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部分(1 / 2)

少年天子 未知 6304 字 2021-02-25

李振鄴和張漢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審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兩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齒,忘記了恐懼。張漢惡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鄴,你也有今天!〃李振鄴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張漢臉上。張漢跳將起來,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問:「你二人是新怨呢,還是舊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經相識?「張漢跪在堂下稟訴:「回老大人的話,我與他相識三年有余,他的劣跡我無所不知。今科秋闈,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學生不顧私情參揭此弊,為天下失意人吐氣!「「哦,你倒深明禮義呀!〃王永吉贊了一句,轉向另一個:「李振鄴,你認識張漢嗎?」「回大人,彼乃忘恩負義之狠毒小人!可嘆我兩榜進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蠍心腸。〃張漢又要跳起來,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負義,此話怎講?「王永吉故作驚訝。

「他當年孤身流浪京師,下官只因動了愛才之念,將他收容府中,為他謀得監生資格。見他孤苦可憐,又為他娶妻買宅。不想此人欲壑難填,見我被朝廷點為同考,便強要關節,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聖觀,下官也曾當眾教訓他,此後便全然絕交。他懷恨在心,便使出這般手段誣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張漢被李振鄴那侃侃而談,毫不在乎的神態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來,衙役還想按住,見王永吉在搖頭示意,便罷了手。於是張漢指著李振鄴跺腳大罵:「你這個偽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極,無恥之尤!……屈辱和羞怒一起涌上心頭,他不再顧什么臉面,也不再留任何後路,首先就出乎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觸及的丑事:「什么愛才、收容,說得好聽!他明明是誘我做他的男寵!……娶妻買宅,娶的是什么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給了我,還要當他的外室!……我也是個人,是個讀書種子啊!……」他聲淚俱下,滔滔不絕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來。書記不停地筆錄,舔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著,不時瞟一眼滿大人,因為他們一個個都聽呆了。

張漢直說得大汗淋漓、聲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辮子象一根禿尾巴,在背上晃來晃去。李振鄴有些沉不住氣了。不過想到交給粉兒的那紙關節已經毀掉,張漢並無實在證據,便又安了心。張漢話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辯道:「全然是胡言亂語,蓄意誣陷!男寵也罷,外室也罷,都是人間游戲,況且你若不情願,誰能用強?至於出賣關節,斷無此事!〃王永吉這時才c進來問了一問:「是啊,張監生,口說無憑,你能拿出證據來嗎?〃張漢發瘋似的〃嗤〃地撕開棉袍,白生生的飛花滿堂飄揚,撕碎的布條耷拉到了地面。他從胸口的棉花里抽出了一張紙,雙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貼在一張硬紙片上的揉皺的碎紙,上面字跡卻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紙片對准李振鄴:「李振鄴,來認認,是不是你的筆跡?〃李振鄴只掃了一眼,頓時臉色慘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強自掙扎,用無力的聲音申辯道:「這畢竟沒有成為事實,我……我終究沒有讓張漢中舉……」「那田耜呢?鄔作霖呢?〃張漢瞪著發狂的眼睛喊叫起來。

「田耜,鄔作霖……」面對眼睛象兩團炭火的張漢,李振鄴第一次害怕,心虛了。他努力振作,翕動著嘴唇,用勉強能聽到的聲音說:「誰能證明?……誰能證明?」「那兩筆五千兩銀子的過付人可以作證!〃張漢尖聲嘶叫著,說出了兩個過付人的姓名。這沉重的致命一擊,把李振鄴完全打垮了,他雙腿一軟,癱倒在地。

王永吉滿意地微微笑了,扭頭看看滿大人的眼色,他們都對他點頭。王永吉揚臉對衙役作個手勢:把張漢帶下去。

「李振鄴,你還有什么說的?」

李振鄴瞪著失神的眼睛,說不出話。

「如今你貪贓有據,而張我朴、蔡元禧穢跡無形,看來這次北闈科場大弊定是你一手造成。你到底賄賣了多少關節,以至於士子怨憤、物議?不重懲你怕是無以謝天下了!……」

「不,不!〃李振鄴突然高舉雙手,拚命擺動,仿佛一個溺水的人在垂死掙扎,「讓我一個人承擔罪責,不公平,不公平啊!……」「還有別人通同作弊嗎?」王永吉的話象是審問又象是提示。

