主行蹤不明,屆時帖木兒滅里給親王追問,卻不知要如何交待了他嘆了口氣,正要再說,卻聽靈智道:「盧大人,老朽這兒也還有點事,恐怕也得告辭了。」

盧雲訝道:「大師也要走了」靈智道:「是。老朽得回紅螺寺了。」

盧雲茫然道:「紅螺寺大師在那兒掛單」靈智搖頭道:「那倒不是。我是去看著公主。」

盧雲啊了一聲,方知公主人在紅螺寺,正要再問,靈智卻已欠身道:「大人這幾日若有什么大事,請來紅螺山腳的紫藤茶棚留個口信,老朽自然知曉。」說著把胡正堂交了過來,欠身道:「盧大人,這孩子便勞煩你送回去了。」合十為禮,便已飄然離去。

眾人一個接一個,全都走得一干二凈,卻把兩個小孩扔給了盧雲。可憐他滿面驚呆,委實不知如何是好,忙喊道:「大師!等等!這兩個孩子怎么辦啊」那靈智身法好快,轉過了街角,便已消失無蹤。

盧雲自從面擔失落後,雖說身無長物,卻也自由自在。誰得一個晚上過後,竟是左手提阿秀,右手抱正堂,腰上懸劍,衣帶里還插著一幅卷軸,不免如老牛拖車,渾身都不對勁了。他望著手上的小阿秀,心下暗暗嘆息:「怎么辦我該怎么安頓這孩子」

那胡正堂無須多管,只消打聽他家所在,朝院子里扔去,便算了事。可阿秀不同,他是柳昂天的孩子,七夫人懷胎十月生下的小孤兒。盧雲好不容易與他相逢了,下一步卻該怎么做呢

按那琦小姐所言,她想請盧雲帶著阿秀遠走天涯,可此事卻怎么做得這阿秀既然是顧倩兮養大的,便有母子之情,自己豈能隨意將之拆散真要帶走他……就得連顧倩兮一起帶走…

身上熱血微微,好久沒有這般充滿希望了。想起義勇人首領的付托,盧雲卻又不由滿心煩亂,他走到了陋巷一處角落,把兩個孩子放落,自己也坐了下來。

時在清早,風停了,雪也停了,露出了深邃青天。盧雲仰望東方朝陽,心中也是思萬千。

刺殺楊肅觀……他死了,許多事情就好辦了,可這事能做得么盧雲默默望著天際,嘴角也泛起了苦笑:「這琦小姐還真毒,竟然唆使我去刺殺楊肅觀她卻也異想天開,竟還要我找倩兮幫忙下手他們究竟把盧某當成是什么人是裴如海、是西門慶還是什么無恥之徒」

顧倩兮再怎么說,也是楊肅觀抬著八人大轎娶進門的妻子,她若是念念不忘自己,已算不守婦道之至,更何況要她幫著一個外人,刺殺自己的丈夫,別說盧雲向以君子自許,縱使他自命為真小人,這等傷天害理、背德忘義之事,卻又如何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