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部分(1 / 1)

第二十幕 未知 6470 字 2021-02-25

觀看神像和表演的最佳位置,每年官府都要在這里用木板搭一個觀覽台,請城內的官人和各界名流在台上就座,充當各村各社制作的神像的工藝水平和演出技能的評判者。一九一八年農歷臘月初八的賽神會上,尚達志也首次被邀坐在了這個觀覽台上。這是栗溫保特意安排的。他要借這個機會,把合辦尚吉利織絲廠的事兒給尚達志說明。貿然跑到尚家家里去說同人家合伙辦廠有些不妥,請尚達志到府上商議也顯得是先有預謀,不如在這種熱鬧場合,在閑談說笑中順口講出合適。尚達志是聰明人,料他聽了這建議也不敢一口回絕。達志的座位在栗溫保和肖四之間。他略略顯得有些不安,他當初接到那個邀他到觀覽台上就座的大紅請柬時就有些意外,那歷來不是他這樣的人坐的地方,但說心里話他感到了高興,被人看重總是件好事。他心下估計他的被邀可能與前年農商部舉行的那次國貨展覽會有關,在那次展覽會上,河南各種獲獎產品共四十二項,南陽占十項,在南陽這十項獲獎產品中,尚吉利織絲廠一家就占三項:煉白山綢、白湖縐、白紡竁。那次展覽使尚達志名聲大振,他想,也許因此他們把自己歸入了社會名流。「尚老板最近忙嗎?」栗溫保把蓋碗茶朝達志面前推推,含了笑問。「是有些忙,」達志從正在進場的一路抬神像的隊伍上收回目光,笑答,「托栗大人的福,廠子很有些興旺,眼下又買了一批織機和動力機,正在安裝,加上房舍不夠,正搭棚子,所以忙些。」他隨口說著,根本沒想到這話給人家提供了一個借口。「噢,四弟,」栗溫保朝那邊的肖四看了一眼,「既是尚老板的廠里忙不過來,你明日就調一批兵過去幫幫,反正咱那兵們也沒啥子事兒!過去幫忙搭搭棚子、抬抬機器、干點雜活吧!」「行!明日去五十人,聽憑尚老板指派!」肖四立刻應道。「不,不,哪能麻煩你們。」達志急忙擺手。「這怎能說上麻煩?」肖四豪爽地笑笑,「我們那里有的是人是槍,以後你要買原料、送成品了,只管說一聲,我們的人馬負責搬運、護送。這年頭土匪盜賊遍地都是,有了我們,保證讓你安安全全。我甚至想了,如果尚老板願意,咱們干脆合伙辦廠,官府上的應酬,稅局那邊的支應,原料的保證,統統由我們來辦,你只管安心照管生產,再不用c心雜七雜八的事!」達志聽了這話一怔,沒料到會引出這番建議,於是急忙改口:「不,不,我其實並不忙,謝謝肖大人的好意,廠里的事我能應酬過來。」「其實,這年頭,由我們合伙辦廠,廠子可能發達得更快,知道武漢的毯呢廠吧?那就是前些年湖廣總督張之d與一商人合辦的,對上的一應事務均由張之d出面辦理,那廠子發達得多快?!」肖四眨著精明的眼說。「不了,我很感謝肖四爺的關心,只是這廠子是祖傳下來的,與人合辦怕有違祖宗的意願,還是讓我自己慢慢辦吧。」達志明白,一旦答應合辦,這廠子變成了兩家的,支配權就不屬於自己了,那就等於把這份祖業毀了。「我們合辦,廠子也還叫尚吉利,房子、機器也都還是你們尚家的!」栗溫保這時接口。「看,那火神爺的像塑得多好!」達志手向台下一指。他想岔開話題,他不敢沿著這個危險的話題說下去。他期望那個滿面紅光的火神爺能吸引住栗溫保和肖四的注意力,使他們不再提合辦的事。方頭大臉的火神爺也似乎有意要吸引觀覽台上人們的注意,泥塑的頭向這邊轉了一下,達志還感覺到他向自己看了一眼。火神爺保佑!「這么說,尚老板是不願同我們合辦了?」栗溫保還在追問。「栗大人,快看,那座觀音菩薩綉得真漂亮!」達志仍想引開話題。「大哥,那就罷了。」肖四朝栗溫保眨眨眼,拉著長腔說。達志假裝沒有聽見兩人的話,仍是興致勃勃地傾身向前看著台下各路賽神隊伍的表演,他這時才有些後悔今天上了觀覽台,他眼望著那個漸走漸近的巨大的栩栩如生的觀音菩薩,在心里求道:「保佑我平安度過今天,讓他們再不提合辦的話吧……」

26

