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新年新氣象(1 / 2)

英雄志 孫曉 17099 字 2021-02-24

新年新氣象,阿秀也有個新夢想,他要成為一個壞人。

之所以盼望當壞人,是因為好人不長命,壞害遺千年,每回阿秀聽姨婆說起故事,那幫好人現身出來,總是身無分文,哀哀啼哭,四處受人追打羞辱,彷佛為人不夠懦弱,便構不上那個好字,。也是為此,阿秀便想通了,既然當個好人又命苦、又氣短,若要長命百歲,一輩子威風得意、吃香喝辣,便得學得又奸又壞。如此一來,人間便是極樂世界,又何必再尋什么天堂

哈哈哈哈哈……阿秀縱聲狂笑,心情爽利,只想干件天大的壞事,最好十惡不赦、人神共憤,成了個元凶巨惡,那才叫痛快。誰要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呢

嘿嘿嘿……阿秀目露凶光,沿街獰笑,忽見路邊一家酒鋪,頗為眼熟,赫然便是詐騙自己錢財的那間黑店,念及伍伯母送來的金元寶,阿秀怒火中燒,飛奔而入,破口大罵:還我錢來!

此時已過午膳時光,店里只三五伙計正自聚賭。眼看孩童闖入店中,凶喊狠嚷,便只斜瞄半眼,不以為意。阿秀毫不氣餒,大喊道:沒看到壞人來了么快快還錢來!

伙計們沒空理他書齋,正要擲出骰子,卻聽砰地一聲,一張板凳扔了過來,聽得阿秀怪吼道:再不過來,小心大爺砸了你們的店!

小鬼……一名伙計懶懶起身,道:又是你啊,還嫌被咱打得不夠么

正所謂冤家路窄,這伙計恰是欺侮阿秀的那名奸人,一個時辰前先拐了他的銀錢,後又毒打了他一頓,這當口狹路相逢,阿秀不免有些怕他,可想起自己已成壞人,理當天下無敵,便又我看戟指警告:你千萬別惹我,小心一會兒吃不完……

兜我看著……那人提起手來,擰了擰書齋阿秀的黑面頰,笑罵道:走……吧!

哎呀一聲,那伙計把腳一踢,阿秀便又滾跌出去了。眾人哈哈大笑,正等著孩童啼哭鼠竄,哪知阿秀卻急急起身,怒吼喊話:臭小子別得意!大爺我練成了厲害武功,要找你一對一放單!你敢不敢那伙計茫然訝異:什么你要找咱放單

沒錯!阿秀把胸膛拍得老響:大家誰也別找幫手,打個你死我活,怎么樣

哈哈哈哈哈!那伙計捧腹狂笑,回頭朝店內同伴喊道:弟兄們,這小子硬要送死,大家怎么說啊

成全他!眾人暴嚷起來:願賭服輸,打死為止!

那伙計嘿嘿一笑,沒料到這小鬼挨了一頓不夠,不過一會兒功夫,便覺得人生漫長了。他伸了伸懶腰,道:小子,既然你一。心求死,爺爺也不好攔著你。你想打,這就快快放馬過……

來字方出,砰地大響,阿秀飛奔已至,竟將那伙計撲壓在地,冷笑道:哪,不是來了嗎那伙計駭然震驚:等等,有話好……

我看

說!阿秀大叫一聲,掄起拳頭,直望那人臉上狠打。砰砰砰砰,阿秀身形雖小,蠻力卻大,左右重拳連出,直打得那人兩眼發昏。卻聽四下爆出喊聲:臭小子!住手!

阿秀抬頭急看,驚見店中伙計發一聲喊,全都奔出門來了,或袒胸凸肚、或滿身黑毛,或手持剁骨大菜刀,料是廚子一類。算來足達七八人之多。

眼看對方來了幫手,阿秀慌道:等等,咱們說好放單……你們……你們不守規矩……

不守規矩。一名伙計森然冷笑:你拿我送官啊眾伙計一齊仰天狂笑,阿秀則是欲哭無淚,只見那帶頭伙計雙手叉腰,傲然冷笑:小鬼,今日教你一個道理,什么是規矩誰的拳頭大,誰說的便是規矩,懂了吧

懂了。背後探來一顆大腦袋,不忘嘻嘻一笑。眾人一齊回過頭去,驚見後頭立了一條大漢,涎臉直笑,頭發黑白雜生。眾人顫聲道:你……你是什么人那大漢提起拳頭,裂嘴笑道:拳頭大的人。說話間兩條眉毛緩緩立起,又濃又臟,既凶且怪。

來人樣貌異常,形似江洋大盜,體如朝廷命官,半正半邪、不正不邪、忽正忽邪,滿身妖魔之氣。眾伙計駭然退後,阿秀則是大喜道:大叔,你可來啦!

那大漢道:不過一會兒功夫,你便跑得不見蹤影,我能不跟來嗎阿秀笑道:大叔,你教我的法子真管用,憋住一口氣,猛一下便撞倒那家伙了!

那大漢搖頭責備:你小子初練乍學,便想殺人放火了記得了,下次要挑對手,也得撿個人樣的。欺侮弱小,算什么好漢看這一大一小旁若無人,徑自聊了起來,那帶頭伙計暗書齋暗惱火,低聲道:……這不是尋死么抄起地下木棍,來到那大漢身後,雙臂急揮,便望他後腦狠狠敲下。

砰地一聲大響,那大漢猝不及防,竟已趴倒在地。那伙計哈哈大笑:什么玩意兒,生了個空大個,純是嚇唬人啊。眾伙計哈哈大笑,卻見那大漢緩緩爬起,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嘆道:誰打我那伙計兀自笑道:乖孩兒,爹不過抽你一記,便要哭了啊

那大漢我看回過頭來,淡然道:你說什么那伙計哈哈笑道:你耳背啦告訴你,方才打你的人,便是……話還在口,二人目光相接,突然打了個冷戰,顫聲道:不……不是我打的……

那大漢道:不是你打的,卻又是誰那伙計哭喪著臉,眼看同伴便在左近,便胡亂指了過去,那大漢目光掃過,滿街伙計全怕了起來,哭道:不是我、不是我……

阿秀走了上來,手指那名伙計,告狀道:大叔,就是他!方才就是他暗算你的。

那大漢撇眼過來,沈聲道:此話當真那伙計嚇得沒魂了,雙手連搖,腳下發抖,嘴里喔喔啊啊盡是怕。那大漢摸了摸後腦勺,竟帶了些血跡,便道:很好。許久沒人偷襲我了,你挺帶種,來,讓爺爺仔細瞧瞧你。伙計駭然道:不要!不要!