「田耜、鄔作霖的銀子他們都來分潤,各分去一千兩……」「他們,指何人?「「張我朴、蔡元禧。再說,他們也各有私人。〃王永吉抓住時機,乘勝追擊,立刻下令提張我朴、蔡元禧上堂對質。這一下子,初審時堅不可摧的堡壘立刻垮了。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簽事李振鄴、大理寺右簽事張我朴、國子監博士蔡元禧,在大堂上象瘋狗一般互相亂咬。王永吉穩坐釣魚船,只靜靜地每隔一會兒拋出一個新的問題,就把他們之間的隱私全暴露了出來。

這一堂審問結束了。四位滿大臣重新回藤花廳時,王永吉拿著滿、漢兩種文字的筆錄呈給兩位內大臣。鰲拜只點點頭,蘇克薩哈笑道:「久聞王中堂才干過人,真是名不虛傳!〃王永吉謙遜道:「不敢當不敢當!要論才干,原左都御史龔鼎孳比學生高過十倍,當初學生常受他指點。〃圖海道:「中堂大人過謙了吧?」「哪里哪里。〃王永吉一個勁地嘿嘿直笑。

科爾坤道:「我看只要把過付人拿到,人證俱全,此事便可結案回奏了。〃王永吉搖搖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遠不止這些人這些事。必須順藤摸瓜,一網打荊」「哦?〃鰲拜鷹眼閃亮,銳利地直s王永吉:「還有破綻?〃王永吉笑道:「正是。請看這幾句話。〃他翻開審訊筆錄,指著這么幾行字:李振鄴:我叫靈秀到你房中尋對時,你做什么來?

張我朴:我沒見靈秀到我房中。

李振鄴:謊話!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尋對!

審訊當時,滿大臣被他們三人間的凶狠攻擊所吸引,對這話並未注意。此刻科爾坤不解地問:「這不過是房官們闈中無聊,鬧出點子爭風吃醋,有什么破綻可抓?〃王永吉笑笑,說:「不然。這靈秀可是個要緊人物。〃蘇克薩哈拖長聲音問:「王中堂的意思是……〃王永吉不笑了,認真地說:「立即審問靈秀。〃科爾坤立刻站起來:「我這就著人去拿他。〃王永吉也急忙站起來,連連搖手:「千萬不要驚嚇了他,對此人,必須用軟的……」王永吉認為自己是聰明的:既為龔鼎孳說了好話,又沒有露出龔鼎孳給他出謀劃策的痕跡,這樣,既能向龔鼎孳交代,又不至於顯得自己沒有才干。