雲緯在夜色里瞥了一眼左右,見偌大的栗府後院里確實無人注意自己,這才迅即地拉開一扇角門,閃身出去。她沿著僻靜的街巷,以從未有過的大步,疾疾地向尚吉利織絲廠走去。她要去告訴達志她剛剛知道的一個可怕消息!今日晚飯後,她在栗家廚房里洗刷完畢,像往常那樣去馬棚里喊在那兒幫助馬礪蔡老黑鍘草的兒子回來睡覺。馬棚位於大院一角,她進了棚門,意外地看見幾十個當兵的全換上了黑衣黑褲,正在那里悄悄地擦槍裝子彈整理馬鞍,不免吃了一驚:莫非又有什么戰事發生?她在棚子一角馬礪蔡老黑的床鋪前找到兒子時,蔡老黑也正坐那兒悶頭吧嗒旱煙。「老黑,他們換了衣服這是要干啥?打仗?」那老黑搖搖頭,取下旱煙袋扯雲緯走出棚外悄聲答:「唉,作孽呀,他們這是化裝成土匪要去砸尚吉利織絲廠的!」「哦?」雲緯當時駭得退了兩步:「為啥要砸尚吉利?」「不知道,總是惹著了他們吧。」老黑嘆口氣,返身向馬棚里走,雲緯又急忙抓住他的胳膊追問:「他們啥時去?」「大約待人們睡下街上靜了就去。」雲緯在原地呆了一霎,看著老黑搖著頭走進棚去,隨後她讓兒子回屋,自己就慌慌從栗府跑了出來。她要把這個十萬火急的消息告訴達志,讓他趕快去想對策。她康復之後這幾年,達志來看過她多次,但每次她都想辦法回避了,這倒不是因為那股氣恨還在起作用,而是因為她害怕兩人會面交往所帶來的結果。她知道自己心里對達志的愛有多深,晉金存的死又使這種愛的表達失去了羈絆,如果兩人常常見面來往,她擔心自己很難控制住自己,倘使兩人真做了她在無數個夢里都憧憬的那些夫妻間的事,那達志的妻子順兒咋辦?那個局面可怎么收拾?她常常用這個理智的問號問自己,問得自己失去了見達志的勇氣。她感覺到汗水已把內衣浸濕,胸口因為喘氣太急太粗開始疼痛,但她不敢放慢腳步。她從自己的親身經歷中知道,尚家對他們的家業看得是怎樣的重要,她不敢想象,一旦那些兵真砸了尚家的織絲廠,達志會痛苦到怎樣的程度。她跑到尚家門口敲響大門時,已經氣喘得幾乎不能說話了。是小立世來開的門。「你爹呢?」雲緯喘噓著問。「我爹和我卓伯一塊去蠶桑實業學堂了。」立世沒能認出面前的女人是誰,只是禮貌地讓道,「嬸子,請進屋坐,他也許要晚一些才能回來。」雲緯心里一緊:他沒在!怎么辦?告訴他的兒子和妻子?會不會嚇壞他們?再說,他們沒經過這樣的事,會不會做出不恰當的舉動?不,干脆去蠶桑學堂找達志,還是讓他來想辦法!她說了一句:「我去找他!」隨即轉身就走,沒走幾步,又慌慌拐回來對正要關門的立世交待:「你爹沒回來時,你和你媽甭睡!」小立世詫異地望著這個急急而來匆匆而去的女人,沒有應聲,只是有些摸不著頭腦地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街的遠處。雲緯還從未去過蠶桑實業學堂,她只是知道大體的位置,街上已經沒有行人,二更的鑼聲已經響過,做生意人家門前的燈籠亦已收回,街面上顯得很黑,她踉踉蹌蹌地向前奔著。邊跑,她的心還在向上提著:那幫化裝的土匪會不會已經出了栗府大門?她終於摸到了蠶桑實業學堂的門口,慌慌張張地去拍門,沒提防腳下絆了磚塊,撲通一聲栽下去,腦袋嗡了一下,她忍疼爬起來往額頭上一摸,感覺到有滑膩的東西沾到了指頭上,她沒去多想,只管捶門。看校門的老頭開了門聽說是找尚達志的,便引她向一個亮燈的屋子走。達志那刻正和卓遠一起勸說一位頭頂微禿的學堂老師去尚吉利織絲廠當記賬師——隨著廠子的逐漸擴大,達志迫切地需要有才能的管理人員。當滿臉是血和汗的雲緯出現在門口時,達志和卓遠都吃了一驚,達志撲過來扶住雲緯驚問:「你、你這是咋了?」「快……快……快回去!……栗溫保派人化……裝成土匪……去砸你的……廠子……」因為慌張因為氣急因為疼痛,雲緯只說出了這一句話,便身不由己軟軟地向地上坐去。「雲緯!雲緯!」達志搖著雲緯喊。卓遠這時急步過來扶住雲緯轉對達志叫道:「快,快跑回去點亮所有的燈籠,使勁把鄰人們喊醒!」達志心疼地抹了一把雲緯額上的血珠,扭身就向外跑去。根本不需要多問,他便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他使出最大的力氣往家跑,上衣的扣子剛才沒扣,衣襟飄飛著影響他奔跑的速度,他立刻邊跑邊脫下扔了開去。