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山中小景(1 / 1)

英雄志 孫曉 4844 字 2021-02-24

雪花陣陣飄落,山里白霧茫茫,沿山顛望上瞧去,只見一株蒼松橫探深谷,甚是雄奇險峻,雖在漫天大雪,兀自傲然挺立。突然間,狂風吹拂而來,帶得松枝上下晃盪,似欲斷折,卻見雪霧里有人側過了身,似在樹干上熟睡著,不忘蓋了蓋被子。「馬大人……」正揉眼間,身子搖了搖,耳邊聽得有人呼喚:「馬大人……」馬人傑醒了過來,他呆呆望著那株蒼松,那人影卻一晃不見了,他揉了揉眼,料想是自己眼花了,便提起拐杖,慢慢行上了石階,一時間甚顯吃力。天氣很冷,眼前這道石階卻似通向南天門,又陡又高,看馬人傑瘸了一條腿,沖風冒雪,階梯冰雪滑溜,顯得既艱難、又危險。兩名將官急忙趕來,道:「馬大人,咱們負你上去吧。」正要出手攙扶,幾名隨扈卻已攔了過來,輕聲道:「別多事,忘了他是誰么」兵部尚書馬人傑,眾將官心里閃過這幾個字,莫不心下一醒,忙躬身退開:「是、是。」風狂雪大,吹得漫山遍野一片瑟縮,只見山門下排列兵卒,數達千人,個個身穿精鋼甲,旗號既非「勤王」、亦非「正統」,而是「金吾」、「府軍」、「虎林」、「羽林」四戴維,不消說,此地正是紅螺山,正統皇帝行駕所在。此時馬人傑冒雪而來,正是為了求見當今。當今者,皇帝也。俗話說:「伴君如伴虎」,又說「煩惱只為強出頭」。馬人傑打進朝廷的第一天,無一日不煩惱,也沒有一日不強出頭,可他的官卻越做越大,先是開陽知縣,其後是大同知府、戶部主事,最後升上了兵部尚書,不過就在他登上南天門的那一日,他的人生之路突然崎嶇起來,因為他瘸了。馬人傑是個直性人,心里有話、向來直說,為此曾多次觸怒正統皇帝,不過他從未挨過打,也因此他變本加厲,越發敢說,終於因此惹上了大麻煩,四十刑杖打下來,斷送他的一條腿。可馬人傑並沒有白白挨打,如同本朝的先烈,他越打越強,越打越旺,他每倒下去一回,爬起來時名氣就大了幾分,如今聲望之高,直追死於獄中的前兵部尚書顧嗣源,普天之下、莫不敬重。與景泰朝不同,正統朝沒有江充、劉敬這些元凶巨惡,卻有「紙糊三閣老」、以及「泥塑四尚書」。在這幫紙人泥人面前,馬人傑太顯眼了,「不遭人妒是庸才」,有些大臣妒嫉他,私下譏他是「沽名賣直」、「升官專靠打屁股」,馬人傑聽完之後,總是一笑置之,然而他的門生總是冷冷回問:「來吧,挨板子那么容易,不如你們也挨上一頓吧」當年打著板子,馬人傑哭聲之慘,里許外都能聽見,許多文人譏笑他沒種,嬌生慣養

,一打就哭。馬人傑也無力反駁,那天他被家人抬了回去,兩條腿從此長短不一,脊骨也因此得病,終生不能仰睡,只能側睡。每到天寒時,他更痛得渾身顫抖,坐不能坐、站不能站,連躺著也痛,彷佛時時刻刻都置身於刀山油鍋當中,而他年僅四十四歲。人生百年,彈指即過,然而對身處地獄的人來說,卻顯得太長了些。不過馬人傑不是沒有機會登上天界。受刑前一夜,他曾做了一個夢,夢到修羅王降臨,問他是否要求庇蔭。馬人傑坦然拒絕,他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又說:「今日才挨打,我已無顏面對天下人」。馬人傑很早就知道,他一定會挨打。甚且可以這樣說,他如果不挨打,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也因此,他並不恨正統皇帝,甚且不恨西北叛軍,可他無法忘記一群人,一群自命清高、自以為是、總是不忘各打五十大板的「清流名士」。