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1 / 2)

在這里避避風:會計是一位前神學教授,服務台里坐著一位大使(他在外國電視里抗議入

侵)。

她又一次為自己的腿擔憂。還在小鎮餐館里當女招待時,她看到那些老招待員腿上都是

靜脈曲張,就嚇壞了。這種職業病源是每天端著沉重的碗碟,走,跑,站。但新工作沒有那

么多要求。每次接班,她把一箱箱沉重的啤酒和礦泉水拖出來,以後要做的事就只是站在餐

櫃後面,給顧客上上酒,在餐櫃旁邊的小水槽里洗洗酒杯。做這一切的時候,卡列寧馴服地

躺在她腳旁。

她結完帳,把現金收據交給旅館頭頭,已經過半夜了。她去向那位值夜班的大使告別。

服務台後面的門通向一間小屋,還有一張他可以打個腕的窄床。值班床上的牆上方貼著他自

己和許多人的鑲邊照片,那些人沖著鏡頭笑,跟他握手,或者伴他坐在桌子邊上簽寫什么東

西。有些照片附有親筆簽名。這個光榮角里還陳列著一張照片,那是他自己與面帶微笑的肯

尼迪。

這天晚上,特麗莎走進這間屋子,發現他的交談者並非肯尼迪,而是一位六旬老翁。她

從未見過此入,那老頭一見她也立即住了嘴。

「沒關系,」大使說,「她是朋友,在她面前你盡可隨便說話。」然後又對她說,「他

兒子今天給判了五年。」

她後來才知道,在入侵開始的那幾天,這老頭的兒子和一些朋友一直監視著入侵特種兵

部隊的某所大樓,看見有些捷克人在那里進進出出,顯然是為入侵者服務的特務,他和朋友

們就跟蹤那些人,查清他們的汽車牌號,把情報通知前杜布切克的秘密電台和電視台,再由

他們警告公眾。在這一過程中,孩子與他的朋友曾徹底搜查過一個叛國賊。

孩子的父親說:「這張片子是唯一罪證,他們亮出來以前,他什么也不承認。」

他從錢包里取出一張報紙的剪樣:「這是從1968年的《時報》上剪下來的。」

照片是一個小伙子掐著另一個人的喉頭,後面有圍觀的人群。照片標題是:《懲辦勾結

者》。

特麗莎松了口氣,那不是她拍的照片。

她帶著卡列寧回家,步行穿過夜幕下的布拉格,想著她那些拍攝坦克的日子。他們是多

么天真,以為自己拍照是冒著性命為祖國而戰,事實上這些照片卻幫了警察局的忙。

她一點半才到家。托馬斯睡著了,頭發散發出女人下t的氣味。

8

什么是調情?有人可能會說,調情就是勾引另一個人使之相信有性j的可能,同時又不

讓這種可能成為現實。換句話說,調情便是允諾無確切保證的性j。

特麗莎站在酒櫃後,那些要她斟酒的男人都與她調情。她對那些潮水般涌來沒完沒了的

奉承話、下流雙關語、低級故事、猥褻要求、笑臉和擠眉弄眼……生氣嗎?一點兒也不。她

懷著不可抑制的欲望,要在社會底層暴露自己的身體(那個她想驅逐到大千世界里的異體)。

托馬斯總是努力使她相信,愛情與做a是兩回事。她當時拒絕理解這一點,而現在,她

周圍全是她毫不在乎的男人,與他們做a會怎么樣呢?如果只以那種稱為調情的、即無保證

的允諾形式,她渴望一試。

不要誤會,特麗莎並不希望報復托馬斯,只是希望為自己的混亂找條出路。她知道自己

已成了他的負擔:看待事物太嚴肅,把一切都弄成了悲劇,捕捉不住生理之愛的輕松和消遣

樂趣。她多么希望能學會輕松!她期望有人幫助她去掉這種不合時代新潮的態度。

對某些女人來說,如果調情只是她們的第二天性,是不足道的日常慣例;對特麗莎來

說,調情則上升為一個重要的研究課題,目的是告訴她:她是誰,她能做些什么。她把這一

問題變得重要而嚴肅,使之失去了輕松,變得有迫感,變得費勁,力不勝任。她打破了允

諾和不給保證之間的平衡(誰能保持平衡即說明他有調情的精湛技巧);過分熱情地允諾,卻

沒表達清楚這個允諾中包含著她未作保證的另一方面。換一句話說,她繪每一個人的印象就

是她准備接受任何人。男人們感到已被允諾,一旦他們向她要求允諾兌現,卻遭到強烈的反

抗。他們對此的唯一解釋只能是,她是狡詐的,蓄謀害人。