但還是晚了,他剛剛飛奔到離自家廠子還有兩條街的地方,清脆的槍聲響了,與此同時,幾股火光沖上了天空,根本不用判斷,響槍和失火的地方是自家的廠子。天呀!達志驚恐無比地停了一下步子,僅僅是一下,他跟著又發瘋似地向前奔去,邊跑邊撕心扯肺地喊叫:「你們這些挨槍子的喲——」達志瘋了似地在劫掠焚燒後的尚吉利織絲廠址上奔跑著。店堂燒了,店里的綢緞還在燃著,錢櫃空了,織房變成了廢墟,幾架織機被砸壞,動力機房塌了,放絲的原料倉庫變成了平地,成品倉庫里一匹綢緞也沒有了。整個大院只剩下自家三口人住的那三間房和灶屋還算好的。順兒滿頭是血地躺在前院那塊怪形石頭前,她是最初聽到跳牆聲出來查看時被擊傷的,渾身是灰的立世正抱著娘在那兒哭喊著。達志沒有理會他們娘倆,也沒有理會圍觀的街鄰們的勸解,更沒有去看貼在自家屋門上的那張揭帖:桐柏山馬大桿子到此一走!他在廢墟上瘋跑了一陣,爾後站下呆望了一霎,隨後便鑽進睡屋里摸出一瓶賒店白干,仰頭咕嘟嘟喝下了大半瓶,接著去廚房里拿過一把菜刀往懷里一塞,便向街上走去。街鄰們以為他這是去向官府報告被土匪搶劫的經過,就沒有攔他。「殺!殺!」達志邊瞪著血紅的雙眼往前走邊在口里含混地叫,「栗溫保,你毀了我的廠子,不讓老子們活,老子也不讓你活!爺們跟你拼了!拼了!老子非把你的心挖出來看看不可,看看你的心為啥這樣黑?我要砍你三百刀,三百刀!一刀一刀剁碎你……達志被氣瘋了。一想到十來年含辛茹苦建起來的廠子頃刻間化為烏有,他的一顆心像被鈍刀割著那樣,疼得幾乎不能吸氣。雜種!狗雜種,你毀人毀得這樣徹底喲!就為了不答應與你合作辦廠,你就下這樣的毒手喲!……因為氣恨至極而引起的四肢哆嗦,也因為那半瓶白酒的酒力開始在體內涌動——達志平日根本就沒有喝酒的習慣,他在翻越栗府院牆時連續兩次都沒成功,第三次總算翻上了牆頭,卻又因為手抓不准磚縫,身子像摔布袋一樣重重地摔倒在牆內地上,發出了很大的聲響。所幸的是並沒被人發現,府里的兵丁們因為前半夜的化裝劫燒行動太累,這會兒都睡得正香哩!他踉蹌著向前走,他過去來過栗府,知道去客廳和卧房的路徑,但被酒精燒得的雙眼已使他不能准確地分辨道路,他有一次撞到一堵牆上,有兩次撞到樹籬上,他的雙腿也開始發軟,他不停地搖晃腦袋想使自己的頭腦清醒起來、雙眼明亮起來,他最後總算摸到了栗溫保的卧房門口。他看見窗子里有燈光,狗東西,你還沒睡?沒睡更好,老子就在燈下把你剁碎!他強咽一口唾沫,把胃里要翻上來的酒y壓下去,爾後上前猛地推門,他沒有行刺的經驗——他平日連拿刀殺羊的事也沒干過,他不知道如此推門會使屋里的人有准備從而向他開槍,他只是按著自己的思路行事:推開門,我摸出刀就砍栗溫保這個狗日的!門其實沒c門栓,他一推便吱呀一聲開了,他沒遇到抵抗——他不知道栗溫保已經很久不回這個卧房睡了,這個卧房里只有草絨孤零零一個人;他更不知道栗溫保為避嫌疑,早在下午就帶了衛隊同紫燕、肖四一起,坐車去社旗鎮山陝會館看京戲去了,根本就不在南陽城里。「嗬,到底有男人來了!我還以為就沒有男人敢來睡栗溫保的女人哩!」正倚坐床頭在燈下納著鞋底的草絨,這時抬起蒼白的臉,望定站在門口的達志嬉笑著說,「多少天了,我夜里睡覺一直不c門,我估計總有膽大的男人來睡栗溫保的女人,到底等來了,來呀,尚老板,來睡他的女人!他跟別的女人睡,我就跟你睡,我和他兩抵了!來呀!」草絨說著,呼一下撩開被,露出雪白的l著的身子。對丈夫變心另娶紫燕,草絨一直懷著刻骨的氣恨,深浸在氣恨中的她,根本沒看出尚達志臉上的那股瘋狂。「栗溫保哩?!」達志的舌尖已因酒力的發作開始打卷,出音含混,他再一次感覺到肚里的東西已翻到了喉嚨口,眼看就要吐出來了。「他找他的小老婆去睡了,你甭擔心,他不敢管的,你只管來睡他的老婆!來呀!」草絨臉上嬉笑著,眼中帶著一股終於得報仇恨的快意。殺了她!栗溫保不在,就殺了他的女人!殺了她!也讓栗溫保知道爺們的厲害!殺了她呀!