審問靈秀的地點,是穿堂東側的一間小廳。同春,也就是靈秀,走進來時,幾位滿大臣不覺互相看了一眼:這小廝真個美貌靈秀!幸虧王永吉對梨園戲曲興趣不大,否則他會立時認出這是三年前馳名京師的伶童。同春不論是當優伶還是當書童,對這些高門貴戶的廳院都很熟悉,禮節也懂,不過經官司牽進重案,這是第一次,所以心里還是有些發慌,進門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後穩穩坐著,說:「報上姓名、籍貫、年齡。」「小的柳同春,順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歲。」「你是監生張漢的家奴嗎?」「回大人,小的不是奴婢,是平民。受雇張漢家為長隨書童,期限三年。」「你為何又當了同考官李振鄴的親隨?」「李大人與我家主人交好,入闈前借我去服侍他。」「如今張漢揭舉李振鄴納賄貪贓,你可知情?」「小的不知道。」「你隨同李振鄴入闈,難道不知道他暗通關節的情事?」「……回大人,小的不知。〃王永吉笑了,命親隨把椅子從桌案後搬到桌案一側,他坐下後對柳同春道:「到這里來,跪近一些。〃同春不知所措,只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里直害怕。王永吉和顏悅色,用非常親切的語調說:「聽我講,你不要害怕,找你來只是做個見證,沒有別的意思。李振鄴貪賄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親非故,怎會連累到你呢?只要你說實話,不會難為你。〃同春低下頭,默不作聲。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鄴,要的是實據和見證,否則張漢就要以誣告而反坐得罪,你難道見死不救?……」同春心里亂紛紛的。他有時恨張漢沒志氣,奴顏卑膝;可是為了功名利祿,天下的士子誰個干凈?張漢受欺辱的境遇,張漢對同春的愛護,都使同春同情他。況且同春雖然自尊自重,卻是個本分人,既做了張漢的書僮,理當向著主人。李振鄴呢?同春討厭他甜膩膩的笑容,恨他卑污的企圖,想到他那副下流的醉臉就惡心!可是,李振鄴是官啊!……「聽說張漢頗有才學。許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輩子落榜,這實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鄴堅不吐實,可是已有數名過付人作證了。你在闈中難道沒有發現蛛絲馬跡?〃豈只是珠絲馬跡!同春手里握著他們要命的證據,不過當時他收藏這證據別有用途……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閱卷,李振鄴忽然交給同春一張紙,上面寫著二十五個人名、籍貫,要他到張我朴房中試卷里去尋找查對。考官們各有私人,而本房試卷有限,都得派親信到各房翻找,揭開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後再封上。同春知道這是作弊,但他不能違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張我朴見此情景,也寫了一紙人名,托同春到李振鄴房中尋對,也找出不少。事後,李、張兩人都忙於應酬門生,忘記了這兩片紙。

同春把這紙片留下了。他要用來防身。李振鄴多次糾纏他,都被他擺脫了。如果他還不罷休,進一步到頭上來,同春便打算用這張紙威脅他,叫他乖乖地滾蛋。同春只想以此保護自己,不懂得要挾對方獲取好處,所以一直藏著紙片,不露一點痕跡。張我朴的紙片完全是順便一道留下來的……可是……同春怯生生地偷眼看看王永吉,小聲問:「那李大人、張大人若坐實了貪賄,會殺頭嗎?「王永吉搖頭:「不至於。但必得革職,永不敘用!」「革職……那是他們活該!「同春下了決心,解開上襖,從貼身里衣口袋里拿出了那兩張紙,說明了它們的來歷。這是李振鄴、張我朴的親筆,可說是鐵證如山了。

王永吉眉飛色舞。滿大人雖然說不好漢話,卻聽得明白,一起把目光投向王永吉和他手中的兩張紙。王永吉得意地點著字紙說:「看看,這頭一名果然就是陸啟賢!……哦,這里還有許巨源……啊?!〃他臉色陡然一變,目瞪口呆,雙手哆嗦起來。圖海見狀,立刻走過來從他手中拿過紙片,細細看了一遍,皺皺眉頭,眼睛透出笑意,隨即對衙役一揮手,示意帶走同春。他目送同春被帶出小廳後,才轉向王永吉:「王中堂,這關節中第五名,高郵王樹德,與足下有什么瓜葛嗎?〃蘇克薩哈、鰲拜、科爾坤聽到這一問,都湊到圖海身邊,仔細觀看他手中的紙片。王永吉臉色灰白,一霎那就蔫得象秋霜打過的哀草。聽得圖海問話,他強打精神地說:「……那是舍侄,不想他如此不肖!……兄弟我……向諸大人告回避。

翌日將上疏自劾,陳請處分……」他說著,竭力作出一副憤慨的樣子,但撐了不多時,自覺無趣,嘆了口氣,垂著頭,慢慢出去了。

蘇克薩哈對鰲拜使了個眼色,忍不住哈哈大笑;科爾坤罵了一句:「狡詐的南蠻子!〃也跟著放聲大笑;圖海一邊笑一邊搖頭;極少發笑的鰲拜,竟也在唇邊露出了笑意。

張漢和同春被拿不過三天,喬柏年已換了三次住處。科場案被揭發,牽連的人又多,喬柏年自然要特別謹慎。只是他這人膽子大、愛冒險,總想知道案子的結果,不舍得立刻離開京師,還想看看動靜。