他們永遠袖手旁觀、永遠冷言冷語……看著前頭的人一個一個倒下去,卻還哈哈笑著……地獄里最下面的一層,留給袖手旁觀的人。馬人傑心里明白,等他倒下後,正統朝也要結束了。因為「修羅王」即將從天界啟程出發、接管人間的一切。那一刻,天下會化為一個安安靜靜的煉獄,自此六道噤聲,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正想間,兩旁隨扈附耳道:「大人,小心腳下。」馬人傑抬頭一看,才發覺自己已然行過了階梯,踏入了「紅螺寺」。紅螺寺又稱「護國資福禪寺」,每逢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日,朝廷定在寺里連辦三日法會,祈福求雨,盼望來年風調雨順。不過今年有些不同,祈雨法會尚未辦完,洪水便已淹沒了京城。馬人傑低頭嘆息,慢慢行入了大雄寶殿,四下僧人早已聽到他的咚咚拐杖聲,便一一致意問安。一路走過,慢慢來到了祖師殿,尚未行入大殿,便已聽得轟轟擾響,凝目望去,只見門里文武百官群聚,一如往常的模樣,又在交頭貼耳,竊竊私語。紅螺寺一如尋常佛院,分為「天王殿」、「大雄寶殿」,至於「祖師殿」,只因皇帝移駕來此,這幾日便成了百官議事之地。俗語說:「朝中無人莫為官」,又說:「本地麻雀幫手多」,馬人傑雖是兵部尚書,卻因這條瘸腿,平日知心朋友不多,百官若非走投無路,絕少與之來往。他站在殿前,遲遲不見同儕過來招呼,不免有些寂寥,左顧右盼間,忽見遠處院里停了百來輛車,放滿輜重財物,另有家人在那兒看顧。忙問隨扈道:「這是誰的車」「回大人的話……」眾隨扈躬身來答:「最大的那幾輛,是宰輔何大人的座車,後頭小點的,都是陳二輔的車、再來是張三輔

、牟四輔、刑部趙尚書……」馬人傑怔怔看著,忽見車旁站了名公子,正指揮家丁搬運家當,忙道:「此人是誰」隨扈道:「是何大人的二女婿。」馬人傑又道:「他身旁那位小姑娘呢」隨扈道:「那是何凝香,何大人最小的女兒。」何大人一家到齊了,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全上了紅螺山了,不忘帶滿家當,這是什么意思呢馬人傑深深吸了口氣,游目四顧,只見院里輜重都來自文官家里,至於「正統軍」、「勤王軍」的家眷,卻沒見到一個。他輕輕呼了一口氣,道:「很好,咱們進殿吧。」提起拐杖,正要進去,卻聽一名隨扈道:「大人,提刑按察司洪銘沖求見。」馬人傑回頭去看,卻見一人緩步行來,正是北直隸的總捕頭洪銘沖,遠處另有幾人低頭說話,卻是旗手衛都統、另有都察院、大理寺的差頭。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合稱「三法司」,加上了「旗手衛」,便是京城官差的總兵力,只是看那洪銘沖腳步遲緩,馬人傑不由啊了一聲,心里已然有數了。若是好消息送來,這群差頭必定腳步輕快,亢奮不已。若有危難將至,必也是狂奔呼叫,面色驚惶。如此這般有氣無力,自己得做出最壞的打算。一片沉默間,洪捕頭慢慢來到身邊,只是愁眉苦臉,欲言又止,馬人傑便替他說了:「失手了」洪捕頭低聲道:「是……城里急報,我方在城西遭遇那廝,卻讓他順利突圍而出,現今隊伍分崩離析,各方好手跑的跑、逃的逃……那廝卻已不見蹤影……」馬人傑早已料到此節,自也不會暴跳如雷。便道:「很好,辛苦諸位了。」眾人呆了半晌,互望一眼,他們本還等著挨上一耳光,豈料馬尚書竟還開口致謝了洪捕頭低聲問道:「大人,那咱們……咱們還要圍捕那廝么」馬人傑緩緩伸出了手,制住了說話,道:「再來的事情,不歸我管。」