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小水滴(2 / 2)

英雄志 孫曉 9765 字 2021-02-24

即使盧雲在此,他也無能為力。

人潮如大水消退,退開了正統軍設下的界限,沒人知道他們會去到哪兒,只知道這些人已如烏合之眾,即將煙消雲散。

眼見餓鬼後退了,各部將帥莫不松了口氣,正要下令推進,卻發覺曠野間還留下一個人。

小小的孩子,面向著排排森嚴的標槍,看他個頭好小,怕比阿秀的年紀還小了點,卻不知是走失了、還是沒了爹娘,一時捂住臉蛋,只在嗚嗚哭泣。

十萬大軍面面相覷,全都停下腳來。眾參謀互望一眼,只想找個法子把他嚇走,高炯大聲道:小孩兒!跟著你爹娘走!別賴在這兒!那孩子哭道:我沒有爹娘燕烽厲聲道:那也不能賴在這兒!快走!那孩子哽咽道:肚子餓他擦拭淚水,慢慢提起腳來,朝京城方位踏出一步。

不知不覺間,人人耳中都聽到了一聲

百萬兵馬不覺身子一晃,向後退開了一步。千萬餓鬼也發覺異狀了,他們一個又一個停下腳來,凝視那孩子的背影。

這一步宛如天神下降,震動了北國大草原。離眾而出的孩子,他背對同伴,面向京城,雖說腳步蹣跚,還是勇敢面向萬名死士,慢慢便已逼臨了鏢槍柵欄,隨時都能闖過去。

小小赤腳離地而起,正要再次踏上泥草地,突見一枚弓箭自天急降,從那孩子面前墜落,與身子相距不過毫厘。那孩子嚇了一跳,腳步不由自主停下了。這一箭意在警告,只消那孩子再踏一步,下一箭便要射到身上,絕無寬饒。

那孩子渾身發抖,不敢稍動。城頭上的盧雲、阿秀、胡正堂,乃至於城下的徽王爺、德王爺,北關勇士,人人目不轉睛,都等著看那孩子的下一步他會進還是逃

萬里江山皆靜默,人人都在等候他的決定。那孩子眼睛紅紅的,他回頭瞧了瞧同伴,抬頭望了望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氣。

肚子餓餓的,臉上臟臟的,面前的兒童沒爹沒娘、手不會寫、嘴不能說,他什么都沒了,可是他不必害怕,因為世上還有一個人會憐憫他、寵愛他、照顧他,他的名字是

皇上!孩童放聲哭叫,抬起了右腳,跨過了正統軍的柵欄。

轟隆瞬息之間,江山震動了,社稷動搖了,這一步踩痛了天下國家,即便一代真龍在此,也不禁色變震恐。

奉本朝律法!來人不得越界!、奉吾皇聖旨!命爾速退!

嘸嗚、嘸嗚嗩吶高鳴,滿場將士如臨大敵,但見前方校尉駕馬奔馳,後方箭手全數開弓,刀如林、箭如雨,百萬將士厲聲警告,那孩子卻是置若恍聞,只管挺起胸膛、大膽越界而來,他什么都不怕,他只要找到他的皇上。

北關死士深深吸了口氣,握著大刀的手微微發抖,人人轉頭回望本陣,等候上司號令。

正統軍失守了,他們壓不住場面。第一個人越界而來,很快便有第二人效法,最終大批餓鬼都會追隨那孩子的腳步,一齊跨界走向京城。

鞏志低低嘆了口氣,他取來了一柄鐵胎大弓,交到伍定遠面前。

今時今地,鎮壓全場的是一股殺氣,任何人敢越雷池一步,立斬不饒。倘使放過了這名孩童,其余餓鬼便會跟進。百萬勤王軍尚且鎮不住他們,何況是十萬正統軍到時雙方硬碰硬之下,正統軍絕無勝算。