十月二十平日,他去游鷲峰古寺,信步走到西單牌樓,很快就發現自己在逆著人流行進。今天街上的人特別多,扶老攜幼,騎馬乘轎,都興致勃勃地往南走。喬柏年一把拽住一個走得飛快的小廝,小廝急得跳腳、喊叫,卻一點脫不開身:「你這人,干嗎?去晚了就占不著好地兒啦!〃喬柏年笑著,並不放手:「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小廝掙扎著,恨恨地說:「看殺頭!」「啊,殺誰?〃喬柏年一驚,松了手,小廝撒腿跑了。

一向行刑都在午時三刻,現在太陽還在東天。這小廝真是愛熱鬧!喬柏年搖頭笑笑,背了手,邁著四方步,也改了方向,慢慢順著宣武門內大街向南走去。行人越來越密了。

眼前一座茶樓。喬柏年覺得口渴,反正時間還早,便跨了進去。門邊一群長衫秀才圍著茶桌又叫又笑,象瘋了似的。

一位士子高舉茶碗,大聲說:「考官認權不認人,知錢不知文章,屈殺多少名士!天網恢恢,天道好還!」「天下寒士今日揚眉吐氣!〃另一個也舉杯大喝一聲。

「以茶當酒,浮一大白!〃第三個喊聲震動屋梁。

「干!〃十幾個秀才轟然響應,高舉十幾只茶碗、茶杯,〃呯!〃的一撞,碰碎了好幾只杯、碗,瓷器、茶水飛濺,眾人哄然大笑,痛快的笑聲把小小茶樓幾乎抬了起來。

喬柏年不喝茶了,拔腳就往宣武門跑。但凡行刑殺人,宣武門口都要貼告示。莫非科場案結了?他腳下生風,竟趕上了幾位服飾華麗、騎著高頭大馬的滿洲貴公子。他不由得又放慢了腳步,因為這幾位貴公子也在議論。他們年不過二十歲,說的卻是漂亮的京話:「……任克溥十六日上疏,吏部、刑部十八日拿人,二十六就結案上報,今兒個便行刑,真個干凈利落!」「這一回是天威震怒。說是不加嚴懲,將失天下士人之心。

吏、刑兩部的折子一上去,皇上立時就批下來了!」「這些南蠻子,給臉不要臉。仗咱們滿洲的余惠才當了官,不好好兒給咱們干事,饒得了他?」「漢官沒個好東西。殺吧,殺個干凈,我才稱心!」「真格兒的,我家老子今兒約了幫老兄弟,喝酒慶賀呢!」「我們家也是。都一樣兒!……」喬柏年不再聽他們說笑,加快步速趕到宣武門。高大的門d一側果然貼著告示。除了克、刑二部宣布行刑的事由以外,上面還有皇上批下的諭旨,蓋著鮮紅的御櫻很多人在圍看,又有兵勇把守,喬柏年不敢硬擠,只聽有人在朗聲宣讀:「……貪贓枉法,屢有嚴諭禁止,科場為取士大典,關系最重,況輦轂重地,系各省觀瞻,豈可恣意貪墨行私!所審受賄、用賄、過付種種情實,目無三尺,若不重加懲處,何以警戒來茲?李振鄴、張我朴、蔡元禧、陸貽吉、項紹芳、舉人田耜、鄔作霖,俱著立斬,家產籍沒,父母兄弟妻子俱流徙尚陽堡……」喬柏年沒聽完,轉身走向菜市口,他一定要看看這次行刑。一個聲音在心里幸災樂禍地喊著:「叫你們再給韃子賣命!這回可得了上好的報應!……」太陽升到中天。聲聲大鑼和長管、觱篥嗚嗚咽咽的長鳴從內城傳來。宣武門外街道兩旁人山人海。松鶴年堂前的大場子上,早就聚集了數萬名看熱鬧的京師人,他們一會兒互相大聲傳告著〃來了,來了!〃s動片刻,一會兒又伸長脖子向北張望,耐著性子等候。

