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1 / 2)

刺蝟歌 未知 5117 字 2021-02-25

那個夜晚老媽媽一直未睡,一會兒看升起的月亮,一會兒看他。她對他說:「你爸說得對,好孩兒千萬要接上讀書,聽你爸的話。你住在這里什么都不用怕——村村頭兒不一樣,咱村的板扣是個仁厚人。銀月,趕明天我要告訴村里的板扣:我兒子從東北回來了。」

老人說到做到。她一大清早出門去,回來時領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這人身板硬朗,走路咚咚踏地,一對長壽眉像兩條毛毛蟲懸在額上。老媽媽絮絮叨叨,編得天衣無縫:孩兒終於回來了,一轉眼長這么大,這一下咱這輩子又有依靠了。板扣咳著,抽煙,點頭,最後把廖麥扯到門外。他們坐在潭邊。

板扣抽煙不語,直抽了許久,突然磕磕煙鍋「嗯」了一聲。老人扒拉他的肩膀看了看,又讓他脫了左邊鞋子瞅瞅腳趾。板扣再次點上煙吸著,自顧自說道:「銀月肩上有痣,左腳小趾被車子碾壞了。這孩子八歲沒的,出了船難。不過全村人都瞞住了他媽。」

廖麥忍住驚訝,埋下頭聽著。

板扣磕著煙斗:「她要認下你也好,我也不問你從哪里來的,明兒給你上個戶口吧。不過做人全憑良心啊,她要再一次走丟了兒子,她就非死不可!」

「大叔……」

「非死不可!」板扣沉沉的目光盯了他一下,站起身來。老人弓著腰看看旁邊不遠的小泥屋,低頭走開了。

廖麥一個人坐在潭邊,坐了許久。

就是這一天,廖麥在心中起了個大願:一生一世都把老人當成自己的母親。

老媽媽讓他續學,出村去讀書。他說我買來書自己學吧,這兒離棘窩鎮還是近了些,我得隱住、再隱住。老人說:「記住你父親的話吧,好好讀書,莫辜負他的一片心願——你是做大事情的人。你有一天離開小屋不要緊,只要你能回來,媽媽就知足了。」「媽媽,我即便走到天邊都要回來!」

蒲根酒(2)

天漸漸涼了。樹葉開始飄落。

這一天直到午夜廖麥還大睜雙眼看著天空,不願說話。老人一遍遍拭他的額頭,最後一次,他抓住了她的手:「媽媽,我要回棘窩鎮一次,要不我就真的變成瘋子、變成大痴士了。」

老媽媽沒有說話。她去看窗外,看黑影里搖動的蒲草,它們結出了長長的蒲棒。老人搖頭:「忍住些吧孩子……我害怕,我不能再讓你走丟了。」

「可是我睡不著。我三年沒見她了,我日日夜夜都想著她,我只看一眼就回……」

老人擦擦眼睛:「我明白。趁哪個最黑的夜晚去吧——我只要你平平安安,連磕個疤痕都不行——天一亮你要回得家來。」

最黑的一天終於來了。老人掐著手指算了月亮升起的時辰,說去吧。可這是個大風天,風沙嗚嗚吹得嚇人,人一出門就打個寒戰。老人先是到門外看了看,說好孩兒再等一天罷,廖麥卻固執地搖頭。老人轉到屋後去了,一會兒抱回了一個青黑色的壇子。

老人打開壇蓋,一股特異的香氣撲面而來,霎時就溢滿了屋子。

「這是他爸在家時教我釀的一種蒲根酒。有大風寒的時候,喝一口才能出門。你喝吧孩兒。」

「可是,我從來沒有喝過酒,逃難路上有人灌我,嗆得我滿臉是淚。」

老人倒出半碗淺黃色的汁y,廖麥小心地飲下一口,隨著它燙燙地流下肺腑,覺得耳朵歡叫起來:滿屋里都注滿了蒲草的歌唱。他抿一下,又一下,最後一口飲下。蒲草花兒四處飛揚,蒲草發了瘋似的邊唱邊舞,粗豪的聲音震得他兩耳生疼。「踢啊踢!踢啊踢!」那一聲聲呼號又響在了耳邊——那聲聲震耳之處就是棘窩鎮啊,那里有我的仇人!那里有我的心愛!踢啊踢,踢啊踢,媽媽啊,我要在它劇烈人的節奏中騰跳而去了!「美蒂美蒂,情竇初開的美蒂,如花似玉的美蒂,山盟海誓的美蒂,必為我妻的美蒂!你今夜可要等我啊……」

廖麥一出門就迎上了北風。他告別媽媽時,老人又塞進他懷中一個扁扁的酒壺。他裹緊了它,一低頭就往山嶺攀去。風沙吼叫,打在身上一點都不冷。只一會兒,胸中的火苗一股股躥起來,他最後不得不把衣襟扯開,讓北風直接吹在赤l的胸脯上。