餓鬼不是傻瓜,他們會見機行事。伍定遠若讓人發覺是只紙老虎,京師便守不住了,他的妻女都在城里,身為人父,身為人臣,他不能讓飢民闖入城中,他必須鎮住災民。

阜城門下的魁梧身影一動不動,他凝視幼童的身影,容情肅穆。城頭上的盧雲、阿秀,城下的勤王軍、正統軍,人人都等著看他如何應變。

在千萬人的注視下,伍定遠呼吸極緩,他慢慢伸出鐵手,握住了弓柄。

阿秀嚇了一跳,萬沒料到伍伯伯真准備射殺這名孩童了。他與胡正堂對望一眼,心里滿是彷徨,其余將士雖覺不忍,卻也不敢上前相勸。

沒法子,伍定遠若不這般做,卻該怎么辦難不成真要放餓鬼進來當此一刻,人人都得選邊站,這就叫朝廷與怒蒼,壁壘分明。

伍定遠拉滿弓弦,壓抑呼吸,慢慢瞄向了越界孩童,阿秀、胡正堂都閉上了眼,不忍再看。盧雲的目光卻是一瞬不瞬,只在凝視故人的一舉一動。

猛聽嗡地一聲,伍定遠放箭了,飛矢破空,那孩子也縮起了頸子,正閉目待死間,猛聽咦地一聲,四下滿是驚呼訝異,那孩子呆呆睜眼,發覺自己好端端地站著,非但未死,甚且毫發無傷。這一箭竟只從他身邊掠過,釘入了腳邊泥地。

剎那之間,千萬餓鬼爆出歡呼,伍定遠失手了,來箭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盧雲心下雪亮,這是故意的。一代真龍武功何其之強,射殺一名小童,豈有失手之理不想可知,他不忍為之。

希望之光再次燃起,一個又一個餓鬼轉向東方,第一排大人們雙手交握,組為人牆,一個個追隨那孩子的步伐,轉朝京城方位邁步而來。

此例一開,天下皆動,看伍定遠不忍下手,守城兵馬卻該如何是好北關死士深深吸了口氣,人人回過頭來,凝視伍定遠。口中雖未言語,眼神卻道盡了一切。

情勢急轉直下,眾參謀對望一眼,高炯沈聲道:我來。從背後解下弓箭,還未拉弓,卻給鞏志攔住了,他搖了搖頭,道:不行,你射不管用。

正統軍有其規矩,逢得變故危難,職級高者須得身先士卒,以示負責。看在場將官之中,誰能比伍定遠職級更高他若不忍殺之,便不該假他人之手。倘使他自覺這件事既腥且臭,集天下罵名於一身,他憑什么要屬下擔這個罪過

最後一回機會,再不能失手。鞏志取來了一枚箭矢,道:大都督,請。

伍定遠開始發抖了,饒他真龍之體,身負萬斤之力,此際手臂卻震顫不休,鞏志使了個眼色,高炯等人盡皆行來,一同攙住了伍定遠,鞏志更站到上司身側,陪他一齊拉出了滿弓。

鞏志的心意很明白,他要陪大都督一同下海,這個罪過伍定遠一個人承擔不了。

伍定遠喝喝喘息,幾番使力,卻都拿不住弓矢。余波所及,帶得鞏志左搖右晃,連站也站不穩了。眼看餓鬼越聚越多,那孩子走得更快了,北關死士卻殊無舉刀之意,人人低頭垂手,毫無斗志,偏偏大都督硬是拿不穩小小一枚弓矢,眾參謀惶惶不已,正想著如何勸說,突然後方傳來一聲大吼:伍定遠!

蹄聲隆隆,百來匹快馬簇擁一名親王,疾馳而來,正是勤王軍大都督到了,他駕馬闖入正統軍本陣,怒道:伍定遠!你說得一口好兵法!什么戰陣之中,寧死不負落單弟兄!你自己說!正統兵紀第二條是什么

徽王朱祁駕臨本陣,破口大罵,正統軍上下豈容外人造次,雙方已在推擠叫囂,徽王爺隔在人牆外,大聲道:伍定遠!將者卒之先!朝廷打了十年,拾掇不下一個小小的怒蒼山,就是因為你這混蛋!你的下屬個個殺人如麻,你還在這兒裝好人、假惺惺、學那婦人之仁你還有臉去見為你戰死的弟兄嗎

將者卒之先。身為全軍大將,不能身先士卒,則軍士惑矣。不能鼓舞三軍,反奪其志,則軍士疑矣。三軍既惑且疑,焉能不敗

餓鬼們越發逼近了,人人臉上含笑,帶著光輝希望,北關勇士則是噤默以對,猶在等候上司的號令。一片吵嚷叫罵中,伍定遠突然嘆了口氣,道:算了。

高炯等人微微一怔,還待要說,鞏志卻拉住了同伴,示意眾人向後讓開。

伍定遠沉默半晌,慢慢提起了大弓,拉滿了弓弦,對准那名孩童。勤王軍將士見狀,莫不大聲喝彩:好樣的!不愧是當今武神!果然是天下人的榜樣!高炯等人怒火上升,將一干閑雜人等驅趕出去,鞏志則是一語不發,默默侍奉在旁。

地獄之門開啟了。陽光照下,曬在身上暖呼呼的,伍定遠眯起了眼,輕輕呼出一口氣,正要松開手指,陡聽遠方傳來一聲叫喊:伍捕頭!

