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部分(1 / 2)

面包樹出走了 未知 5916 字 2021-02-25

我常常一個人來這里玩回轉木馬惡。他說。

這是你的獨角獸嗎?我指著他雙手握著的方向盤。

是的。他快樂地說。

我騎在飛馬上,抬頭望著天空,問他:

音樂會停嗎?

永不。他說。

永不?

嗯。他駛前了,又倒退。

有永遠不會停的音樂的嗎?

在心中便不會停。

汽油會用完嗎?

今晚不會。

這樣子不停的打轉,我們會暈過去嗎?

他凝望著我,說:永不。

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雙向我輝映著的眼睛,他捉住了我的手。月亮、星星、路燈和房子在回轉,甜美的生命也在回轉。我凝視這他那孩子氣的眼波,這個小時候每天晚上躲在被窩里飲泣,害怕自己會死去的小男孩,有沒有想過長大之後會遇到一個來訪問他的女記者?然後,愛情召喚了他們,在她最悲傷的時候,他在她心里亮起了希望的燈。

我掉進昏昏夜色之中,眼睛花花的。永不,永不……我聽到的,是夢囈還是真實的?我們是在做夢的星球嗎?直到我醒來,發覺他在我床上,我赤身露體,被他摟抱著,呼吸著他的氣息,我才發現,我們是在醒著惡星球。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意識到愛和忘記能夠同時降臨。那段日子,竟然有一天,我忘記了林方文。

第四章最藍的一片天空

1

我抱著剛剛買的幾本書,擠在一群不相識的人中間避雨。馬路上的車子堵在一起,寸步難移,看來韓星宇要遲到了。

那個初夏的第一場雨,密密綿綿,間中還打雷,灰沉沉的天空好像快要掉到地上。一個黑影竄進來,頃刻間變成了一個人。那個人站在我身旁,怔怔的望著我。我回過頭去,看見了林方文。

我望了望他,他也望了望我。一陣沉默之後,他首先說:

買書嗎?

喔,是的。我回答。

他看著我懷里,問:

是什么書?

我突然忘記了自己買的是什么書。

他站在那里,等不到答案,有點兒尷尬,大概是以為我不想告訴他。

我從懷中那個綠色的紙袋里拿出我買的書給他看。

就是這幾本。我說。

喔——他接過我手上的書,仔細看了一會。

我忘記了自己買的書,也許是因為記起了另外的事情。眼前的這一場雷雨,不是似曾相識嗎?兩年前,我們站在一株老榕樹下面避雨,我問他,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我們會不會在一起,沒想到兩年後已經有答案了。千禧年的除夕,我們也不會一起了。為什么要跟他再見呢?再見到他,往事又依依的重演如昨。猛地回頭,我才發現我們避雨的銀行外面,貼滿了葛米兒的演唱會海報。這樣的重逢,是誰的安排?

我看到那些海報的時候,林方文也看到了。在一段短暫的時光里,我們曾經以為自己將會與一個人長相廝守,後來,我們才知道,長相廝守是一個多么遙不可及的幻想?

我望著車子來的方向,韓星宇什么時候會來呢?我既想他來,也怕他來。

你在等人嗎?林方文問。

我點了點頭。

良久的沉默過去之後,他終於說:

天很灰。

是的。

他抬頭望著灰色的天空,說:

不知道哪里的天空最藍?

我看到了韓星宇的車子。

我的朋友來了。他匆匆把書還給我。

我爬上韓星宇的車子,身上沾滿了雨粉。

等了很久嗎?韓星宇握著我的手。

不是的。我說。

車子緩緩的離去,我在反光鏡中看到林方文變得愈來愈小了。他那張在雨中依依的臉龐,也愈來愈模糊。我的心中,流轉著他那年除夕送給我的歌。

要是有一天,你離場遠去

發絲一揚,便足以拋卻昨日,明日

只臉龐在雨中的水澤依依;我猶在等待的

告訴我,到天地終場的時候

於一片新成的水澤,你也在等待

而那將是另外一次雨天,雨不沾衣

甚至所有的弦弦雨雨,均已忘卻

為什么他好像早已經料到這一場重逢和離別,也料到了這一個雨天?

剛才那個人是你的朋友嗎?韓星宇問我。

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我說。

他微笑著,沒有答話。

哪里的天空最藍?我問。

西藏的天空最藍,那里離天最近。他說。

是嗎?