那大漢拂然道:才誇你有種,這又不帶種啦過來!伸出五指,招小狗般地揮了揮手,神情頗為不耐。

那伙計原本滿身黑毛,厚背寬肩,也算個粗壯的,可一旦與那大漢目光。相對,卻嚇得快哭了,腦中盤來我看旋去,盡是死、半身不遂這些字眼,止都止不住。他越想越怕、越怕越慌,情急下提起木棍,喝地一聲大喊,正要突施暴手,卻覺身子一痛,向後直飛,碎裂聲響過後,竟已腦漿迸裂,死於道旁。

那伙計啊呀一聲驚喊,雙眼圓睜,定睛來看,這才發覺自己還好端端站著,原來先前慘死只是幻覺。他張大了嘴,只見那大漢站在面前,慈笑招手:來啊,乖啊,怎還愣在那兒

世間第一凶險之事,便是伸手捋虎須。那老虎趴伏在地,明明閉眼不動,也能使人膽顫心驚,彷佛隨時都要撲將上來。更何況這大漢比虎還凶、比熊還壯、准一個魔星下凡,任誰見了他,都似攀到了萬仞懸崖上,頭暈腳晃,心生幻覺。

眼看大漢駝背彎腰、裂嘴而笑,大步朝自己行來,那伙計嚇得哭了,打也不是、逃也不是,兩腿麻花似地盤旋搖動,那大漢越加不耐,暴吼道:還抖!快站直了!

我百~萬\小!說齋來到了對街,卻是賣餛飩的,那大漢晃了進去,拉開凳子,拍桌喝道:來兩碗肉餛飩,多下點蔥!阿秀心里佩服,便也學著怒拍桌子,大吼道:快拿酒來!多下點蔥!

那老板魂飛天外,書齋先前他躲在店里看著,眼見這凶漢大鬧對街,嚇得一干惡伙計東滾西爬,當時還暗呼痛快,豈料現世報、來得快,轉眼便輪到自己了他顫巍巍地送上一壺酒,幾碟小菜,忽然間身子微微哆嗦,寒聲道:大爺等等……小人……小人先去……先去……

那大漢淡然道:先去撒尿書齋是吧記得洗完手再回來。那老板哭謝恩德,忙奔到門口,嘩啦啦直尿起來。阿秀訝道:大叔,你怎知他要撒尿那大漢道:常人一見書齋我來,小則面發白、腿發抖,重則發擺子中邪,這人能忍到這一刻,算是不容易了。

阿秀笑道:是嗎咱可不怕你啊那大漢嘿嘿兩聲邪笑,阿秀突也一驚,險些尿了褲子。那大漢哈哈一笑,替阿秀斟上酒水,安慰道:來、喝點酒、壓壓驚。別尿褲子了。

阿秀又羞又氣,一時急於挽回顏面,忙舉起酒杯,咕嘟飲盡,大喊道:你才我百~萬\小!說齋尿褲子哪!

眼看阿秀喝酒爽氣,那大漢自是驚喜萬分:好小子,你娘讓你喝酒啊。啪地一聲,阿秀拍開了花生,扔了兩顆入嘴,傲然道:三歲便開始喝啦,還要誰恩准嗎

難得可以喝老酒、當無賴,阿秀我百~萬\小!說齋自是目露凶光,便手舉酒杯,學著壞人的模樣獰笑,道:大叔,咱們這會兒要吃白食了,對吧

書齋那大漢搖頭道:別胡說。咱這輩子吃飯一定付錢,什么時候白吃人家的阿秀呸了一聲,想他這輩子吃多少、付多少,心情早感苦悶,豈料做了壞人後,還得乖乖付錢拂然道:吃飯還得付錢,那你還自稱什么壞人大漢笑道:誰說我是壞人了我當然是個大大的好人。

阿秀我看鬼臉道:騙人。那官差為何追拿你那大漢長嘆一聲:那些都是往事啰。反正新年新氣象,自今往後,咱要洗心革面、循規蹈矩,一切都照規矩來。不負當年如玉愛我一場。阿秀茫然道:誰是如玉,你老婆嗎

大漢欲言又止,便提起酒杯,咕嘟飲盡,嘆道:阿彌陀佛,要修行我看啊。

阿秀呸了一聲,他本還想上山入伙,干番事業,孰料這人卻要改邪歸正了不滿地道:原來你也是好人啊,那我還跟著你干什么咱要回家啦。正要起身,卻聽大漢道:怎么,不想找你生身父親了

阿秀咦了一聲,想他此番出走,正是為千里尋父而來,忙道:大叔,你真認得我爹么

那大漢嚼著花生,抖腳道:當然認得了。古往今來,上天下地,沒人比我更認得我看他了。

阿秀興奮道:是嗎那……那我該上哪兒找他大漢道:這么快就忘了我要去什么地方啊阿秀喃喃地道:你說你認得湯圓姑媽,要去紅螺寺……大漢頷首嘉許,正要再說,卻聽老板嗚噎道:兩位大哥……餛飩來了……

二人回頭去看,只見老板戰戰兢兢端上兩碗肉餛飩,也。是他怕得厲害,熱湯濺出,直燙得雙手發紅,卻也不知疼。那大漢倒也好心,便伸手接過了,派給阿秀一碗,道:多少錢啊

那老板寒聲道:不要錢、不要錢……服侍大爺,是小人前世修來的福份……那大漢拍桌怒道:看不起我么多少錢那老板啜泣害怕:兩……兩文錢。

那大漢提起湯匙,咬了幾口餛飩,一邊伸手入懷,正掏摸間,突然臉色微變,忙向阿秀道:你……你有錢么阿秀白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方才有個傻子好大方啊,把咱的元寶送去壓驚了,現下哪來的錢那大漢慌道:這可糟了……我也沒帶錢……那老板哽咽道:大哥,真的不用錢……那大漢狂怒道:你少啰唆!我一會兒想辦法給你。

阿秀看不過去了,附耳便問:大叔,你干啥固執啊,人家都說不用錢了。那大漢怒道:不行就是不行!在你面前,咱定得立個好榜樣出來。隨口吃了兩只餛飩,道:不說了,咱們去找銀子吧。拉起了阿秀,便走出店外。