9

一天,一個約摸十六歲的少年坐在櫃前的凳子上,好生生的談話中不時跳出一些挑逗字

眼,如同作畫時畫錯了一條線,既不能繼續畫下去又不能抹掉。

「那是你的一雙腿。」

「你的眼睛能看透木頭嘛!」她回敬道。

「我在街上就看見你了。」他回答。這時她轉身去侍候別人。等她忙完了,他要一杯白

蘭地。她搖了搖頭。

「我十八歲了!」他抗議。

「把身份證給我看看。」特麗莎說。

「不!」少年回答。

「那么來點軟飲料?」特麗莎說。

少年一言不發起身就走了。約半個小時之後,他又轉來,動作誇張地找了張凳子坐下,

十步之內都能嗅到他口里的酒氣。「軟飲料拿來!」他命令。

「怎么啦,你醉了!」特麗莎說。

少年指著特麗莎身後牆上接的一塊牌子:嚴禁供應未成年孩子酒精飲料,說:「禁止你

們賣酒給我,但禁不住我喝酒。」

「你在哪兒喝醉的?」特麗莎問。

「對門的酒吧。」他哈哈大笑,再一次要軟飲料。

「你干嘛不在那兒喝?」

「因為我想看見你,我愛你。」

他的臉古怪地扭曲著,特麗莎很難斷定他是譏笑、是求愛、還是開玩笑。或者他純粹只

是醉得不知自己在胡說些什么。

她把軟飲料放在他面前,回到別的顧客那里去了。「我愛你」這句話似乎使少年用盡了

力氣,他默默地喝光了酒,把錢放在櫃台上,沒等特麗莎有機會看他便溜走了。

他走了一會兒,一個禿頂的矮個子喝著他的第三杯伏特加說:「你應該知道,給年輕人

喝酒是犯法的。」

「我沒給他酒,那是軟飲料!」

「我看見你倒了什么!」

「你說什么?」

「再給我一杯伏特加,」禿頭又加了—j句,「我已經看你有一陣子啦。」

「閉嘴!也不感謝一個漂亮姑娘給你的跟福?」一個正好走近酒櫃的高個頭男人,見此

情景c了進來。

「站一邊去吧!」禿子叫道,「關你什么事?」

「那我又問一句,關你什么事?」高個頭反駁。

待特麗莎端上伏特加,禿子一飲而盡,付上錢,走了。

「謝謝你。」特麗莎對高個頭說。

「不用謝。」高個頭說完也走了。

10

幾天後,他又到酒吧來了。她看見他便象老朋友一樣沖他笑笑:「再一次謝謝你,那個

禿頂家伙老是來這里,太討厭了。」

「忘了他吧。」

「他為哪樁要害我?」

「他是個小小的醉鬼,忘了他。」

「好吧。既然你這樣說。」

高個頭看著她的眼睛:「答應啦?」

「答應。」

「我喜歡聽到你的許諾。」他仍然看著她的眼睛。

調情開始了:這是勾引另一個人使之相信有性j的可能,雖然可能性本身還停留在理論

范疇和懸念之中。

「象你這樣漂亮的姑娘,怎么在布拉格最丑陋的地方工作?」

「你呢,你到布拉格這個最丑陋的地方來於什么?」

他告訴她,他就住在附近,是個工程師,下班回家順路經過這里,那一天在這里也是純

屬碰巧。

11

特麗莎看著托馬斯,沒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著比眼睛高三、四英寸的地方,看著他那

散發出另一個女人下t氣味的頭發。

「托馬斯,我再也受不了啦。我知道我不該報怨。既然你是為了我才回布拉格的,我已

經禁止我自己嫉妒。我不想嫉妒。我猜想自己只不過是不夠強悍,受不了它。救救我吧!求

你!」

他擁抱了她,把她帶到他們以前經常散步的公園。公園里有紅、藍、黃色的長凳,他們

坐下來。

「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托馬斯說:「我留心了一切,你所需要做的,只是

去爬一爬佩特林山。」

「佩特林山?」她心里一緊,「為什么要爬佩特林山?」

「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她一想到走就極度不安,身體如此虛弱,連離開凳子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但她天經地