洪捕頭喃喃地道:「那……那卑職該去找誰」馬人傑道:「誰也不必找。你們各自回家去吧。」眾人瞠目結舌:「什么回家」馬人傑道:「你們也累了一晚,趕緊回家歇歇,多和妻兒們聚聚。明日一早,自有聖旨下達。」眾人辦事不力,早感不安,一聽要頒聖旨了,更是魂飛天外:「皇上要……要降咱們的罪么」馬人傑笑道:「放心,有罪的人可多了,哪輪得到你們再說皇上便真要降罪,怕還得先回家照照鏡子,不是么」馬人傑又狂言犯上了,眾人寒毛直豎,不由得朝他的瘸腿瞧了瞧,馬人傑道:「不說了,我先進殿去了。」洪捕頭忙道:「大人……到底現下該怎么辦,您……您說清楚啊…

…」眾人還想多問,馬人傑卻不會多說一個字了。他能做的都做了。再來的事,得看「上面」的意思。倘使連「上面」也不行了,那「上面」後頭還有一個人,等著出面收拾殘局……行入了殿里,卻聽四下笑聲轟然,遠處還有絲竹笙樂,奏了首「北正宮」,喜氣洋洋,殿里官眷官員聊的聊、說的說,人人都有歡容,彷佛還在過年。一路走去,眾人有聊姨太太的、有談風水的、有祝賀升官的,甚且有議論八世子大局、猶在謀劃大位的,此情此景,恰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只不知十殿閻王立不立太子,可想收這些人當幕賓大殿里人擠人,寸步難移。馬人傑一路默默低頭,忽聽一人道:「賀兄,您南京的房子還空著么」、「空著,擠個百來口人,勉強還能湊合湊合……」終於有人看眼前了,北方土話說:「老娘家的狗、吃完了就走」,現今北京戰事未定,這批人的算盤便已打到了南京,稱得上是高瞻遠矚,只可惜正統皇帝也不是傻瓜,臨走之前,總得留幾個人給餓鬼殺。想來便是他們了。百官言笑歡然,各有各的打算。馬人傑則是一臉平靜,好似事不關己,正低頭走著,忽然迎面走來了一人,看他面色鐵青,惶惶不安,卻是刑部尚書趙大人。真正的官場高手來了。一品仙鶴、二品錦雞,看朝廷以百獸為秩,官員們自也如蟲鳥一般,性情各有不同。這趙尚書歷「正統」、「景泰」、「武英」三朝而不倒,靠的是一個先天能耐,他可以預知一切。每逢年號要改,社稷要坍,他便如老鼠上沈船,必然大有感應。果然此際百官嘻笑,猶在夢中,這人卻已如喪考妣,想來又預知了什么。趙尚書是朝廷里的老鼠,這馬人傑卻似朝廷供奉的烏鴉,專來報喪,趙尚書一見他來,抖得更激烈了,馬人傑也不多話,直接了當問了:「趙大人,皇上呢」趙尚書嘶啞地道:「皇上……皇上還在禪房午睡……咱們請了幾次,他都起不來……」正統皇帝年老力衰,精神不比當年,一旦睡了下去,除非太祖提著威武棍來叫,誰喊得醒他馬人傑笑了笑,淡然道:「沒事,我一會兒去叫他。一定喊得醒。」趙尚書牙關喀喀,眼睛瞄著他的右腿,卻是完好無缺的那只。馬人傑微微而笑,又道:「皇後娘娘呢」趙尚書低聲道:「這你得問瓊國丈,他老人家沒來,誰敢過去叨擾……」皇後娘娘天生愛美,時時在房里換著衣服,若有什么不長眼的闖入,皇帝一旦發覺老婆讓人瞄了,便蜈蚣也給打瘸了。馬人傑笑了一笑,還待要說,一名婦女卻急急行了過來,拉住了趙尚書直嚷:

「老爺!方才家丁來報,說有人送了棺材到咱們家,這是誰干的」另一名女子喊道:「是啊,七十五口棺材,和咱們家人數一模一樣,真是晦氣!」眼看趙尚書低頭不語,身上抖得更激烈了,想來他又預知了棺材價錢,這便忍不住出手了。馬人傑實在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他的肩頭,這便轉身離開。正要去找伍定遠的蹤影,忽見面前又圍了一堆人,劈劈啪啪之聲不絕於耳,卻真打起了算盤,聽得一人道:「七十二萬除一千萬……」、「不是一千萬,是一千二百四十一萬。」馬人傑眼光一撇,見到了宰輔何大人,立時停腳下來,只見這老先生伸長了脖子,只在看另一名老者撥算盤,那人卻是「鴻臚寺」的黃寺卿,一旁尚有「牟四輔」、「張三輔」,都是本朝首腦人物。若以百獸為喻,伍定遠是牛,專替主人耕田,馬人傑則是烏鴉,專來警告不祥,至於何大人這幫老臣,卻如大戶人家飼養的孔雀仙鶴,雖無害、亦無益,專能妝點門面。是以百姓尊其為「紙糊三閣老、泥塑四尚書」,官場功力之高,已至化境,有時連馬人傑也看不懂。難得「紙糊閣老」撥算盤,好似做起了正經事,馬人傑便也小心挨了過去,靜聽說話。那黃寺卿的算術不怎么高明,撥了良久,方才道:「好了,算出來啦。七十二萬除一千二百四十一萬……可得十七又二分三厘六毫一秒一忽……」張三輔道:「一秒一忽免計,不好算。」陳二輔道:「是了,就算十八吧,殺一個要多少時光」馬人傑微微一驚,不知他們怎會用上這個「殺」字正猜疑間,卻聽何大人道:「老夫在西域見過一回,殺一個約莫一柱香。」黃寺卿皺眉道:「一柱香是多久」這一問卻把何大人問倒了,看他平日里不求甚解,只知感慨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卻不知一柱香究竟多長,喃喃便道:「這……大概是半個時辰吧。」陳二輔道:「一柱香沒那么久。說精確些。」何大人道:「要精確,你得問欽天監的人……」牟四輔道:「欽天監監正五品官,沒資格進祖師殿。」張三輔沈吟道:「那去找五經博士吧,不然春官正也行……」正議論間,卻見殿外奔入一名少年,十五六歲年紀,一把拉住了黃寺卿,嚷道:「爹,我要下山,寺里不好玩!」黃寺卿安撫道:「別急,等爹忙完了,一會兒帶你去賞燈,好不好啊……」黃寺卿老來得子,對兒子自是孝順異常,何大人私生兒女生得多了,卻是看得煩,他轉過頭來,猛一見到馬人傑,頓時大喜道:「哎呀,馬尚書來了,快快快,跟本官說,一柱香是多久」眾人聞聲轉頭,果然也

見到了馬尚書,自也曉得此人是少壯能臣,精明干練,無所不知,紛紛追問:「是啊,馬老弟,你快說、一柱香是多久」馬人傑咳了一聲,道:「一柱香為一刻。」眾臣沈吟道:「一刻又是多久」馬人傑道:「一刻為百分,一分為百秒。一刻便是一萬秒。」張三輔滿面愕然:「什么秒有這玩意兒么」馬人傑道:「秒之為用,起於開國。蓋洪武十七年甲子歲為元,歲周三百六十五萬二千四百二十五分,四分之為一象,二十四分之為一節,以日周為萬分,每十八萬二千百七十分一十八秒為一閏。是稱大統閏應。」馬人傑號稱精通「奇門遁甲」,果然深暗天元歷法,說得頭頭是道。這何大人卻是不求甚解,仍是一臉迷惘:「這……聽你說了好大一篇,到底一柱香是多久」馬人傑道:「一柱香便是一萬秒。八萬秒約為一個時辰,總之一個時辰大抵可以燒八柱香。」何大人總算懂了,忙道:「快快快,八柱香就是一個時辰,殺一個一柱香,殺十八個要多少時辰」那黃寺卿撥了撥算盤,喃喃地道:「兩個時辰又兩刻……」眾大臣本還緊張著,霎時如釋重負,笑道:「這么快就殺完了,那還怕什么走走走,大家去賞雪吧。」那牟四輔道:「別急著玩,咱們去找伍定遠,把數目報給他吧。」何大人道:「對對對、定遠平日太辛勞了,咱們多少得替他分點憂……」眼看眾人離開了,馬人傑目光一轉,只見殿里角落放了張凳子,其上坐了一員大將,果然是「正統軍大都督」伍定遠。