達志一邊轉動著血紅的眼珠,一邊去懷里摸出那把菜刀。他挪動雙腿想朝床上的草絨砍去,但軟極了的腿已經提不起腳來,他的腳在門坎上一下子絆住,他踉蹌了一下「嗵」地撲倒在床前的地上,手上的刀啷一聲落了,與此同時,一直停在喉嚨口的酒y哇地噴了出來。他在地上翻滾著想站起,卻怎么也站不起來。這當兒,草絨嬉笑著從床上下來說:「還用你拿刀?不拿刀我也不會反抗!來吧,看我怎樣幫你!」她彎下腰,剛要去抱達志的身子,不想達志這時又已摸住了菜刀,猛地揚起向草絨砍來,草絨被駭了一跳,幸虧她躲閃得快,只是手腕被刀尖劃破了一個小口子,直到這時她才真正慌了,才失聲地叫道:「快來人呀——」因為已是後半夜了,仆人們都已入睡,所以聽到草絨那聲呼叫的,便只有雲緯一人。雲緯那陣正躺在床上為尚吉利的被毀替達志傷心,聽到草絨的喊聲奔來一看,不用半句解釋,便立刻明白了原委。她急忙上前奪下了達志手中的菜刀。達志那陣兒還在地上翻滾著想爬起來,但力量顯然已經耗光,他翻滾的幅度越來越小,終至於躺在那兒不再掙動,雙眼閉上昏昏睡去,只剩被酒力燒得發直的舌頭,還能含含混混發出一些誰也聽不明白的話語。「夫人,尚達志家的織絲廠剛剛被土匪劫掠燒毀,他一定是氣瘋了,加上又喝醉了酒,才胡亂撞到了這里,懇求你能寬恕他方才的無禮舉動,不要把這件事張揚出去!」雲緯一邊按住達志的身子一邊向草絨哀聲求道。她知道,一旦達志持刀撞來栗府行凶的事被栗溫保知道,那就會給達志帶來新的災禍,她必須設法把這件事遮掩過去。草絨這時已定下心來,一邊披著衣服一邊驚詫地問道:「尚吉利被土匪燒毀了?哪里來的土匪?」她這些日子一直沉浸在對栗溫保的氣恨中,整日閉門坐在自己屋里,對外邊的事一概不管不問。「不知道,反正毀得很慘。」雲緯不敢說出真相,只簡單應道。「那也真讓人心疼,當初,尚達志為了辦廠子,不是把親生女兒都賣了?」草絨嘆了一口氣,在床沿上坐下,忽然想起自己當年和雲緯一起目睹過的尚家女兒被抱走的那一幕,語氣中頓時含了同情。爽直的草絨一向是見人做了惡事就火氣沖天,見人遇了災難心腸立時就軟的。「夫人,那我把他扶走?」雲緯試探地問。「扶走吧,我知道他也不是那種作惡的人。」草絨點頭。雲緯不敢耽誤,立時去扶達志,但哪里扶得起!達志已經軟癱成了一堆泥。她只好去抱。「先把他弄到你屋里給他擦洗擦洗,瞧他身上這臟!」草絨在雲緯臨出門時又在後邊交待。達志那刻渾身都已滾上了自己吐出的東西,臟得已無法讓人看。雲緯應了一聲,其實哪用草絨交待?雲緯怎能此時就把昏沉沉人事不醒的達志送走?她能忍心?好在雲緯平日和兒子獨住一間下房,這時抱達志進屋也沒有驚動別人。這間下房用高粱稈一隔為二,承銀睡外間,雲緯睡里間。酣睡著的承銀並沒被驚醒,雲緯把達志抱進里邊,扯去他身上的臟衣服,把他放到了自己床上,爾後開始去擦他的臉和手和脫下的臟衣服。一定是因為酒精的燒灼加上嘔吐過多,達志的胃里難受,只見他在床上發出了輕微的呻吟。雲緯心疼地看著達志那張蠟黃的臉。他的眼還在閉著,還沉在昏沉的夢中,但那夢境一定痛苦,因為他的兩個眼瞼在不停地抖動,兩個拳頭也在緊緊攥著,他也許又在夢中看到了自家織絲廠被燒毀的慘景。雲緯看著看著,一陣巨大的痛惜之情從胸中泛起,使得她彎腰沖動地把他的頭抱在了懷里,口中喃喃地叫道:「噢,達志……」昏沉中的達志漸漸停了呻吟,把自己的頭緊靠在雲緯的胸上又沉沉睡去。屋里屋外一片靜寂,雲緯不忍再驚動他那不安的睡眠,便用腳蹬掉自己的一雙鞋,摟抱著他也側身躺在了床邊。達志像孩子那樣枕著雲緯的胳膊,把臉偎在雲緯的雙r間酣睡著,一股柔情慢慢在雲緯的身上彌漫擴展,終於完全控制了她,使得她不由自主地俯過雙唇,去親吻達志的臉……不知過了多久,達志終於從昏沉中醒了過來,他最初借著窗外的月光發現自己躺在雲緯的懷里時,感到茫然而吃驚,當他搖了搖頭從腦子里憶起自己撞進栗府的事時,才模糊猜到了原因,他剛想開口說什么,一直睜眼躺在那里的雲緯輕微地說了一句:「再睡一會兒吧!」