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 / 2)

放下武器 未知 6282 字 2021-02-25

老鼠將家里清掃干凈後才將母親的骨灰盒抱進堂屋,然後我將母親放在堂屋正中間的台櫃上,母親沒有遺像,她活在我心里。

母親埋在外婆的墳旁邊,安葬那天舅舅來了,他將母親的骨灰盒抱在懷里,淚流滿面。我沒有理睬舅舅,我覺得他的眼淚相當虛偽,既沒有悲傷的真情,也沒有真實的懺悔,我覺得舅舅不屬於我們的親人,他是一個政治木偶。

他跟我們一同到了墓地,所有的人都跪在了墳頭,我們這里的風俗是「死者為大」,無論是長輩平輩下輩都要向死者的墳三跪九叩,而我舅舅一個人例外,在黑壓壓跪倒的一大片人群中,我舅舅卻站著,他只是對著我母親的墳頭三鞠躬。我將舅舅理解成一種物質。

那天的風很大,天空的黑雲像破棉絮一樣在翻卷著,紙錢燒出的灰飄向空中在風中漫天飛舞。埋下母親後,天就開始下雪了,一九八八年冬天的大雪持續下了一個多月,我母親在地下非常的冷,而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舅舅在母親安葬那天,悄悄地塞給我父親一千塊錢。我要將錢送回去,父親對我說:「你舅舅也有他的難處,一個鄉下窮孩子當到了副縣長,靠的就是小心做人,謹慎辦事。你媽得的是絕症,我們對得起她了。」

許多年來,我一直懷疑我母親那天夜里死於自殺,她已經感覺到了我舅舅並沒有真正幫忙,所以也沒湊齊做手術的錢,她是在極度絕望中服安眠葯自殺的。這一點我後來在省城曾向一位名醫詳細詢問過這件事,他說完全有可能。因此,這么多年來,我認為母親的自殺就是因為舅舅的見死不救,這種判斷非常頑固地成為我的一種意志,所以我不會原諒我舅舅的,不管他當初是出於什么高尚的動機和偉大的理想,我只能從生命和親情的本身來理解這件事,這使我在精神的幻滅中十幾年如一日地持續失眠。

那一年春節過後,父親瞞著我去縣城找過一次舅舅,他帶了五斤炒熟的花生和三斤糯米年糕,先是就我的無禮向舅舅道歉,然後求舅舅給我調換一個能拿到工資的單位,父親說家里因母親看病和辦喪事欠了上萬的債務,農葯廠一分錢也拿不到,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舅舅坐在那張仿冒的真皮沙發上對我父親說:「不是我不想幫這個忙,而是我不能幫這個忙,全縣有多少家庭困難、工廠效益差的職工,如果有權有後台的都解決了,老百姓怎么看我們。一個領導干部失去民心了,權力就一點意思也沒有了。」舅舅的一通大道理說得我農民父親啞口無言。

後來我知道這件事後,跟父親大吵一仗。

吵完後,我就背著一卷行李到省城來謀生了,轉眼已是十二年過去了。

我從此再也沒見過我舅舅,也不想再見到他。

耿偉強是個預言家,我舅舅鄭天良在副縣長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十二年,原地踏步,中途還到三省交界的王橋集經濟實驗區當了兩年副縣級的管委會主任,這足以說明他確實已經被時代淘汰了,但讓我沒想到的是我舅舅居然連性命也被淘汰了,這讓我很是糊塗,他怎么能和腐敗掛上鉤呢,受賄索賄的錢比胡長青還多一百多萬,而且還有七八個情婦。