那黃寺卿腳步急急,正要隨行過去,卻讓馬人傑拉住了,聽他道:「黃大人,你們究竟在算些什么可否讓下官知曉」黃寺卿笑道:「原來你還不知道啊,哪,這七十二萬呢,便是正統軍,這一千二百四十一萬呢,便是……」一旁兒子笑著接口了:「我知道,那是餓鬼!」馬人傑張大了嘴,才知他們算計的是這個,黃寺卿拍了拍兒子,示意嘉許,笑道:「看著啊,七十二萬除一千二百四十一萬,約得十八,所以正統軍要殺光千萬餓鬼,每人僅須殺十八只,殺一只一柱香,要殺十八只呢,那就是……」兒子接口又笑:「兩個時辰又兩刻。」咚地一聲,拐杖落地,馬人傑竟已摔到隨扈的懷里去了。那黃寺卿愣住了,還待過來察看,馬人傑卻已掙扎起身,喘道:「快,帶我去見伍定遠,快。」「借光,勞駕借光。」殿里都是達官貴人,左右隨扈自也不好推擠,只能勉力前行。馬人傑也是滿頭大汗,提著拐杖向前擠,猛聽一聲怒吼:「住口!」當琅一聲,一只茶碗砸到了地下,摔了個粉碎,大廳靜了下來,人人凝目去看,只見羅漢像旁站起了一條大漢,雙眼怒翻,正是伍定遠。看他給何宰輔、張三輔等人圍著,想來起了口角。眾老臣愕然道:「伍老弟,你……你凶什么咱們是好心給你出主意,你發什么脾氣啊」伍定遠坐了下來,抱頭不語。高炯、岑焱全趕了上來,都在低聲安撫。馬人傑眼光一掃,卻沒見到首席參謀鞏志。伍都督舉止有異,眾人自都不好再說,何大人卻與他相識經年,打「制使」時便識得了,也是自恃輩分,便道:「定遠老弟,你別亂發脾氣,好好聽咱們說。」陳二輔也道:「是啊,你不可妄動無明。咱們給你算過了,你把七十二萬正統軍全數調回北京,只消兩個時辰又兩刻,便能解京城之危……」張三輔道:「是啊,若再加上勤王軍,那便連一個時辰都不要,何樂而不為」「住口!」伍定遠突然仰首大吼,聲如雷震,整間大殿便又靜了下來。眾老臣受了驚嚇,有的摔倒在地,有的颼颼發抖,何大人駭極而怒,大聲道:「伍定遠!你……你這是干什么咱們的計策哪里行不通你說!」伍定遠氣得微微發抖,嘶啞道:「你們……你們殺過人么」眾人面面相覷,料來他們手無縛雞之力,連後廚也沒進去過,哪里殺過人正支支吾吾間,忽聽牟四輔道:「沒殺過又如何咱們忠君報國之心,與你無貳。」眾人喝起采來了,伍定遠則是低頭撫面,說不出話來,眼看眾老臣還要糾纏,高炯便道:「幾位大人,不如讓小人反問你們一句吧,你們可知殺人前得准備什么」黃寺卿正要說話,一旁兒子便替他笑答了:「刀啊,殺人不得准備刀么不然還要什么」燕烽道:「錯了,殺人前得准備一柄鏟子,一包石灰。」黃寺卿茫然道:「鏟子那是做什么的」岑焱行了上來,朝黃寺卿打量一眼,喃喃地道:「要殺一個像您這般高的人、至少得掘一個這么大的坑……」說著朝地下比了比,道:「把屍首扔入之後,還得灑上一層這么厚的石灰,否則不出十日,便會鬧出瘟疫。」張三輔皺眉道:「怎么不能用燒的么」高炯冷冷地道:「張大人,你曉得要把你燒成灰,得用多少斤柴」張三輔大怒道:「放肆!本官怎會知道」高炯也不怕他,徑道:「要燒一斤水,得用半斤柴,那還是燒水。倘若燒的是屍首,火頭還得全旺,否則只會焦臭,卻燒不成灰。」牟四輔捋須微笑:「原來殺人還有這些學問,你們放心吧,本官一聲令下,你們要多少煤、多少炭、多少石灰鐵鏟,一日內便能備妥……」正說得高興間,忽聽一人道:「牟大人,你以為咱們要殺的是

