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日本晁卿辭帝都(1 / 2)

英雄志 孫曉 11238 字 2021-02-24

天際陰沉,大海寧靜無波,但見遠方海域飄來了大片水霧,宛如罩上了一層薄紗。

嘩嘩……嘩嘩,好聽的水花聲響起,霧里悄悄來了一艘海舟,舟上坐著四名靜靜的和尚,他們赤足短衣,低頭搖槳,看船頭上還高懸了一盞燈籠,燈紙上繪了朵金菊花,光暈透出,依序數去,共是八枚發光菊瓣。

這片海域很是陰森,初時輕煙薄霧,只在船舷,慢慢水煙越飄越高,越來越濃,漸漸海霧淹沒了小舟,便讓化做了一片朦朧,望來極是凄美。

水霧中燈光遠去,慢慢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聽後方再次傳來劃槳聲,又是三艘小船駛來。

與先前的小舟相同,這三艘小船也各懸了一只燈籠,燈紙上亦繪了朵八瓣菊花,不同的是操槳之人已非和尚,而是四名武士。他們腰懸短刀,頭綁布巾,一個個專心劃槳,隨著前方小舟駛入了濃霧之中。

海上行船第一忌諱者,便是遇上大海霧。颶風雖說凶險,畢竟還有跡象可循,時時可以走避。可海霧不同,每每來無影、去無蹤,極難防范,一旦船只被迫在霧里航行,隨時都有觸礁沈沒之危。

一片黑沉中,陡聽遠方傳來一聲呼喊:玻信得欸!

喊聲高亢嘹亮,聲聞數里,猛聽撲通幾聲,前方四艘小舟紛紛拋出了繩索,看那麻繩一尺一尺地布滿刻記,底端處又綁了一塊黑黑的錘鐵,當是拿來測度水深之用。

伊吉!、挪砸!繩鐵一路沈入海底,四艘小舟開始回報水深,驟然間,海面一陣劇烈起伏,但見後方霧氣破開,駛出了一艘大海船。

很大的海船,前後雙桅,規模宏偉,分作上棚、中棚、下棚,寬足三丈,長約十五丈,好似一棟海上樓房,正自破浪而來。當前桅桿上更懸了一面大旗,霧里依稀看去,旗面上也綉了一朵金菊花,自內而外,共計一十六枚菊瓣。

松柏長青、梅蘭竹菊,中土世界以花朵為認記的派別,並不多見,以金菊為號者,更是聞所未聞。不消說,面前的菊花旗並非出自於中原,而是名滿天下的鳥羽菊紋,至於這艘大海船,想必來自日本,它是京都遣出的使船。

自平安時代起,菊花便是東瀛的象徵。當時日本國主鳥羽天皇嗜愛菊花,常以菊紋裝飾器皿,或鑲於衣物佩劍之上,久而久之,承傳不墜,終為皇室徽章。至於日本二字,則出於飛鳥時代聖德太子之手,當時他遣使通隋,自稱日出國天子致書日沒國天子無恙,自此日本二字為臣民津津樂道,代代相傳下,終於大化年間底定國名,自號日本。

日本之意,便是太陽的家鄉。然而此刻船行大海,太陽卻不見了。從大船遠眺而去,只見霧氣濃厚,前方四艘小舟陷入濃霧之中,雖已點燃了,卻照不亮海面,只在霧里留下幾個暗淡的光暈,望來便似漁火點點,三三兩兩,凄涼美絕。

咔咔幾聲,大船上打響了火石,燈光燃起,有人隨即展開了一張海圖。

這張圖布滿了島嶼,圖上「沖繩」、「奄美」、「先島」等獵刀都在正中,想來,這張圖是「琉球王國」所繪,故「琉球」居於天下正中。

借著蒙此處缺一字燈光望去,只見圖上有條紅線,東起「沖繩」,一路西進,抵達一處小島,名為「煙島」,紅線於此稍事停留後,隨即向西連綿而去。忽然間,紅線大轉彎了,它疾疾北轉,像是遇到了什么,繞過了一個大,方才繞往西行。