嗯。十歲那年的暑假,我跟爸爸媽媽一起去西藏旅行,那個天空真藍!不知道是因為孩子看的天空特別藍,還是西藏的天空真的很藍。有機會的話,和你再去看一次那里的天空。他說。

嗯。我點了點頭。

哪里的天空最藍?每個時候,每種心情,每一個人看到的,也許都會不同吧?葛米兒也許會說南太平洋的天空最藍,南極的企鵝會說是雪地上的天空最藍,鯨魚會說海里的天空最藍。長頸鹿是地上最高的動物,離天最近,它看到的天空都是一樣的藍吧?

那林方文看到的呢?我看到的呢?

我靠著韓星宇的肩膀說:

你頭頂的天空最藍。

他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臉。他的手最暖。

反光鏡里,是不是已經失掉了林方文的蹤影?我沒有再回望了。我已經找到了最藍的一片天空,那里離我最近。

2

葛米兒哭了!

報紙娛樂版上有這樣一條標題。

葛米兒在她第一個演唱會上哭了。那個時候,她正唱著一首名叫《花開的方向》的歌,唱到中途,她哭了,滿臉都是淚。

是被熱情的歌迷感動了吧?

是為了自己的成功而哭吧?

我曾經避開去看所有關於她的消息。我不恨她,但是也不可能喜歡她。然而,漸漸地,我沒有再刻意的避開了,她已經變成一個很遙遠的人,再不能勾起我任何痛苦的回憶了。看到她的照片和偶然聽到她的歌的時候,只會覺得這是個曾經與我相識的人。我唯一還對她感到好奇的,是她p股上是不是有一個能夠留住男人的刺青。如果有的話,那是什么圖案,是飛鳥還是游魚?

3

在報館的洗手間里低下頭洗臉的時候,我看到一只紋了萊納斯的腳踝走進來,站在我旁邊。我抬起頭來,在鏡子里看到葛米兒。她化了很濃的妝,頭發染成鮮艷的粉紅色。身上也穿著一條毛茸茸的粉紅色裙子。

她看見了我,臉上露出微笑,說:剛才就想過會不會在這里碰到你。

看到我臉上的錯愕,她解釋說:

我來這里的影棚拍照。

喔——

我用毛巾把臉上的水珠抹干。

你恨我嗎?她突然說。

我搖了搖頭。

我們還可以做朋友嗎?她天真的問。

曾經愛過同一個男人的話,是不可能的吧?我說。

聽說你已經有男朋友了。

是的。我微笑著說。

沉默了一陣之後,她說:

林方文還是很愛你的。

他為了她而背叛我,而她竟然跟我說這種話,這不是很諷刺嗎?我沒有表示任何的意見。

她眼里閃著一顆淚珠,說:

每次唱到那首《花開的方向》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最愛的人不是我。

我怔忡了片刻。為什么她要告訴我呢?我本來已經可以忘記林方文了。

我可以抱你一下嗎?她說。

為什么?我驚訝的問。

我想抱他抱過的人。她說。

我在她眼里看得見那是一個善意的請求。

我沒有想過要去抱林方文抱過的女人,也沒有想過要被他抱過的女人抱。可是,那一刻,我好像也無法拒絕那樣一個卑微的懇求。

最後,一團粉紅色的東西不由分說的向我撲來,我被迫接住了。

謝謝你讓我抱。她說。

那顆眼淚終於掉下來了。她是一只粉紅色的傻豹,一只深深的愛上了人類的、可憐的傻豹。

4

我把葛米兒的唱片放在唱盤上。

聽說林方文最愛的是我,我心里有片刻勝利的感覺。然而,勝利的感覺很快被憤怒抵消了。在我已經愛上別人的時候才來說這種話,不是很自私嗎?何況,我太知道了,他從來分不清自己的真話和謊言。

我不是說過不會再被他感動的嗎?可是,那首《花開的方向》是這樣唱的:

當我懂得珍惜,你已經遠離

我不感空虛

因為空虛的土壤上將填滿懺悔,如果懺悔

還會萌芽茁長

且開出花來

那么,花開的方向

一定是你離去的方向

忽然之間,所有悲傷都涌上了眼睛。那天在雨中重逢,他不是一直也望著我離去的方向嗎?當我消失了,他又是否向著我離去的方向懺悔?可惜,他的懺悔來得太晚了,我的心里,已經有了另一片藍色的天空。那片天空,長不出懺悔的花。