就是這句輕微的充滿愛意浸著心疼的話語,喚起了達志心中那股巨大的疼痛和委屈,使他像終於找到了傾述委屈的母親那樣,猛把臉藏到雲緯的懷里,發出了抑得很低的傷心至極的啜泣。雲緯只能更緊地把達志摟在懷里,用手輕拍著他的後背。達志的啜泣聲在逐漸變高,這種男人的哭聲聽上去是那樣地令人心驚和心碎。必須盡快止住,不然就會被隔壁的仆人或巡夜的衛兵們聽到。但雲緯低聲的勸慰根本無效,達志越哭越傷心越哭聲越高,滿懷柔情的雲緯在惶急中無計可想,只好嘩地一聲扯開胸衣,像哄孩子那樣,把自己那溫軟顫抖的茹頭,一下子塞進了他的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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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春天了。但殘冬的寒氣還遲遲不肯退走,已經是三月中旬,竟又落了一場雪。雪是水化雪,落地即融,尚吉利織絲廠的廢墟被這水化雪澆得一片泥濘。雪是半夜停的,但天依然y得很重,晨光來得比往日嫌遲,j們仿佛也被天上的y雲所迷,叫得有些晚了。達志和兒子立世在燒壞的店堂廢墟上清理了好長時間,天才麻麻亮,j們才開始叫第三遍。「歇歇吧,立世。」看見兒子頭上、脖子里、背上都蒸騰著熱氣,達志說了一句。立世嗯了一聲,手卻沒停。父子倆這些天一直在清理廢墟,預備再把房子建起來。眼下只有這樣做了,別的還能怎么辦?同栗溫保硬拼?他有權有兵,他一怒之下甚至可以把你全家殺了,那時還講什么祖業?只有把這股恨咽了,無聲無息地咽到肚里,咬著牙忍下去,按爹的囑咐忍了,忍了!忍吧,忍吧!為了不負爹爹和祖宗們的遺願,為了讓傳之千年的絲織祖業不在自己手上中斷,我尚達志就忍下了!但栗溫保,你這個該挨千刀的東西,這筆帳我在記著,我會永遠記下去!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些日子,他常常這樣吁氣。人要把一股氣恨生生咽進肚里可真不容易,那氣恨進肚之後並不消散,總如一個線團一樣在那里梗著,而且間或地還要翻動一下,讓你時時感覺到它的存在,讓你體驗到一種難言的苦痛!「爹,買的磚瓦後天能送來?」「窯主說好後天送來的。」達志應道。這次廠子被栗溫保派人劫掠焚毀,不幸中之萬幸的是,他們沒有搶走多少銀子。達志平日把一部分流動資金存在錢庄里,把另一部分照爹教的辦法深埋在自己睡屋地下,正因為有了這些流動資金,廠子的恢復重建才有可能,要不,一下子去哪里弄這么多銀錢?他估算了一下,手上的錢差不多可以夠重建用了。天在逐漸變亮,四周的東西開始抖落掉身上的最後一縷夜暗,正顯出自己的模樣來。那些前幾天清理整修好的織機,那些重又被釘好的放絲放綢緞的箱、櫃,那些幸存的被收集起來的染印用物,那塊聳立在前院的刻有潰瓮及傅氖罰伎加辰鎦鏡難劾鎩4鎦鏡哪抗庠諑庸強槭肥保a訟呂矗卣侄ㄋ強逃欣{形圖案的平面。先祖先宗,你們刻出這個圖案,是不是為了警告我們這些後人,任何一條路的兩邊,都滿布著陷阱?那一個一個空白的方塊,是不是就是陷阱的形狀?我猜得對吧?我這會兒就在陷阱里撲騰!我過去不懂你們的警告,只顧高高興興地在路上走,根本沒發現路邊還有深坑……哐啷一響。達志聞聲扭頭,見是街對面一家鄰居男人挑了水桶向街頭的水井上走,方記起自己也該做早飯了。順兒自那次被擊傷之後,頭一直暈得不能起床,還動不動就惡心嘔吐,大夫說這叫腦子受了震動,要靜卧歇息,於是這做飯洗衣刷碗的家務活兒就也落在了達志身上。為了省錢,女工是早已不敢雇了。「立世,我去做飯了,你記著先把這塊地方清好,好堆放窯主送來的磚頭!」達志交待完,就起身邊拍著手上的泥土邊向住屋走。順兒也已醒了,但她只能睜著眼睛躺那兒,不敢動,一動頭就暈就疼。「今兒覺得好些了沒?」達志上前輕輕撫了撫順兒的頭,用一塊濕布巾替順兒把臉擦擦。「唉,家里忙成這樣,我卻睡在這兒不能動。」順兒的話里滿是不安,「泥瓦匠人都請好了?」「請好了,磚瓦一拉到,匠人們就來動手蓋屋。