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1 / 2)

「他干嘛這么遲才到我這里來呢?早來一點,我們可以邀伴去沾花惹草啊!他和我,哪個娘

們耐得住這兩個豬娃的誘惑?」那一刻,豬就訓練有素地哼哼呼呼嚕嚕一陣。特麗莎雖然預

先就確切地知道了對方要說什么,但每次都大笑了。這個玩笑多次重復,還是沒有失去煽

力。正相反,在牧歌式的環境里,連幽默,也受制於重復這條甜蜜的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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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比起人類沒占多少便宜,但有一條是極為重要的:法律沒有禁止對狗給予無痛苦致死

術;動物有權利得到一種仁慈的處死。卡列寧依靠三條腿行走,更多的時候是躺在角落里嗚

嗚地啜泣。丈夫和妻子都同意,他們沒有權利讓他毫無必要地遭罪。但是,他們原則上同意

了這一點,仍然不得不面對著決定時間的苦惱,即什么時候他的遭罪確實是毫無必要了呢?

在哪一個瞬間他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續了?

如果托馬斯不是一個醫生那該多好!他們就能躲到第三者的後面去,可以去把獸醫找

來,請他給狗打上一針,讓他安息。

扮演死神的角色是一件可怕的事。托馬斯堅持他不能自己來打針,得把獸醫請來做這件

事。後來他又意識到,如果這樣他可以把一種禁止人類享受的特權提供給卡列寧:讓死神具

有他親愛者的外觀。

卡列寧整夜都在嗚咽。早上,托馬斯摸了摸他的腿,對特麗莎說:「不用等了。」

只有幾分鍾他們就不得不去上班了。特麗莎進去看看卡列寧。他還躺在角落里,全然沒

有感覺(甚至托馬斯摸他的腿時也不認人),但一聽到門響看見特麗莎進來,便豎起腦袋看著

她。

她受不了他的凝視,幾乎有些害怕。他從不用這種眼光去看托馬斯,只是看她。而且即

使看的話,也沒有現在這樣凝重強烈。這不是一種絕望或者悲哀的目光。不,是一種令人驚

恐的注視,是不堪承受的信任。這種注視是一種急渴的疑問。卡列寧在一生中,總是等待著

特麗莎的回答,現在又努力讓她知道(比平時更急切),他正准備著聽取來自特麗莎的真理。

(從特麗莎口里出來的一切都是真理,連她命令「坐」、「躺下」,他都視為真理,作為他

生命的意義而確認不疑。)

他令人驚恐和信任的目光沒有持續多久,頭垂下去擱在兩只前爪上。特麗莎知道,再也

不會有誰象他那樣看自己了。

他們沒有給他喂過糖果,最近她才給他買來了一些巧克力塊。她把它們從箔紙里剝出

來,碎成小塊小塊的繞著他放了一圈。她又取來一碗水,讓他明白什么都有了,他可以獨自

在家里呆上幾個小時。但他目光中似乎透出了極度厭倦。即使被巧克力環繞著,他的頭抬也

不抬一下。

她躺在他旁邊摟住他。他艱難而緩慢地轉過頭來,嗅嗅她,舔了她一兩下。他舔著的時

候,特麗莎閉上了眼睛,好象要永遠記住這一切。她又把臉的另一邊就過去讓他舔。

她不得不起身去照看牛群,直到中午時分才轉回來。托馬斯還沒有回家。卡列寧仍然躺

在巧克力的環繞之中,聽到她進門,仍然沒能把頭抬起來。一條腿已經腫起來了,瘤塊轉移

到新的位置。她注意到有些淡紅色的(不象血)滴狀物在皮下形成。

她又一次貼著他躺下來,伸出一條手臂攬住他的身體,閉上了自己的雙眼。她聽到有人

敲門。「大夫,大夫!豬來啦!是豬和它的主人呢!」她缺乏氣力去同什么人談話,沒有動

也沒有打開眼睛。「大夫,大夫!是豬家父子來啦!」一會兒,沒有聲息了。

托馬斯半個小時之後才回來,沒吭一聲徑直去了廚房准備打針。他進入房間時,特麗莎

已經站起來,卡列寧也掙扎著起了身。他一看見托馬斯就微弱地晃了一下尾巴。

「看,」特麗莎說,「他正在微笑吶。」

她有一種懇求的神情,試圖贏得一種短暫的延緩,但沒有強求。

她慢慢地在長沙發上鋪開了一張床單,床單的白色底子上有著紫色點子的圖案。她早就

把一切小心地准備好了,考慮好了,多少天以前就預先設想了卡列寧的死。(哦,我們確實

提前夢想著我們所愛的一切行將死去,這是多么恐怖!)