琉球也好,朝鮮也罷,諸國海圖一旦繪制到此,莫不疾疾偏轉,指引來人避讓。只是他們在閃避什么呢海上又非陸地,一無大山,二無峽谷,只是一片海藍鏡滑,卻有什么好躲的呢除非……他們遇上了……

鳥羽菊紋:日本和服上的紋章又稱紋所,是表示一個家族或家庭以及神社、公司等特定集體的表示。紋章外形以圓形為多,也有多邊形。紋章中紋樣最多的是植物紋,也有器物紋、動物紋、幾何紋等。

紋所起源於平安時代,到戰國時代,作為家族的榮耀,可以繼承。到後來,紋所成為公務、社交中的必要標志,代表了身份。

所有紋所中最著名的是鐮倉時代的「菊花御紋章」。當時的後鳥羽上皇特別喜歡菊花,不僅在衣服和車輿上,甚至還在太刀上裝飾菊紋。上皇對菊的愛好被後世的天皇所沿襲,因此菊紋成為天皇家家紋。明治二年日本天皇布告天下,以十六重瓣的菊花作為皇室的紋章。

猛聽「砰」的一聲,海圖上拍落下了一只手掌,聽得一人提氣急喊:「辛……嘎力!」

要下錨了,此人話聲不帶分毫卷舌,自是東瀛語無疑。只聽嘩啦巨響,浪花濺起丈許,一只大鐵錨沉入海底,甲板上隨即傳出嗚嗚的海螺聲,提醒前方四艘小舟停下。那名男子深深吸了口氣,道:「卡馬塔。」

「嗨」的一聲響起,原來這「卡馬塔」是個人命,漢子寫作「鐮田」。話音甫落,只見那「卡馬塔」轉過頭去,悄聲說了幾句話,旋踵,背後又是「嗨」「嗨」之聲不絕響起。

咔咔咔咔,到處都有火石打響,船上隨即大現光明,只見甲板上站滿了物事,人人攜帶病人,簇擁著一名中年男子。

來人身穿奈良古服,腰懸雙刀,一短一長,短的那柄懸在左腰,長約一尺半,正是一柄「脅差」。至於在「脅差」之上,另有一柄長刀,約摸四尺,鞘身乃是象牙所制,握柄處裹上了層層鯊魚皮,如此氣宇不凡之物,卻是一柄「太刀」無疑。

東瀛向以鑄刀之術聞名於世,依形制長短可分四等,依次「野雉刀」、「太刀」、「打刀」、「脅差」。這「太刀」因長度合宜,向是武士搏斗的利器,也是主人身份的表征。至於這男子為何多佩了一柄「脅差」,非是他慣使雙刀,而是因為他是個貴族。

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身為貴族,佩戴雙刀是一種利益,因為他們得替自己准備一柄刀,留作切腹之用。至於他們的官爵來歷,全記載於那柄「脅差」之上。

「周防山口城下町在廳官人。大內良臣。」

「脅差」的護柄又稱「鐔鐵」,其上環刻了一行漢字,這「周防山口」雄踞本州島西北,素有日本西京的美稱,至於「大內」則是統領當地的家督姓氏,可想而知,目前這位「大內良臣」必是七國守護「大內氏」的子孫,也是這艘船的主人。

天光晦暗,霧氣濃厚,大船已然下錨了。海浪輕輕拍打著船舷,大內良臣也率領眾武士,一齊行上船頭。

甲板上鴉雀無聲。良久,方聽得一人低聲問道:「天色這樣暗了,可是晚上了嗎」

全船上下一齊仰起臉來,只見天空漆黑暗淡,仿佛深夜,可大家依稀記得自己才吃過早餐不久,怎可能忽地夜幕低垂聽得甲板上腳步來來回回,一名武士入艙驗看沙漏,提升回話:「現下是白晝,即將正午。」

聽得此言,眾人都是心頭劇震,大內良臣更是神情凝重,久久不語。

只見面前的海域水霧彌漫,越向深海,霧氣越來越濃,天上雲層也是越垂越低,到得後來,仿佛是天塌下來了,前方雲層一路墜到了海面上,與霧氣連成一片,成為一堵厚重無比的雲牆,讓人分不清楚何處是海,何處是天。