你安心養傷,傷好了再說,我去做飯了。」達志說罷,走進灶屋,先往鍋里添了幾瓢水,然後去灶前點火燒鍋,火點著後,又忽然想起鍋里還未放紅薯,才又急匆匆到竹筐里拿了幾個紅薯去洗……第二批磚瓦送到門前,達志和兒子立世正和牛車礪一起往下卸時,忽地聽到背後響起一聲招呼:「尚老板,忙著哩?」達志在聽到這聲招呼的第一瞬便辨出是誰來了,那一刻,他倏地把手中正卸的磚頭抓緊,他真想猛地轉身,把兩只手上握著的磚頭一齊朝背後那張臉砸去,把那張臉砸扁砸爛,把那臉上的一雙眼珠砸癟砸飛!不過,這些念頭都是一閃即過,最後占據腦子的還是理智早已做好的決定:忍!他慢慢地轉身,待身子完全轉過時,他臉上原有的那股仇恨已讓位給一抹笑容:「喲,是栗大人到了,達志有失遠迎,請多寬恕。」「我聽說你遭了土匪劫掠,特來看看!」栗溫保揮著手上的馬鞭,環顧著變成廢墟的尚家大院。「謝謝栗大人關心!」達志勉強說出這句話,心中的恨已涌到了喉嚨口,他自己感覺出最末兩個字已浸上了仇恨的味兒,不過還好,栗溫保並沒聽出來。「我聽說是桐柏山上的馬大桿兒那股土匪干的,乃乃的,總有一天,會找他們算帳!」栗溫保身後的肖四這時慢悠悠開口,「他們留沒留下什么把柄?」達志急忙搖頭,他知道肖四是在探聽什么。「你是不吃虧不知道我的話對呀,當初,我不是一再跟你說過,眼下土匪太多么?」栗溫保搖著頭嘆道。狗日的,你以為老子們全是傻瓜?!你們做了壞事還要在這里假惺惺充好人,老天爺有眼,他看得很清,你們早晚要遭報應!「是呀,怨我腦子太死,沒有聽栗大人的話,要不,也不會遇見這樣的災難!」達志慢吞吞地說,頭卻微微低著,惟恐對方從自己的臉上看出了仇恨。「下一步打算咋著辦呢?」肖四這時含了笑問,「這廠子重建一回不易,萬一再碰上一股來偷襲的土匪,可不糟了?」達志身子打了個寒噤。是的,你辛辛苦苦把廠子重建起來,他們還會輕而易舉地把它毀了。咋著辦?答應同他們合辦?那樣,廠子的支配權從此也就不屬於尚家了,不,還是干脆送銀子吧!認了!認這個倒霉吧!「對這個事我也想了,」達志強抑住心疼說,「我想今後每年都把廠子收入的一半送給栗大人、肖大人,請你們用這筆錢買槍養兵,只要你們兵強槍好,把南陽城鎮守住,我這小小廠子也就安全了,諒他土匪們也不敢再進城來搗亂!」栗溫保聞言「嗯」了一聲,壓住心里的高興去和肖四的眼睛對視,看見肖四的眸子也在快活地眨著,這才開口:「尚老板的主意令我感動,既然尚老板如此大方,要這樣支持我們,那我也就表個態度,從今往後,我保證你廠子的絕對安全,決不讓土匪進城的事再次發生!」尚達志既是答應把廠子收入的一半交給我,我不動不搖就可坐分一半利潤,那何必再去要求什么合辦?這樣豈不更省力氣?!「十分感謝栗大人的關照。」達志彎腰鞠了一躬,直起身時,卻又厭惡地去捶了一下自己的脊背,在心里恨恨地向自己罵道:你這個脊骨什么時候才能硬起來?「那我們回了,你重建時遇到啥子難處,只管去給我說,乃乃的,我這人講義氣,你大方,我也大方,只要是我有的東西,你要啥我給你啥!」栗溫保說罷,和肖四上馬就走了。走出幾百步之後,他才又轉對肖四說道:「毀得太厲害了些,當初該告訴他們毀得輕些。」「不這樣姓尚的感覺不到疼!」肖四悠然揮了一下馬鞭……一半!今後的一半收入都要給這些狗東西了!達志望著他們的背影,又一次心疼至極地想著自己剛才的這個答復,可是不這樣又能咋辦呢?咋辦呢?他痛苦地仰頭望天,天還是那樣呆著一張漠然的圓臉……磚瓦拉齊之後,請來的泥瓦匠人便開始砌牆蓋房。達志因為想趕時間,織房、機房、店堂一起蓋,請的幫工多,鋪的攤子大,他既要監督匠人們的砌牆質量,又要招呼小工們遞磚遞泥,還要和臨時來幫忙的幾個鄰居女人商量給匠人們、幫工們做飯做菜的事情,忙得簡直氣都喘不勻。好在工匠們那邊,有立世替他來回跑著招呼;灶屋這邊,有卓遠家嫂子和他們的女兒容容替他照應。直到太陽在西城牆那邊沒了頭頂,街上開始有了夜暗流動,工匠們都十個一圈的蹲在院里地上吃喝起來,達志才松了一口氣,才在壘有半人高的店堂牆外的一堆磚頭上坐下來,用雙拳捶著酸極了的腿。