伍定遠渾身震動,這熟悉之至的嗓音,彷佛出於一位故人之口,他張大了嘴,猛聽崩地一聲大響,弓弦松開,這箭還是離弦而出了。

伍定遠啊地一聲,聲音帶著痛楚,眼看來箭勢道剛猛,便要將幼童釘死在地,說時遲、那時快,天外飛來一條馬鞭,卷住那孩童,一拉一扯,將之拋上了天。那孩子還不及放聲哭叫,半空伸來一只臂膀,已將他穩穩抱住。

來箭射了個空,釘於地下,直沒入羽,足見箭上所附真力何其渾厚。眾人大驚失色,還未說話,卻聽人海里傳來蒼涼嗓音,低聲道:伍定遠。伍定遠愕然抬頭,卻見鬼海中立著一匹青驄馬,體態巨廣,馱負一位十尺神將。眾將齊聲吶喊:陸孤瞻!

陸孤瞻現身了,他騎於馬上,背對人海,於千鈞一發之刻拋出馬鞭,救下那孩童的性命。

來人!徽王爺拍馬奔馳,厲聲道:拿下陸孤瞻!

怒蒼元老現身,眾將再無一分猶豫,人人發聲吶喊,或駕馬、或拔刀,便要群起而攻之。

大軍即將合圍,陸孤瞻卻是不以為意。只見他懷抱孤雛,立馬於戰地正前,俯身遙問:伍定遠,八十三之上,再添一數,可知為何

伍定遠張大了嘴,竟是為之語塞,陸孤瞻笑了一笑,自問自答:不過是多殺一人而已,對么伍定遠慢慢低下頭去,面色轉為青紫,似想說些什么,偏又說不出話來。陸孤瞻凝視他半晌,隨即掉轉馬頭,便已自行離開。

徽王爺大怒無已:姓陸的!你有話要說,沖著本王說!別對著伍定遠說三道四!取起寶胎鐵弓,拉了滿弦,便朝陸孤瞻背心射去。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徽王爺嫻熟兵馬,這一箭竟是又快又急,陸孤瞻卻是一無所覺,堪堪便要濺血受傷,忽然一枚飛箭半空橫來,嗤地一聲,先將徽王爺的長箭射落,隨即第二箭發來,當地大響,竟已射破了徽王爺的護心鏡。

看來人如此神射,先截箭、後射人,眾將愕然半晌,隨即齊聲怒喊:火眼狻猊!話聲未畢,陣外鐵蹄隆隆,雪泥飛濺之間,雙騎縱馬過來,一左一右護住了陸孤瞻。

反擊!鞏志大喊一聲,高炯、燕烽等人快手取箭,嗤嗤連聲,搭弓、彎弦、瞄射,舉動快絕,赫然便是連珠箭的本事。徽王爺嘿地一聲,便也提起了弓箭,背後百名親兵不待主官傳令,便也彎弓搭箭,射出了大批箭矢。

勤王正統雙軍並力,威力豈同小可只見快箭飛來,宛如滿天花雨。馬上雙將不甘示弱,立時拉滿弓弦,雖只兩人雙弓,弦上卻各搭十二支長箭,嗡地一聲,快箭振弦破空,徑與朝廷眾將對射。

兩邊箭矢交穿而過,嗤嗤連聲,朝廷將領的箭矢竟然半空受截,一一墜下,敵方非但准頭驚人,連取箭速射的功夫也過人一等。高炯自己也是神箭手,如何忍得嘿地一聲,反手探入箭壺,還不及掏出箭來,猛聽破空大響,竟又是二十四箭當空飛來。

當當鏗鏗,火花四濺,正統軍上下提起盾牌,護住了門面。此番兩軍隔空對射,怒蒼雖只二人在場,卻已大獲全勝。雙騎睥睨遠走,眾將咬牙去看,卻見馬蹬上的小腿渾圓修長,馬鞍上竟坐了一對西域美女,二女高鼻大眼,端得是姿容艷麗。一片錯愕間,卻聽徽王爺大吼道:騎兵出征!