5

是你嗎?他說。

在電話那一頭聽到我的聲音時,林方文顯得很雀躍。

我聽了那首《花開的方向》。我說。

他沒有作聲。

我一點也不覺得感動。我冷冷的說。

他也許沒有想到我會那么冷漠,電話那一頭的他,沒有說話。

向我懺悔的歌,為什么由葛米兒唱出來!我哽咽著罵他。

我們在電話筒里沉默相對,如果不是仍然聽得見他的呼吸聲,我會以為他已經不在了。

根本你就享受自己的懺悔和內疚;並且把這些懺悔和內疚變成商品來賺錢。這首歌替你賺到不少錢吧?我說。

你以為是這樣嗎?他終於說話了。

不管怎樣。如果你真的懺悔的話,請你讓我過一些平靜的日子,我已經愛上別人了。

就是那天來接你的那個人嗎?

是的。

他可悲地沉默著。

我已經忘記你了。我說。

最後,我掛斷了電話。

聽完那首歌之後,我本來可以什么也不做,為什么我要打一通電話去罵他呢?是要斷絕自己的思念嗎?當我說我已經忘記你了的時候,孩提的日子忽爾在我心里回盪。童年時,我會躺在床上,合上眼睛,假裝自己已經睡著了,並且跟爸爸媽媽說:我已經睡著了呵!以為這樣便能騙倒別人。二十年後,我竟然重復著這個自欺欺人的謊言。我唯一沒有撒謊的,是我的確愛上了別人。如果不是這樣,我早已經毫不猶豫地奔向那離別的花。

6

躺在地上看的天空特別藍。韓星宇說。

我們躺在他家的地板上看天空。這幢位於半山的房子有一個寬大的落地窗。晴朗的早上,躺在窗子前面,能夠看到最藍的一片天空。

這個角度是我無意中發現的。搬來這里好一段日子了,從不知道這個天空是要躺下來看的。他說。

天空本來是距離我們很遙遠的;然而,躺著的時候,那片蔚藍的天空仿佛就在我腳下。當我把兩只腳掌貼在窗子上面,竟然好像貼住了天空。

我雀躍的告訴韓星宇:

你看!我把腳印留在天空了!

他也把腳貼在窗子上,說:

沒想到天空上會有我們的腳印!

智力題——我說。

放馬過來!他說。

天空是從哪里到哪里?

以為他會說,天空的大小,是和地上的空間相對的。以為他會說,天的盡頭,是在地平線。以為他會說,天空在所有的屋頂上面,他卻轉過頭來,微笑著說:

從我這里到你那里,便是天空。

記得我說過西藏的天空最藍嗎?他說。

嗯。

也許因為那時年紀小。童年的天空,是最藍的。

現在呢?

現在的天空最近。

四只腳掌貼在寬大的窗戶上,驟然變得很小很小,我們好像就這樣飛升到天際,而且是倒掛著走路的。我們走過的地方,白雲會把腳印撫平。

我躺在他身邊,就這樣從早晨直到黃昏,忘記了時光的流逝。落日把天空染成一片橘子紅。當夕陽沉沒了,天空又變成藍色。我在書上讀過許多關於藍色的描寫,可是,眼前的一片遼闊的藍,卻是無法描摹的。藍最深處,是帶點紅色的。我想起我在書上看過一種鳥,名叫藍極樂鳥。這種鳥的翅膀是藍色的,求偶的雄鳥會倒掛在樹枝上,把身上的藍色羽毛展成一把扇,不斷的抖動。那像寶石般的藍色羽毛。是求愛的羽毛。我看到的藍色,便是成群的藍極樂鳥展翅同飛,滑過長空,把一大片天空染成纏綿流麗的藍,那是愛的長空。

我以前的男朋友好像仍然掛念著我。我告訴韓星宇。

你呢?你是不是仍然掛念著他?

如果我說是,你會不會生氣?

也許會的。

是的,我仍然掛念著他。你生氣嗎?

有一點點。他老實地回答。

初戀總是難忘的。正如你童年的天空。

我明白的。

你真的生氣?我問。

他搖了搖頭,說:我知道,至少在今天,你沒有掛念他。

不單單是今天,跟韓星宇一起的許多天,我也忘記了林方文。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才又會被思念苦苦的折磨。

如果不是你,我也許沒有勇氣不回去。

我是障礙嗎?

不。你讓我看到了另一片天空,更遼闊的天空。我說。

肚子餓嗎?他問,我們已經躺在這里很久了。

很餓呢。我說。

冰箱里有cannele,冰了的cannele更好吃。

我不吃。

那你想吃什么?

我趴到他的胸膛上,說:

我要吃掉你!