「達志,累壞了吧?」一聲輕輕的招呼從背後傳來。達志扭臉一看,見是剛從學堂回來的卓遠哥,忙應了一聲要起身,卓遠按住他的肩膀說:「坐下歇著,我有幾句話跟你說!」「啥?」達志望著卓遠雙眼里的紅絲,問。自打前些日子省里直接任命卓遠為設在南陽的省立第五中學的校長以後,達志注意到他的雙眼也總是熬得通紅,看來當校長也不輕松。「我要給你出一口氣!」卓遠把手中裝書的藍布提兜狠狠扔到地上,人也蹲了下去。達志一怔:「你是說——」「我要給栗溫保一個警告!」「不,別,卓遠哥,栗溫保咱們惹不起!我已經想通了,我認了,忍了!」達志有些著慌。「你放心,」卓遠拍拍達志的肩膀,「我的警告讓他抓不住任何把柄,我只是要讓他心里明白,他的伎倆社會上已經知道,他也該收斂收斂了!」「你咋警告他?」達志還是不放心。「今晚有個機會,南陽鎮守使執事官包炳璽,委托上海的一個什么人,以兩千七百元現洋的價錢,購買了一台三十五毫米旅行式電影放映機、一部手搖發電機和一些外國影片,並從上海請了一位放映技師,今晚在我們學校c場搞首場放映,我要利用這個機會——」「啥叫電影?」達志不解。「就是把預先拍在膠片上的一些影像,通過電光,讓它在白布上映現出來,具體怎么著,我也沒見過,你晚上去看看!」「不會再惹出啥子事吧?」達志仍有些害怕。「放心!」卓遠又拍了拍達志的肩膀,那動作里滿是寬慰。達志心緒不安地吃了晚飯,囑咐好立世照看院里的東西,自己遲遲疑疑地向五中走去。他剛進校門,就吃了一驚:c場上的人黑鴉鴉一片,好像全城的人都來了。c場中間掛著幾盞風燈,借著黯淡的風燈光,他看見栗溫保、肖四和一批著官服的人坐在一台機器前面。這時,隨著一陣嗡嗡的馬達響,懸在c場中央一根竹竿上的一盞燈驟然亮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亮的燈,光芒如銀,耀人眼睛,倏然間把罩在c場上的黑暗推出很遠,他估摸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電燈了。正驚奇間,忽見燈前的觀眾席上有幾排人各各舉起了一張寫有墨筆大字的白紙,那些白紙組成了兩句話,一句是:「土匪可恨喬扮土匪更可恨匪患何日能絕?!」再一句是:「人眼雪亮,是鬼是匪,是j是賊,總有一天會分清!」正在驚看電燈的觀眾,這時全移目去看那兩個用單字組成的橫幅,一時有念讀聲叫好聲掌聲響起。達志在雪亮的燈光下注意到,栗溫保和肖四先是吃驚地去看那些字,繼而不安地互看一眼,把頭扭了開去。電燈又驟然間滅了,懸掛在c場邊的白布上開始出現人影,那些白紙也一齊倏然間消失了。呵,卓遠哥,你辦得真妙!真妙!他們看見了字,卻看不到舉字的人!是的,你替我出了一口氣!一口氣!起碼你讓他們知道有人看破了他們的把戲!呵,卓遠哥!廠房的新牆在達志的期盼和泥瓦匠們的敲打聲中,緩緩地向上升高。這天,他正在和泥瓦匠們綁扎腳手架,忽聽街上有人喊他,過去一看,見是一個街鄰領著兩個騎馬的外國人站在街邊,那街鄰對他招手說:「這兩位洋人找你!」他聞言略略一怔,就迎過去,那兩位洋人急忙下馬,其中一個迎上來用漢語自我介紹道:「我是美國費城皇冠綢緞公司的湯姆遜,我和我的助手這次從上海來到南陽,是為了參觀尚吉利織絲廠並想同貴廠簽訂一個長久的供貨合同。上次貴廠供給的一千匹綢緞,質量很好,我們非常滿意!」達志「唔」了一聲,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臉上滿是尷尬:現在參觀尚吉利織絲廠?去哪里參觀?廠里亂七八糟連個站的地方也沒有!「我們本應先到此地官府報告一聲再來,可我們看廠心切,就徑來找你了,你不會感到不方便吧?」達志只能含混地把頭搖搖。「我們此行來,為了表示我們對貴廠信守合同供貨的謝意,我們還想為貴廠做點事情,就是要為貴廠的產品、廠房和織工工作情況以及當地所產的獨特的絲拍一組照片,我們回去後在美國的報刊上發表介紹,讓世界上更多的人知道你們這個生產優質綢緞的廠家,也算義務為你們在世界上做個廣告!