寒風撲面而來,阿秀卻不覺得冷,只是怦然心動:大叔,咱們……咱們要打劫了么那大漢惱道:你又來了。搶劫偷竊,全是犯法的。咱們得想些正經營生才是。

阿秀納悶道:正經營生那大漢努了努嘴,把手指向街尾,阿秀凝目去看,但見滿街燈籠中,閃爍了一面招牌,上頭兩個字不認識,讀做阿阿大銀庄,下頭另有一個天斗巨字,正是一個當。阿秀愕然道:大叔要進當鋪你……你身上有值錢東西么

那大漢道:沒有。阿秀皺眉道:那你要當些。什么那大漢四下探看,忽見地下一團狗屎,黃黏微熱,狀極新鮮,不由大喜道:有了。阿秀愕然道:有什么

那大漢並不多言,只管取來兩根樹枝,將狗屎小心夾起,隨即向前行去。

當者,當也。世上第一救窮的,便是當鋪。這人生在世,什么都有個價錢,總說一夫當關、萬夫莫敵,想一個人連虎牢關都能拿來當了,爹娘還留著做什么親爹三兩、親娘五兩,兄姊妻女一齊當掉,還可以多賺點利錢。也是百姓們益發領悟這些道理,萬寶大銀庄自是我百~萬\小!說齋壯大興隆,天天都有人借賒典當,贖銀度日。

靴老爺……在下有幅字畫……想當些銀子……書齋方才過完年,生意便好得不成話,只見一名男子手展一幅滾動條,只在那兒細聲探問,奈何櫃台後的薛老爺聽不到,唯獨桌上翹了一雙腳,高高舉起,輕輕搖晃,看那靴底臟得不成話,想來整年沒洗。

這薛老爺其實不姓薛,這個薛字,是由靴字脫胎換骨而來,只因客人們只見過他的靴底,沒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遂以靴老爺相稱,久而久之,已成渾號。

薛老爺、薛老爺……那男子連喚數聲,始終不聞應答,只能拿手去推靴底,大喊道:薛老爺!靴底微微一震,主人翁終於睡醒了,聽得櫃台後嗓聲尖銳:干什么啊那男子細聲道:我要當字畫。換些銀子用。

拿來。鐵欄桿後傳出冰冷嗓音,聽入耳中,讓人沒來由的心中一寒。

這當鋪管事又稱朝奉,此本大漢官名,原稱朝奉請,專來安排百官朝覲事宜。八方諸侯若欲見到漢天子金面,便得過他這關。也許平日太刁難了,抑或禮品私藏多了,久而久之,便成了當鋪管事的通稱。

那男子取出一幅滾動條,低聲道:靴老爺瞧了,這是咱耗時三年、工筆精繪的長江萬里圖,雖不敢與前人名家相比,卻也是在下畢生心血所就……您……您看看能當多少錢

靴老爺把那雙靴子高高翹起,從腳縫里透出冰冷目光,看櫃台上不只這幅長江萬里圖,另有數十卷字畫,層層迭迭,森然便道:來人。一旁行上了伙計,應道:小的在。

靴老爺道:拿桿秤來,秤秤多重。那伙計取來桿秤,將字畫吊起,秤了一秤。我看靴老爺道:一共多少斤那伙計朗聲道:十斤。欄桿後傳出算盤聲,聽得靴老爺道:我算算,你這些東西一共十斤,差不多值得……猛聽砰地一響,那雙靴子朝桌上重重放落,總結道:三兩銀。那男子忙道:一幅三兩靴老爺道:一斤三錢,十斤三兩。

那男子張大了嘴,沒料到自己一生心血,居然秤斤賣了,怕比豬肉還賤些,咬牙便道:靴老爺,你欺人太甚了,這幾十幅畫是在下歷時三年、嘔血三升、竭盡才華所做……靴老爺道:老弟,你嘔一升血值多少錢那男子大哭道:這哪能用錢算!

靴老爺道:不能以錢計,那便是不值錢,你要么趕緊當,要不早點滾,少在這兒鬧。靴底一並,啪地聲響,四下走來了幾條大漢,冷冷地道:帶著你的破畫滾!

眼看那雙靴子翹得老高,不忘左搖右擺,好似掛著一幅冷笑,那男子哭了起來,只能收拾家當,正待離開,猛聽櫃台後一聲斷喝:慢!那男子大聲道:你還想羞辱我嗎

靴老爺道:你那堆字畫里有樣稀奇東西,可否讓書齋我瞧瞧那男子大喜過望,曉得靴老爺看走了眼,忙取出長江萬里圖,正要雙手奉上,卻聽道:不是這幅,你望下找。

那男子急急忙忙,正要取出得意大作水仙,靴老爺又道:書齋再望下找!翻來找去,終於取出一道滾動條,霎時欄桿里伸出一手,急急奪過,贊嘆道:無價之寶啊!

左右保鏢聞言驚奇,紛紛探頭來看,卻見畫紙上干干凈凈的,竟是空無一物紛紛訝道:這……這是白紙啊,怎能是無價之寶靴老爺嘆道:俗人們,這可不是尋常東西,看我百~萬\小!說齋看這兒,這折痕是什么眾保鏢喃喃地道:就是些折痕了,還能是什么

蠢才!靴老爺憤怒了:這是李後主的澄心堂紙啊,難道沒聽說過那賣畫男子一臉疑惑,眾保鏢也笑了起來:什么澄心堂敢情是賣葯的

這澄心堂紙可遇不可求,乃是南唐後主李煜所創,號稱膚如卵膜、堅潔如玉,天下只剩百扎,書齋當年歐陽修得了一扎,驚喜萬分,立時拿來書寫新唐書,蘇東坡、黃庭堅也各藏了一扎,沒想卻重出人間了。正激動間,靴老爺忽又咦了一聲,直瞪著那幅長江萬里圖,顫聲道:等等,你……你這畫工筆上色不尋常……把顏料拿來瞧瞧。

那男子喃喃打開畫箱,取出筆墨色料,靴老爺大駭搶過,驚道:紫狼毫、血丹青!三十多年沒見過了!你……你是開封人,對么那男子喃喃地道:是書齋啊,咱世居開封、祖上是道君皇帝的畫師……靴老爺長嘆一聲:難怪了,不然你哪來這許多寶貝……唉……低頭撥了撥算書齋盤,道:把這些東西當了吧,白紙一張算你三百兩,筆墨丹青另計,怎么樣啊

那男子滿面驚喜:好、好……他扒面撓腮,忽又瞧見自己的大作,忙道:靴老爺我百~萬\小!說齋,那小人這些字畫呢該值多少錢靴老爺道:一斤三錢,十斤三兩。那男子愕然道:一斤三錢這……這價錢怎么算的