海上異象,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名武士附耳過來,低聲道:「主公,不大對勁。」

確實不對勁,七月初一,盛夏酷暑,時候又在正午,自該是烈日當空、大海蔚藍之時,誰曉得吃完早飯後,天氣益發詭異,非但陽光漸漸消失,海上還慢慢起霧,終於成了這副地獄冥海的模樣,不見天日。

眾武士心下惴惴,低聲來問:「主公,我們究竟到了哪兒為何天氣這樣古怪」

「這樣黑暗的天空與濃厚的水汽……」大內良臣輕輕地道,「我們應該是到了傳說中的夢海。」夢海二字一出,四下交頭接耳,人人相互探詢,想來都沒聽過這個名字。

一片議論中,大內良臣輕輕又道:「這片海域有好多名字。在天皇宗室的記載中,這片海域沿用七百年前定下的名稱,故稱夢海。換到朝鮮人口中,此地給稱作白蛇謎海。至於在琉球人的眼中,這片海域則是一條通往地獄的捷徑,故稱目蓮鬼海。」

「什么!」聽得夢海原是什么「鬼海」,甲板上已是一片嘩然,人人面色均甚駭然。

每個地方,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傳說。相傳從「博德港」出海,向西南航行七天七夜後,便會遭逢一處海域,此地終年為濃霧籠罩,船只一旦在此航行,往往分不清楚東南西北,輕則迷失方位,重則觸礁沉船,就此失蹤成謎。是以朝鮮民間傳說,這片海域里定然藏了條謎也似的大白蛇,專門吞噬來往船只,故稱之為「謎海」。

深寒無盡的霧海,日本人向其若「夢」,朝鮮人疑之似「謎」,可琉球人卻提之若「鬼」。至於在歷史最久遠的中國,父老們則稱此地為「苦海」,用意自是告誡子孫,切莫來此自尋煩惱。

眾武士低聲道:「主公,你……你為何把船開到這兒了你該不會是迷航了吧」大內良臣搖頭道:「我駕船三十年,不曾迷航過一次。」眾人互望一眼,沉吟道:「那……那你為何來這兒可是要……要……」

正猜疑間,忽聽「砰」的一聲,海船好似撞著了什么,竟使船身晃盪不休,眾武士大吃一驚,就怕真有什么海怪來了,正要敲鍾示警,大內良臣卻搖了搖手,說道:「無恙,是河野家的船到了。」

「河野家」眾武士心下驚疑,忙轉頭去望,果見霧中隱見桅桿,船舷旁竟然並排停下一艘大船,又聽幾聲輕響,船身微晃,竟有大批武士上船了。

「大內君!」霧中傳來沉雄嗓音,聽得一人冷冷地道,「你遲到了。」

聽得說話聲,眾武士大為戒備,扇形散開,團團護衛主公。只見甲板上亮了起來,一盞琉璃燈舉起,照出了來人胸前衣襟,但見襟上飾以綉徽,見是個八角形,內有三條杠,正是「折敷三文字」。眾武士臉色急變,全數手按刀柄。大內良臣反而上前一步,躬身說道:「洋雄君,久別無恙。」

濃霧隱隱,走出了十來名男子,人人左腰佩了一柄長刀,襟口處可見「懷紙」,當先那人正是來自伊予國的河野家武士,排名第二的劍術高手:「河野洋雄」。

「河野黨」不是拿來開玩笑的。昔年忽必烈征日,曾以萬余水師登錄鷹島,當時便曾遭到河野武士奮勇抵抗。雙方短兵相接下,河野家臣固然死傷慘重,舉世無雙的蒙古大軍卻也片甲不留。足見「河野黨」殺人之勇,連蒙古軍也不得不畏其三分。