北上山路崎嶇無盡,兩耳生風呼呼掠過。這是一個漆黑無月之夜,無數野物被一個飛快北躥的小伙子驚呆了,它們先是一聲不吭,爾後大聲議論:「看到了看到了?他今夜又撒開丫子啦!他一准要去辦一件大事、一件最上緊的事,咱要不要跟上?」「跟上跟上,煞緊褲帶系好鞋,跟上飛耶跑耶!」野物呼啦啦隨上了,廖麥只覺得草飛樹搖,到處是一片呼號。他只念著一個名字,只是向北、向北。

真是一個黑夜呀,廖麥什么也看不見,看不到山路,摸不到小徑,幸虧有一只兔子在前邊引導。它一跳就是灌木梢頭那么高,四蹄騰空的模樣真是美極了。它一邊跑一邊喊著:「跟上我吧棒小伙兒,你要去哪里咱一清二楚,咱倆在大海灘上結過朋友,俺爹跟你交換過棗木煙斗……」一只狐狸在身後隨聲附和:「有俺們護駕你算是找著了,跟上俺槍子兒保險擦不著邊兒。不過你喝酒時千萬別把俺忘了……」它說著就伸手討起酒來。廖麥先把酒壺對在自己嘴上長飲一口,接著就在身邊傳遞開來,當酒壺重新回到自己手中時,搖一搖,只剩下了最後的一口。「這一口我誰都不給了,這是我的酒!」

不知離天亮還有多長時間,當廖麥按住心跳伏在鎮邊時,風突然停了。所有跟隨的野物也都銷聲匿跡了,這倒讓他懷疑剛才只是風聲相伴,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夜色里的鎮子像頭喘吁吁的大獸,沒有j鳴狗叫,只有一兩聲牲口的長吁。他又掏出酒壺喝了一口:蒲根酒是一種長久不熄的蔚藍色火苗,一喝進肚里就燒得他渾身灼熱。他的兩眼瞪得溜圓,眼看就要瞪裂了眼眶。他急急盤算從哪個巷口進入才能繞開石頭街,想著哪兒有背銃的鄉g。美蒂啊,你還住在父親留下的青石小屋中,院牆還是矮矮的泥牆、上邊還是長滿了茅草嗎?他一閉眼就能想起秋天牆頭上搖動的狗尾草,只覺得滿身的舊傷疤又脹得發癢發疼。

天太黑了,星星時不時飛躥而逝。原來天上正一刻不停地發生大事呢。地上更是不寧。

j啼了,天眼看就要亮了。廖麥終於摸到了矮矮的院牆下,一挨近覺得整座牆都在顫抖。他只要一縱就可以翻過矮牆,可是兩手剛扳住牆頭,一陣腳步聲響了起來,他只好再次伏下:這兒有一叢野苘,他貼緊了它。隱約可見兩個背銃的人走過來,一男一女。他們邊走邊親嘴兒,手搭肩膀往前。走到石屋前女的站下,倚在了牆上。男的走開一點望了望,又咕咕噥噥走回來。他的語調十分悲傷:「我有十幾天沒學哲學了。」女的朝他跺腳:「胡鬧啊!你完了,你真的這樣?」男的點頭,想再親一下,女的生氣了,躲過不理。正這會兒又一陣腳步聲,男的立刻回身抖銃:「誰哩?」「你和誰哩?」「我和小狗麗!」剛過來的男人穿了很破的厚衣服,吸著煙,嬉笑說:「剛剛一霎兒我在草垛邊看配狗的,配也配不上。」他把煙蒂丟下,說一聲「轉轉」,就走了。

兩個人倚在一塊兒,長時間不再吱聲。女的小聲說:「不學哲學就完了。」男的盯著遠處的背影說:「我日他祖宗。」女的說:「不學就完了。」

蒲根酒(3)

一男一女好不容易才離開。這段時間廖麥一直忍著,胸中的酒y再次騰起了藍色的火苗,他真想迎面撲過去,一下把兩個背銃的人擊倒在地。

翻過矮牆。青石小屋是空的。拍遍小窗,輕輕呼喚,到處只一片沉默,沒有回應。一層細小的汗珠從肩上手上生出,廖麥跌坐地上。「美蒂啊美蒂,你該不會出事吧?你這會兒到底在哪里啊!」他急得額頭刷一下涌出大顆的汗粒,牙齒都咬響了。他怎么也想不出她會離開這兒,她在這鎮子上沒有第二個家、沒有一個親人啊!