靴老爺道:紙是澄心紙、筆是紫狼毫、色是血丹青,分開來都是寶貝,只可惜……砰地一聲,靴子再次翹上了桌,痛惜萬分:讓你畫成了一幅畫。

那男子駭然道:什么分開來值錢,變成畫就不值錢了靴老爺嘆道:老弟,你是宋徽宗么那男子結巴道:不……不是……靴老爺道:你是黃公望么我看那男子大聲道:我姓周名臣字舜卿!靴老爺淡淡地道:這就是了,你既非宋徽宗,也非黃公望,這澄心堂紙若讓你畫成了一幅畫,你曉得叫什么那男子愕然道:叫……叫什么……

叫污損。靴老爺嘆息搖頭,那男子則是哇地一聲,大哭起來了,靴老爺道:老弟,家里還有什么寶貝,趕緊拿來當,可別再污損了。

殺了你!男子我看暴怒飛撲,卻聽砰地一聲,腦袋撞著了鐵欄桿,頓時暈了過去。靴老爺卻是一無所覺,只低頭寫著賬本,淡淡地道:世人無知啊。

天下萬物,什么都有個價錢,卻唯有才華不值錢。靴老爺打了個哈欠,霎時又是砰地一聲,雙腳再次高高翹起,傲然道:下一個。

娘!我肚子餓!肚子餓!門外嚷了起來,卻是個小姑娘,只聽一名女子慌道:娘馬上來,當了這個之後,咱們就有錢了……櫃台上的雙腳不耐煩了,怒吼道:下一個!

連連催促中,屋里便響起腳步聲,聽得一名女子怯怯地道:靴老爺,我……我想當點東西……靴老爺哈欠連連,也是穿了整日靴子,腳底不免悶熱,便脫下鞋來,道:拿出來。

那女人解下一只布包,小心取出一幅滾動條,絲緞綁縛,足見珍貴,低聲道:這……這是我夫君的傳家之寶,意義非凡,只能當、不能賣……

好似照本宣科,每回過來典當之人,不外這一套。靴老爺打了個飽嗝,索性赤腳上桌,分開腳趾,哈欠道:拿來。那女子忙道:你……你別亂來……我……我自己展圖。她細心解開絲帶,將軸畫展開,只見圖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我看筆畫彎斜,宛如異國文字。靴老爺冷笑道:什么玩意兒你女兒的習字本

那女子道:你望下看,自會知曉。滾動條展開,其上密密麻麻,滿是文字,圖中另有一條紅線,自東而西,如蜿蜒神龍,另有無數花花綠綠的岔枝,南北開展,如蛛網般散布天下。

靴老爺皺眉道:這是地理圖那女子道:龍脈圖。砰地一聲,櫃台上的雙腳震落下地,探來一顆腦袋,雙眼睜得老大。

眼看靴老爺現身了,那女人卻也嚇了一跳,只見此人五官扁平、膚皺嘴小、長得倒與他的靴底有幾分神似,想來那雙腳翹是不翹,並無分別。

尋常地理圖長寬不過數尺,這幅圖卻大大不同,看它是羊皮硝制,細薄如紙絹,拉開數尺、又是數尺,滾動條極長,隱含連綿不盡之意。靴老爺深。深吸了口氣,道:這圖是誰繪的那女子低聲道:劉國師、姚天師。靴老爺皺眉道:誰那女子翻過滾動條,展示署名,見了兩個清晰漢字,一是劉基,一是姚廣孝。

砰地一聲,靴老爺收起了腳,昂然站起,再也坐不住了。

國師劉基,太祖之張良;天師姚廣孝,永樂座下鬼谷子。北京號稱八臂哪吒城,依的便是這兩位術士的靈感。靴老爺微微喘氣,復又細細來看那圖,只是紅線書齋來到甘陝一帶,竟是驟然斷裂,不由大驚道:怎么斷了

那女子道:不瞞您說,此圖因故一分為三,一幅下落不明,一幅流落西疆,惟有這份還留在京師。靴老爺愕然道:何以如此那女子道:靖難大戰。

屋內靜了下來,靴老爺撫了撫面,大口喘氣,自知找到了朝廷秘寶:河洛神機圖。

西起天山、東入夢海,這幅圖泄漏了風水龍脈,乃是天下第一地理圖。過去僅見諸於典籍,誰也沒見過。直至今日,方才重現人間。

靴老爺是舉人出身,景泰年間屢次不第,流浪京師,落得替太監們整理宮中典籍,沒想幾千本書翻下來,天朝文物盡收眼底,練就了一身考據本事,只是昔年江充不愛古玩珍寶,不曾重用他,直到唐王爺復出,這才將他請出山來,執掌通號,成了這個威震京師的大朝奉。

靴老爺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這……這圖是怎么到你手中的那女子道:我說過了,這是我夫君的傳家寶。靴老爺低聲道:你夫君他……他姓啥名誰那女子幽幽地道:我夫君姓王,他祖上有一位風水先師,便是王嚴大人……

我百~萬\小!說齋靴老爺顫聲道:神算子王嚴!他……他是姚廣孝的徒弟那女子道:沒錯。王嚴公是姚天師的六弟子,靖難大戰後奉師父之命,守護這幅河圖。其後天師歸隱山林,不知所蹤,這圖便一直留在我家里,直至今日……

多少年了,不論正統還是景泰,江充還是唐王,他們早已忘了本,自也不知世間還有這幅關乎龍脈的河圖。靴老爺我看顫抖雙手,提筆醮墨,先依著當鋪行規,自在簿本上寫落了物品之名,共只四字,見是:天下國家,其下則是此物的估價,見是:無價。

萬里江山,無可鑒價,故謂之無價。靴老爺壓下心中亢奮,忙道:別說這些了,你想怎么當那女子眼眶一紅,低聲道:我……我要死當。靴老爺心我看頭怦怦一跳,忙道:你……你要當多少錢那女子細聲道:三……三百兩銀子……砰地一聲,靴老爺拉開了抽屜,捧出大把金元寶,正要胡亂砸過去,卻聽那女子慌忙道:等等、等等!

