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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異的人 未知 6517 字 2021-02-25

1010字第十三號黛二(女)二十三歲孔森(男)二十六歲自願結婚,經審查合於本國婚姻法關於結婚的規定,特發給此證。我和他各持一份。我們都知道那張紙厚如鐵板又薄若蟬翼。飛翔的儀式黛二小姐終於再次出現在第一○三醫院牙科診室的第一○三號診椅上,是在她結婚之後的一天下午。她的氣色格外好,臉頰散發一股柔媚的光彩,那雙驚恐的大眼睛已不復存在,她的目光像一個閃閃爍爍的星座散發著耀人的神韻。她坐上那把診椅寧和而自信,像主人命令侍從般地對身旁那個年輕牙醫說:「我們開始吧。」年輕的牙醫右手舉著注滿葯y的針管,針頭空空地沖上,像舉著一只填滿火葯的隨時可以發出響亮一擊的手槍,他把它在黛二小姐眼前晃了晃,說:「真的沒問題了嗎?」黛二笑起來:「當然。」她張大嘴巴,坦然地承受那只具有象征意義的針頭戳入她的上齶。一陣些微的脹痛之後,溫馨而甜蜜的麻醉便充滿她的整個口腔。陽光進入她的嘴里,穿透她的上齶,滲入她的舌頭,那光在她的嘴里翩翩起舞,曼聲而歌。一抹粉紅色的微笑從她的嘴里溢到唇邊。年輕的孔森醫生俯下身貼近她的臉孔,盡管白色的大口罩遮擋了他的嘴唇,但黛二仍然感到一股熱熱的氣息向她撲來。牙醫用右手舉著刀子和鉗子,左臂作為支撐點壓在她的胸部,這種重量帶給她一種美妙絕倫的想像。年輕的牙醫很順利地拔掉了黛二小姐左邊和右邊的兩顆已經壞死的智齒。他們一起用力的時候,黛二小姐沒有感到疼痛,她是一個馴服而溫存的合作者。他們好像只是在一起飛翔,一次行程遙遠的飛翔,輕若羽毛,天空劃滿一道道彩虹般的弧線。那種緊密的交融配合仿佛使她重溫了與丈夫的初夜同床。當年輕的孔森醫生把那兩顆血淋淋的智齒當啷一聲丟到r白色的托盤里時,深匿在黛二小姐久遠歲月之中的隱痛便徹底地根除了。dsm…iii是精神醫學里一個多軸分類系統,接受評價的行為是在不同的軸上或方面加以評估,從而全面而准確地診斷出患者的障礙所在。&nbsp&nbsp&nbsp&nbsptxt電子書分享平台

時光與牢籠(1)