眾武士呼吸加促,眼看主公闖到了「夢海」之中,「河野洋雄」又率眾現身了,諸人彼此互望一眼,心頭都有不安之意。

天色晦暗,大海黑沉,「河野洋雄」的嗓音也極冰冷,聽他靜靜說道:「大內君,東西帶來了么」大內良臣點了點頭,道:「當然。」遂解開了外衣,從貼肉處取出一只油紙包,小心解開,但見里頭有張殘破絲絹,色作七彩,頗見古舊。

河野洋雄微微一笑,道:「大內君,你這東西是怎么來的可以說說么」大內良臣道:「這是先伯祖傳下的。」河野洋雄笑道:「令伯祖便是兵敗切腹的那位大內義弘么」

「無禮!」大內家武士驚怒交迸,全數拔出了佩刀,河野黨早已有備,霎時閃電出刀,雙方怒目而視,相互對峙。

河野洋雄笑了笑,說道:「大內君,請你的家臣退下,我不想生試七胴。」聞得「生試七胴」幾個字,眾武士臉色劇變,持握刀柄的手掌竟是微微發抖。

東瀛工匠鑄成新刀之後,必當測試刀鋒剛銳與否,測法可分「生試」、「死試」兩種。其中「死試」便是將死屍堆積而起,以刀劈擊,若能斬斷一具屍體,可稱「一胴」,再為「二胴」、「三胴」,依次而上,面前這位「河野洋雄」曾經一刀斬斷七具屍首,遂自稱「七胴王」。至於他口中的「生試七胴」,不消說,正是以活人試刀。

這河野黨徒殘酷嗜殺,斬擊活體之術更是天下無雙。據說鷹島上有一位絕頂高手,曾一刀斬斷十四胴,足見其刀法雄烈。相形之下,大內家的武士則因長於貿易航海,氣質較近商賈,雙方若要真刀硬槍地打上一場,生死強弱,一目了然。

大內良臣自知不敵,只得吩咐下屬:「大家先退下,莫傷了和氣。」眾家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慢向後退開幾步。

甲板上霧氣彌漫,情勢亦是不明,究竟主上為何來到「夢海」,無人可知,只是眾人忌憚「河野黨」劍法,仍舊緊握佩刀,不敢放松。大內良臣深深吸了口氣,道:「洋雄君,我的東西已經帶來了,你的那份是不是該拿出來了」

河野洋雄嘿嘿一笑,當即舉起右手,直探入懷,大內眾家臣吃了一驚,急忙道:「慢點!用左手!」日本武士隨身佩刀,若是出外訪友,必以右手提刀,表明並無敵意。誰又知道洋雄衣襟里是否暗藏「懷劍」

「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天大笑,似在嘲笑對方的小氣,只見他把手使勁向外一抽,從懷里拉出一條黑布,豪邁地抖了抖,徑自在地下展開。

眾武士微微一凜,凝目來看,只見那黑布五尺長寬,形作正方,正下方粘貼了一塊七彩絲絹,其狀殘缺,上頭以金線綉刺兩字,字體頗似漢字,卻又難以辨識。

大內眾武士微微一凜,低聲問道:「這……這是漢字么」河野洋雄微笑道:「這是古漢字,稱作小篆。」諸人茫然相顧,卻也說不出所以然,自問主上道:「主公,這……這兩字是何意思」大內良臣咳了一聲,道:「夢海。」眾武士微微一凜,復述道:「夢海」大內良臣輕聲道:「是。這就是夢海的古海圖。我等若想闖進夢海,便得拼出這張圖。」

「什么」聽得此言,眾武士不由大吃一驚,顫聲道:「主公,您……您要闖進苦海」大內良臣點了點頭,口中卻未說話。

面前的海域變幻莫測,幾可說是有去無回,所以各國官府諄諄告誡,都要子民莫要擅闖,誰知大內良臣竟想闖將進去他想做什么真是要去地獄一探究竟還是要去獵捕朝鮮傳說中的那只「謎海蛇」

眾武士瞠目結舌,久久說不出話來。大內良臣又淡淡地道:「實不相瞞,先伯祖義弘公在世時有個心願,便是要我輩子孫尋訪出這張海圖的下落,將之拼湊完整,以入夢海,一探究竟。」河野洋雄微笑道:「可惜了,令伯祖切腹自殺,沒能完成遺願。」眾河野武士聞得此言,莫不哈哈大笑起來。

