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聽見 戰靖 3622 字 2021-02-25

(一)

坐在餐桌上垂頭細嚼慢咽,助聽器放在房里的桌上。可就算我聽不見,不去讀家人們的唇語,也能感受到氣氛的不對勁。

我知道我辭了法律事務所的工作,從此回來長住,家里人誰都高興,除了大哥大嫂。

要是我能長長的,完整的說好一句話,我也想告訴兄嫂:你們以為我樂意回來,接阿爸彰化那間米攪阿的經營權?我如果能上庭為人出聲辯護,除了幫忙准備上庭資料、擬狀紙、還能當上真正的主辯律師,我根本不屑接管家業,讓那些大學同學們的嘲笑坐實了!

想到那些明褒暗貶的調侃,說我是田僑仔子(土財主的兒子),陰陽怪氣的叫我劉少爺,什麽將來是錢財富有四方、田園坐擁萬甲的劉員外,能娶三妻四妾的……十有七八,我都無法淡然處之。

就像現在,重重放下碗筷,我誰都不看的推椅起身,將自己再度鎖回房里。

叼著一根菸,從紅筒子里拿出畢業證書平放在桌面,我拿著美工刀順著直尺的邊緣,將這張廢紙割成細長條狀的一堆紙屑。第一學府法律系法學組畢業又如何?我,劉志彥,就是個不折不扣、無可葯救的啞巴。

從小學四年級,我就戴上了助聽器。可是,助聽器畢竟不是人耳,直到現在,我連發音,都無法靠自己確認是否准確。

工作上的挫折,比發音還要靳折我的志氣。出庭的資料准備得再齊全,狀紙寫得再好,委托方總也只記得主辯律師的功勞。在事務所當一輩子助辯,也許引我入行的學長願意,可其他幾個合股的呢?

現在還好。再過幾年,給我的薪資也就不劃算了,還不如再請過剛畢業的新助手,這一行一直都是這樣的,升不了主辯的我,遲早要被淘汰的。

我的條件,當司法官自是無望;搞財經法,我又不怎麽感興趣。除了回校園從助教一路進修,一路往講師教授這方向往上爬,我這輩子在法律界再怎麽努力,也不容易混出什麽名堂。公司行號聘請有實職有薪酬的法律顧問,很少會請個畢業未滿一年的毛頭小子去當。

剛好在我越來越灰心的時候,大姊又替父母來游說我。那次是因為官司敗訴,主辯師兄受了委托方的氣回來大發脾氣,跟我有了不快,嫁到新竹的大姐幾番要我去她家里吃飯我都推搪不去,誰知那天姊夫開車載大姊北上辦完事繞過來找我,看我臉色難看,精神萎靡,說什麽都要跟我吃頓飯再走,也許這就是天意,代表我往後遇到他,純粹是在劫難逃。

姊夫在新竹的南門市場做貢丸批發,很懂怎麽看人說話。在餐廳里,他一邊給我斟酒,一邊慢慢的開解我,我看著他跟大姊一臉的不舍得,讀著他跟大姊的唇語,任手給大姊捉著搓,整顆心都讓他倆揉化了,化成血紅且酸澀的洛神花汁,大姊給我擦了臉,我才發現我在半醉半醒間,竟落下了男兒淚……

北上讀書,第一天在寢室的被子里;就業之後,第一次請大姊、姊夫在這城市吃飯。將近五年的時間,我總共在這處人才濟濟的繁華都市,掉過兩次淚。

也因吃到羹,知道自己幾兩重,我才會半推半就的落入姊夫大姊給我下的套,讓他倆趁虛而入。

這便是我現在困在房間里苦苦忍耐,不像以往受了氣背包一背就往火車站走的原因。

我答應大姊,回家幫阿爸完成他的心願,將米攪阿轉型成現代化、自動化的碾米廠,申請出自有品牌與商標,變成一家正式的公司。

君子一言九鼎。我已經不是個孩子了,說出口的話,我必須負責到底。

不能食言。

邊這麽想著,我似乎又找到答應大姊那時的心境。

將嘴里的菸按進菸灰缸,拿起助聽器戴上,我一把抓起那些細長的紙屑走出房門,走進客廳。

大哥大嫂不在,阿母大概還在廚房,只有祖父母跟父親坐在藤椅上看電視。三個長輩看到我,不約而同的都帶著小心翼翼的關懷望向我,我的自尊心很強,他們不敢出口安慰,就怕我犟起來又要不理人。