轟隆隆!轟隆隆!大批鐵騎分四面包抄,正要將一干人等拿下,女將持弓搭箭,又是一箭凌空射來。看這箭去路古怪,竟是朝天而去,鞏志心下一凜,急急大喝:保住帥旗!

鞏志遲了一步,話聲未畢,一面布旗已自天飄落,正是全軍視為性命的正統軍旗。

這帥旗向是軍中第一要緊物事,旗在人在,旗落軍亡。眼看帥旗落地,人人倍感屈辱,正要上前拼命,敵方出手更狠,嗡弦再響,又發出了一箭,眾將激動大喊:日月旗!

日月王旗要倒了,全場驚惶吶喊,都要拿性命去救,千鈞一發之刻,燕烽急急把旗桿放低了一尺,咻地一聲,來箭射了個空,總算保住王旗不失。

怒蒼女將欺上門來,是可忍、孰不可忍刷地一聲,高炯盛怒拔刀,厲聲道:正統軍!

沖啊!肉搏大戰開打,但聽殺聲大起,步卒沖出陣來,第一列北關死士更是奮勇直上,突然餓鬼陣中飛出大批箭矢,射住了陣腳,隨即鬼海中一面旌旗行走而來,旗面白底綠字,大書:江東帆影陸。

江東子弟兵現身,這只軍旅約莫兩千余人,全是陸孤瞻心腹兵馬,一路守在鬼海後方,沿途保護照拂,如今總算現身出陣了,鞏志揚起令旗,朗聲道:投石機!

令旗揮落,兵卒紛紛斬繩,只見天外飛來千斤大石,轟地一聲、又是一聲,四下泥沙激濺,砸出了一個又一個深坑,江東箭手紛紛駕馬閃避,怒蒼兩名女將也是急急撥轉馬頭,盼能逃回西方人海之中,高炯怒道:抓住這兩只雌的!血祭正統軍旗!

投石車是及遠兵器,弓箭射之不到,馬軍攻之不著,在飛石掩護下,正統軍左右包抄,眼看便要擒下怒蒼女將,突然破空聲大作,遠方飛來一只金瓜錘,通體巨大,重達百斤,一路飛越人群,重重撞上了一輛投石車,投石車受力倒塌,緩緩右斜,撞上了第二輛,轟隆巨響中,接連撞倒了十來輛。一時間繩索崩斷,三發巨石反向拋射,飛入了京城之中。

來人如此神威,正是陸孤瞻親自出手。金瓜錘重達百來斤,他卻能拋擲自如,正中鵠的,一連放倒了十來輛投石車。

轟隆!轟隆!轟隆!巨石劃過弧影,先後墜入京城,不知壓毀了何處民宅,內城登時起了騷動,胡正堂顫聲道:秀哥,石頭像是朝學堂飛去了阿秀大喜道:真的么

正振奮間,城下鞏志卻是暴怒無已,厲聲道:火槍手上前!預備號令未下,一道飛箭撲面而來,正中肩窩,狠狠將他射下馬去。

倒了!倒了!餓鬼歡聲如雷,一個個越過防線,正要奔向京城,突然人影閃動,一條大漢擋到了萬軍陣前,兔起鵠落,舉腳一踢,挑起投石車底梁,隨即俯身彎腰,單臂握住十丈楠木,喝地一聲大吼,橫排狂掃而來。

救命啊!楠木迎面掃過,餓鬼們哭叫退散,如大海退潮,巨木再次橫掃全場。這回江東軍馬首當其沖,避無可避、退無可退,眼看便要給打死百來人,砰地一聲,陸孤瞻奮力上前,雙手奮起,硬生生接下這根巨木。

伍定遠出手了,也只有他這般武勇神力,方能單手提起千斤巨木,揮擊自如。

哼!伍定遠容情忿恚,宛如西楚霸王,把鐵掌一推,楠木壓上老將胸前,逼得陸孤瞻倒退了一步。

伍定遠對上陸孤瞻,一是真龍之體,一是怒蒼元老,卻是誰勝誰負

喔啊!伍定遠大吼一聲,氣涌如山,轟隆一聲大響,手上紫電發出,震得陸孤瞻連退三步,伍定遠毫不放松,提木攔腰揮過,轟隆再響,巨木掃上陸孤瞻的右腋,打得他腳步晃盪,險些跪倒下來。