聽得對方連番幾次,大內眾人莫不面現怒容。大內良臣搖了搖頭,示意下屬不必犯沖,道:「洋雄君,我手中這張圖是祖上所傳,卻不知你的東西是從何而來」河野洋雄微笑道:「你猜一猜。」大內良臣微微沉吟,道:「是你越智氏祖上所傳」

越智氏便是河野家的祖先,號稱瀨戶內海之王。大內良臣此問的用意,自是猜測河野一族也與大內義弘一般心思,都在探訪夢海之謎。

河野洋雄聽罷說話,卻是笑了笑,道:「錯了。我河野家飽經戰火摧殘,能求容身之地,已屬不易,哪有心思破解什么夢海之謎」聞得此言,兩方武士不分彼此,竟都低下頭去,輕輕嘆了口氣。

日本自鐮倉幕府創立以來,戰火騰燒數百年,尤其「承久之亂」後,武士氣焰囂張,放逐天皇,殘殺公卿,群雄擁兵自重,人人都想進京上洛,各地豪族稍一不慎,往往滿門老小切腹自殺,非止河野家旦夕恐懼,大內氏又何嘗無此傾覆之虞

鐮倉幕府承久之亂:1184年,平安王朝末期,作為武士集團的首領,源賴朝平定了內亂,建立了日本第一個幕府政權鐮倉幕府。鐮倉幕府的統治存在了一百多年,其間戰亂不斷,並以承久之亂最為著名。

源氏外戚北條氏與比企氏爭奪政權,最終北條氏取勝,比企氏與源氏被滅族。北條與比企的斗爭讓皇室看到復興的希望,後鳥羽、順德、土御門三上皇在承久三年1221五月發難,開始勢如破竹,但是由於幕府將士都不想回到被皇族貴族壓迫的時代,作戰時極為勇猛,戰爭以三上皇的失敗而告終。

想起義弘公被迫切腹的往事,大內良臣眼中閃過了一陣不忍,嘆道:「也罷,這張圖既非你們祖上所傳,卻是怎么來到洋雄君之手你能說說么」河野洋雄微笑道:「當然可以。」他緩緩上前一步,低聲道:「老實告訴你,我這張圖是……」

「搶來的!」聲音拔起,河野洋雄突然探臂疾出,一掌劈在大內良臣的臂膀上,趁他吃痛之際,夾手便將他手中的海圖奪下。

「八噶!」大內眾士發出一聲喊,提刀便砍,十幾柄刀劍相互碰撞推擠,當當有聲,忽聽一聲暴吼,河野洋雄怒目圓睜,抽刀而出,大內眾武士虎口劇痛,人人兵刃飛出,仰天摔倒。

此即聞名東瀛的拔刀技:「居合術」。抽刀時由足踝發力,順延膝、腿、腰、肩、肘,最後加上長年鍛煉的可怖腕力,一旦拔刀出鞘,便有千百斤的剛猛氣力,砍河野洋雄字號「生試七胴」,果然一舉震開了十數名大內家臣,料還行有余力。

「馬鹿!」、「哭叟!」眼看敵人給震脫了兵刃,河野武士得理不饒人,群起上前,狂踢狠打,大內家人哭的哭,倒的倒,只能勉強護住了主公,已是無力再戰。

正所謂「刑不上大夫」,日本武士平時若遇挑釁,無論來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消身份比自己為低,隨時可將之斬殺,此即後世聞名的「斬棄御免之權」。

服從在上者,乃是弱小的禮儀。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俯下身去,正要將地下的黑布拾起,卻覺手上一緊,黑布好似給勾住了。

甲板上多有鉚釘,河野洋雄眉頭一皺,正要蹲下察看,卻見甲板上霧氣散動,浮出了一個人影。河野洋雄駭然道:「忍法」他雖驚不亂,提起太刀,正要朝人影劈砍,卻於此時,背心一痛,已給利刃指住。