站到父親面前,我將細紙條放在他的茶杯前,比著手語:我答應的事,絕不食言。

父親拿起兩三條紙屑,入手的觸感,入眼的字體,讓他睜大雙眼,倒抽一口涼氣。

他看過我每一張獎狀,每一張成績單,每一張畢業證書。

包括這一張。

我是他唯一讀到大學畢業的孩子。大哥跟大姊不愛讀書,都只有職校畢業。

看他眼露心疼,我勉強自己勾起唇角笑,繼續比:這代表我的決心。我明天就去彰化。我會住在那里,在把你吩咐的事情辦好之前,我不會再回來。

分家出去,占不到屬於自己領地又落魄回家的孤狼,不需擁有那麽尖銳的爪子。

大學畢業證書,於我,已然可有可無。

(二)

雖然米攪阿是既有的存在,可要將一家擁有七十幾名員工的大型傳統碾米廠轉型走入現代化,引進自動化設備,裁撤一半人力,我要克服的,每一關都是硬仗。

被父親按在兩家加盟超市里,整天都得坐鎮店中的大哥大嫂眼紅我一回來就能騎上家里最大的那頭金雞母頭上,那是摸天涼涼,摸地冷冷,不在其位,不知其苦。

我到彰化赴任,跟著我的還有直嚷嚷怎麽都不放心我,硬是收拾一個大皮箱隨我出家門的母親。我一個人慣了,照顧自己不成問題,住員工宿舍還能省錢,看她喜孜孜的忙著張羅住處,上午看房下午就跟一棟洋房的房東打好兩年的租屋契約,我幾度都想請她回家,卻每每在看見她一臉的笑容洋溢時打住。

父親外邊有房外室,這是家人都知道,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雖沒給他生下一兒半女,十年過去也沒見父親膩了分了,母親跟父親之間感覺總不親密,大抵就是因為一張雙人床還得三人擠的因素。

我不忍趕母親回那牢籠去,給那一家子夫懶子懶媳更懶,全都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手不動三寶的家人們做牛做馬,終年不得翻身。

不過,母親這回出來<放風>,實際上也沒能透氣多久。沒兩個月,沒生女兒就把乖巧的二媳婦當女兒疼的祖母來一通電話,只見母親坐在電話旁直掉淚少吭聲,掛上電話就跟我比祖母病了,需要她照顧,第二天一大早就包計程車回家陪她婆婆去了。

言歸正傳,為什麽我想省錢呢?因為第一難,就卡在我能動用的資金上。

兩三年前,父親聽從獅子會里幾個獅友的合資提議,把家里的大金庫拿出來壓寶,將近八成先後投資在台中市都市計劃區的三、四期重劃區上,買了好幾筆動輒上甲的農地。我接手彰化那家米攪阿這時,都市計劃才剛起步,正要推進一、二期,那些甘蔗地水稻地雖然漲了三四成,父親卻還不滿意,他那些獅友說不用三年肯定能看到翻三倍的那天,目前還不到變現的時候。

我還在忍著,不想當他的面嘆氣,他揚著眉、咧著嘴邊寫邊比的後續,讓我的臉直接變黑。

(三)