陸爺!江東子弟兵大驚呼喊,一個個急急搶上,緊抱楠木,盼能為陸孤瞻援手。

楠木長達十余丈,援兵越聚越多,足達四十人,這批將士長年追隨陸爺,皆是武藝高強之士,都有百斤之力。一時之間,雙方宛如拖勾拔河,這廂陸孤瞻帶領,江東四十豪傑緊隨在後,那廂卻只伍定遠一人。眾豪傑聲喘氣竭,向後發力,盼能將一代真龍拖入己方陣中。

一二諸人同聲出力,眾志成城之下,伍定遠腳下隱隱晃盪,竟給拖了過去,江東四十豪傑縱聲歡呼,霎時一股作氣,齊聲再喊:一、二

三!伍定遠厲聲回應,單臂橫推,巨木向旁掃過,四十名江東子弟啊地痛喊,人人腳步踉蹌,站得近的虎口破裂,鮮血長流,站得遠的飛滾而出,跌入西方人海之中。

一代真龍,名不虛傳,伍定遠以單臂抗擊四十名高手,輕取全勝。只見他深深吸了口氣,左臂倒提楠木,霹靂一聲大吼:陸孤瞻!

千斤粱木夾帶風雷之威,當頭砸來,陸孤瞻實在不敢硬接,趕忙向旁側讓,伍定遠微微吐納,半空變招,巨木攔腰掃來,陸孤瞻避無可避、退無可退,只能急急向前一撲,趁著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際,再次抱住了巨木。

砰地一聲大響,陸孤瞻痛得面色慘白,此刻江東將士盡給震退,只剩他一人雙手緊抱巨木,與伍定遠的單臂僵持。

陸孤瞻不能退。在場高手中,只有他能擋下伍定遠,只消他退後一步,江東兵馬一泄千里,潰不成軍,屆時千萬餓鬼何去何從為了天下的一點生機,他須以畢生勤修苦練的內力,壓住一代真龍的無上氣勢。

陸孤瞻!伍定遠放聲怒吼:日月旗當前,你如何不跪!深深吸了口氣,左臂揚起,崩開了陸孤瞻的手掌,隨即倒提巨木,當頭砸下。砰地一聲大響,陸孤瞻雙臂成十,硬生生接下這開天辟地的一擊。驀地雙腳脫力,竟已跪倒在地。

陸爺!江東兵馬見狀大驚,紛紛拉弓放箭,盼能逼開伍定遠,正統軍卻提起盾牌,搶前護衛,北關死士更提刀出陣,將敵方驅逐開來。

砰地一聲、又是一聲,巨木連番擊打,伍定遠似有滿腔怒氣無處發,饒那陸孤瞻功力運行已至極點,卻無分毫招架之力。連番重擊下,慢慢已倒地不起,任人宰割。伍定遠殊無寬饒之意,仍是一棍一棍朝背脊狠打,一時間鮮血飛灑,上身衣衫盡裂,露出了一幅猛虎刺花,卻是恰如猛虎卧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此情此景,已非高手過招,而是午門杖刑。阿秀與胡正堂城頭觀戰,不免又驚又怕,萬沒想到平日寡言慈善的伍伯伯,也有這殘忍之至的凶神惡貌。

伍定遠已有殺人之志,憑他的真龍之體,便要殺盡這兩千兵馬,也如探囊取物,只是他無意大開殺戒,他只想找個人祭旗。那便是江東帆影陸孤瞻。此人是敵方士氣之所系,唯有在天下人面前將他活生生打死,血祭王纛,方能震懾千萬餓鬼,逼得他們潰散奔逃。

伍定遠神威凜凜,打得怒蒼老將俯首稱臣,三軍士氣大振,但聽徽王爺高聲傳令:全軍上前!拿下亂黨!百萬大軍高聲答諾,轉眼間正統軍、勤王軍,諸軍如潮水般反撲而來,大批餓鬼哭叫奔逃,江東子弟雖想上前阻擋,卻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人為刀徂、我為魚肉,餓鬼們哭得哭、叫得叫,東滾西爬,陸孤瞻也倒在地下,口吐鮮血。堪堪全軍覆沒的一刻,敵樓上傳來沉重呼吸聲,阿秀急急回頭過去,驚見那位無名大叔提起了一柄劍,看那劍鞘黑黝黝的,不免讓阿秀大吃一驚,駭然道:這這把劍好眼熟

