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樹出走了
張小嫻
愛情原來是凄美的吞噬,但願我的身體容得下你,永不分離。
請讓我相信,人的心里,可以放得下兩份愛情、兩份思念、兩份痛苦和快樂。
忠誠,是對愛情的背叛。
〈序〉年輕的愛情
《面包樹上的女人》是我在一九九四年寫的長篇小說,也是我第一個長篇。六年了,六年的日子風卷雲散。我一直也在想,書中的主角會變成怎樣呢?小說已經寫完了,書里的人物卻在我心里成長,有了自己的生命。程韻還是會痴痴的愛著林方文嗎?林方文還是依然故我嗎?他們的成長,也同時是我自己的成長。
多少年了,一直也有讀者問我,程韻和林方文是不是會從此快樂地生活下去?對於這個問題,我從來沒有樂觀的想法。他們太年輕了,這么年輕便開始的愛情,總是要面對許多考驗和挫敗的。他們距離長相廝守,還是太遙遠了。
看過《面包樹上的女人》的讀者,尤其是女孩子,一直厚愛林方文。我常常想,林方文有什么可愛的地方呢?是他的才華、他的率直,還是他的背叛?我們年少的時候,也會像程韻一樣,無悔地選擇林方文。然而,當我們長大了,我們也許不會愛上像林方文這樣的男人了。林方文是夢想里的男人。現實生活,他卻太不可靠了。女孩子們愛著林方文,也許是我們太知道了,他不會是現實生活里的選擇。唯有在小說里,我們才能夠執迷地愛著這樣的一個男人。
執筆寫《面包樹上的女人》時,一切還是很生澀。書里的情節和人物,也的確是我中學時代的生活和我身邊的同學。後來再見到她們,畢竟有點尷尬。這部小說先後在台灣、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出版,九八年翻譯成韓文,今年之內,也會在大陸出版。年初我到北京的時候,許多讀者早已經從另外一些渠道讀過這本小說了,而且提出很多問題。有趣的是,他們會問我:你就是寫《面包樹上的女人》的那個人嗎?似乎我已經等同了《面包樹上的女人》。也許,並不是因為我寫得特別好,而是我們每一個人,也懷念成長的歲月。雖然那段日子已經遠遠一去不回了,卻是生命里悠長的記憶。
六年後再寫《面包樹出走了》,寫的也是我自己的成長和轉變。程韻和林方文將會變成怎樣呢?我自己也好奇。六年來,我所相信的愛情也有一點改變了,他們也是一樣吧?我們尋覓的,到底是怎樣的愛情呢?是自我完成還是長相廝守?
小說里,林方文所寫的歌詞,是我的好朋友鍾偉民在一九八零年到一九九零年間所寫的詩,摘錄自他的詩集《回憶》。我要感謝他把那么美麗的詩慷慨借給我。他並且跟我說:不合用的話,我另外替你寫幾首。真的太令我感動了。寫《面包樹上的女人》時,也是把他的詩變成歌詞。一天,他的舊情人看了我的書,問他:為什么你的詩出現在她的書里?害得他要費一番唇舌解釋。我卻羨慕他有一個仍然那么關心他的舊情人。年少時候的戀愛,總是會一輩子回味和懷念的。有一天,當我們年老,也不會忘記,我們曾經那樣真摯地愛過一個人。
愛情到底是吞噬還是回吐呢?有時候,我想把你吞下肚里去,永不分離。有時候,我卻想把你吐出來,還你自由,也還我自由。
二ooo年七月三日於香港家中
第一章在那遙遠的島國
1
告訴我,最藍最藍的,是哪一片天空?
當我們的腳印都消失了,南極企鵝說,
是撫平雪地的那一片天空。
最藍最藍的天空,溶在北冰洋的風浪里。
鰩魚這么說,鯨魚也這么說,
天空,是浸藍了的水草,浸藍了
遺落在那里的眼淚的天空。
在東方的草原,每一株月桂,每一株
面包樹,都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
花果落了,每一株,還是懷抱著
最濃最濃的思念,攀向最藍最藍的天空。
我問你,最藍最藍的,是企鵝的天空?
鯨魚的天空,還是面包樹的天空?
你卻回答:那里離鷹鷲最近,離煩愁最遠;
是你童年的天空,是籠蓋西藏的天空。
都過去了,年輕的歲月,以為
所有的離別,都只為了重逢;
當我靠近你,最後一次靠近你,
在我心里,我說,也有過一片最藍的天空,
因為你,那年,天很高;樹,綠得蔥蘢。
2
一九九二年除夕,我和林方文又再走在一起了。只是,我也不知道,哪一天他會再一次離我而去。
那是一九九三年夏天一個下著大雷雨的晚上。他送我回去跑馬地黃泥涌道的家。雨很大,我們站在一棵老榕樹下面避雨。我指著自己的胸口跟他說:
我身上穿的,是一個有鋼絲的胸罩。
他用手掃了掃我濕透了的背,問我:
那又怎樣?