我不相信。

於是,我決定回到老家合安縣去調查了解事情的真相。看能否以我舅舅為素材寫一個長篇紀實文學,混點錢買口飯吃。

長途公共汽車汽車開進合安縣城的時候,已是中午時分。

縣城變闊了,樓房一幢挨一幢地站在秋天的陽光下,樓面牆壁上貼滿了瓷磚和一些廣告宣傳畫,寬敞的馬路兩邊不切實際地栽種著美人蕉和郁金香等名貴花木,一些帶有縣城特色的j和狗還有拉著車進城的毛驢很輕松地在名貴花木中亂竄,這種感覺頗有點像一個跛子穿一件時裝在t型台上很自負地扭著p股走「一」字步。我舅舅的聲音和形象已經從這座繁榮而誇張的縣城里徹底消失了,農葯廠也早已被人們遺忘,也許還有一些殘留的農葯味還保存在縣志的某一頁里供後人們憑吊,就像人們需要緬懷一位死去的祖先。八年前我回來還我母親看病借的債,老謝死於車禍,看大門的臨時工楊大爺回到了鄉下已是下落不明,耿偉強的公司也轉移到了市里,沒見著幾個熟人。此後,我每次回老家看望父親都是坐車在縣城下車後立即轉車去鄉下,我和這座縣城之間像兩個相互厭惡的仇人,除了鄉土情結外實際上已沒有任何聯系。

這么多年,我沒有混出個人樣來,所以也從來沒有衣錦還鄉的體驗,每次回老家,我都有一種小偷在夜深人靜時溜回家拿一兩件御寒棉襖一樣的別扭。

這種感覺在今天變本加厲。我對了解舅舅鄭天良被槍斃的全部真相信心嚴重不足。於是,我決定先回到老家看看老父親,先了解一些舅舅在鄉下的經歷。

天氣預報說從北方來的一股冷空氣提前抵達江淮之間,風聲一陣緊似一陣,鄉村公路兩邊的大葉楊的葉子在風中紛紛飄落,田野里的水稻已經全部收割干凈,於是滿目枯黃的色調一直鋪陳到我視線的盡頭。

一個在生活中倍嘗失敗的人是無法在欣欣向榮歌舞升平的報紙電視上手舞足蹈的,當他連自己的晚餐都不知道在哪里時,他肯定拒絕一切的脂粉和口紅。我眼中的秋天一敗塗地。

父親的腰已經徹底彎了,他佝僂著腰坐在院子里一個人在曬太陽,秋天的陽光落在父親枯萎的臉上,折s出一種劫後余生的慘淡。母親死後,父親的精神和身體都垮掉了,每年靠我寄一些錢回來買油鹽和劣質煙卷。我看著苟延殘喘的父親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張腿腳殘廢的木椅子上眯著眼睛一副麻木不仁的樣子,心里像被一把刀子捅了進去,我聽到我心臟里鮮血嘩嘩的聲音。我給父親買了一件過冬的棉襖和一條「天堂」煙,父親遲鈍地伸出了青筋暴跳的手接了過去,沒有一絲激動,他似乎已經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我跟他說起舅舅被槍斃的事,他好像聽到一百多年前被槍斃了一只螞蟻一樣無動於衷。我問起他舅舅當年在鄉下的情況,父親抬起粗糙的手抹了一把鼻涕,然後用沙啞的嗓子有氣無力地說:「你舅舅二十六年前是村里的一個獸醫。」

隔壁的林福海見我回來了,就過來串門。這是一個頭發花白的健談的五十多歲的漢子,他知道我要了解舅舅鄭天良,眉飛色舞指手劃腳地說了整整一下午和一個晚上,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我遞給他的香煙,在敘述過程中多次說到:「你舅舅要是在鄉下當個獸醫,肯定早就蓋起了樓房。」他頗為自豪地說,「乖乖,鄭天良那獸醫的手藝還了得,什么瘟豬瘟j到他手里打兩針全活蹦亂跳了,騸牛卵子更是一絕,他人不知鬼不覺地往牛p股後面一站,突然手往牛腿襠里一伸,兩個牛蛋就騸掉到手掌心了,真神了。牛蛋一跳一跳的,滾燙的,炒了下酒,過癮!」

林福海說當年他跟我舅舅還是拜過把子的干弟兄,兩人關系可好了,只是舅舅當了官後,才慢慢地少了來往,林福海說:「不過,我每次去縣城,只要遇到他,肯定請我到他家喝酒。鄭天良可是個規矩人,從小就很本分,我根本就不相信他是貪官。肯定是有人陷害他。說老實話,當年劉少奇當國家主席都有人陷害,陷害一個副縣長還不容易。二十多年前我勸過他,叫他不要當官,騸牛卵子是個好手藝,他不聽,這不把命都給搭上了。」林福海長長地嘆了口氣,煙霧在他的臉上破碎。