1飛翔的外婆水水坐在沙發四周彌散著夜晚的靜謐懷想,思緒涌動,內心爬滿真實的或者虛構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這是水水所從事的最經常最習慣最不可缺少的事情之一。可是,想什么呢?該想的都想過了;不該想的也想過了。歲月是一只鳥,它飛翔的痕跡把水水往日的和來日的那些單薄抑或厚滿的日子串起來,水水甚至清晰地看到了那條歲月流動的弧線,在那條黯淡又輝煌的弧線的始末之間,水水仿佛像流水一樣流。水水在想有關外婆的事情……外婆去世後,全家老小亂了起來。外婆已經很老了,八十有余,滿身的風燭殘年已不再那么看重生離死別。她甚至已經完全喪失了那種思三想四、牽東掛西的精神活動。老實說,她的去世無論對她本人還是對她身邊的人都是一種解脫。去世前,外婆在床上吃拉哭樂,還整天叫喊,叫喊的全是早已死去幾十年的舊人。有時,水水外婆的眼睛痴呆呆地盯住窗子,忽然嘶啞著沒聲的嗓子大叫一聲:「窗台上卧著一只老虎,快把它趕跑!」那噝噝的聲音像絲綢店里售貨員小姐的扯布聲。於是,二舅舅或家人趕忙走到窗前,拿著手里正攥的報紙轟老虎:老虎快走,老虎快走!然後學一聲虎嘯以表示老虎倉皇而逃,結束這場戰斗。二舅舅一家以及近鄰早已厭倦了這一切。水水目睹了外婆去世前在醫院里的情景。外婆睜大木呆呆的眼睛(那曾經是一雙斷文識字,通曉四書五經的眼睛;曾經顧盼流連,滿盛一潭春水的調過情的眼睛),腦袋像風干的核桃(那里曾經是一張嬌艷嫵媚像寂夜里跳躍的燭光一樣照亮男人心房的臉頰),干枯的灰白頭發野草一般滋生在枕頭上蓬向不同的方向(那曾經是一簾神秘的夜幕,黑漆漆地盪漾在風中),干癟的身子淹沒在覆蓋過無數個死去的人之後又拆洗過的被子下邊(那身子曾經是一株綻滿花朵的榕樹在晨風中招展,芳香四散),一只被抽空血r的茹房從被子一角l露出來,斜垂著如一只倒空的奶瓶(那曾經是跳躍的鳥兒在胸前飽滿地舞蹈),外婆的腿間甚至像失禁的嬰兒一樣夾著厚厚的n布(那曾經是穿著粉紅色內k,誕生過水水的前輩們的出生地)。外婆的「內心景象」已無法描述,水水相信那里只是一片衰退了的沉睡的沙漠,不再能滋生情感與思想。那里只剩下一片混沌。在陽光明媚的午日,水水外婆那昏花的眼睛看到一串串艷麗的彩燈從她眼前魚貫而過。她一聲疊一聲狂怒地高喊:「關燈,關燈!我要睡!」水水目睹了衰老的殘酷。人們想像中的衰老永遠是詩化的,死亡之前真正的衰老是丑惡的。水水甚至希望外婆那生命之燈早一刻熄滅,讓她的靈魂早一刻安息。水水的外婆終於去世,二舅舅以及近鄰又像失去珍寶一般哭嚎一番。畢竟是一個人一生的結束和收場,畢竟是一個人一生的蓋棺論定。火化後第二日,水水母親一夜無眠,倒不是傷心悲痛熬磨得夜不能寐,而是一只長腿的大花蚊子在這冷秋的深夜,在水水母親的耳畔整整嘶鳴了一宿,驅之不去,逐之無影,只是一片嘹亮的嗡嗡聲彌漫長夜。水水母親想,水水外婆准是有什么心事放不下,變成了一只大花蚊子來傾訴。於是,水水母親就努力想水水的外婆到底還有什么心事未了,整整想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水水的丈夫在家里的陽台上抓到一只美麗的信鴿,那信鴿怎么轟也不走,水水丈夫就把信鴿捧在手上喂它水喝,喂它食吃。水水丈夫說這不正常,是不是外婆變成了鴿子?於是,全家在水水的外婆後事完畢之後又亂作一團,舉家發動腦筋,想老人到底需要什么。終於,還是水水的母親最疼愛外婆,想起來老人去世後嘴里的假牙沒有裝上。外婆在去世前早已不能吃東西和說話,她的嘴只是用來喘氣,所以用不著牙。現在,老人到了y間,是不是在向家里討要那副假牙?這時,全家才猛然想到那假牙遺忘在抽屜里了,沒有和外婆的身子一起火化燒掉。想到這里舉家上下一齊內疚。水水想起了中國古代的事。古書上說,舊時歷代太監有個傳統,凡是凈身之後,閹割下來的陽物用油炸透,再用油紙包好,垂吊在高處僻靜的房梁上。太監死時,親屬必須將他那個東西放在棺內。連最貧窮的太監的親屬也不會忘記這件事。其說法是:這輩子雖已六根不全,來世還可以變成個整身子。水水對家人說,沒關系,明天把外婆的假牙用油紙包好,投到火爐里燒掉,外婆准能在她現在的住處收到牙齒,完了她的身。水水和母親又寄了紙錢給外婆。水水出手一向大方,她在那一堆紙錢上寫了很大的數字。然後水水和母親把紙錢燒掉。很快,外婆又托夢給水水的母親,說匯款是收到了,就是錢數太可觀,她活著時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多的錢。可是,錢太多了,她那里的銀行提取不出來。水水的母親又不安起來,怎么就沒想到十幾萬元不好從銀行提取呢……一聲尖利刺耳的電話鈴叫水水打了個冷戰,她從思緒里猝然驚醒。水水起身拿起電話筒,是母親打來的,母親說十分鍾前外婆在醫院里故去了,死得很安詳,外婆的靈魂升天了。水水的母親還說,一會兒就可以回家睡覺了。&nbsp&nbsp&nbsp&nbsptxt小說上傳分享

時光與牢籠(2)