萬一我給雷打中了,我便會死,而我現在握著你的手,你也會跟我死在一塊。
那我們豈不是變成霹靂雷電俠?他笑著說。
九七年六月三十日,香港回歸祖國的前夕,我們還會在一起嗎?
如果一會兒我們沒有被雷打中的話——他抬頭望著天空。
那個時候,我沒有想到,香港回歸的前夕,竟也是下著這天晚上一樣大的雷雨。
那么,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我們還會在一起嗎?我問他。
他笑了:如果你現在願意把身上的鋼絲胸罩脫下來,我們不用死的話,也許不是沒有可能的。
每次說到這些事情,他總是不正經的。
我可以不要你,但我要千禧年的除夕之歌。你答應了的。
你要歌不要人?
歌比人長久。我說。
那一刻,千禧年還是很遙遠的事。有時候,我不知道我們生在這個時代,是幸福還是不幸。一千年的時候,我們還沒有來到這個世上;三千年的那天,我們也不可能仍然活著。年輕的我們,能夠看到二千年的降臨。偏偏因為有這么一個日子,我們很害怕到時候孤單一個人。
程韻,你真是個麻煩的人。林方文說。
是的,我是來找你麻煩的。我說。
你見過面包樹嗎?我問他。
他搖了搖頭。
我見過一次,是在泰國。我說,面包樹開花的時候,那花像面包,有雄花和雌花。
雄花和雌花?
是的,有雄花便有雌花。有男人便有女人。
忽然,轟隆的一聲,打雷了。
走吧!他拉著我的手。
還在下雨呢!我說。
打雷的時候站在樹下,是想找死嗎?我可不願意明天的新聞說,著名填詞人林放死於女朋友的一個鋼絲胸罩之下。
你不要拉著我的手便沒事了。
你才不會放過我。
如果我死了,你會哭嗎?我問。
他並沒有回答我。如果我真的死了,他是不可能不流淚的吧?訣別,在我們之間,是難以想象的。
你放過我吧!他終於回答了。
才不呢!我說。
如果愛他是一種沉溺,我也許還願意沉溺一輩子。
3
那個下雨天之後不久,林方文發掘樂一個女孩子,她的名字叫葛米兒。那個時候,林方文的工作室已經拆夥了,他一個人做著填詞的工作,而且已經很有名氣。葛米兒是毛遂自薦的。唱片公司每天也收到許多做歌星夢的男女寄來的錄音帶,沒有人真的會去聽。一天,林方文無意中在唱片監制葉和田的辦公室里看到葛米兒寄來的錄音帶。她的錄音帶根其他人的很不同,是放在一個椰子殼里面的。林方文這個人,最喜歡奇怪的東西。
你想聽的話,拿回去慢慢聽吧!葉和田把錄音帶和椰子殼一並送了給林方文。
那天晚上,林方文把椰子殼給了我。
用來喝水也不錯。他說。
他把錄音帶放到唱機里,一把低沉的女聲驀然流轉。唱的是林方文送給我的第一首歌——《明天》。
告訴我,我和你是不是會有明天?
時間盡頭,會不會有你的思念?
在你給我最後、最無可奈何的嘆息之前,會不會
給我那樣的眼神——最早,也最迷亂?
深情是我擔不起的重擔,情話只是偶然兌現的謊言……
她的聲音,是一聽難忘的聲音。即使只是聽過一次,三十年後,你也不會忘記。我是個五音不全的人;可是,我也知道那是天籟,似乎不是屬於這個世上的。
我看著林方文臉上的表情出現了奇妙的變化。他的眼睛光采閃爍。
這個人一定會走紅。他說。
那卷錄音帶上面只有一個名字——葛米兒。
那個椰子殼呢?地址也許在椰子殼上面。他說。
我在廚房里找到那個椰子殼。葛米兒的地址果然是貼在椰子殼下面;然而,那是一個在斐濟群島的地址。她住在南太平洋這個遙遠的島嶼上,怪不得她用椰子殼把歌送來了。她也許還會跳肚皮舞。
她是天生唱歌的。林方文說。
我對她的樣子很好奇,擁有這樣一把聲音的女人,到底有一張怎樣的臉孔呢?她唱的,又為什么偏偏是林方文寫給我的第一首除夕之歌呢?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有原因的。
4
當我終於見到葛米兒,那是她回來灌錄了第一張唱片之後的事。
林方文向監制葉和田推薦她。她收到唱片公司的通知,立刻從斐濟回來。下機之後,她直接從啟德機場去唱片公司。雖然她的歌聲得天獨厚,但她的樣子畢竟有點怪,並不是傳統的甜姐兒。唱片公司不敢冒險,只願意替她推出一張迷你唱片,唱片里的五首歌,都是林方文寫的。
為了替那張唱片宣傳,也為了證實林方文的眼光,我約了葛米兒做訪問。見面之前,我問林方文:
她真的長得一點也不漂亮?