林福海漫長的敘述邏輯比較混亂,而且摻雜了許多個人情感,為了使故事流暢,我決定以我自己的敘述方式客觀地再現我舅舅在鄉下的生活經歷。

先說村西頭伏牛崗上的玄慧寺。

玄慧寺始建於唐天寶九年,據《合安縣志》記載,修寺廟的是一個唐天寶年間的合安縣令周純法,周縣令因利用職權私販食鹽敗露而遭朝廷革職為民,做了老百姓的周縣令就利用關系公開做起了販鹽的生意,還在縣城經營了典當、茶葉、竹器等生意,聚萬貫家財,娶了四房姨太太,五年後又花錢捐了一個州官,卷土重來重返政壇自是春風得意,縣志中說:「忽一日,純法酒酣,醉卧藏春閣,一夢幽簾,見佳麗如雲,但無血r之軀,形影縹緲若氣之浮光。即時緋幔徐起,見一老者衣衫襤褸,執其手騰雲駕霧,數萬里江山,指點迷津,曰,『天長地久長久做善男信女,物是人非是非聽晨鍾暮鼓』。純法夢醒,頓悟,遂傾其家產饋予貧民,留其余擇城東三十里伏牛崗,建玄慧寺設壇誦經拜佛,四十余年不出山門,無疾而終,圓寂入瓮,焚身見舍利子百二十余粒,為世所罕見。」

玄慧寺曾在明景泰、清道光年間兩次毀於戰亂和天火,洪秀全太平軍路過合安時天王在玄慧寺駐扎月余,當年曾有九十九間半廟宇矗立在樹木蔥蘢的伏牛崗上,到解放大軍作為渡江指揮部的時候,玄慧寺只剩下二十四間,文革時,生產隊拆了寺廟的磚頭木梁建豬圈,在族公鄭九爺等幾個舊時代的遺老遺少們拼命保護下,玄慧寺也只剩下四間破爛不堪的正殿,漏風漏雨,行將倒閉。那副千年絕對「天長地久長久做善男信女,物是人非是非聽晨鍾暮鼓」也下落不明了。

之所以我要花如此多的筆墨敘述玄慧寺,是因為玄慧寺千百年來是村里人們祈福避禍的祭壇,是一種生命延續的象征,是冥冥之中主宰歷史和決定命運的神聖不可侵犯的意志。我舅舅就是在玄慧寺出生的,他被槍斃後村里許多老人認為這與我舅舅多年來不支持不撥款重修寺廟有關。林福海也基本上同意這一觀點:「確實,我是死活也不相信你舅舅是個罪人,也許這就是報應吧!」

我舅舅是一九四九年三月出生的,那天晚上天氣非常冷,外婆由於難產在家里疼了兩天兩夜,四鄉十八里來了六個接生婆都說大人小孩都保不住了,這是孽障胎,趕緊准備後事,三十八歲的我外公哭著連夜請人來割棺材。林福海父親說伏牛崗上玄慧寺里剛來了一個外地逃難來的女人好像會接生,還有紗布和紅葯水。村里的人七手八腳地在月黑風高的夜里將我外婆抬到了玄慧寺。逃難來的年輕女人細皮嫩r,凄艷而美麗,她看了看我外婆,問我外公:「是保大人,還是保小孩?」我外公跪在外鄉女人的面前,哭著說:「我兩個都要!」年輕的外鄉女人很為難地說:「大哥,如果兩個都保,可能一個都保不住。」我外公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當場暈了過去。鄭氏家族的人連夜開會,經家族全體會議研究決定,「留小孩!」因為我外公只有我母親一個女兒,「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果生個男孩的話,我外公家的香火就算延續下來了。外鄉女人讓人立即將我外婆抬進禪房,鄭氏家族的人全都跪在大殿里面對著觀音菩薩像燒香念經。j叫三遍的時候,禪房里傳來了嬰兒尖銳的哭聲,太陽在我舅舅的哭聲中升起,我二十九歲的外婆在我舅舅的哭聲中流盡了最後一滴血,她疲倦地閉上了眼睛,臉色蒼白如紙。