此刻,他最害怕的是美蒂受不住唐家父子的欺辱,一跺腳逃回了大海灘上,從此無影無蹤……

天還沒有亮。余下的時間廖麥一直偎在小窗下。他知道今夜不會發生什么奇跡了,可他還是不願離去。窗前,小院隨處都浸染了美蒂的氣味,這氣味又與他噴出的酒氣混在了一起。蒲根酒啊,蔚藍的火苗兒又燒起來了,它讓廖麥青筋突暴,兩手攥拳,真想在黎明前把石頭街上的每一塊石板都掀起、砸碎,一直找回他的命,他的美蒂。

「我會一千次一萬次地找你,找你,永不停歇!」他心里說著,盡管有些沮喪。

「我會找下去,我只要活著,就會這么找下去……」

最遠的遠方(1)

「這可真不是夢啊,你這個家伙,你這回該讓父親高興了。」廖麥對自己說出了聲音。他在這樣的時刻,願意讓自己呆在一個地方靜一靜,好好想一些事情。他時不時要大口地呼吸,從一大早就是這樣。隔壁是板扣和鄉親們,他們都趕來賀喜,因為小村里第一次有人考上大學。廖麥見老媽媽在鄉親們中間流淚,忍不住就離開了,來到了隔壁。可只一會兒板扣就追過來問:「去哪里念哩?遠不遠?」廖麥告訴他:那是一個南方城市——向南,向南,一直向南。去那兒要跨過幾道大水呢,是真正的遠方,最遠?的遠方。「媽的,咱連做夢都夢不見那種地方,」板扣高興地說。廖麥點頭。

「銀月天生是鑽天鷂子,飛低了不成。從小下關東,這回又要往大南走哩!」村里的老婆婆擦眼抹淚,笑,拍打小屋的主人。老人搬出蒲根酒讓大家喝,板扣一見就躲,嚷著:「年輕時候喝過,險些丟了一桿銃……那時候丟槍是死罪啊!」

天快黑時,所有人才離去。老媽媽把她的大孩子攬在跟前,一下一下撫摸他的頭發。自他歸來後這頭發就由老媽媽修剪了,那總是同一個發型:離頭皮一寸的短發。「媽媽,我幾年就學完了。不論我今後走到哪里,都要帶上媽媽。」「多么傻氣,我走了,誰來守這家、這園子?」她問他,他一時未能回答。

快到行期了。行前的幾個夜晚廖麥都在炕上輾轉反側,嘆息。他夜夜想棘窩鎮,想那個矮牆小院。下半夜了,老媽媽突然說:「孩子,讓我再去一趟吧!反正誰也認不得我,我打聽著就會找到她,會想法把她領出來——你走前說什么也得見她一面。」

廖麥一直搖頭。老媽媽啊,你哪里知道唐家父子的凶險啊,你為我做得已經太多了,這是我今生都不能償還的。他說:「最黑的夜晚又來了,媽媽,你在家里等我吧!」

這個夜晚廖麥要去兩個地方。他先是登上了棘窩鎮東坡,一直在父親的墳前跪了許久。他心中默念:「我就要去南邊,去遠處了爸,那是兒子做夢都沒想過的地方。我記住了您的話,記一輩子。」他正默念到這兒趕緊閉了眼睛,因為他聽到了一陣嗚嗚吹響的風突然近了,一顆心怦怦亂跳。他盼望這漆黑無人的墓場上會有傳說那樣的事情發生:y間親人的魂靈出來了,他要與兒子相會!真的,他馬上覺得自己臉上壓了一道沉甸甸的目光,連呼吸都快要窒息了。他閉目念著,漸漸發出了聲音:「兒子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您放心吧,無論我走多么遠,都迷不了路,都會做您的好兒子,我忘不了咱的家仇……」奇怪的是他的祈禱一停,風立刻息了。廖麥這才大睜雙眼:面前只有墳頭穆穆。他站起來。

棘窩鎮今夜不寧,幾只狗一直在吠,巷子里總是有人的走動聲。廖麥已經在青石小屋的牆外伏了許久,等待著巷里的響動遠逝。他剛才甚至聽到了火銃拆卸刺刀的咔嚓聲,聽到背銃人在小聲商量什么。只要這聲息遠一點,廖麥就要扳著院牆往里探望,想看到小窗內的一線燈光。什么都沒有,黑黑的,沉寂無聲。這樣又呆了半個鍾點,他狠了狠心,終於躍進了院內。

小窗上的紙好像被重新糊過了,這讓他心上打了個激顫。他輕輕叩響了木欞,小聲呼叫:「美蒂!美蒂!」屋內靜極了。他稍稍等待一下,正要移向另一個窗子,馬上聽到了一聲響動。他凝在地上,牙齒差點磕打出聲音。他緊緊盯住小門,相信它馬上就要閃開一道縫隙,馬上就會露出她的臉龐!她的那雙眼睛會把這兒的夜色全都退……門吱一聲打開,輕得不能再輕——廖麥身子一搖,像要撲過去;可是定神一看,那兒是一支銃、一雙尖尖的鼠眼。他身上一緊,隨之兩腿一彈就躥出了十幾米,然後不知怎么就越過了院牆。他仿佛看到伏在牆外的一群野物,兔子狐狸黃鼬們,這時也呼啦一聲躥起來。他心中只一個聲音:「快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