多少人五個、十個、百個、千個」眾人回首望去,卻是馬人傑來了,他環顧群臣,靜靜地道:「請恕本官直說吧。你們要殺的是千千萬萬的活人。不分男女、不問老少、格殺勿論,請問你們,世上有誰狠得下這個心」殺人最要緊的,既非鋼刀,亦非煤炭,而是人。沒有劊子手,誰也殺不了人。一片寂靜間,眾大人面面相覷,眨了眨眼。忽聽劈劈啪啪之聲響起,黃寺卿又撥起了算盤,道:「設若燒一具屍首用五十斤柴,燒一千兩百四十一萬具屍首,得用六億七千八百萬……」正算間,一旁兒子又來吵鬧:「爹!我不要留在寺里,我要下山去玩!」陳二輔笑道:「這不是小元么都長這么大了還認得我是誰啊」世間共分六道,看那少年肥嘟嘟、胖呼呼,兩只臉頰紅通通的,倒像一尊小彌勒佛,眼見陳大人發起了紅包,少年也是笑逐顏開,便稱謝接下,可憐馬人傑說了半天,卻如對牛彈琴一般。一旁何大人走了上來,勸道:「定遠老弟,非是我等鐵石心腸,實在是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快下令吧,把你七十萬正統軍召回來……」正說間,卻見伍定遠離座起身,道:「何大人,請你去調別人的兵馬,伍某的弟兄不干這種事。」何大人皺眉道:「為什么」伍定遠道:「他們將來還要做人。」張三輔拂然道:「怎么保家衛國,那就見不得人了」伍定遠背向眾人,竭力壓抑怒火:「大人您可知曉……殺人漢的眼珠是什么色的」張三輔道:「什么色難不成是綠的么」一片笑聲中,官袍一緊,腳跟竟離了地,只見伍定遠垂首虎望,雙眼滿布血絲,喘息道:「跟我說……殺人漢的眼珠……是什么色的」張三輔駭然道:「紅……紅的……」「是……殺過人之後,你眼里見到的東西,全是紅的……」倏忽之間,伍定遠探出冰冷鐵手,握住那少年的頭顱,嘶啞地道:「等你殺了這般年紀的孩子後,那就不只眼珠紅了……連心都紅了……眼前一切盡皆染血,一輩子也變不回來……等你滅人滿門之後……」那少年怕了起來,一時大聲哭叫,只想掙脫伍定遠的鐵掌,黃寺卿慌道:「爵爺,您這是做什么快放開犬子吧……」岑焱、高炯也上來了,忙道:「都督、快松手了。」眾人急急來勸,伍定遠卻是不知不覺,只聽他低聲喘氣:「我的弟兄打了十年仗,有朝一日還望能解甲歸田、養兒育女,重新做個平凡百姓,你們誰想逼他們做劊子手……」反手一掌,重重朝羅漢像拍去,厲聲道:「伍某立時殺了他!」砰地一聲,降龍尊者像斷成了兩截,上半身撞破了照壁,飛了出去,

滿場官眷見了,頓時高聲尖叫起來,黃寺卿嚇得魂飛天外,連拖帶帶搶地奪回了兒子,伍定遠卻還余怒未消,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又朝伏虎尊者打。砰!砰!砰!伍定遠發狂了,打爛伏虎尊者後,便又撲向了五百羅漢像,凄厲大叫:「五百尊者!快快現身!即刻殺死我!」馬人傑拉來了隨扈,低聲道:「快去請楊大人過來,快。」大都督發瘋了,看他宛如一尾狂龍,殿里官眷哭叫吶喊,都在四散奔逃,幾名隨扈沖出殿去,都要去尋楊肅觀,奈何遠水救不了近火,高炯怕上司誤傷無辜,只能與岑焱、燕烽一齊上前擒抱,三人合力,卻如蚍蜉撼大樹,難動分毫。眼看便要搗毀殿中一切,卻聽嗤地一聲,一只手掌半路橫出,竟然接下了伍定遠的重拳。「一代真龍」身負不世勇力,縱是怒蒼五虎上將在此,也不敢搦其鋒芒,這人卻憑單臂迫其停手,非有千斤神力不可。眾人一發靜了下來,不知是否楊肅觀來了四下靜悄悄的,人人轉頭去看,面前卻站了一名老者,白須白發,兀自垂著兩道長長的白眉,望來不知有幾百歲了。彷佛是「降龍尊者」下凡塵,那老者手掌抬起,望下制壓,似欲逼得「真龍」跪下四下一片駭然,伍定遠卻是嘿嘿一笑,左拳後撤,陡然間仰天狂嘯,鐵掌劈出,渾身氣力也如排山倒海而來,那老者二話不說,反手抽出一柄木劍,瞬息之間,眾人眼前一花,但覺眼前景物一邊高、一邊低,天空竟似讓人切了開來。轟地一聲,一股氣流反激而出,伍定遠被迫撤回鐵掌,護住了門面,余人眼中一陣刺痛,紛紛閉上了眼。