一九四九年三月的那一天,寺廟外的鞭炮聲響徹雲霄,玄慧寺香煙繚繞,外公家大辦酒席,流水席開了三天,族里的人都說菩薩顯靈了。而我外婆卻在當天一個見不得人的夜里被悄悄地埋了,門頭上還c上了枯艾,怕死鬼我外婆再回到家里來,克了我舅舅的命。族公鄭九爺在隨同的陪伴下帶著香火挑著豬頭和年糕去玄慧寺還願,並邀請外鄉女人來我外公家喝喜酒。年輕的外鄉女人清秀的臉上扭曲著巨大的憤怒,她站在觀音菩薩的面前痛斥鄭九爺:「孩子的母親都死了,你們還有心思大擺宴席,還有一點人性嗎?」鄭九爺當然不知道人性是什么玩藝,就丟下禮品回去繼續喝酒去了。

年輕的外鄉女人站在三月的風中流出了眼淚,觀音菩薩雙手合十慈眉善目臉上彌漫著溫和的笑。

年輕的女人在解放大軍渡江的時候,在玄慧寺里幫著解放軍救治傷員,渡江成功後,解放大軍的一位首長要那個外鄉女人跟部隊一起走,外鄉女人說,她要回上海找患肺病的哥哥去。她是上海人。

一九五0年鎮壓反革命,那個年輕而美麗的外鄉女人被縣里來的幾個戴軍帽背長槍的軍管會的人用繩子捆了起來,鄭九爺發動村里的人都到玄慧寺跟軍管會的人拼命,堅決不讓帶走外鄉女人。一個身體結實的軍管會的漢子手拎盒子炮向空中開了兩槍,然後又用冒著槍煙的槍管頂了一下帽子,大聲地說:「這個女人是國民黨的軍醫,是潛伏下來的特務,是破壞新生革命政權的死敵。」

鄉親們被盒子炮鎮住了,再也沒有人往前沖。我剛滿周歲的舅舅裹在外公的懷里像一只鴨子,他被槍聲嚇哭了。

外鄉女人被五花大綁地捆走了。據交待,她是被國民黨從上海靜安護士學校征招入伍的,因為她害怕戰爭,就當了國民黨的逃兵,落草在玄慧寺,她想等日子太平一些就回上海找哥哥,父母早就去世了,哥哥得了肺癆,沒人照顧哥哥。這些供述是沒有什么用處的,軍管會很快就在縣城紅草湖邊將她槍斃了,第一槍擊中胸部,她倒在河灘上痙攣了好一陣,後來槍手又走到近處對准她腦袋補了一槍,才打碎頭顱,淌出一灘血糊糊的腦漿來。那個女人叫江可馨,時年二十一歲。

這段歷史對我舅舅的一生來說顯然是很重要的,首先他的生命是以外婆的的死為代價的,他的生命同時又是與玄慧寺和玄慧寺里的另一個女人緊緊聯系在一起,這種聯系將在這部小說的後半部分產生重要意義。

一九六0年,我十一歲的舅舅鄭天良上了鎮上的初中,村里餓死了很多人,我外公也在一個夏天的黃昏一頭栽在村食堂的鍋灶邊,從此再也沒有爬起來。村里每天都在死人,村前荒涼的土地上新墳此起彼伏。樹皮被啃光了,老鼠和麻雀也都吃光了,我母親就曾告訴過我說,麻雀老鼠救過我們家的命,她後來一直都不願響應政府的號召除「四害」,任麻雀和老鼠吃我們家的糧食和豆子。母親那時已經嫁給了我父親,外公死後,她經常設圈套將老鼠麻雀逮進籠子里,然後用鹽腌咸,再烤熟送到二十里外的鎮中學給我舅舅吃。冬天實在逮不到老鼠麻雀了,我母親就到江蘇去討飯,寒冬臘月流著鼻涕沿門乞討,過十天半個月,就將要回來的米和面送到學校去,一個大雪紛飛的黃昏,母親走了一天才趕到學校,他在校門口見到我舅舅時,一頭就栽倒在雪地里。我舅舅抱著母親失聲痛哭。這些事,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聽我母親說過,每當說到這些事時,我就禁不住潸然淚下,我發誓要讓母親後半生過上好日子,可我母親四十六歲的時候就死了。我至今不能原諒舅舅當年的忘恩負義見死不救很大程度上是基於這種無法抹去的經歷,如果我舅舅當時真的代表一種原則和理想而六親不認的話,那他又為什么成為這么一個十惡不赦的腐敗分子,既然你今天為腐敗付出了頭顱的代價,為什么當初又假裝正經而不批一張只要半寸寬的條子。