靴老爺大急道:書齋等什么我要給錢啦那女子低聲道:你別急,先讓我想想……靴老爺心下一寒,自知煮熟的鴨子要飛了,一時懊惱氣憤,大罵自己胡塗。

這女人很聰明,她懂得察言觀色,已然猜到此圖非同小可,只怕是要加價了。

靴老爺朝奉生涯十年,經手珍寶不計其數,什么魚腸劍、西施裙、周公鼎,在他都是小菜一碟。可如今遇上千斤鮑魚,偏又讓人看破了用心,一時又恨又氣,直想狠抽自己三千個耳光,咬牙道:你……你想要多少那女人低聲道:三……三千兩。

靴老爺心頭一跳,正要高聲答應,那女人卻又遲疑了,忙改口道:等等,就……就三……三萬……萬字才出,卻聽撲嚕一聲,靴老爺放了個響屁,聽他大喊道:三……兩……銀。

這價錢一出,那女人頓時愣了,忙道:三兩銀靴老爺道:是,就是三兩銀。

要干當鋪的大朝奉,要緊的不是鑒價,而是殺價。我百~萬\小!說齋靴老爺不是出不起價錢,便算三十萬、三百萬,他也拿得出手。可惜麻煩不在買東西的錢,而是在賣東西的人。這女人太聰明了,只消自己出高了價錢,反會讓她拼命望上加,到時等她發覺了此物的身價,那還不趕緊拿去獻給正統皇帝,換個關內侯回家,還輪得到自己分油水

當此一刻,自己只能行險,她越覺得東西賣不出,自己越能買得到。

聽得靴老爺出價極低,那女人便也哼了一聲,道:三兩銀你留著自己用吧,。我不當了。朝大門走了幾步,卻聽屋外傳來喊聲:娘!我肚子餓!肚子餓!

靴老爺心下冷笑,早已算到了這步棋。女兒嚷肚餓,娘心如刀割,要那女人如何不就范果然那女人滿面痛苦,乖乖轉了回來,低聲道:靴老爺……我看這樣吧,我這里減減價,算你兩萬五千兩……猛聽砰地一聲,靴老爺兩只腳再次放回了桌上,聲腔拔得天高:三兩銀!你當還是不當快快交代一聲,別礙著老爺做生意哪。

我看

眼看靴老爺只在那兒哈欠,好似真不要了,那女子慌了手腳,忙道:等等、我再減減,算你兩萬兩…這是最少了……我……我夫君還在牢里,等著使錢……靴老爺心下大喜:什么你丈夫坐牢啦那女人醒了過來,忙道:不、不是,你聽錯了…書齋…我丈夫好好在家里……

靴老爺暗暗冷笑,驀地把腳用力一蹬,大吼道:下一個!那女人驚道:你……你干什么靴老爺冷冷地道:我干什么小娘子,你請吧,這樁生意,老爺沒法做了。

那女人傻住了:為什么靴老爺森然道:我這行是功德事業,救急救窮,活人無數,卻老是讓人陰損。你說實話,不論咱拿多少銀子給你,你都覺得咱在趁火打劫,對么

那女人低下頭去,卻是無言以對,靴老爺道:說正格的,你這圖能值多少錢,我也沒把握,我今日若給你幾千兩,別說我自己不放心,恐怕你也會覺得不足,以為我在訛詐你,日夜咒我是個奸商,想我堂堂正正做人,又何必受這個閑氣霎時暴吼一聲:下一個!

那女子大驚道:等等!等等!別趕我走!靴老爺,價錢的事,大家好商量……

靴老爺心下暗暗得意,要知世上寶物無分來歷,其實都只有兩個價錢,一是三百萬兩買不到,一是三兩銀沒人買,一天一地,差別只在識不識貨。惟今之計,就是趁虛而入,只要能唬倒那女人,便能讓她心甘情願交出河圖。

眼看那女人怕了,靴老爺便道:也罷,我是個修佛的人,慈悲心腸,看小娘子這么可憐,我也於心不忍。這樣吧,你若真想當這幅圖,便得拿點誠意出來我百~萬\小!說齋。那女人低聲來問:我……我該怎么做靴老爺傲然道:跪下來求我,我可以多加點銀子。

靴老爺出狠招了。天下一切,都有個價錢,卻只有臉面不要錢。凡人一旦不要臉,什么都好談,屆時要殺要剮,手到擒來,還有什么是拿不走、要不到的

眼看那女人低著頭,淚水在。眼眶里轉來轉去,想是悲憤已極。靴老爺笑道:唉唉唉,這沒什么可恥的,照我看哪,什么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還不都有個標價在那兒尤其廉恥二字,不怕沒人賣,就愁沒人買,你現下跪了,以後兒女有飯吃、有衣穿,有主子喂養,有朝一日等他們光宗耀祖,便換別人跪你啦。

那女人淚水颼颼而落,膝蓋慢慢彎下,正要屈膝跪倒,忽然眼光一轉,那滾動條上明明白白寫著劉基、姚廣孝的大名,均是開國時的奇人,霎時勇氣倍增,大聲道:算了!不當了!

靴老爺吃了一驚:不當了那女人咬牙道:我只是一。時缺錢,不是真心要賣這幅圖。否則此圖乃姚天師、劉國師監修,便幾萬兩銀子也值得。你不識貨,那是你沒本事。,我何須在此受你的閑氣轉過身去,冷冷地道:奸商,把你的三兩銀留著吧。總之我不當了。

眼看那女人好生剛烈,靴老爺不禁慌了手腳,忙道:等等、等等,你一個女人家,粥粥無能的,若不典當維生,卻想靠什么養家活口那女人道:不必你管。反正我什么都當,就是尊嚴不當。正要傲然離開,卻聽砰地一聲,那兩只靴子高高翹起,傲然道:且慢!

那女人轉過身來,冷冷地道:怎么想求我啦靴老爺森然道:誰求你了告訴你吧,你那爛圖便送了我,我也不要。那女人冷冷地道:既是如此,你喊住我做什么靴老爺道:沖著你那句尊嚴不當,大爺咽不下這口氣。

那女人庄容道:聽好了!這世上豈只尊嚴無價無價的東西太多了,親情無價、性命無價、人品無價……正說間,猛聽碰地一聲,櫃台上扔來一張銀票,靴老爺森然道:過來,把我的靴子舔上一舔,只消舔一口,這一百兩銀票便是你的。

那女子吃了一驚:你……你說什么靴老爺道:看你是個美人兒,想必自負貌美吧。不過咱告訴你,我既不要你脫裙子,也不要你來脫我褲子。我只要你來舔靴子,舔一口,百兩銀,金口一開,銀子就來,這生意劃算吧

門外女兒哭得震天價響,直嚷著肚子餓,那女人自也呆住了,她盯著百兩銀票,自知這是全家老小的救命錢,只消忍過一時屈辱,待日後闖過了難關,誰又曉得今日之事正猶疑間,台上的雙腳真似發癢了,只相互搓弄,隔靴搔撓,不忘大笑催促:快啊!不肯做,我還怕找不到別人舔嗎一口一百兩!便公主娘娘也搶著舔啊!哈哈哈哈哈!