這個廣告也許會給你們帶來更多的顧客和定貨合同。尚先生想必知道,銷售刺激生產,如此一來,你的廠子就會有更大、更快的發展,也許,會使你的尚吉利成為中國乃至亞洲和世界上最大的織絲廠!」那位身材闊大的湯姆遜先生說得頗誠懇。「謝謝!」達志苦澀一笑。如今哪還有東西讓你拍照片?「尚先生,請帶我們去貴廠參觀吧,我們雖然騎馬剛到,但我們不累,我們參觀過後再去旅館休息!」「湯姆遜先生,尚吉利織絲廠現在看不成。」達志只好尷尬地開口。「怎么,你是說廠子離這兒還遠?那沒有什么,我們騎馬去就是!尚先生是騎馬還是坐汽車?你盡管坐你的汽車在前邊走吧,我們在後邊能夠跟上,我們這兩匹馬都是在開封買的最好的馬!」「不是,」達志痛楚地把頭搖遙,「我的廠子被土匪毀了,呶,這就是,我正在重修。」「哦?」湯姆遜和他的助手吃了一驚,「土匪?政府沒有對你們加以保護嗎?」兩人邊說邊進院巡看那些尚未蓋好的廠房,及至看到露天放置在院內的織機,又都摸著惋惜道:「喲,如果它們不停地工作,將會給你帶來多少金錢!」達志能說什么?只有在嘴角露一個苦笑。「尚先生,」湯姆遜看了一圈之後顯然十分失望,「我們對你的遭遇深表同情,我非常遺憾地告訴你,你失去了一個重要的讓世界了解你的機會,失去了一個很可能促使你的廠子大發展的機會!當然,待你的廠子恢復生產以後,我們還會來定貨。既是這樣,我們也不再停留,就告辭了,再見,尚先生!」達志默默地望著他們上馬走遠,待那兩人的身影在街的盡頭消失之後,他緩緩抬手捂住了胸口。

2

雲緯這些天開始發慌。前些日子為了寬慰達志,為了讓他從那場劫掠中挺過身來,不至於被那場災禍擊倒,她主動約會過他幾次。約會時,一看見達志那副失魂落魄痛不欲生的樣子,她就忍不住總要把他摟到懷里,眼見言語的解勸效力不大,她便只好用出了女人們安慰男人的最好法子。那法子還真有效用,竟漸漸使達志的精神正常了起來。但她沒料到,那不多的幾次r體接觸竟然會有了結果!發現自己身子的變化是在上個月。經期的最初推遲並沒引起她的注意,過去也有過推遲幾天的現象,但半月之後仍無半點訊息加上嘔吐乏力,使她開始覺得不妙。她畢竟是已經生過孩子的婦女,有過這方面的經驗,不過為了證實,她還是包上頭巾只露兩只眼睛借出門給栗府買菜的機會,去南關一個陌生的坐堂中醫那兒讓他給號了號脈。號脈的結果是「喜脈」,和她的預感一致。這一下她不能不慌:一個寡婦忽然懷了孩子,你將怎樣對周圍的人分辯?四周圍的舌頭將會嚼出多少咒語?你如何能經受住那許多雙眼睛的查究?咋辦?去找達志商議個主意?他能有啥好主意?他有妻子,又沒法立時娶你!再說他家織絲廠的被毀已幾乎把他壓垮,你如何能再拿這些煩心的事去往他的肩上壓?他已經夠苦了,這件事不能再讓他知道!那么就想個法子把孩子打掉?先不說打孩子要買葯、找大夫,走漏風聲的可能性很大;也不說萬一打得不順利自己身子受虧;就說能夠保密能夠順利,你就能忍心?這可是達志的孩子呵!你能為晉金存生個孩子為啥就不能為達志生個孩子?你不是天天都在想他嗎?你不是說為了他一切都可以舍棄嗎?你不是在無數個夢里已經為他生過孩子了嗎?這是他的骨r,孩子長大肯定像他,到那時你看到孩子差不多也就等於見到了他!不,不能打掉!可你怎敢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你是一個寡婦!人們理所當然地要問你這孩子的父親是誰,你敢說出來?你的名聲咋辦?就說你不要名聲,承銀和這個出世的孩子還要名聲哩,他們還要在這世上過日子呵!必須想個辦法!想個辦法!這些天,雲緯就一直在發慌地想著辦法。晚飯後,雲緯在栗府的廚房里忙活完,一邊擦著濕淋淋的雙手一邊又倚在洗碗池上發慌地想著這事的時候,栗溫保的馬礪蔡老黑進廚房去泔水缸里舀泔水飲馬。蔡老黑今年五十多歲,個子不高,臉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