第二難,就是不能停工。就算拿廠房、廠地跟幾樣還值幾個錢的舊式設備跟銀行貸足了款項,我也不能一口氣將設備全翻新,因為父親不肯。

他要我分成兩條生產線,一條先改,一條繼續生產,測試成功能正式接手量產了再動另一條,這讓我第三難更加不好解決。

第三難,自然就是人力的縮減。要是父親肯讓我整個廠停下來一兩個月,藉改頭換面趁機搞一次性資遣,長痛不如短痛,我能好辦些。

可惜我父親這輩子最看不開的除了面子,就是金錢。

雖說我有心理准備,父親不將米攪阿轉型這事交給資質平凡,應酬總也不大方的大哥去做,肯定難處不少。

只是我沒料到父親對我這麽有信心,備下那麽多難關等我去闖,看來我要堅持我的承諾,不成功就不回家,從沒贊成我拿這當賭咒的祖父母往後兩三年想要見我面,還得勞駕他們出門到家以外的場合了。

面對三大難題,及附在這三件事明面暗里眉眉角角的浩繁瑣事,就算我是能說話的正常人,不,是三頭六臂的金剛羅漢,也難單憑一己之力就辦到。

所以,我在到任的第一天,就找廠長替我廣發招聘總經理特助的訊息。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我這不能說話,單靠筆談,遇到不識字的現場作業員只剩比手畫腳一途的總經理,上班的前兩個禮拜不忙著開會整頓人事,將時間全花在熟悉現場事務上。

從看圖監看實物,將廠里常購入的幾種水稻型號的帶殼、去殼外觀,生熟米口感默記於心,將同色麻袋裝的濕谷、乾谷扛在肩膀上以身體、以嗅覺不以眼睛去分辨兩者的不同,在師傅的陪同下親自操作各式機台……我徵個特助徵了半個月,竟遲遲徵不到合我心意的。

在八零年代,東亞各類自動化設備多數都由日本領先,脫谷設備也不例外。亞洲稻米傾銷,精耕的台灣是怎麽也拼不過中南半島灑種就等收成的各國的,是以日後的外銷訂單,我鎖定的是歐美方面,主攻高級日本米跟低廉泰國米中間這層的商機。

所以,我需要的特助不僅要英日語精通,還要略懂手語。還有,最重要的是,基於我扭曲的心態,想將這些精英當成猴子耍,藉以釋放我無處宣泄的怨氣,面試的最後一關,是---

從貨車上扛起一包五十五公斤的濕谷子,走過兩百公尺的距離,將谷包放在廠房里的大型烘乾機拆袋處,來回十趟,總共十包,連這點都辦得到的話,我才錄取。

廠長看我將穿著男式女式西裝,套著真絲西裝褲、貼身短窄裙,踩著真皮皮鞋、高跟鞋的人才們一個個的都折騰走,臉色一天比一天僵,笑容一天比一天苦,可現場員工對待我,卻是一天比一天的親厚。

就在我上任的第十七天,我未來的愛人出現了。當他將十包濕谷子疊成一小座金字塔,要笑不笑的撣著他襯衫與西裝褲上的白色谷絨,微微喘著以眼神問我過關沒,事隔多年,我過了不惑之年,回頭品了多次才品出,原來心動的條件不需天雷勾動地火,不需心跳如急杵擂鼓。

只需一個眼神的交流,覺得他很順眼。

那便是了。

(四)

我瞄了眼手上的履歷表。范源進。中部某私立大學日文系畢業。英文是自修的,只有一張赴美短期進修的結業證明。廠長的秘書黃小姐剛給他做的兩種語文筆試,成績都不差,日文全對,英文就錯一小題。

名字有點土,學歷算普通,相貌過得去,氣質還可以,看起來文身文身的一副書生樣,力氣倒是不小啊?

我想了兩秒,然後淡淡露出一個職業笑容,朝他點點頭,側身比了個請,示意他跟我來。

目測矮我大概四至五公分的男人頭發微亂,襯衫有污痕,笑容也很淡,將外套從牆上的掛釘取下挽在肘上,不卑不亢的躬身回我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