眼看來人武功之高,天下罕見,高炯大吃一驚,也是怕老板吃了悶虧,忙抽出腰刀,正要將對方逼開,卻聽「嗡」地一聲,刀鋒一緊,高炯的佩刀竟讓人兩根指頭捏住了,隨即一股大力發來,竟將他拖倒在地。岑焱、燕烽駭然不已,正要上前救援,卻聽伍定遠森然道:「都讓開。」伍定遠要下場了,看他悶了整天,腦袋已經不大對勁,難得來了個絕世高手,棋逢對手,自是求之不得,一時滿身燦爛紫氣,庄嚴盛大而來。兩邊正要動手,一名中年人急忙擋到伍定遠身前,大聲道:「且慢!且慢!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面向那名老者,陪笑道:「師叔,這位便是威武侯,當今正統朝第一高手,伍定遠伍爵爺……」眾人凝目來看,這中年人卻是個熟面孔,卻是峨嵋掌門嚴松,此人執掌「虛陵太妙洞天」,與少林、武當、崆峒、九華並列,乃是正教諸大首腦之一,沒想那白眉老者竟還是他的「師叔」何大人大感驚奇,忙道:「這位老先生是……」嚴松道:

「這位便是我山隆慶年間第一高手,人稱無劍之劍白雲天白老爺子便是。」那老者垂下臉去,兩道白眉遮住了目光,自也瞧不出喜怒如何,他持著高炯的佩刀,食指微一屈彈,那刀好似活了一般,嗡地一聲,從眾人面前彈過,穩穩插回了高炯腰間鞘里。來人武功之高,遠在嚴松之上,見了這手功夫,眾大臣瞠目結舌,霎時之間,殿中便爆出一聲彩,久久不息。那嚴松卻不多話,只附到那老者耳邊,低聲道:「師叔,世子來了。」眾人回過頭去,只見一名孩童緩緩行上,看他一身白衣,似服重喪,行到那老人面前,忍淚道:「外公。」徽王世子載允駕到,眾人見他身穿喪服,不由為之愕然,那老者卻不多話,只攜了載允的手,一老一小便一齊離殿。眾人滿心茫然,紛紛轉頭去望,赫然間,只見殿外立了一面大纛,正是「勤王」軍旗,大批兵士白衣白甲,全身服喪,護送了一座靈柩,轉朝偏殿而去。張三輔一臉駭然,忙拉住了嚴松,顫聲道:「怎么誰死了」嚴松嘆道:「大人還沒聽說消息么今早徽王殉國,薨於西郊,萬歲爺接到噩耗,便命世子護送遺體上山,以供瞻仰。」聽說徽王爺死了,眾老臣自是震驚不已。何大人低聲道:「方才那是載允吧他怎么喊那老人做外公」嚴松道:「白老爺子的女兒嫁給了徽王爺,二人乃是翁婿。他此番出山,本是為了外孫的東宮大業而來,孰料……唉……」深深嘆息間,便也不再多說,只朝伍定遠拱了拱手,便朝殿外而去。眾人全傻了,都沒料到徽王居然中道薨逝伍定遠卻是無話可說,只管掉頭離殿,起駕離開。這徽王爺本是「臨徽德慶」四王之首,又是「勤王軍」大都督,向與伍定遠不對頭,如今沒來沒由的死了,一會兒萬歲爺動怒查問,伍定遠恐怕討不了好。心念於此,眾人便又交頭貼耳,都在議論朝廷局勢的消長,少不得又猜起了東宮大位花落誰家。馬人傑嘆了口氣,他本要與伍定遠會商軍情,豈料讓大學士們一擾,什么也談不成。他明白伍定遠即將面聖,正要尾隨而去,眾隨扈卻自後趕上,附耳道:「大人,找到楊大學士了。」馬人傑忙道:「他在哪兒」一名隨扈道:「他去了紅螺塔。」馬人傑微微一凜:「紅螺塔他到那兒做什么」那隨扈道:「聽他的手下人說,他去聽故事了。」馬人傑呆了半晌:「聽……聽故事」那隨扈咳道:「是。他手下是這般說。」紅螺塔乃是佛界浮屠,供奉了紅螺天女,此外空無一物,卻不知楊大人要聽誰說故事莫非世間真有鬼神不成馬人傑自知猜想不透

,搖了搖頭,把拐杖向地一碰,便也一拐一拐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