舅舅鄭天良究竟一開始就在表演,還是後來走向了墮落?這是我對這么一個巨大反差靈魂的一次追問和破譯。我走進了一個看不清謎面找不到謎底的謎語中。

我舅舅鄭天良高中畢業的時候,高考已經取消了,他回到了村里。村支書說:「你文化高,就在村里當獸醫吧!」

舅舅說行。舅舅很快就成了全村全公社最有名的獸醫,村里為人看病的赤腳醫生是村支書小學畢業的小姨子殷小紅,經常將有小病的人看出大病來,將有大病的人看成死路一條。於是,夜深人靜時,經常有村民偷偷地找我舅舅鄭天良看病。我舅舅實際上成了一個既看畜牲又看人的雙料醫生,就像一個優秀的雙重間諜一樣,在人和獸的兩個領域里行走。我不想把這種經歷看成是對他後來人生的比喻,但我無法控制這種不可理喻的聯想。沒辦法。

我舅舅原本是一個農民,一個手藝高明的獸醫,那時候每個生產隊每年都要給十幾頭剛發育成熟的小公牛做計劃生育手術,舅舅騸牛拿工分不拿錢,每個生產隊長們出於對手藝人的尊重,常常將牛卵子送給我舅舅,我舅舅拒腐蝕永不沾,從來不拿牛卵子作回扣。牛卵子下酒,壯陽補腎,能讓新媳婦夜里只剩半條命,男人們都搶著要,許多生產隊把牛卵子作為獎品,獎勵給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和批林批孔的積極分子。我舅舅那時候長得高高大大,穿一身藍布中山裝,上裝口袋上c一支「新農村」鋼筆,語氣也很溫和,一副儒雅的知識分子模樣,舅舅每天腋下夾一個沒有油漆的小木箱走村串戶,箱子里放著獸用注s針管和葯品,還有幾把大小不一規格齊全的磨得雪亮的刀子,分別用來騸牛和騸豬,偶爾也騸一兩條性情暴躁作風不好的公狗,不過公狗騸了後雖然呆在家里不亂跑也不對母狗耍流氓了,但卻更加沒有了責任心,該叫的時候不叫,不該叫的時候亂叫,主人家的j被偷光了,狗卻閉著眼睛視而不見,主人睡到下半夜,狗卻無緣無故地對著天上一輪清冷的月亮狂叫一氣,主人只好將狗用繩子勒死,將狗r腌熟,過年時吃。

我舅舅的好名聲是從不要牛卵子開始的,村里人都說鄭天良嚴格要求自己,狠斗私字一閃念,樂於助人、作風正派、是毛澤東思想培養出來的知識青年的好榜樣。

我舅舅走上仕途純屬偶然,他最初的理想就是成為全公社最優秀的獸醫,成為全公社騸牛卵子第一人,然而這個朴素的革命理想在一九七三年夏天被修改了。他走上領導崗位類似於一個八十歲的寡婦不僅找到了婆家還生下了一個胖頭小子,出人意料,更有點滑稽。

一九七三年夏天熱得全村所有的狗在一大早就吐出了舌頭,太陽還沒升起來,樹葉全都卷了起來,干裂的土地上灰塵像面粉一樣稠密,玄慧寺拆得也只剩下了最後的皮包骨頭。社員們在烈日下集體勞動集體流汗集體說著黃色的故事和笑話,過著苦中作樂的日子。

