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1 / 2)

最後的情人 未知 6255 字 2021-02-25

功能 和功能!「整個花園都在我的房子里。西邊的宮牆下埋著一本書。」

喬根據太陽的方位判斷出西邊的位置。西邊的那一段宮牆就像火一樣燃燒,喬望了一下眼睛就被刺痛了。他想,既然花園是在金的房子里,他也就不必瞎走了。他在草地上坐下來。在他的右邊,雪松下面的小伙子將一本書貼在自己的胸口上,喬覺得那紅色的封面很眼熟。於是他又站起身,向小伙子走過去。

「這是你的書。這里頭有一個殘忍的謀殺故事,可是我已經決定了不把它看完。誰會將這樣的書看完呢?」

他說話時又將腳鐐弄出一連串的響聲。

「我的書是關於一位名叫海林的少女的。我想,她的外貌大概不丑,她父母是做生意的,不在家……」喬說。

「啊,你只讀了一個開頭吧?那是個假象,真正的故事在後面。這樣的故事里頭沒有主角。你把你的書拿走吧。」

他將書遞給喬。喬感到手里的書輕飄飄的,翻開一看,原來只是一個封套,少女海林在封面上咧著嘴笑得很難看。

第四章牧場主金(6)

喬沿著宮牆一直走,耳邊金的聲音就越來越響亮了。這使他明白,自己不過是在繞著金的屋子轉。到後來,金的聲音沉寂了,凄厲的貓叫聲震得他腦子發昏。「馬麗亞,馬麗亞,寬恕我,寬恕我,我到了哪里?」喬語無倫次地自語道。草地和雪松都消失了,宮牆也在昏暗中變得斷斷續續,然而前方有日本女人身著笨重的和服的背影,好像是三個人。

「你在這屋里整整轉了一天,你竟然可以一邊走一邊讀書了,這可是硬功夫。」

金說話時臉上又顯出那種殘忍的微笑,喬盡量不看他的臉。

「我對恐怖小說向來敬而遠之。」金又說。

喬將手中的書翻到中間,走到窗前去讀了一段。還是說的海林的故事。中年的海林坐在她的綉房里綉一只紅蜘蛛,樓上響起她父母焦躁的腳步聲。那是兩個失去記憶的老人,他們從遠方歸來的第三天,海林就毫不手軟地將他們囚禁在樓上的一個大房間里頭了。「毫不手軟」四個字下面加了著重號,喬將這句話讀了又讀,從多方面去領悟它的意思。「喬,你回家以後會不會致力於種玫瑰花呢?」金這樣問他。

他靠近他時,喬就看清了他身上那件深色睡衣的圖案。那是一些模樣猙獰的臉譜,沒有任何一張臉是舒展的,有的嘴里還有長長的尖牙,牙齒上有血。喬還聽到了嬰孩的啼哭。

由於喬沒有回答,金又追問道:「如果反復地閱讀,能不能將故事變成現實?」

當金湊近他,露出他從未見過的奇怪的長牙,還將右手朝他臉上伸過來之際,喬終於忍不住大叫了一聲,眼前一黑。

過了一陣,喬慢慢恢復知覺了,這才記起自己一直在讀那本恐怖小說,一直坐在窗台上。在房子的正當中,金和廚師正在觀看一只很大的花缽里頭的種子。廚師的胖手掌心里頭躺著一粒蠶豆那么大的種子,不知道是什么花,她將手掌舉到窗前的亮光里。喬這下看清了,褐色的、飽滿的種子里頭有一條蛀蟲正探出頭來。金「嘿嘿」地笑著,讓喬看他從花盆里掘出的另外兩粒種子,那里頭也有兩條同樣的蛀蟲。

「這是我們在溫室里頭培養出來的,這些小東西並不影響花朵的開放,說不定花兒還因此受益呢!你家里的那些玫瑰花,實際上是開在我們的夢里頭的,你看見它們怒放,那只是假象罷了。你讀的這本小說里寫得清清楚楚。」

「我太膽怯了。」喬說,「只好站在宮牆外,台階下。」

他們談話時,廚師弓著腰將花缽搬走了。金看著她肥胖的背影,贊許地點頭。他告訴喬說,昨夜家里來了個客人,是女客,這位客人不打算上山,只不過是來看看他的草場的。聽了金對客人外貌的描述,喬總覺得來人有可能是馬麗亞。可是金說了個另外的名字,還說她有怪癖,是東方女性,絕不會輕易在陌生人面前露臉。