都說人窮志短,一個人舔完了靴子,還有什么是不能做、不能賣的這才叫做釜底抽薪之策。正哈哈大笑間,靴子微微一動,真似讓人舔了,靴老爺頓時仰頭狂笑:哈哈哈!哈哈哈!胭脂三兩、肚兜十兩,狗也似地舔靴子,無價!正要再說幾句無聊的,卻聽櫃台下傳來小孩的嗓聲,大喊道:有人在家嗎咱要當東西。

靴老爺定睛一看,驚見一名男童手提樹枝,惡形惡狀,正朝自己的腳底狠戳,不覺怒道:那書齋女人呢那男童道:她邊跑邊哭,給你氣走啦。靴老爺怒道:什么跑了心下氣惱,正要命人追她回來,轉念一想,卻又壓住了焦念。

都說放長線、釣大魚,此刻若要遣人去追,萬一河書齋圖之事因此泄漏出去,自己還能渾水摸魚么不如暗中遣人跟蹤,慢慢誘之以利,威之以勢,那才是正理。他想通了道理,傲然道:滾得好,省得老爺看得煩。淡淡又道:小鬼,你來這兒干啥

那男童道:我要當東西。靴老爺哈欠道:無知小兒,能有什么東西當出去、出去。那男童拂然道:你別看不起人,我這兒有件無價之寶,包管你看了大吃一驚。

靴老爺有些累了,只脫下靴子,自在桌上摳腳,懶懶地道:聽你誇口的,左右無事,拿來瞧瞧吧。那男童捂住鼻子,道:你等等啊……低頭下去,用樹枝夾起一物,置入靴老爺的趾縫間,道:夾穩啊。

靴老爺咦了一聲,只感趾縫熱呼呼、黏答答的,饒這五趾經歷豐厚,什么玉石金銀、古董字畫,乃至三山五岳的奇珍異寶,無所不夾,卻不曾有此異感。忙凝神來看,卻見趾間一團黃黏黏,不由愕然道:這……這是什么那男童道:哮天屎。

靴老爺呆住了:哮天屎那是什么那男童笑道:真笨。二郎神養的狗,叫做什么靴老爺道:哮天犬。那男童道:是了。哮天犬拉的屎,叫做什么靴老爺愕然道:就……就是哮天我百~萬\小!說齋屎么

那男童儼然道:對啦。哮天犬性子傲,飛得高,專在五寶大雪山上拉屎,我朋友費盡千辛萬苦,方從山頂挖了一塊,你要不要啊靴老爺氣極反笑:你……你要當多少錢那男童道:三百萬兩。靴老爺狂怒道:來人!把這頑童拖將出去!打斷他的狗腿!

左右保鏢大喝一聲,紛紛奔上前來,正要將幼童揪住毒打,卻聽門外傳來吐痰聲:干什么干什么不過當個東西,怎就出手打人啦

滴滴答答,店里傳出尿臊之氣,隨即腳步大作,似有人奪門而逃。靴老爺卻是渾然不覺,只管找來草紙,一邊擦拭趾縫狗屎,一邊皺眉道:怪了,飯前才解了手,怎又想尿啦……

正想去尋夜壺,櫃台旁卻傳來腳步聲,想是武師回來了,靴老爺哈欠道:人轟出去了么聽得一人道:轟了。靴老爺微笑我百~萬\小!說齋道:打斷腿了么那人道:快了。握住了靴老爺的腳踝,聽得砰地大響,靴老爺哎呀一聲,正正撞在欄桿上,睜眼驚看,赫見櫃台外來了一條虎也似的大漢,生我百~萬\小!說齋了一雙怒眼,額上還有一個罪字。

靴老爺尿意大盛,尖叫道:你……你是誰那大漢道:你管我是誰,我的寶物呢我不當了。靴老爺寒聲道:什么寶物那大漢皺眉道:哮天屎啊,怎么,你偷吃了

我百~萬\小!說齋

靴老爺心下一醒,才知那頑童另有靠山,卻原來是一伙的,不由手酥腳軟,顫聲道:大爺要哮天屎是吧,您等等啊……撕下簿本,在趾縫里忙了半天,我看捧起了一小團黃黏,細聲道:大爺久等了,來,這是您的哮天屎。

那大漢打量半晌,作勢嗅了嗅,忽地暴怒道:這不是哮天屎!靴老爺陪笑道:怎么不是呢方才拿進來的……氣味多純啊……那大漢怒道:放你媽的屁!哮天屎多大一塊,就這么點召來男童,喝道:這人偷竊咱們的傳家之寶,抓住他的腳,把他拖出來!

那男童自是阿秀了,嘻嘻一笑,便與那大漢各抓一腿,奮力急拉,聽得轟然巨響,靴老爺兩腿穿過柵欄,奈何胯檔出不去,便正正撞上欄桿,直痛得他縱聲慘叫,幾欲昏暈。

那大漢怒道:搞什么!不信拖不出!阿秀心下大樂,正欲再拉,卻聽靴老爺我看哭道:且慢!且慢!忙取出一把碎銀,慘笑道:壯士,小本生意,沒什么錢銀,小小意思,請您笑納。

那大漢狂怒道:混蛋!當我是強盜么告訴你!我只要我的哮天屎!雙手揪住鐵欄桿,一聲低吼,碗兒粗細的鐵欄桿竟已彎曲,當即抓住那人的雙腿,沈聲運氣:不信拖你不出,一、二……三字未出,靴老爺已然大哭道:饒命啊!饒命啊!小人還想活命啊!

大漢怒道:你要活,那我就該死了快把哮天屎還我!否則要你賠命!靴老爺情急生智,慌道:等等!等等!小人想起來了,我早把您的哮天屎收入府庫……這東西既經典當,不克歸還……那大漢緩下了臉色:原來已經當了,怎沒當票呢靴老爺忙取來票子,陪笑道:好了、天界哮天屎一塊,咱已收下啦……來來來,這是您的票子。

那大漢冷冷地道:當了多少錢怎沒寫上靴老爺駭笑賠罪,忙提起毛筆,劃上一橫,那大漢暴怒道:一兩當我是乞兒么靴老爺顫聲道:誤會!誤會!小人沒寫完哪。說著添了一豎,成了個十,那大漢還是不悅,森然道:十兩老子不當了。

寶物不當了,便得原物歸還,還不出便得死。靴老爺哭了起來,提起毛筆,二一添做五,哽咽道:五十兩,夠了吧

阿秀心下不滿,朝他腳底搔了搔,靴老爺哈哈大笑,毛筆一偏,在十字頭上添了一斜,阿秀咦了一聲:十上多了一斜,那是五……五……霎時雙手一拍,大喜道:五千兩!

