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1 / 2)

所謂伊人 未知 6065 字 2021-02-25

1失母(上)

何葭小時候對於媽媽的印象,跟媽媽的臉s一樣蒼白。記憶中,只要不上班,她大部分的時候是躺在床上,說話細聲細氣,語調溫柔。

她說:「葭葭乖囡,把茶杯給姆媽。」

「葭葭乖囡,肚皮餓不餓?餅g筒里有華夫餅g,你最喜歡吃啦,拿出來吃。」

她的嘴唇總是紫s的,紫得發黑,紫得發冷。何葭長大了才知道,有著那種嘴唇的人心臟不好,不可以勞累。

所以很多時候,都是爸爸在廚房里燒飯,做家務。媽媽下了班,唯一的任務就是休息,順便看著女兒,不要讓她亂跑亂跳以出意外。

上海的住房緊張,他們家只得一間十二個平方的單間,朝北,廚房和廁所跟另一戶人家共用。這在上海算是比較好的條件。房間里爸爸媽媽的床靠牆放,何葭睡在一只兩用沙發上,鋪床的任務由爸爸完成。

另一戶人家是一對老人,被何葭稱為阿公阿婆。何葭爺爺nn住在城市另一頭,路途遙遠,所以有時候何葭爸爸媽媽真的有事顧不上何葭,就把何葭托付給隔壁阿公阿婆照料。

禮尚往來,自然要買些西點水果以示答謝。阿公阿婆年紀也大了,是老一輩的知識分子,愛靜不愛動,何葭懂事乖巧,很合他們心意,也願意帶著她,給她讀些故事書。

他們說:「葭葭介開愛的一個小囡。」

實在沒辦法了,爸爸媽媽才把她放到城市另一頭的爺爺nn那邊去。

在何葭幼小的心靈里,總是認為男人就是父親那個樣子,對妻子呵護體貼入微。她是長大成人,經歷了很多波折之後才知道,原來世界不是這個樣子,這世界上的男人女人千奇百怪,象她父親那樣的男人少而又少,比大熊貓還要稀少,也許再過若g年,就如恐龍般絕跡,成為教科書里的歷史,博物館里的化石,故事里的傳說。

因為媽媽身體不好,何葭自小就安靜乖巧。爸爸總是這樣說:「葭葭,走路輕點,讓媽媽睡覺。」

「葭葭,自己百~萬\小!說畫圖,不要跟媽媽多說話。」

「葭葭,自己理好自己的東西,不要讓媽媽c心。」

於是何葭搬著小板凳坐在廚房里,邊百~萬\小!說邊對著爸爸問十萬個為什么。

終於有一天何葭媽媽還是一病不起。

自那以後何葭再也沒見媽媽去上過班,她總是躺在床上,臉s蒼白,吃著西葯中葯,家里總是彌漫著葯香。

爸爸承擔了全部的家務,天好的時候,在樓下曬得到太y的院子里搭只躺椅,扶著妻子到樓下曬太y。後來隔壁的阿公阿婆招呼爸爸把媽媽扶到他們房間的封閉y台上去曬,y光從玻璃窗斜斜地曬進來,照在媽媽蒼白的臉上,有些玻璃般透明的質感。

何葭做完作業,給媽媽念安徒生童話,如同小時候媽媽身體稍好些給她念一樣。

終於有一天放學,她看到住在城市另一頭的nn等在學校門口,把她直接接到nn的家中。nn告訴她,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堂哥何偉陪著她玩這個玩那個,處處讓著她,不跟她爭,不跟她搶。

再後來,她爸爸過來,戴著黑袖章,眼圈紅紅的,告訴她,媽媽去世了,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何葭盯著父親,由著他給自己別上袖章,眼神里沒有焦點,沒有明白他說些什么。亂哄哄地,她跟著nn上了一輛大巴,被堂兄何偉緊緊地拉著,去開追悼會。

大堂里掛著媽媽的大幅照片。她微笑地看著何葭,目光慈愛溫柔。她的身體躺在一只玻璃櫃里,臉s紅潤,看起來很假,但是睡態很安詳。

何葭還是沒明白,為什么媽媽不睡在家里,要睡在這個地方,要讓這么多人看來看去。

還有,為什么這么多人在哭?為什么這么多人排著隊跟爸爸握手,拍他的肩膀?甚至還有些阿姨蹲下來,抱著何葭流淚。

nn泣不成聲地對她說:「葭葭,好好看看你媽媽,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直到那個時候,何葭才明白過來,原來她的媽媽經歷的東西叫「死亡」,是電視里演得那些老革命們經歷的東西,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某某於某年某r某時逝世,終年多少歲。

可她的媽媽不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她那么年輕,她為什么會死?