他已經再沒有氣力跳上沙發了。他們一起動手把他抱上去。特麗莎把他放在托馬斯旁

邊,托馬斯檢查他余下的三條好腿,尋找多少算得上突出一些的血管,用剪子切開了皮。

特麗莎跪在沙發旁邊,讓卡列寧的頭緊緊地貼著自己的頭。

托馬斯叫她緊緊抓住那條腿,免得他難於下針。她照著做了,但沒有讓自己的臉離開卡

列寧的頭。她一直溫和地對卡列寧說著話,而他也僅僅想著她,並不害怕,一次次舔著她的

臉。特麗莎喃喃低語:「不要怕,不要怕,你不會感到疼的。你要想一想松樹和兔子,你還

有很多牛,摩菲斯特也在那里,不要怕……」

托馬斯把針頭c進血管,推動了柱塞。卡列寧的腿抽搐了一下,呼吸急促有好幾秒鍾,

然後停止了。特麗莎仍然跪在沙發旁邊的地板上,臉埋在他的頭毛里。

一會兒,他們都得回頭去工作,把狗留在沙發上,留在白底紫色點子的床單上。

他們黃昏時分回來了。托馬斯走進花園,找到了特麗莎在兩顆蘋果樹之間用鞋跟劃出的

長方形,開始挖d。他精確地遵循特麗莎的標示,希望一切都符合她的願望。

特麗莎和卡列寧留在房里。她害怕下葬的時候他還活著,將耳朵貼近他的嘴,覺得自己

聽到了一種微弱的呼吸聲,退一步,似乎看財他胸膛細微的起伏。

(不,她聽到的呼吸聲是自己的,而且自己的身體從來都有細微的顫動,她才有了狗動

的印象。)

她從提包里找出一面鏡子,送到他的嘴前。鏡面如此模糊不清,她以為自己看見了上面

有水珠,水珠當然是狗的呼吸弄出來的。

「托馬斯,他還活著!」托馬斯拖著兩只帶泥的靴子走進房門時,她叫起來。

托馬斯彎腰看了看,搖搖頭。

他們將墊著他的床單各扯一端,特麗莎是低的一頭,托馬斯是高的一頭,把他抬起來送

往花園。

特麗莎感覺到手中的被單有些濕潤,想起他是濕津津進入我們生活的,現在又濕津津而

去,她高興地感觸到手中的潮濕,他最後的招呼致意。

他們來到蘋果樹前把他放下來。她朝坑x俯下身去,拾掇床單讓它能完全蓋住卡列寧。

真是不堪想象,泥土就要把他掩埋了,雨水將要洗在他赤l的身上。

她轉回房去取來了他的項圈、皮帶,還有早晨以後動也沒動的一滿捧巧克力,把它們全

部投了下去。

坑x邊是挖出來的一堆新土,托馬斯一鏟一鏟把土填回去。

就在這時,特麗莎回想起她的夢:卡列寧生出了兩個面包圈和一只蜜蜂。突然,這幾個

詞聽起來有點象墓志銘。她想象有一塊紀念碑立在兩顆蘋果樹之間,上面刻著:這里安息著

卡列寧,他生了兩個面包圈和一只蜜蜂。

花園已沉入了黃昏,正處在白晝與黑夜之間。一輪較潔的月亮懸在清空,一盞靈堂里忘

記關掉了的燈。

靴子都沾著泥巴,他們把鍬和鏟子送回放工具的地方,那里,他們的工具立了一排:

耙,水桶,鋤頭。

??6

他坐在平常讀書用的桌子前。在這種時候,特麗莎通常會從身後走過來,靠上去,把臉

貼到他的面頰上。然而這一天她吃了一驚。托馬斯不是在讀書,面前是一封信,盡管上面打

出來的字不超過五行,托馬斯卻不解地久久盯著它發呆。

「什么事?」特麗莎額覺心里一沉。

托馬斯沒有回頭,拿起信遞給她。信上說他當日務必趕到鄰近某鎮的機場去報到。

他終於轉過頭來,特麗莎從他的眼中看到了自己新察覺出來的恐懼。

「我跟你一起去。」她說。

他搖搖頭:「他們只要見我一個。」

「不,我跟你一起去。」她重復一句。

他們坐上托馬斯的小卡車,不知什么時候趕到了機場。霧很濃,他們僅僅能看清機場上

少許幾架飛機模糊已極的輪廓。從一架走到另一架,發現所有的門都關著,不能進去。直到

最後,他們才發現有一架飛機的門開了,門口靠著一架活動登機梯。他們爬上去,接受了門

口一位乘務員的點頭招呼。這是一架小飛機——僅僅能容納三十位旅客——眼下座位全空

著。他們互相攙扶走入座椅之間的過道,占了兩個相鄰的座位,沒有注意周圍的一切。特麗

莎把頭靠在托馬斯的肩頭,最初的恐懼之潮已經退去,被隨之而來的悲涼取代了。

恐懼是一種震擊,是高度盲目的瞬間,缺乏任何美的隱示。我們所能看到的是一種尖銳

刺耳的光芒而不知有什么事在等著我們。在悲涼這一方面,它在我們面前呈現出已知的東

西。托馬斯和特麗莎知道什么東西在等待他們,恐懼之光已失去了它的嚴厲,溫和的藍色光

輝泳浴著這個世界,使它美麗。

特麗莎讀信的時候,沒有感覺到任何對托馬斯的愛,恐懼之感吞滅了所有的感情和本

能。而現在,她意識到自己簡直一刻也不能離開他了。緊靠著池(這時飛機正在沖過濃濃雨

雲),她的恐慌消退,漸漸體味到自己的愛,一種她認為無邊無際的愛。

飛機終於著陸。他們走向乘務員打開的機門,站在登機梯的頂端時仍然互相摟著腰。他

們看見下面站著三個人,都帶著兜帽,握著步槍。沒有什么可以拖延的,在這里根本不可能

逃脫。他們慢慢走下來,腳剛接觸到機場的地面,那三人中有一個舉起槍對准了他們。沒有

槍聲,但特麗莎感到托馬斯——一秒鍾前還緊靠著她,摟著她的腰——栽倒在地上。

她努力抱起他,但他不能支撐住自己,倒在水泥跑道上。她俯下身去撲在他身上,用自

己的身體蓋住他,但她突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托馬斯的身體在眼前飛快地縮小。她是如

此震驚,呆呆地站著如同一根木頭。托馬斯的身體縮得更小了,越來越不太象他,最後變成

了極小極小的一顆,開始滑動,奔跑,飛越停機坪。

s殺托馬斯的人取下面罩,給了特麗莎一個舒心的微笑,轉身開始追擊那個小玩意兒。

小玩意兒東竄西竄,似乎不顧一切地試圖躲避什么東西,找一個藏身之d。追擊持續了一會

兒,直到那個人突然一個猛撲才告結束。

那人站起來回到特麗莎面前,手里抓著什么東西。是一只兔子,一只害怕得哆哆嗦嗦的

兔子。他將其交給特麗莎。一剎那間,特麗莎的恐懼和悲涼都消失了,高興地把這只動物抱

在懷里,很高興這只兔子屬於她,可以把它緊緊地貼著自己的身體。她突然欣喜地哭了,哭

著哭著,直到淚水蒙住了雙眼。她帶著兔子回家,感到自己已經接近了她的目標,她想要呆

在那里並永遠不再拋棄的地方。

她在布拉格的街頭游盪,沒費什么事就找到了自己的房子,她小時候同爸爸媽媽一起住

過的房子。但爸爸媽媽已經定了。有兩個她不曾見過的人招呼拋,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老祖

父和老祖母。他們臉上都有樹皮般的深深皺紋,特麗莎很高興將同他們住在一起。不過跟

下,她希望能與自己的小動物先單獨呆一會兒。她很快找到了自己五歲時住的那間房,當時

父母決定她應該有自己的生活空間了。

房里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有一盞燈,那盞燈從未停止過燃燒,似乎一

直預料到了她的歸來。燈架上棲息著一只蝴蝶,寬大的翅翼上印上了兩個大大的斑圈。特麗

莎知道這只蝴蝶就是自己的終點。她在床上慢慢躺下來,把兔子緊緊貼住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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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坐在平常讀書用的桌子前,面前攤著一個已經開了的信封和一封信。「好幾次了,

我收到一些信,沒有告訴過你,」他對特麗莎說,「是我兒子寫來的。我努力把我和他的生

活完全分開,看我到底落個什么下場。幾年前,他被大學開除了,眼下在一個村子里開拖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