我還沒有拿去冰鎮。他說。

我就是要吃暖的!

長天在我背後,溫柔了整個夜室。我在他心里,找到了最藍的天空。我俯吻著他濕潤的頭發,他嗷嗷地吮吸我的乃子,一瞬之間,我忽然明白了,萬物有時,離別有時,相愛有時。花開花落,有自己的時鍾;鳥獸蟲魚,也有感應時間的功能。懷抱有時,惜別有時,如果永遠不肯忘記過去,如果一直也戀戀不舍,那是永遠看不見晴空的。回去林方文的身邊,不過是把大限延遲一點;延遲一點,也還是要完的。難道,在我短暫的生命里,還要守候著一段千瘡百孔的愛情嗎?

我躺在韓星宇的身體下面,看到了愛的長空。我怎么能夠否定這種愛呢?思念,不過是習慣。直到夜深,當我在他身畔悠悠醒來,他仍然握著我的手,深深的熟睡了。為什么天好像不會黑的?成群的藍極樂鳥忘記了回家,留下了無法稀釋的藍,纏綿如舊。

當我醒過來,已經是天亮了。藍極樂鳥回家了,飛過之處,流下了一片淡淡的藍,盪進清晨的房子里。

韓星宇張開眼睛,說:我們竟然躺了這么久。

昨天晚上,你睡著的時候,天空還是藍色的。我說。

是嗎?他悠然問我。

那是我見過的,最藍的天空;是我心里的天空。

7

我很愛他!

娛樂版上,我看到了這樣的一條標題。以為又是葛米兒的愛的宣言;然而,照片里的她,卻哭得眼睛和鼻子皺在一起,只剩下一張大嘴巴。她向記者承認,她和林方文分手了。她沒有說為什么,只是楚楚可憐的說,她仍然愛著他。

記者問:你還會找他寫歌詞嗎?

葛米兒說:我們仍然是好朋友。

這是林方文要向我傳達的信息嗎?

可惜,我已經不是那個永遠守候的人了。

8

夜里,我站在陽台上,無意中看到了林方文的藍色小轎車在下面駛過。他來干什么呢?以為他來找我,他的車子卻並沒有停下來。隔了一會,他又回來了,依然沒有停車。漫長的晚上,他的車子在樓下盤桓;最後,失去了蹤影。他到底想干什么?

許多個晚上,他也是這樣,車子緩緩的駛過,離開,又回來。漸漸地,當我一個人在家里的時候,我會走出去看看他是不是又來了。他這個可惡的人,他成功了。

我穿上鞋子沖到樓下去。當他的車子再一次駛來,他看見了我。他停了車,從車上走下來,面上帶著微笑。

你在這里干什么?我說。

他沒有回答。

你這是什么意思?

他尷尬的說:我只是偶然經過這里。

每晚在這里經過,真的是偶然嗎?我吼問他。

終於,他說:我們可以重新開始嗎?

你知道你像什么嗎?你像一只做了錯事的小狗,蹲在我面前搖尾乞憐,想我再抱你。你一向也是這樣的。

你可以回來嗎?他說。

你以為我還愛你嗎?我的聲音在顫抖。

他沉默著。

林方文,你最愛的只有你自己。我哽咽著說。

他慘然地笑笑。

我希望我還是以前的我,相信人是會改變的。可惜,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林方文,如果你愛我,請你給我一個機會重生。我流著淚說。

他內疚的說:你不要這樣。

我哭著說:有些人分手之後可以做朋友,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做到的。但是,我做不到,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知道了。他凄然說。

我在身上找不到抹眼淚的紙手巾,他把他的手絹給了我,說:

保重了。

他頹唐地上了車,車子緩緩的開走了。離別的方向,開出了漫天懺悔的花。他不是來找我的,他是來憑吊的,就好像我當天在葛米兒的房子外面憑吊一段消逝了的愛。我們何其相似?只是,我已經明白了,花開花落,總有時序。

9

只有雙手才能夠做出愛的味道。余平志的媽媽說。

我在她的廚房里,跟她學做巧克力曲奇。這位活潑友善、酷愛烹飪的主婦告訴我,用電動攪拌機雖然方便很多;然而,想要做出最松脆的曲奇,還得靠自己一雙靈巧的手,把牛油攪拌成白色。要把糖粉和牛油攪成白色,那的確很累。我一面攪一面望著盤子里的牛油,它什么時候才肯變成白色呢?

要我幫忙嗎?余媽媽問。

不用了,讓我自己來就可以。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