「啊,又是東方!」喬嘆道。

可是金盯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恐怕是來找你的?」

「不會,不會。我不認識東方女人。」喬用力搖頭。

「你卻到過她的國家。」

「不可能。」

喬低下頭尋思:金是不是指自己這些年的閱讀呢?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倒的確去過了東方的國家,可以說,他對東方的故事情有獨鍾。當他將所有的故事連成一個網絡時,中心廣場上便出現了和服和牡丹花。那時,在繁忙的銷售工作中,他還能輕易地進入到自己的故事里頭,似乎大半就因為那些和服和牡丹花。在日常生活里,他從來不認識來自東方的女人,而以他保守的性格,他也不會對陌生的女人產生性妄想。可是到了故事里頭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不止一次地對身著和服的少女和婦人產生過強烈的沖動。

但是金是如何知道這個的呢?或許他同他以前真的見過面?喬以前不可能料到在國內會有人在同他虛構同一個故事。據他觀察,文森特和里根是知道世界的雙重性的,但他們好像無法完全進入他的故事。他同他們的日常接觸太多了,不可能完全敞開內心。除了工作上的朋友,喬並沒有別的類型的朋友。這時喬又想到了馬麗亞。近些年來,馬麗亞也在虛構自己的世界,馬麗亞和喬是平行發展的。但偶爾,喬感到自己在她的掌握之中,那種瞬間會令他產生沮喪感。這個金,這個喬的長期客戶,他過的是一種很難解釋的生活,他無羈無絆,早就構造了自己那錯綜復雜的世界。喬一來到這里,就感到自己在自投羅網。然而他心甘情願。這才是他自己的故事啊,難道不是嗎?

第四章牧場主金(7)

廚房里傳來竊竊私語,金說是那女人在對廚師說話,已經說了好久了,她們之間有交流的願望。那么廚師也說話?喬問道。不,廚師不說,就那女人一個人說,她有說的欲望,廚師有聽的欲望。金說這句話時,他倆走進了餐室。他們吃飯時金告訴喬說,女人們在廚房里吃。喬感到很遺憾,他希望那女人露一下面,他就可以知道她是否穿和服。而現在,他不好意思向金打聽。

「落冰雹的時候,她正在路上,她的吉普車拋錨了。後來她自己設法修好了車。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東方女人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女人。」

「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來看看我的草場。說不定還想騎那匹豹子呢。我從未見過她,這次也沒有,因為她蒙在黑布里頭。你沒想到吧?」

金說這話時顯得有點心神不定,整個表情呆板起來。這時廚房里發出一陣大響,他驚跳起來,臉變得慘白。

廚師探了探頭,然後進來了。她是來收拾餐具的,她走起路來有點搖搖晃晃的。喬以為她要來收碗碟,可是她站在桌旁不動,兩眼發直。過了一會兒,她就挨著桌子慢慢倒下去了。喬想過去扶她起來,金拉住了他,說:「不要動她,她的精神受到了很大的沖擊。讓她自己恢復。」

「實際上,我和她是老鄉,我的村子和她的村子只相隔一公里路,每次風暴起來時,我和她都有點傷感,但是我們倆都是那種決計永不回頭的人。她是丟下她患了絕症的父親跑到這個國家來的;而我,隨父母來這里後就再沒有回去看過。我寧願爬上山頂,站在冰雪里頭眺望我的家鄉。昨天來的女人對她說,她是她的繼母,是根據她父親的遺願找到這個牧場來的。一開始我認為她在撒謊,因為廚娘的父親一定早就去世了,即使沒有患絕症也不可能活這么久。而這個裹在黑布里頭的女人,從她露出的手和腳來看,年紀並不老,怎么可能是她的繼母呢?然後,我沒有預計到的事發生了。這個女人站在那里對廚娘說話,她說出了一切,所有的細節,廚娘兩眼淚汪汪……啊,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離奇的事呢?總之,昨天到今天,對於這個房子里面的兩位長住者都是很奇怪的體驗,因為通過這個女子,我們又同我們甩在身後的過去相遇了。這,並不是什么好事。」

金的臉上恢復了血色,雙手也不發抖了,他似乎打定了某個主意。

「那么,她到底是來干什么的呢?」喬問道。

「她?她是個索債者。她已經走了。我這個家從此被她帶入黑暗。」

他們離開餐廳時,廚師還躺在地上。金說女人帶走了廚師的魂魄,真難以想像廚師今後漫長的日子該如何過。不過也不用過於擔心,因為他又從外地訂了很多盆花種子,現在的溫室要擴大,光是這些個花就夠她勞作的了,沒有多少時間來回憶往事。再說氣候也在變化,風暴越刮越頻繁了。他這樣一說,喬的腦子里就出現那些帶蛀蟲的盆花種子,立刻就覺得脖子上癢癢的,渾身的皮膚都不舒服。