你見過猴子嗎?他問。
一只大口猴子。他說。
我們相約在南灣的海灘茶座見面,我想替她拍一輯有陽光和海灘的照片。
她來了,她的嘴巴的確很大。卡通片里那些整天愛哭的小孩子,每次放聲大哭時,只剩下嘴巴和兩顆門牙,眼睛和鼻子都消失了。葛米兒就有這么一個嘴巴,難怪她的音域這樣廣闊。
是的,她像猴子。她長得很高,而且很瘦,下巴長長,兩邊面頰凹了進去。可是,你知道猴子通常也有一雙楚楚可憐而動人的眼睛。
她擁有一身古銅色的皮膚,那是斐濟的陽光。她的頭發卻像一盤滿瀉了的義大利粉。
這天,她穿著汗衫和短褲,我看到她左腳的足踝上有一個小小的刺青。那個刺青是萊納斯。萊納斯是查理·舒爾茨的《花生漫畫》里的主角之一。這個小男孩缺乏安全感,永遠抱著一條毛毯,說話卻充滿哲理。
為什么不是人見人愛的史諾比而是萊納斯呢?我忘記了問她。
跟葛米兒一同來的,還有一個看來像斐濟土著的男孩子。這個男孩皮膚黝黑,頂著一頭彈簧似的曲發。他長得很帥,身體強壯。跟葛米兒一樣,他也是穿著汗衫和短褲。
他叫威威。葛米兒給我們介紹。
葛米兒為什么帶了一個可愛的土著來呢?威威難道是她的保鑣?
你好嗎?威威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微笑說。
原來他會說流利的中國話。
威威是中國和斐濟的混血兒。他爸爸是在斐濟開中國餐館的。葛米兒說。
我們做訪問的時候,威威去游泳了。
威威是我的男朋友,他大概會一直待在這里陪我,不會回去斐濟了。葛米兒說。
很難得啊!我說。
是的,他說過要陪我追尋夢想。她坦率的說。
抱著膝頭坐在我跟前的葛米兒,很年輕,只有十九歲。
收到唱片公司的通知時,我剛剛從海灘回來,身上還穿著泳衣。她說。
你一直也想當歌星的嗎?
我爸爸說,我不去唱歌的話,是浪費了上天賜給我的聲音。她充滿自信。
九歲的那一年,葛米兒跟著家人從香港移民到斐濟。她爸爸媽媽在當地開酒吧。葛米兒和她三個姐姐每天晚上在酒吧里唱歌。
酒吧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因為大家都來聽我們唱歌。她說。
你到過斐濟嗎?她問我。
還沒有。
你一定要來呀!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你來斐濟的話,別忘了到我家的酒吧看看。我們一家人就住在酒吧的樓上,生活雖然並不富裕,但我們過得很開心。
然後,她又告訴我:那卷錄音帶寄到唱片公司已經一年了,我還以為石沉大海。
是的,差一點就變成這樣。
那樣我也許會在斐濟的酒吧里唱一輩子的歌,偶而跳跳肚皮舞。是什么把我從那個小島召喚回來的呢?
那是機緣吧?後來,我更知道,她的回來,是不可逆轉的命運。
為什么你會選《明天》這首歌?我問她。
我喜歡它的歌詞。葛米兒說:我在一家中國餐館里頭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是剛剛和男朋友分手。聽到最後的兩句,我哭了。
那個男孩子傷了你的心嗎?
她搖了搖頭:是我要分手的。深情是我擔不起的重擔。我怕別人太愛我。
那威威呢?
他不同的。我愛他多一點,你別看他那么強壯,他其實很孩子氣的。
我們談了很久,威威還沒有回來。海灘上,也沒有他的蹤影。
要不要去找他?我問葛米兒。
不用擔心,他沒事的。葛米兒輕松的說。
是的,我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一個斐濟土著的泳術。即使他不小心被水沖上一個荒島,他也許還可以在島上快樂地活一輩子。
訪問差不多做完的時候,威威終於回來了。夕陽下,他剛剛曬黑的皮膚閃耀著漂亮的金黃色。原來,他游到一個無人的沙灘上睡著了。
訪問結束了,葛米兒和威威手牽手的離開,臨走的時候,她跟我說:
你真幸福啊!有一個男人為你寫出那么美麗的歌詞。以後我要為你們把每首歌也唱出來。
她是如此坦率而又自信。看著她和威威沒入夕陽的余暉之中,有那么一刻,我不知道把他們從那個遙遠的島國召喚回來,是對的呢還是錯的呢?這兩個人能夠適應這個城市急促的愛和恨、失望和沮喪嗎?