義地不能違抗他,強迫自己站了起來。

她回頭看了看,見他仍然坐在凳子上,幾乎是興高采烈地笑了,揮揮手,示意她繼續前

進。

12

來到佩特林山腳,那壯美的綠色山巒在布技格中部拔地面起。她驚奇地發現山里悄無人

影。真是怪事,因為在平常似乎總有一半布拉格人在到處亂轉的,而眼下的反常使她不安。

但山里如此寧靜,寧靜得如此給人慰藉,以致她完全傾倒在它的懷抱中。她走著走著,多次

停下來回首眺望,看到了腳下的塔樓和橋梁,聖徒們舞著拳頭,指起石頭的眼睛凝望雲端。

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最後,她到達頂峰。在冰激淋和紀念品的小攤子(它們從來不曾營業)那邊,展開著一片

廣闊的草地,星星點點生著一些樹。她注意到草地上有幾個人,越走近他們,她的腳步就越

慢。那里一共六個,有的站著,有的悠閑地溜達,如同高爾夫球手在查看球場掂量各種高爾

夫球的球棒,努力思索取勝的方安

她終於走近了池們。六個人中間有三位象她扮演的角色一樣:惶惶不安,看來急於要問

個明白,又怕自討沒趣,只得封住口好奇地四下張望張望而已。

另外三個人流露出恩賜別人的仁慈寬厚,其中一位手里提著步槍,認出特麗莎後朝她笑

著揮了揮手:「是啊,就是這里。」

她點頭作答,仍感到極度惶恐。

那人又說:「別出什么錯,這可是你自己的選擇,對吧?」

她本該很容易地說:「不,不!這根本不是我的選擇!」但她不能想象托馬斯的失望。

如果她回去的話,她將怎樣解釋?怎樣道歉?於是她說:「當然,是我自己的選擇。」

拿槍的人又說:「我想解釋一下為什么我想知道這一點。只有我們確認來的人是自己選

擇死亡,我們才這么做。我們把這看成一種服務。」

他古怪地盯了她一眼,她只好再一次向他證實:「不,不,不用擔心,是我自己的選

擇。」

「你願意第一個來嗎?」他問。

她想盡量推遲自己的死刑,便說:「不,不要,如果可能,我想作最後一個。」

「隨你的便。」他向其他人定去。他的兩個助手都沒有武器,唯一職責是陪伴要死的

人。他們挽著那些人的手臂,走過草地。草場廣闊無際,一直鋪向r眼不可及的遠方。等待

死刑的人得到自己可以選擇一棵樹的許可,在每顆樹下都停一停,仔細打量,拿不定主意。

有兩位最終選擇了梧桐樹,第三位走了又走,看來他感到沒有一棵樹能與自己的死相稱。挾

著他的助手和藹而耐心地引導他,直到最後,他失去了繼續走下去的勇氣,在一棵繁茂的楓

樹下停了下來。

助手們給他們蒙上眼睛。

於是,這三個人,被蒙著眼,仰面朝天,背靠無際草地上的三棵樹。

拿槍的人瞄准目標開火了。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鳥兒在歌唱:原來槍上裝了消聲器。

什么東西也看不見,只有那靠著楓樹的人沉沉倒下。

拿槍的人原地不動,把槍移向另一個方向。第二個人靜靜地扭動了一下。一秒鍾以後

(拿槍的人只轉了個方向),第三個人也裁倒在草地上。

13

一個助手朝特麗莎走過來,手里拿著一條深藍色的眼罩。

她意識到對方是來蒙眼睛的,搖搖頭說:「不用:我要看。」

但這不是她拒絕蒙眼的真正理由。她不是那種英維氣質的人,決心盯得s手們甘拜下

風。她只是想推遲死的來臨。一旦蒙上眼睛,她就踏進死亡的大門不可能返回了。

那人沒有她,只是扶住她的手臂。他們走到開闊的草地時,特麗莎無法選出一棵樹。

沒人催促她,但她知道自己最終也無法逃脫。她看見前面有棵開著花的栗樹,走了過去,在

它前面停下來。靠著樹干向上看去,看見了太陽下燦爛的葉片,還聽到了這座城市的聲音,

柔和而甜美,象遠處演奏著的萬把提琴。

那人舉起了槍。特麗莎感到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了,虛弱使她絕望,一種根本無法排拒的