確實眼熟,阿秀家里也有一柄劍,也是這般黑黝黝、亮晶晶。正詫異間,猛聽刷地一聲,兵刃破空聲大作,無名大叔抽劍離鞘,光芒刺目耀眼,逼得二童遮住了眼睛。

劍身燃起熊熊白光,皎如日月,但見無名大叔振臂急拋,手中長劍宛如彗星橫空,脫手飛出。

長劍劃破了天際,連飛數里,直向戰地而來,城下卻仍打得天崩地裂,上上下下一無所覺。砰砰震響中,陸孤瞻早已趴地吐血,伍定遠卻無罷手之意,他鼓氣怒號,須發俱張,巨木當頭提起,正要朝腦門處重重砸下,卻聽背後氣流有異,竟有兵器來襲。

伍定遠側耳傾聽,已知來物並非長槍重戟,而是刀劍一類輕巧兵器,他哼了一聲,頭也不回,鐵手後探,徑取劍柄,左臂卻仍提起巨木,直朝陸孤瞻腦門擊落。

長劍夾帶刺眼白光,聲勢雄烈,將近背心數尺,伍定遠也已抓住了劍柄,正要牢牢將之緊握,突然破空聲消失,靜寂悄然,隨即一股強猛內力傳到,身不由主間,伍定遠竟連人帶劍轉了一圈,那劍也順勢飛出,刺中了巨木。

嗤地輕響傳過,劍鋒散發熊熊白光,竟將巨木切成了兩截,那柄劍不減來勢,一路脫手飛出,斜插地下,無聲無息間,地下竟給斬出一道三尺長的深溝。

劍芒伍定遠大吃一驚,反手拾起長劍,手中這柄劍竟是熟悉之至,卻是盧雲的佩劍:雲夢澤!

此時場面混亂,雙方兵卒打成了一片,眼看伍定遠呆若木雞,陸孤瞻趁勢向後翻滾,砰地一聲,跌到了一面皮鼓旁,正要勉力爬起,朝廷軍馬卻已趕上,正要將之擒下,江東子弟兵發一聲喊,卻也急急搶來接應。雙方便以陸孤瞻為中心,搶奪廝殺。

陸孤瞻低頭嘔血,幾番想站直身子,卻都沒了氣力,轉頭去看弟兄,人人身陷重圍,宛如困獸之斗,遠方餓鬼也是驚惶害怕,哭叫奔逃。眼看兵敗如山倒,陸孤瞻哽哽垂淚,他扶起了地下皮鼓,將一柄長槍折成兩斷,隨即反過手來,重重敲落下去。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鼓聲越發勁急,怒蒼元老拼命敲擊戰鼓,似要鼓舞全軍士氣,奈何朝廷兵馬勢大,卻已無力回天,陸孤瞻越敲越快,越發激昂,突然間把斷槍拋開,雙膝跪倒,仰天大哭:老天爺!求您開開眼啊!咚地一聲,鼓棒脫手飛出,陸孤瞻也已趴倒在地。勤王兵卒大喜過望,正要撿個現成便宜,卻給正統軍官喝止了。

這不是敲擊戰鼓,也非激勵士氣,而是在向天庭擊鼓鳴冤。

陸孤瞻別無依靠,只能向老天爺呼救。他的哭聲滿是悲憤冤屈,直達九天之上,倘使蒼天有情,會否賜下一個回答

鼓聲止息,天地間靜得出奇,正統騎兵一齊拉停了韁繩,步卒們也停下腳步,四大參謀圍在伍定遠身邊,人人面色凝重,全在眺望西方大地。

放眼望去,城下曠野空出了一大片地方,餓鬼逃得老遠,江東兵馬也正向後撤退,天地間只剩一個陸孤瞻,勤王兵卒面面相覷,還未決定抓不抓人,驟然間,人人都聽到了微微鼓聲。

咚、咚咚、咚咚咚鼓聲低盪,似從幽冥地底發出,隱隱約約,漸漸逼近。突然間,鼓聲拔高而起,益加焦急,越發響亮。

轟咚隆咚!轟咚隆咚!上天回應了,彷佛天神擊起了雷鼓,驚得天地一片震響,前方忽起變故,臨徽德慶四王急忙搶出,一同佇立日月旗下,突然間,臨王爺慘叫起來:看那兒!