一塊哮天屎,典當五千兩,應當不必贖回了。靴老爺心如刀割,痛惜哽咽:你倆高興了吧嗚嗚、嗚嗚……我的銀子啊……正心疼間,兩腳一縮,碰倒了一枚印章,正正落到了當票上,五千之後竟又多了一字,阿秀凝目訝道:這字筆畫好多啊,有草、有田,念作阿……

正胡說間,腦袋遭人狠拍,聽那大漢。不悅道:什么咿咿啊啊這是萬!阿秀忖忖喃喃:五……千……霎時大驚起跳:萬!

砰地一聲,靴老爺昏暈在地,兩腳卻還仰天高翹,擱放桌上。那大漢滿意地道:五千萬兩龍銀,這才是哮天屎的身價。算你識貨。拍了拍靴老爺的腿,道:好啦,金銀收在哪兒咱們要兌銀了。喊了幾聲,這人都是一動不動,也不知是真暈假昏,那大漢奮起臂力,聽得轟地一聲,欄桿已是連根拔起,便道:算了,咱們自個兒找。

阿秀一輩子沒見過銀庫,忙攀過櫃台,狂奔而入,那大漢手持鐵欄桿,朝牆壁上一陣亂刺,猛聽轟地一聲,牆壁破開,白銀傾瀉而下,險些將阿秀壓死在地。那大漢嘖嘖稱奇:這老賊挺能斂財哪,瞧,至少我百~萬\小!說齋十萬兩白銀在此。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阿秀讓元寶壓到了腳趾,雖說抱腳蹦跳,卻也是淚中含笑,忙找了一只大布袋,拼命去裝,那大漢卻只撿了兩只元寶,收在腰間,道:走吧。

好容易入了寶山,那大漢卻要空手回了,阿秀不覺愣了:大叔怎不多拿些那大漢聳肩道:帶不慣。眼見阿秀一臉愕然,便解釋道:跟你說吧,我很多年沒用過錢了。

阿秀愕然道:沒用過錢那……那你怎么吃飯那大。漢聳了聳肩,道:就是吃。

阿秀駭然張嘴,方知那大漢要什么、拿什么,想什么、吃什么,又何必帶什么錢兩出門豈不勞什子太重相形之下,自己反倒落了下乘。

一大一小當了哮天屎,滿載而歸,奈何阿秀的布袋裝得過飽,至少拿了百斤白銀,比身子還重些,自是死拖活拉,氣喘吁吁:大叔……等等我、走不動了……那大漢駐足下來,淡淡地道:誰要你這般貪心這可知道厲害啦

阿秀求情道:大叔,你……你幫我扛銀子吧,好重啊。那大漢搖頭道:那可不行。自己偷的自己背、自己盜的自己扛。這是道上規矩。阿秀哪管什么規矩,猛地抱住大漢的腿,哭纏道:大叔,求求你嘛、幫我背銀子吧!幫我背銀子吧!

阿秀每回假哭耍賴,總能心想事成,那大漢卻是鐵石。心腸,淡淡地道:拿點骨氣出來,別學孬。自顧自走回先前餛飩鋪,招來老板,喊道:老兄,付帳啦!說著把元寶砸了過去,轟地一聲,險些撞破泥牆。

那老板駭道:大爺,這……這錢好大,咱找不開啊。那大漢坐了下來,一邊吃著餛飩,一邊道:誰要你找了都留著吧。那老板顫聲道:不成!不成!兩碗餛飩哪值這許多錢那大漢拍桌怒道:要你拿便拿!啰唆什么那老板怯怯喜道:是、是。

。天冷風寒,餛飩全涼了,那大漢吃了幾口,湯油都結了凍,那老板低聲道:爺,要不要我替你熱熱那大漢搖頭道:不了,我的弟兄還在前線吃苦,這般挺好。說了幾句,卻沒見阿秀回來,濃眉微蹙,便走出店外察看。

來到店門外,街上只是空盪盪一片,也不知阿秀是迷路了,還是摔跤了,那大漢心里擔憂,正要上街察看,忽見一名小童蹲在店外,腳邊還擱著那只麻袋,不是阿秀是誰那大漢松了口氣,道:外頭冷,怎么不進來阿秀冷冷地道:我干啥要聽你的,你是我爹么

那大漢道:你衣衫薄,快進來,別受涼了。阿秀大聲道:我受涼關你什么事你走開!那大漢訝道:呵使小性啦聳了聳肩,轉過身去,徑朝店鋪走入。阿秀愣住了,喊道:喂!喂!你不是要帶我去找我爹么就這樣走了

那大漢停下腳來,道:你不聽話,我帶不了你。阿秀大聲道:我為何要聽你的話是你先不管人家死活的!眼眶一紅,咬牙道:不帶就不帶,有什么了不起的……也是倔性發作,身子一轉,正要飛奔離開,忽然眼前晃過一條手帕,七彩刺綉,帕上一名美女攏發側身,左臂托腮,好像真人一樣,看那身上卻是……

光溜溜的!

阿秀倒抽一口冷氣,停步下來,顫聲道:這……這是什么那大漢微笑道:這是當鋪里摸來的。方才那庫里多少寶貝,你都沒瞧見阿秀喃喃地道:沒……沒瞧見……

阿秀眼里只有錢,自不知當鋪里最多珍寶,又是古董、又是字畫,自也少不了這些好東西。那大漢壞得很了,提起手帕,慢慢揮到東、阿秀便看到東、慢慢飄到左,阿秀便望向左,眼看小孩子迷了魂,便道:這手帕共有十二張,都在我口袋里,你現下看到的是第一張,叫做春光乍現。阿秀大驚道:那……那第二張呢那大漢道:叫做裙里乾坤。

阿秀如中雷擊,想他過去雖也曾拜讀金海陵一類名作,可書里插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人女人抱在一塊兒,好似兩只熊,落得個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眼看那大漢身懷異寶,顫聲便道:大叔……借我瞧瞧……大漢道:別說借你,送你也成。