絕望。「但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她說。

對方立刻把槍放下,用溫和的聲音說:「既然不是你的選擇,我們不能這么做。我們沒

有權利。」

他說得很和善,象在對特麗莎道歉,他們不能s殺一個自己沒有選擇死亡的人。他的和

善震盪著特麗莎的心弦,她轉身把臉緊貼著樹干,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14

她哭得全身都在顫抖,緊緊抱著那棵樹,好象不是一顆樹,而是她失散多年的父親,一

位她不曾認識的祖父,一位老祖父,一位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個滿頭自發的老爺爺從時間

的深處走來,把樹皮一般粗糙的臉交給她。

她轉過頭來。這時那三個人已走得遠遠的了,就象高爾夫球手走過一片翠綠,拿槍的人

象是握著一根球棒。

走下佩特林山,她老忘不了那個要開槍殺她但最終沒那樣做的人。呵,她多么想念他!

畢竟還有人能夠幫助她!托馬斯不能夠,托馬斯在送她走向死亡。別的人來幫助她了!

她越走近城市,就越想念那個拿槍的人,越怕托馬斯。他絕不會原諒她的自食其言,絕

不會原諒她的儒弱和她的反叛!她回到他們住的街上,知道一兩分鍾以後就要看見他了。她

如此害怕見他以至胃又隱隱鬧騰起來了,她想自己是要病了。

15

工程師開始勸誘她去他的住宅,前兩次邀請她一一回絕,第三次卻答應了。象往常一樣

站在廚房里吃了午飯,她便出發,這時還不到兩點。

快到他的房子時,她感到自己的腿自然放慢了腳步。

她突然想起,事實上是托馬斯把她送到這里來的。難道不是他反復地對她說愛情與性j

毫無共同之處嗎?好吧,她只是實踐一下他的話,證實一下他的話而已。她差不多能聽到他

在說:「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我留心了一切。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托馬斯的指示。

她不會在那里呆很久,不超過喝杯咖啡的時間;僅僅是去體驗一下涉足不忠的邊緣是什

么滋味。她把自己的身體推向那個邊緣,讓它在那里如同標樁立一會兒,然後,當工程師企

圖擁抱她時,她就會象對佩特林山上的拿槍人那樣,說:「這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於是,那人會放下槍,用溫和的聲音說:「既然不是你的選擇,我不能這么做。我沒有

權利。」

而她,將轉身把臉緊貼著樹干突然放聲大哭。

16

這座房子於本世紀初建在布拉格的工人區。她進了一間白粉牆臟兮兮的廳屋,爬了一截

帶鐵欄桿的破舊石梯,往左轉,第二個門,沒有門牌也沒有門鈴。她敲了敲門。

他開了門。

整個房子只有一間,前面五六英尺的地方掛了一個簾子,形成了一間臨時的小客廳。有

桌子、電爐和一個冰箱。走到簾子那邊,她看見窄長的空間盡頭是一個長方形的窗子,窗子

一邊碼著書,另一邊放著一張小床和一把椅子。

「我這里非常簡陋,」工程師說,「但願你不要掃興。」

「不,一點兒也不。」特麗莎看了看幾乎遮去一面牆的書架。他沒有書桌,只有數以百

計的書。她喜歡百~萬\小!說,從小就把書視為友誼默契的象征,一個有這種圖書館的人是不可能傷

害她的,折磨她的惶恐感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問她想喝點什么,酒嗎?

不,不,不要酒。只要點咖啡。

他在簾子後面消失了。她繼續打量書架,一眼就看到了一本書,索福克勒斯《俄狄浦

斯》的譯本。在這里找到了它是太奇怪了!幾年前,托馬斯把這本書給她,她讀過之後,他

繼續一讀再讀。他給一家報紙送去對這本書的讀後感,這篇文章把他們的生活搞得翻天覆

地。可現在,看著這書脊似乎也是她的一種安慰。她覺得似乎是托馬斯有意留下這一絲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