在nn要帶走何葭的一霎那,她「哇」的一聲哭出來,撕心裂肺,驚天動地。

長得高大魁梧的大伯伯——何偉的父親,上來把已經是小學生的何葭抱走,任憑她掙扎廝打,一直抱到院子里。姑媽跟出來,尋遍皮包找東西來哄她,就是哄不好,最後陪著她一起哭。

1失母(下)

自此以後,何葭跟父親一起生活。那個時候是以後,高考恢復,教學漸漸正常,作為大學教師的父親身上任務繁重。妻子在的時候,雖然身體不好,但是工作單位近,何葭上的是媽媽工作單位的幼兒園,接送都是順便的事,下了班也能頂一個人,看著女兒。現在何葭父親單身帶著女兒,要照顧她吃飯,督促她學習,衣服穿個半年個子就往上竄,要重新買,一邊還要教學,給學生補課,未免焦頭爛額。眼看著女兒要到青春期,作為一個單身父親,更加狼狽。

於是他不得不向遠在某個北方省會城市的姐姐求救。

姐姐只有一個獨子,一直想要個女兒,因為工作忙,一直未能如願,一聽弟弟的呼喚,立刻滿口答應,特地讓丈夫到上海出差的時候,把何葭帶到自己家中。

何葭從此跟著姑媽一家生活。

何葭姑媽在這個省會城市的文藝單位工作,姑父是專業軍人,在同一單位任黨委書記。他們住的是機關大院。

姑父姑媽對何葭萬般寵愛,一來就帶著她去百貨公司買了幾套新衣新褲新裙子,扎頭發的緞帶,發箍,皮鞋白襪,力求把她打扮得如洋娃娃一般。

出門在外,五分鍾問一次「你要不要喝汽水」,十分鍾再問一次「吃不吃冰淇淋」,把表哥沈遠征氣得半死。

因為沒有人關心他渴不渴,餓不餓。雖然表妹來之前,媽媽已經教育他要關心妹妹,愛護妹妹,不要跟妹妹爭吃爭喝,他也答應得好好的,可是事到臨頭,心里的滋味並不好受。

撥亂反正之際,文藝空前的復興發達,姑媽工作非常忙,有些東西顧不過來,越簡單越好,於是帶何葭到理發店,將她的頭發咔嚓咔嚓一剪了之,剪成清爽利落的童花頭,前面劉海整齊地蓋住額頭,只露出何葭亮晶晶的眼睛。

姑媽一臉陶醉地說:「這個發型很配葭葭。女孩子就是好看!」

姑父也隨聲附和:「唔,是好看。」

這樣何葭早上起來可以自己梳頭去上學,不需要誰給她扎辮子。

脖子上掛著鑰匙,以防表哥粗心沒帶鑰匙,或者他跟同學瘋跑不著家讓她回不了家。回到家她先做作業,做完作業,姑媽曾經悄悄告訴她,姑媽姑父卧室的床底下有水果,她可以拿出來吃。

何葭總也忘記吃,百~萬\小!說看得入迷,或者自己畫畫畫得入迷。她在自己家養成良好的習慣,總是能安靜地坐著做些大人要求她做的事情。

姑媽回來,放下公文包下廚房,隨口問:「水果吃了沒有?」

何葭回答:「忘記了。」

姑媽去床底下摸出水果,洗g凈給她:「自己削皮吧,姑媽要趕緊做飯。」

沈遠征回來沒有這種待遇。他的待遇是一頓訓斥:「你又瘋到哪里去了?男孩子就是讓人c心!你看看葭葭多安靜,自己百~萬\小!說寫作業——」

沈遠征納悶,怎么這個表妹一來,自己就從天堂墮入地獄了呢?這樣下去,自己似乎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條。不行,要想個辦法讓她跟自己一起瘋,一起玩,這樣媽媽就沒話可說了。

他湊近表妹問:「你沒有同學嗎?」

何葭看看表哥,說:「有。」

沈遠征問:「同學不找你玩?」

何葭看看他,不說話,低頭百~萬\小!說。

沈遠征在她身後踱來踱去,說:「你想不想看他們排話劇?明天放學我帶你去看怎么樣?」

何葭頭也不抬:「我要寫作業。」

沈遠征說:「你課間做什么?那點作業,課間就能做完。」

何葭說:「課間跟同學玩兒。」

沈遠征說:「要不我帶你去看我們踢球,你可以跟我們班的女同學一起給我們加油。」

何葭回答:「我爸媽不讓我玩球。」

何葭的爸爸媽媽不讓他們的寶貝女兒接近任何看似危險的游戲和運動。

沈遠征覺得這個表妹真是要多沒勁就多沒勁。難道她生命中唯一的樂趣就是百~萬\小!說畫圖?