阿秀大喜道:真的么大漢微笑道:你先進來屋里,陪我吃完餛飩,之後咱們再說。

請將不如激將、激將又不如派遣女將,果然阿秀便乖乖回來了。那大漢吃著冷餛飩,道我看:你方才在門口四處張望,是在瞧什么阿秀低聲道:我……我在找當鋪里的那個女人……

那大漢哦了一聲:你覺得她可憐阿秀細聲道:是啊,我……我想送她些銀子……

那老板咦了一聲,回過頭來,眼里滿是嘉許,那大漢卻是頭也不抬,徑道:別忙了,你這種來歷不明的錢,不是人人都肯收。阿秀茫然道:為什么那大漢嚼著餛飩,道:那還要問嗎人家可是好人哪。

阿秀啊了一聲,卻也懂了,都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看這世上的好人必定循規蹈矩,有背良心的事不做、來歷不明的錢不收,為所當為,知所進退,一輩子縛手縛腳,無怪總是英年早逝、斷子絕孫了。

阿秀哼了一聲,更加不想做好人了,道:大叔,為何世上總有這許多笨蛋他們干啥和自己過不去啊大漢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么想當個好人,第一要緊的功課是什么

阿秀喃喃地道:不可以做壞事,是么那大漢道:照啊,那什么事算是壞事

阿秀咦了一聲,居然被這話考倒了,看他平日聽夫子教誨,這不行、那不該,彷佛處處陷阱,可此際猛一回想,究竟什么是壞事,居然說不准。他凝思半晌,喃喃地道:偷東西算是壞事,對吧那大漢道:是啊,那偷東西的人,算不算壞人

阿秀頷首道:當然算啊,好人絕不會偷東西的,對吧那大漢道:那你方才偷走了霍天龍的火槍,是不是也算壞人了阿秀大吃一驚,忙道:不是、不是,我才不書齋算是壞人!那霍天龍才是壞人!大漢哦了一聲:那姓霍的哪里壞了

阿秀大聲道:他欺侮小孩,他才是大壞人!我偷壞人的東西,不算壞人。

那大漢搖頭笑道:小子,這不是你說了算的,偷就是偷,管你偷的是好人壞人、男人女人,在那幫好人眼里,你仍舊該去坐牢的。阿秀大聲道:為什么大漢一口喝完了餛飩湯,舉袖抹去嘴漬,道:沒法子,這就是規矩啊。我看阿秀愣道:規……規矩

那大漢吃著小菜我百~萬\小!說齋,道:想當好人,便得守規矩,天經地義。那姓霍的打小孩,固然是壞人,可人家壞歸壞,你還是不許偷他的東西,不然你和他有何不同阿秀大聲道:不公平!那……那姓霍的欺侮人家,我難道不能還手嗎

那大漢嘴里嚼得渣巴渣巴響,道:別人守不守規矩,那是別人家的事情。你便算被欺侮了、被打了,還是得問問你自己,你有沒有守住規矩算不算個好人懂嗎阿秀呸道:白痴!傻蛋!姨婆說得對!好人全是笨蛋!我死也不做好人!

那大我百~萬\小!說齋漢哦了一聲:怎么你姨婆這般教你的阿秀大聲道:是啊!姨婆最聰明了,她說守規矩的人全是笨蛋!明明直路可通,卻得繞路來走,可每次回頭一看,那些不守規矩的人早就一步登天啦,咱們若不想做傻子,便得學壞!

那老板聽得頻頻嘆息,。想來這話道出他的心情了。那大漢笑道:你姨婆聰明啊,不過她這話也不大對。依我看來,這幫守規矩的人其實不傻,他們也是經過精打細算的。

阿秀起疑道:是嗎好人不都天生老實,還會算計嗎那大漢拿起饅頭,咬了一大口,道:你先看看我,我像個好人嗎阿秀嘻嘻賊笑:不像。那大漢笑道:為何不像

阿秀道:你看你,吃饅頭一口就是半個,比妖怪食量還大,你不像壞人,誰我百~萬\小!說齋像壞人那大漢哈哈笑道:是了。我個頭大、食量大、膽子大、火氣大,樣樣都大,你看那幫好人見了我,卻該怎么辦阿秀茫然道:怎么辦啊那大漢喝干了酒,笑道:將我縛起來啊。

阿秀訝道:縛起來那大漢道:這規矩像是條繩索,將天下人緊緊來縛。你看那幫守規矩的人,有的沒本領、有的沒膽氣,一聽我看說要把雙手縛起,自是樂得沒魂了,卻要那幫膽大的如何甘心可憐大伙兒二一添做五,個個捆手綁腳,垂頭喪氣,卻便宜了一群小人。

阿秀訝道:小人誰啊那大漢喝了口酒,把手望天上一指,阿秀皺眉道:什么啊

那大漢道:這兒立個招牌,嚴禁百姓通行,那兒開個大洞,專讓大小舅子來鑽,你想這些人是誰阿秀滿臉迷惑,支支吾吾,那老板卻細聲苦笑:是……是朝廷的人……

阿秀喃喃忖忖,驟然間把手一拍,大聲道:對呀!所以大家要做好人壞人,其實看的就是朝廷了那大漢哈哈笑道:孺子可教也。

朝廷者,天下之規矩方圓。這規矩若是假的、歪的、斜的,誰還願意守規矩從此好人活不了、不壞不行了,由是天下大亂,連神佛也不能收拾了。

天下病了,人人都在尋找病因,可到底誰才是禍首元凶是文楊、是武秦是正統皇帝還是哪路仙佛妖魔店里忽然靜了下來。鐵腳大叔、小阿秀,店里老板,人人各懷心事。良久良久,忽聽阿秀道:大叔,其實什么好人壞人都是一樣的,都只是想吃飯過日子而已,對嗎

那大漢道:不對。阿秀訝道:不對大漢道:世上有些人寧可餓死,也不願去偷去搶。他們守的是心中的規矩。阿書齋秀驚道:有這種傻子么大漢道:當然有,我自己就認得一個。阿秀呆呆地道:誰啊那大漢輕輕地道:盧雲。

我百~萬\小!說齋阿秀大驚起。跳:又是這姓盧的!他就是我的親爹爹么那大漢怒道:別逢人就叫爹,丟死人了。把桌子向前一推,轉身便走。阿秀驚道:大叔、大叔,等等我啊!拖著麻布袋,追到了店外,那大漢卻走得好快,居然不見蹤影了。

阿秀心里發慌,正要放聲喊人。,忽又轉了念頭:我可傻了,錢都到手了,干啥還死死跟著他快回家找姨婆吧。心念一動,立時掉轉了身子,不忘冷冷一笑:傻子,真以為我要找爹么有錢就是爹,一會兒姨婆要是見了這許多元寶,定會誇我是好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