從伏牛崗玄慧寺沿著一條彎曲的土路向下,經過一片茂密的柳樹林,崗窪子下面就是生產隊的肥料坑,肥料坑原是明朝靜空法師率三十六眾僧開挖的一個水池,自民國開始,玄慧寺日漸衰敗,解放後寺里已無一僧人,沒有小和尚下山抬水了,水池也就成了生產隊的有機肥料坑,里面漚著草皮、豆秸、樹葉、豬牛j糞和每家每天送來的人糞和n,春播秋種的時候,社員們將有機肥挖出來裝到糞桶里挑到田里,庄稼就長得又青又綠。「庄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肥料坑在隊里具有和糧倉同樣的意義。每到夏季肥料坑里發酵的農家肥翻出一股股黑色的氣泡,漚出一股股臭氣的時候,社員們總是歡欣鼓舞奔走相告,那些氣泡就是糧食的形象,臭氣是他們秋後鍋灶里的米香。我舅舅走上仕途與這個臭氣熏天的肥料坑之間居然構成了一種因果關系。

3

縣里派來一個工作組幫著抓革命促生產,組長是一個臉上長著胡子、酒糟鼻子很明顯的黃國標,黃國標的主要任務本來是幫著社員們批判林彪的,並告訴社員們林彪是如何跟兩千多年前的孔老二穿一條褲子的,禿頭社員鄭廣發因為跟林彪的頭頂的情況基本上差不多,有點忌諱,於是就發表了不同的看法,他說林彪是副主席,每天都有r吃有酒喝,不可能沒有褲子穿,更不會跟兩千多年前的那個姓孔的合穿一條褲子。社員們轟堂大笑,大伙坐在柳樹林蔭下,有的掏鼻孔,有的摳腳丫,還有一些人玩弄著活捉的知了,唧唧地叫個不停。批判會開得很不嚴肅,老百姓對抓革命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們更關注的是口糧。

許多年後,我才知道,文化革命主要是奪權與反奪權,在上層革命還有點意思,對於千千萬萬的廣大群眾來說,是相當無聊的,學文件只不過是想逃避太陽的暴曬,所以社員們一到夏天和天寒地凍的時候,就強烈要求批判林彪。黃國標氣呼呼地對我舅舅鄭天良說:「群眾的覺悟太低,你是回鄉知青,要帶頭學好文件抓好綱。」我舅舅嘴上答應,但實際行動也是比較消極的,因為他雖然是大隊獸醫,但他的業務范圍實際上已擴大到了全公社,騸牛卵子的活根本忙不過來。黃國標在舅舅幾次缺席批判會後,一次當著大隊書記陳根生的面狠狠地批評我舅舅說,「鄭天良,你的思想態度很成問題,只顧走白專道路,當技術權威,腦子里階級斗爭的弦全斷了。再這樣下去,我就叫人把你送到縣里去辦學習班!」我舅舅嚇得頭上直冒虛汗,按照大隊書記陳根生指示寫出一份檢討給工作組,才算過關。在舅舅小心謹慎學習文件的那天下午,紅棉生產隊張二槐跌跌爬爬地來喊我舅舅,紅棉隊一頭正在耕田的牯牛急性拉稀,已經癱倒了,我舅舅聽了後,夾起箱子就跑,黃國標正在講到「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生命線」,他命令我舅舅:「不許走!」等學到黃昏我舅舅趕到紅棉小隊的時候,那頭正當壯年的牯牛已經咽氣了,養牛的張二槐抱住牛頭捶兄頓足號啕大哭,黃國標不會知道,鄉下的一頭耕牛比一條人命還要重要,去年冬天前廟生產隊死了一條耕牛,看牛的錢朝貴就上吊自殺了,所以我舅舅只要一聽到牛病了,總是拔腿就跑。

第二天前廟隊又有人來叫我舅舅,生產隊十八頭豬患暑熱不吃食了,我舅舅跟大隊書記陳根生請假,陳根生看了看黃國標,黃國標非常果斷地說了兩個字不行。一向溫和的我舅舅終於眼睛通紅地在學文件會上跟黃國標干了起來,他將顏色陳舊的葯箱子垛到黃國標面前的一堆文件上:「你們這些城里大老爺們對人民群眾還有沒有一點階級感情,紅棉隊的牛已經死了,還要前廟隊再死幾十頭豬,安的什么心?」

黃國標愣住了,他嘴上的胡子在夏天的悶熱中滲出許多汗水。突然他從猝不及防的襲擊中迅速反應過來,於是果斷地拍響了桌子:「下面有沒有基干民兵?給我將鄭天良捆起來,我現在就可以定他個現行反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