葛米兒是幸運的,有一個愛她的男人願意陪她到天涯海角尋覓夢想。我自己又有什么夢想呢?在日報當記者,是我喜歡的工作,可是,這也同時是我的夢想嗎?林方文會願意放下自己的一切陪我游走天涯去追尋夢想嗎?
什么是愛呢?是為了成全對方的夢想,甚至不惜隱沒自己?
夢想也許是奢侈的,大部分的男女無需要夢想也可以一生廝守。
葛米兒和威威會後悔回來嗎?
他們還是應該留在南太平洋那個小島上的。
5
葛米兒的唱片推出了,成績很不錯。雖然並沒有戲劇性地一炮而紅,對於一個新人來說,總算是受到注目了。她那一頭倒翻了的義大利粉似的頭發和她奇怪的樣子,卻惹來了很多批評。葛米兒似乎全不在意。她太有自信心了,才不在乎別人怎樣看她,也不打算改變自己。
一天,葛米兒突然在我工作的報館出現。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我奇怪。
我是特地來多謝你為我寫的那篇訪問的。她說。
不用客氣。我說的是真心話,那篇訪問,有一半是為了林方文做的。
我和威威在西貢相思灣租了一所房子住下來,那里有海灘,方便威威每天去游泳。她愉快地說。
這兩個斐濟人,終於在香港安頓下來了。威威拿的是旅游簽證,不能在香港工作,他只能夠陪著葛米兒四處去,或者待在家里。海灘的房子,讓他們跟家鄉接近了一些。
你跟林方文什么時候有空,來我家吃飯好嗎?我真的很想多謝你們。你們兩個是我和威威在香港唯一的朋友。葛米兒說。
我問一下林方文。
他不來,你也要來呀!威威很會做菜的。葛米兒熱情的說。
他常常是這么奇怪的嗎?她忽然又問我。
你說林方文?
嗯,常常獨來獨往,好像不需要朋友的。
他已經改變了很多,你沒見過大學時期的他呢,那時候更古怪。
你們是大學同學嗎?
嗯。曾經分開,又再走在一起。
斐濟的土著之間,流傳著一種法術,據說女人可以用這種法術留住一個男人的心。葛米兒說。
是嗎?是什么法術?我好奇。
葛米兒卻神秘地說:不要貪心啦!聽說,沒有真正需要的人,是不應該知道這種法術的。但願你永遠用不著知道。
我真的是像她所說,太貪心了嗎?假若世上有一種法術是可以把心愛的人永遠留在身邊,又有誰不想知道呢?
6
去吃威威做的菜好嗎?我問林方文。
斐濟的菜,不會好吃到哪里吧?他說。
他們可沒說是做斐濟的菜。威威家里是開中國餐館的,也許是做中國菜。
那個土著做的中國菜一定很難吃。
嚴格來說,他不算土著。我說。
我猜他做的是義大利菜。他說。
你怎知道?
要不是喜歡吃義大利菜,怎可能愛上那個義大利粉頭?他說。
葛米兒很想多謝你,畢竟是你發掘她的。
是她自己有天分,用不著多謝我。我寫歌詞又不是免費的。他淡淡的說。
我們去看看他們的房子好嗎?
你想去的話,那我陪你去。
我笑了。
你笑什么?他問。
沒什么。我說。
林方文真的變了。從前的他,自我、孤僻而又古怪。現在的他,雖然還是那么自我,但已經踏實許多了,也學會了為別人付出。我想去的地方,即使他不想去,他也會陪我去。這些事情,若在以前,怎么可能呢?他變成熟,也變可愛了。然而,改變了的他,是更適應這個世界呢?還是會更容易被現實傷害?
7
葛米兒和威威住在一棟兩層高的鄉村房子里。房子外面有一個小小的池塘,走五分鍾的路,便是海灘。這天我們來到的時候,剛好是黃昏。威威穿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興高采烈的說:
你們一定猜不到了,我今天准備做一頓義大利菜。
林方文真是厲害。
我不會做菜的,我只會吃。葛米兒說。
一團毛茸茸的小東西忽然從我腳踝旁邊穿過,嚇了我一跳。我低下頭看一看,是一只淡褐色羽毛的雛鵝,它在屋子里大搖大擺的走來走去。
是用來吃的嗎?似乎還太小了。林方文望著那只雛鵝說。
莫札特是我們剛剛養的寵物,不是用來吃的。葛米兒連忙說。
這只鵝叫莫札特?林方文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