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氣,斜目去看背後,登時見到一雙斜斜長長的俊眼兒藏在面罩之中。轉眼看眾下屬,只見他們也如自己一般,背後也都藏了一個人影,身穿回憶,幾與海霧同色。他們竟然瞞住了眾武士,一舉制住了場面。

自飛鳥時代開始,傳說東瀛深山里便棲息著一群刺客,來無影、去無蹤,專以刺殺為業,號稱「閻將軍」。過去本以為是無稽之談,沒想今夜這批人真在「夢海」現身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好容易控制住了大內家武士,豈料後頭還藏著一群人,只等著漁翁得利。河野洋雄暗暗盤算,料知此人非為殺人而來,否則第一下便刺死了自己,當即道:「尊駕受雇何人,可以說說么」

背後刺客默不作聲,只伸長了手,直取地下黑布,左手利刃卻抵住河野背心,只消自己一動,隨時手起刀落,便能將人了賬。

河野洋雄暗暗惱火,自知這「忍法」與武術大相徑庭,以刺殺為本,所學多在暗器使毒、飛檐走壁,慣於暗中行事,絕少真刀明搶的決斗,他劍法雖高,卻也無用武之地了。

眼看海圖便要落入「閻將軍」之手,河野洋雄心念如電,驀地提起高喊:「大內君!」

話聲未畢,把腳一抬,將地下黑布掃了出去,大內良臣見機也快,忙向前撲到,將黑布抓在手中,雙眼一睞間,大批灰影包圍過來,刀光閃亮,大內良臣全身要害已給指住,轉眼看他手中,卻也提著一盞油燈,油火將傾未傾,隨時會燒到海圖之上。

玉石俱焚的時刻到來,人人投鼠忌器。畢竟海圖若要被焚毀,誰都得空手而歸。三方對峙,沉默肅殺,忽聽霧中傳來笑聲:「怎么啦船還沒開進夢海,就已經要觸礁沉沒了」

聽得此言,滿船上下盡是一凜。只見霧中行出了一名和尚,約摸六十歲開外,手上提著一根黑黝黝的拐杖,大內眾武士心下狂喜,顧不得身在險地,齊聲喊叫:「上人!你醒來了!」

上人是敬稱,在東瀛只有禪宗、凈土宗的高僧方能得此稱號。想來這老和尚非同小可,只見他笑容可掬,道:「是啊,我才睡了半晌,甲板上又打又殺的,老僧再不醒來,恐怕要長眠不醒了。」說著朝河野洋雄瞧了一眼,笑道:「你說是么,河野施主」

雙方目光相接,河野洋雄不覺咦了一聲,道:「逸海上人你……你不是在京都么,怎么會在這兒」逸海上人笑道:「那你呢你怎么也在這兒」

河野洋雄咳道:「是……是大內君邀我前來的……」逸海上人道:「原來如此啊,那你有沒有想過,大內良臣又是誰邀來的」

河野洋雄恍然大悟:「這……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逸海上人哈哈一笑,道:「當然。若非老僧請來你們兩家,吉野山的阿一又怎會當這個不速之客啊」眾人心下暗凜,方知這「閻將軍」名叫什么「阿一」,看他如此霹靂手段,卻連姓氏也不可得,倒真讓人意外了。

逸海上人呵呵笑著,行到大內良臣面前.道:「來,把海圖給我。」此際雙方方各有所恃、亦有所忌.看大內良臣為人扶持,對方只消舉手一刺,便能要了他的命。可他自己也手持燈台,一旦手腕微翻.立時能使海圖化為灰燼。

眼看大內良臣滿面猶豫.逸海上人笑道:「放心吧.人家要的是海圖,又不是你的性命。來.把圖交給老衲保管,你們三家都放心。」

這話看似說給大內良臣聽,實則是說給那位「阿一」聽的。果然他審時度勢,沉吟半晌,將手一揮.便命部眾撤下了兵刃。大內良臣松了口氣,忙將海圖交了過去。逸海上人哈哈笑了.便又朝河野洋雄望去,道:「施主,到你了。」