2青梅(上)

「遠征!怎么還不起床?太y都曬著p股了!」星期天早上,姑媽在廚房里一邊做早飯,一邊叫著。

何葭坐在表哥房間的椅子上,歪著頭看著沈遠征,一臉壞笑。

沈遠征躺在被窩里,氣定神閑地說:「大雪天的,不起就不起,多睡一會兒更好。」

何葭一撇嘴,氣哼哼地說:「那你就睡!才不理你。」然後門一摔往廚房跑。

姑媽把稀飯端到廳里,聽聽兒子還沒有動靜,推開兒子的房門說:「怎么我說了三四遍,你還躺在這里?」

沈遠征說:「葭葭把我褲子藏起來了,我怎么起?」

姑媽哭笑不得:「好好的她藏你褲子g什么?肯定你欺負她了。」

沈遠征說:「我沒有。」

何葭正幫著姑媽把饅頭從廚房里拿到廳里,聽見這話趕緊說:「沈遠征!我昨天讓你幫我數學作業,你為什么不幫?你欺負我,等姑父回來我就告訴他!」

姑媽聽了立刻下了結論:「葭葭把褲子給你哥。遠征你等會兒吃完飯,幫你妹妹把作業做好。」

何葭從櫃子後面把褲子拖出來甩到沈遠征床上。沈遠征慢吞吞地穿上。窗外鵝毛大雪鋪天蓋地,無邊無際地扯下來。他們心里都盤算著,這個星期天又泡湯了,大概只好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

一年多的共同生活,使得這對表兄妹的x格彼此向對方靠近些。沈遠征慢慢地能坐下來讀些書,只不過他不會去讀表妹讀的那種童話書,他讀父親的戰爭書,軍事書。有時候他奉命教這位表妹下棋,象棋軍旗跳棋,只要是他會的棋,都要教。這位表妹看起來不聲不響,可是頭腦確實聰敏,未幾就有青出於藍的趨勢,把沈遠征的好勝心出來,非要多跟她下幾把,於是坐在桌前的時間越來越長。

何葭跟這個表哥熟悉之後,對他很是依賴。他們在一個學校念書,放學後也願意跟在他身後玩玩。只是一開始,沈遠征往往忘記了這個自己硬要拉出來的小表妹,跑得很遠了才發覺她人不見了,連忙趕回家,發現這個小姑娘正在家里生氣。他千哄萬哄,打躬作揖,求她不要告訴父母,否則自己又要挨一頓訓斥。

再後來,他關照自己的朋友:「你們幫我看著葭葭,多關照她。」

何葭跟在這群男孩子後面,眾星捧月,x格也越來也開朗。他們踢球帶著她,游泳帶著她。他們在大院里教她騎自行車。他們惹她生氣,然後買了冰淇淋哄她開心。她跟表哥時惱時好,惱的時候她威脅他要向姑媽姑父告狀,好的時候替他在姑媽姑父面前打掩護。

那群男孩子評價:「女孩子又可愛又麻煩。」

「她們是奇怪的動物。」

「這種動物你還不能得罪。」

沈遠征深以為然。

故而吃完早飯,沈遠征忍氣吞聲,到房間里給何葭講數學。開講之前他談條件:「待會兒做完作業,你跟我媽說你想吃橘子。」

沈遠征也屬於思維很敏捷的一類人,有那么多時間不務正業,學習成績還那么好,簡直是奇跡。

何葭知道他的意思,故意說:「我不想吃。」

沈遠征說:「我想吃。」

「你想吃你自己為什么不說?」

「那你的作業為什么要我來給你講?」

何葭的眼睛在她表哥的臉上轉了一圈,噗哧一笑說:「好,好!我說還不成嗎?」

等價j換,各取所需,公平j易。

沈遠征攤開書先看了一遍,然後給她詳細地講解。講明白了,坐到自己床上,拿起三國看了起來。不經意間一抬頭,看見雪白的窗花上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沈遠征是個大壞蛋」,分別分布在幾個窗格里,上上下下,還有拳頭印出的小腳丫,點著五個腳趾頭,分外可愛,此刻被房間里的暖氣溶得漸漸開化,一行行地如汗水流下來。