天地極遠處飄起陣陣風砂,望來如同大片烏雲,直撲京城而來。燕烽深深吸了口氣,立時伏身趴倒,貼耳在地,拿出了斥候功夫。聽不半晌,便朝高炯說了幾句,高炯微微頷首,轉身跳上了一輛投石車,登高遠眺。德王爺顫聲道:到底搞什么誰來說句話啊

戰鼓驚心動魄,震耳欲聾,正統軍身經百戰,雖驚不亂,勤王軍則是面露懼色,腳下一步步向後退去。高炯從投石車上跳了下來,喊道:四火兒,鳴金收兵!岑焱急忙搶上:又是那玩意兒眼看高炯點了點頭,鞏志立時提氣傳令:來人!把都督的座騎牽出來,預備迎敵。

當當當、當當當,正統軍鳴金收兵,眾將士如臨大敵,頓時結成了陣式,向本陣方位嚴整撤退。勤王軍卻是首次遭遇怒蒼主力,人人膽戰心驚,一發向後奔逃。

西方雷聲隆隆,天上黑雲來勢快絕,越沖越高,越飛越濃,夾帶了猛惡風砂,彷佛暴風即將來襲。徽王爺拉住了鞏志,低聲道:鞏師爺,究竟怎么回事怒蒼兵馬來了么

鞏志身上中箭,卻也沒空閑包扎,只把箭桿隨手折斷了,取出遠筒,道:王爺自己看吧。

雷聲震天,眼前滿是煙塵,什么都瞧不清楚。徽王爺沒見識過這等場面,他微微發抖,取筒遠眺,驚見餓鬼們分向兩旁奔跑,人人以腳頓地,煙塵隨之大起,卻原來是千萬人踩踏不休,方才激出這悶雷似的低響。

正看間,突然雷聲驟止,天地無聲,一片寂靜間,人人的心好似也停了。忽然之間,聽得臨王爺喊道:看!大家看!烏雲般的沙塵漸漸落下,露出了眼前的景象。放眼望去,餓鬼們不再頓地、不再奔跑,他們一個個恭敬垂手,面向西方,那片浩瀚人海卻已分做了兩半,正中卻空出了一條筆直大路,正正迎向北京城。

敵方現出堂堂氣勢,料來必有大隊兵馬開到。眾將屏氣收聲,凝視天地彼端,人人呼吸都已微微加快。

東方陽光映來,西方大地一片金燦,前方大路卻是空曠無人,益發顯得詭譎了。突然間,清脆的馬蹄聲響起,道路盡頭似有什么東西來了,依稀看去,只見它紅紅的、宛如鮮血,看來好像是一個字,讀做

怒!

全軍震動間,道路盡頭已然現出了一騎,他黑旗黑馬,紅盔火甲,手中高舉一面軍旗,看那旗幟形式古舊,卻是怒蒼本寨的怒字旗!

紅旗飛舞在天,望來宛如一團怒火。黃煙塵海之中,敵方孤身單騎,宛如天將下凡,所過之處,一排又一排餓鬼盡數下拜,彷佛他是個慷慨烈士,一肩挑起了千萬百姓的命運。

阿秀遙望城下,不覺揉了揉眼睛,低聲道:這這個人就是秦話聲未出,已給胡正堂掩住了嘴,顫聲道:秀哥,不可以提這個名字,他會來找你的。阿秀隱隱害怕,卻又嘴硬,冷笑道:誰怕誰秦仲海、秦仲海,快找我啊!

嘸嗚嗚!號角響起,震耳欲聾,逼得阿秀掩上了耳,慘叫道:媽呀!

怒王手持號角,仰天吹鳴,那聲響竟似老天發怒,嚇得人人臉上變色。眼看總帥行將抵達前線,陸孤瞻默默起身,轉身迎接。京城方位也是鴉雀無聲,城頭的阿秀、胡正堂心搖神馳,再也不敢胡鬧了,城下雖有百萬兵馬在此,卻也無人敢出聲叫罵。因為人人都知道一件事

秦仲海已經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