河野洋雄眼珠兒直轉,似有用心.逸海上人笑道:「你拿著一張殘圖有何益處快給我吧。」河野洋雄嘿嘿干笑,只得將先前劫來的海圖交了過去。那「阿一」點了點頭,把手一拍,大批部眾便又隱入水霧之中,若非事先知情,誰也瞧不出霧里居然藏得有人。

這逸海上人氣宇非凡,三言兩語間。便已化解了一場風波,甚至拿到了河野氏、大內氏的珍貴海圖.他行到那「閻將軍」面前,道:「阿一,把你的圖交出來。」

眾人心下一凜,方知這「閻將軍」也帶來了一份海圖。眼見對方躊躇,逸海上人笑道:「別小氣了,夢海里到底藏著什么寶藏,還等著咱們過去挖掘呢。」最後一句話甚是有力。那「阿一」深深吸了口氣,兩手一抹,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法,掌心處竟多出了一只黑色錦囊.遞給了逸海上人。

在場豪傑無數,有商人、有武士、有刺客,最後卻都俯首遵命,聽由一個老和尚安排.旁觀眾人看在跟里.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

當今幕府之世.舉國滿是暴戾之氣,殺人不償命,欠債不還錢,卻只有這一位「逸海上人」瀟灑閑適。他將河野氏的黑布鋪於甲板上,手握大內氏傳下的碎片,微徽而笑:「煙島。」

眾人會意不來,逸海上人將手一落.已讓兩塊絲絹相合互近。

大內氏、河野氏兩邊的破片竟是缺角互補,不差分毫,宛若天造地設。

先前河野洋雄提及這破絲絹的來歷,便曾自稱是以暴力搶奪而來。依此觀之.這苦主說不定又是大內氏.也未可知。一片猜疑間,大內良臣卻沒多說什么,想他素來順敬忠信,縱有干言萬語,當著逸海上人的面,卻也不敢多提。其余家眾倒是咬牙切齒。與河野武士怒目相向。卻聽逸海上人道:「阿一,我要開錦囊了。」

話聲甫落,錦囊打開.從中倒出了大批碎屑,小者不過蠅頭,大者也不過指甲.塊塊繁細。逸海上人微笑道:「阿一,你自己來吧,我可拼不全了。」那「閻將軍」緩緩走近,只見他渾身包裹得密實,全然瞧不出俊丑年歲,甚且是男是女也不得而知,唯獨那身騰騰殺氣,讓人心頭大生異感。

大內家眾暗暗戒備.紛紛握緊了太刀,河野洋雄也是嘿嘿一笑,拇指上頂,將刀柄推上一寸,隨時應付變局。

那「閻將軍」並不同於傳說中的忍法刺客,身上並未攜帶竹筒吹針,亦無手甲忍刀,唯獨腰間藏著一柄鋒利匕首,形制古怪,卻是大名鼎鼎的「手里劍」。只見他蹲了下來,自將地下碎屑攏了攏.隨即開始拼圖補合,須臾之間便湊成了三尺長,半尺寬的一幅橫軸。

眾人心下暗忖,料想此人平日都在鑽研這些碎屑,早已爛熟於胸,無須思索,便能將之回組為圖。逸海上人點了點頭,把那橫軸一點一點推上,移到黑布西北方,道:「渤海。」

海圖逐漸現出全貌了,只見河野氏的殘圖一角帶來了琉球諸島,「沖繩」、「奄美」、「煙島」等盡皆散布,大內氏的圖則標記了一個島嶼,見是「煙島」,至於那「閻將軍」則帶來了西北渤海,三家台力.已然勾勒出一個大概。

眾人深深吸了口氣,凝視著圖面的正中央,卻見到了一片空盪盪,正是面前的「夢海」。

河野洋雄嘿嘿一笑,道:「費盡千辛萬苦,還是一無所獲。」逸海上人笑了笑,說道:「別急!老衲還沒出手。」眾人又驚又喜,復又聚攏上前.只見逸悔上人拄著手上的黑玉拐杖,慢慢直起身來,從懷里取出張布絹,迎光展開.朗聲道:「夢島!」