他微微笑了——女孩子就是女孩子,喜歡玩這種小把戲泄憤。

據說很安靜很悶聲不響的人捉弄起人來往往出人意料,媽媽管這叫「悶皮」。她曾經趁他睡熟,用寫毛筆字剩下的墨汁在他臉上畫只圈,再打一個叉。有一次他得罪她,她在他的汗衫背後別一塊布,布上寫著「笨蛋」兩個字,由著他穿著招搖過市。

這個表妹是媽媽的心頭r,他被捉弄了,還不能還擊,因為女孩子不比男孩,不經逗,把她搞哭了,他更沒好r子過,還不知道要怎么給爸爸媽媽懲罰。

2青梅(下)

何葭爸爸,沈遠征的舅舅隔段時間就寫封信過來,一張給姐姐姐夫,一張給女兒,無非通報下自己的生活狀態,同時叮囑女兒要聽姑父姑媽和表哥的話。他是個男人,不大會給女兒買衣服買鞋子,只能寄錢過來委托姐姐代買。他唯一會寄的只是外地買不到,何葭又很愛吃的大白兔n糖和巧克力,在何葭漸漸長大,已經對這些東西都不感興趣了以後,他還在寄。

暑假里他會過來看女兒,因為他搞研究工作,暑假里也要加班,只能來去匆匆,帶著女兒外甥,拼命給他們買東西,再匆匆趕回。

只有這個時候,沈遠征才能肆無忌憚地象表妹一樣跟大人開口要東西,可是他年齡越來越大,又不好意思開口要了。

何葭就這么在姑媽家過了三年。她的初潮,是姑媽幫著料理的;她的第一件胸罩,也是姑媽帶她去添置的;她的成績,是在表哥的幫助下提高的。在那里,結識了自己的一幫好朋友,還有表哥的一群狐朋狗友。直到有一天,姑媽心情沉重地拿著一封信,跟她說:「葭葭,你爸爸來信了,要接你回去。」

何葭抬起她不大,卻明亮純凈的眼睛,一聲不響。

姑媽接著說:「你爸爸又結婚了,你的新媽媽還帶來一個弟弟。」

何葭不明白新媽媽是什么概念——一個人怎么會有兩個媽媽?媽媽不是唯一的嗎?她知道世人都管新媽媽叫「後媽」。後媽是很恐怖的一種動物,在某些故事里,她們被形容成巫婆一樣的女人,專門虐待丈夫的前妻兒女。

何葭憋了很久,說:「那他跟新媽媽和弟弟過好了,為什么要接我回去?」

姑媽說:「傻孩子,你終究是你爸爸的女兒。他把你放在我這里,不是不愛你,是怕照顧不了你。現在有了新媽媽,有人照顧你了,當然要把你接走。」說著說著,眼圈兒就紅了,聲音也哽住了。

這個可愛的內侄女讓她圓了女兒夢,她撫養了她三年,愛她比愛自己的兒子更甚,如今一下子讓自己割舍,如何舍得?

何葭看見姑媽哭了,忍不住也放聲大哭:「我不走,我不要走!我媽媽已經死了,我不要新媽媽!我要跟姑父姑媽過!嗚嗚~~~~」

她不了解新媽媽的為人,可是直覺地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哪個女人能像姑媽這樣對她好,待她如親女。

姑媽說:「傻孩子!你爸爸是愛你媽媽的,也是愛你的。可他不能總一個人過r子。你新媽媽人不壞,不會虧待你的。再說上海的大學多,你到了那里,以後考大學也方便。」

她爸爸愛她嗎?何葭知道他是愛她的,只是他不善於表達,不善於照料一個r漸發育長大的女兒。他表達愛的方式就是定期給她寫信,三年如一r地寄大白兔n糖和巧克力。

停了停姑媽又說:「葭葭,姑媽也舍不得你。可是,你總歸要回上海的,回去晚了你會很不適應。多少人想回去還回不去呢,這對你來說是個好機會,姑媽不能太自私,為了讓你留在身邊而耽誤你的前程——你長大了就會明白。」

姑媽拿手絹擦眼淚。

最後她許諾:「乖,聽話,以後放假,讓爸爸放你回來過暑假,或者我們讓遠征到上海去過暑假,陪你玩。你爸爸要是不許,我讓你姑父去接你。」

沈遠征馬上要面臨著高考,天天在學校里上自習,對這事兒還不知道。有一天知道了,爸爸媽媽已經在給表妹准備行裝。

她是他家的過客,住了三年,給他帶來煩惱也帶來歡樂。如今她要回去了,他說不出是喜還是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