金終於領喬參觀他的草場了。當他們躺在草地上,看著那些鷹在空中滑翔之際,金又露出他血紅的牙齦,做出猛獸的表情。

「你的那些羊在哪里?」

「啊!」他如夢初醒似的回答,「你還沒明白嗎?它們在我的夢里。」

「原來這樣。」喬有些失望。

後來他們開著老破車走走停停的,草場可真夠大,幾乎沒有邊界,草原也不過如此。從遠處看,金的家所在的那座大山顯得十分怪異,孤孤單單地從地上突起,周圍全是草地。喬看來看去的,始終沒發現河流。莫非山頂的那些積雪從來不化?看著這寂寞的獨峰,喬的眼神就有些迷離。幾十年以前,金的全家移民到這個國家來。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況呢?金說他沒有牛羊,也沒有工人,那么他為什么要定做那么多的工作服呢?也許金的父母是很有錢的人,所以他才能把家安在這種怪地方?照金的說法,住在此地「不是為了脫離人民,而是為了更好地融入到人民中間去」。這種近似詭辯的說法讓喬啞然失笑。

第四章牧場主金(8)

「你的房子真美,建在那種地方,就像一種魔術。」喬贊嘆道。

「那並不是我的房子,我只不過是一個房客。」金若有所思地皺緊了眉頭。「我告訴過你,房子沒有地基。這就是說,它不是蓋起來的,它原來就在那里。就比如你,要是願意的話,也可以成為房客的。」

「可是我有自己的家,我的妻子叫馬麗亞,兒子叫丹尼爾。我必須每天去推銷服裝,維持生活。」喬說這話時覺得自己的聲音很虛假。

金看了他一眼,說:「這並不妨礙你去做那件事。你不是已經練出了在工作中閱讀的本領嗎?我原來也是有工作的,我是個園藝專家呢。」

喬想起那些蛀蟲,r麻了一陣,終於忍不住詢問他。

「那些個小東西,本來花的種子里頭就有,我只不過是用了特殊方法讓它們發育起來罷了。我愛溫室里的工作,先前我當園藝師的時候,做的都是表面的活計,現在這種工作是越來越有趣了。你看見野兔沒有?它在同鷹斗智呢。我尋找過鷹的家,從來也沒找到,可見並不是在那座山的懸崖上,而是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說,東方。」

「花的種子是從哪里買來的呢?」

「我不知道,我是從本地報紙查到那個苗圃的。但是那個地址是假的,根本就不存在那樣一個地方。奇怪的是我寫信過去,他們就寄來各式各樣的種子。這類事都同我的家鄉有關,我是這樣想的。」

又是一天過去了。此地沒有黃昏,夜是突然降臨的,一瞬間,喬就什么都看不見了。金一把將他拖進車內。車燈切割著四周的黑暗向前行駛,一會兒就到家了。

金腳步匆匆地走進餐廳,喬也跟了過去。他們看見廚師依然躺在地上。金彎下腰看了看她,對喬說,「她受了重創。」然後他自己到酒櫃里拿出他們喝過的那種酒來,他給喬倒了一大杯。喬喝了幾口,便看見房里的黑影出現了,那都是些極其高大的漢子,他們的頭部頂到了天花板。其中一個一伸手就將裝著馬蜂的提籃往自己頭上一扣,頓時滿屋蜂子亂飛。喬連忙脫下外衣,用它緊緊裹住自己的頭,靠牆蹲下。他聽到漢子在他旁邊說:

「真舒服啊,為什么有人要拒絕這種幸福呢?」

喬在心里猜想,屋里的人身上一定爬滿了那惡毒的蜂子,因為這些人全在呻吟,似乎很痛苦。有人在喊「媽媽起來了」,那大概說的是廚師。真的是她,喬聽到了她的吼聲,像一種說不出名字的獸的吼叫,既痛苦,又充滿了渴望。喬被深深地感染了,他拿下外衣站了起來。屋里卻沒有人,只有黑壓壓的蜂子在亂飛。一會兒他的臉就腫得很大,頭也開始發暈。這時有一雙手將他拖出餐廳。他的雙眼腫成一條窄縫,他從縫里看見了頭發蓬亂的廚師。

他被帶到客房里,臉上被塗了一種有香味的葯水。

「來這里的人都不害怕馬蜂的襲擊。」

說話的卻是金。真奇怪,剛才是廚師將他領到房里來的呀。

「廚師在哪里?」他問。

「她呀,還睡在餐廳的地上接受馬蜂的安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