霧氣陰暗,借著油燈來照,跟前的布絹隱隱發光,正中是一垃島嶼.想來便是傳說中的「夢島」,其中一條紅線蜿蜒而下,標記了航道海陸。

天下海圖何止萬干,無論哪一國的航海圖,一見此地奠不敬而遠之,可這張圖卻不同,它將面前的詭異海域繪於圖面正中。想當然爾.這是真正的「夢海」航行圖。心念於此,無論是忍者刺客、抑或是劍客武士,人人呼吸粗濁,誰都壓不下心頭那股亢奮、

那「閻將軍」忽道:「上人,你這張圖是怎么得來的」逸海上人淡淡地道:「買來的。」

河野洋雄笑道:「買來的真的假的」逸海上人道:「千真萬確。這是我從劉家港的一家當鋪買回來的。」眾人瞠目結舌,又聽逸海上人解釋道:「十二三年前我渡海禮佛,在劉家港市集走動.沒想便給我見到了這幅圖。當時我激動之下,一顆心險些停下了,立時便取出全身銀錢,預備將之買下。」

河野洋雄嘿嘿笑道:「上人不必假惺惺了,你當時是准備下手搶吧。」大內良臣咳了一聲,不去理他,便道:「後來呢上人用了多少錢買回」逸海上人道:「三十文。」

「哈哈哈哈哈!」河野洋雄仰頭大笑,道,「可笑啊可笑,是誰這般不識貨」

一片寂靜間,逸海上人緩緩蹲下,將手上的「夢島」放置於黑布正中.眾人心頭怦怦跳著.紛紛靠近細觀,但見「煙島」有了、「琉球沖繩」有了,「西北渤海」也有了.外圈航路清晰能見,連正中的「夢島」也已現身,可惜還少了一塊,連接內外的一塊。

這張圖好似給挖掉了一圈肉.有外有內,卻缺了中道海途,以致內外兩端紅線遲遲對不攏,首尾竟不能連貫。

良久,逸海上人終於站起身來,道:「各位,我們還差了一塊。」河野洋雄聳肩道「那怎么辦要打道回府么」逸海上人道「諸位,我實話告訴你們吧,我這次召集你們前來,本就是來冒險的。」眾人微微一愣,道:「你……你已經預料到海圖缺了一塊,是么」

逸悔上人道:「你們說對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召集各位前來。」河野洋雄沉吟道:「如此聽來,有人也在覬覦寶藏,是么」逸海上人點了點頭,道:「沒錯,有人搶先我們一步,向已夢海進發了。」

眾人心下醒悟。方知那塊缺少的圖紙,已然落在有心人之。倘使對方能搶先一步抵達「夢島」,自也能獨占全數寶藏。大內良臣低聲道:「上人,我們……我們的對手是誰,可以說說么」逸海上人並未回話,面上神情卻極為凝重。眾人察言觀色,心下莫不了然,已知對方非同小可,絕非易與人物。

一片寂靜間,逸海上人默默行上船頭,已在眺望遠方.眾人尾隨而來,見得面前的大海氣象,不約而同倒退了一步。

前方海景詭異絕倫,仿佛天空墜落海面.撞出了萬丈霧花。看這海象如斯險惡,偏偏手上海圖殘缺不全.若要闖將進去,中途勢必得靠自已摸索。逸海上人深深吸了口氣,回首望向船上眾人,道:「怎么樣,諸位心意如何」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靜了下來。逸海上人淡然道:「來,讓我一個一個問。阿一,你先說吧,你願意進去么」一片寂靜中,那「閻將軍」淡淡地道:「當然,世上沒有能阻止忍者的地方。」逸海上人笑了笑:「好狂氣。」他轉頭望向河野家眾,「河野施主,你呢」河野洋雄聳了聳肩,道「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有錢與美女,就阻止不了我進去。」他斜目瞧了瞧「阿一」,嘿嘿笑道,「這份寶藏,我總之是要定了。」

逸海上人微笑道:「好,不愧是越智氏的子孫,果有虎豹之風。」他轉頭望向大內良臣,道:「大內君,到你了、」大內良臣吞了口唾沫,與家臣互望一眼,眼中現出猶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