監斬官騎著馬,在簡單的儀仗導從

下,緩緩地過來了;接著是穿紅色外衣、手持大砍刀的劊子手行刑隊;最後,便是由眾多兵勇押送的那輛囚車。觀看的人群頓時一陣哄亂,你擁我擠,指手畫腳,亂嚷亂叫,分辨著誰是李振鄴、張我朴,誰是倒霉的陸貽吉。

「為什么說陸貽吉倒霉哩?〃喬柏年不解地問身邊那個象是什么都知道的人。

「他呀,沒落幾個錢,只當個過付,以知情不舉一同正法。」「那個中式舉人陸啟賢呢?」「他聰明,不必挨這菜市口一刀,落個身首異處。他在監里服毒自殺了。〃監斬官已經坐在桌案後的椅子上,桌案上筆硯俱全,放著行刑公文。因時間未到,他正襟危坐,紋絲不動。七名人犯一字排開跪在案前三丈遠處,每人身邊由兩名兵勇把臂,身後劊子手挺刀待命。

正午的陽光曬得熱烘烘的,劊子手赤l的肩臂和腦瓜頂都沁著油汗,閃閃發亮。菜市口的喧鬧漸漸平息了。按照慣例,如果朝廷有特赦,就該在這個時候送來。今天會不會有特赦聖旨?看那位張我朴挺著腰、直著脖子的強硬表情,或許有什么門路?

人群的海洋突然起了s動。引起這陣s動的並不是特赦使者,而是一個渾身縞素的女子。她頭上銀白首飾,身上白羅衫、白羅裙,一雙小腳穿著白綉鞋,嬝嬝婷婷,一手掩著嘴低聲哭泣,一手挎一只蒙著白布的竹籃,一直走到李振鄴面前。喬柏年看得一清二楚,驚訝地張大了嘴:這是張漢的老婆粉兒!她是為張漢贖罪,還是為還舊情?……看哪,她跪在李振鄴面前了!

李振鄴在昏沉中聽到有女子喊他,慢慢睜開雙目,竟觸到粉兒的一雙哀憐的淚眼。他很意外,反倒清醒了,苦笑一聲:「你來做什么?」粉兒不回答,只管低頭從籃里拿出水酒泡飯、幾樣菜餚,點燃了一尊香爐里的線香。這是法場生祭,監斬官和劊子手都不能干涉的禮節。囚犯旗人,只有李振鄴一個獲得這樣的〃禮遇「。李振鄴感慨地說:「想我李振鄴,親朋好友遍京師滿天下,臨死之日,惟有一個被我遺棄的女子為我送行,天哪!……粉兒,你難道不恨我?」

「恨!就因為恨你,我才把你的所有內情都告訴了張漢,原想要你吃點苦頭,不料竟……你恨我吧?〃李振鄴悲哀地搖搖頭:「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可說呢?我是自作自受……你來看我出丑?」「不。就是有千般仇恨萬種怨毒,你這一死也都抵消了。

一夜夫妻還有百日恩呢,何況……」粉兒別轉頭,讓淚珠滾下去。

李振鄴仰天長嘆:「啊!粉兒能夠如此,李振鄴雖死何憾!……來,酒!」

粉兒隔著香爐和裊裊青煙,對李振鄴三拜三叩,然後端起酒水飯,用匙子喂他飯,用筷子給他夾菜。李振鄴大口大口地吃著,不停地喊:「酒!酒!酒!〃李振鄴吃完飯菜,粉兒把那一碗泡飯的烈酒湊到他唇邊,象喝白水似的,他咕嘟咕嘟喝個碗底朝天。他笑道:「粉兒,多謝你,讓我醉夢歸天!……」頃刻之間,他醺然大醉,眼看就要癱倒。這時,長管銅角響了:行刑時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