水水跌坐在彌散著夜晚的沙發里感到一陣恐懼。外婆死了。外婆真的死了。外婆第一次死了。水水的心臟伴隨著牆壁上掛鍾的滴嗒聲向前跳進,而她的思緒卻迅速倒轉回逆,想抓住並銜接電話鈴叫之前心里流動的真實抑或虛構的東西。但那東西像一股青煙飛走了,抓不到了。水水模模糊糊感到一種潛藏的恐懼。水水仿佛看到外婆的r體正躺在界石之上,躺在「在」與「無」的交叉路口。這仰躺的屍體像一只從久遠年代漂移過來的古船殘骸,那曾經千嬌百媚之軀業已千瘡百孔,時間、歷史、生活、欲望、情感、痛苦正從那瘡孔之間流失殆盡,並且永遠不再返回。那屍骸雙頰扁塌,顏色枯白,若風中草木。靈魂正游離她的軀體,踏上天國之旅。水水從來都把死亡當作一個自由人的聖地。她知道,所有人——年輕的抑或垂老的心靈——都將在某一天把他們自己的軀體拖到死亡這塊永恆的界石上;甚至有一些急躁的心靈,無法等待它的軀體安然抵達死亡之地,便過早地搶先地把精神放在這里,完成哲學意義上的死亡。外婆真的死了。水水知道十分鍾前外婆的第一次死亡在她心里已是第二次死亡;水水知道清明節到來的時候,外婆將經歷第三次死亡;水水知道下一個清明節和下下一個清明節到來的時候,外婆將經歷第四次死亡,第五次死亡……外婆要經歷無數次活人們強加給她的死亡。活人們很累。窗外,月升風住。飛翔了一白天的風聲全都躲到疲倦了的樹木之上。這是冷秋的一個夜晚。這忽然冷卻靜寂下來的一切,帶給水水一種時光似風,歲月如水的輕嘆。水水只想沖著天空中飛翔的美麗禽物叫一聲——外婆。水水起身,慢慢走向廚房。她取出一只高腳杯,又取出一瓶長城牌干白,自己斟上半杯端回卧房,重新跌坐在沙發里。水水讓那透明得讓人身心放松酥軟的y體,熱熱地流進腹中。她還頻頻地把杯子舉到空中獨自碰杯,那清脆的玻璃碰撞聲便把這個完整而連貫的夜晚攪碎了。後來水水聽到一個柔和的聲音似有似無地在哼吟:「誰能——與我——同醉——653││2—│」卧房里只有水水一個人,水水的丈夫這時正在衛生間里洗漱。於是她知道那聲音只能出自自己。歌子的後半句她忘記了歌詞,就哼哼音符替代。水水一向是羞於在有公眾和無公眾的任何場合唱歌的。然而水水卻在這個冷秋之夜把這句歌子哼了無數遍。這並不是由於水水喝了酒的緣故,只是由於水水很清楚這個世界沒有誰會與誰真正同醉。水水一邊哼哼一邊流下淚來,但這也同樣不是由於水水那牢不可破的自控力量的喪失,水水堅信會流淚的眼睛是擁有生命的眼睛,永遠干涸的眼睛是死亡的眼睛。在這已不再容易擁有悲傷與歡樂的年齡,水水只是縱容自己的淚水像時光一樣慢慢流淌,它使得水水渾身清爽。水水說:「我們睡吧。」水水望望夜空,望望已經飛翔著外婆了的絢麗的夜空,在心里說一聲:外婆安息!然後她平靜地無聲地哭了。這是水水面對生死離別以及無法逆轉的一切的選擇。水水的笑不再年輕。又一次初夜同床就在冷秋里那只與外婆有關的長腳大花蚊子在水水母親的耳畔長鳴之夜,水水完成了一個女子和一個男人的已不再是初次的又一回第一次交h。這天夜晚,就在水水的外婆去世的那個夜晚,水水和丈夫早早就躺到床上了。水水由外婆嘆及自身,感慨生命真是像水一樣流,往事如過眼雲煙。水水在經過了三年里三次婚姻的離異後的二十八歲芳齡上,終於再一次果敢地向前邁了一步,做出了婚姻的第四次選擇。而這時水水已經完全冷下一條心,不再抱任何幻想,不再做任何屬於她這個年齡正應該做的夢。水水明白了浪漫這東西通常總是以和另外一個人保持著某種距離為前提的。失去距離便失去浪漫,而婚姻是無法保持距離的一種關系。心理成熟起來的水水依然文弱苗條,溫婉柔媚,一派小鳥依人模樣,一點也看不出歲月在她心里刻出的滄桑。水水想起第一次結婚時她二十二歲,天真純凈,丈夫是一個歐美文學專業的博士生,水水嫁給了愛情。丈夫出國後,天各一方,日東月西,先是鴻雁傳情,爾後漸漸變成熱烈而空d的賀卡,再漸漸就沒了聲息。第二次婚姻,水水嫁給了金錢。水水以前把生活中的種種困境歸咎為金錢的匱乏。後來她明白了有錢人和沒錢人一樣憂愁和煩惱。第三任丈夫是羅伯斯,水水嫁給了美國護照。金錢既然不能拯救水水的精神於水深火熱之中,那么羅伯斯會帶給水水一個嶄新的世界。後來,水水又明白了全世界都一樣,無論在哪兒,沒有哪兒是天堂。西方人一樣空虛孤獨,西方人一樣小心眼兒患得患失,一樣冷漠麻木……水水不再做任何選擇。三次婚姻水水一無所獲,但也可以說獲得了全世界最重要的——她走完了一遍人生。這是許許多多的人用活了整個一生的時間也不一定能得到的經驗。水水覺得生活已向她罄其所有,二十八年的時間是完全可以走完八十二年的生命歷程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一年甚至更少的日子完全可以把一輩子的內容過完。&nbsp&nbsp&nbsp&nbsp

時光與牢籠(3)

水水心理上的時間從來與物理上的時間有著不同的刻度。水水和丈夫躺到床上後,打開電視。水水的母親還沒有從外婆的醫院趕回來。水水便和丈夫有一搭無一搭看著熒屏上的影子晃來晃去。電視機像患了感冒似的不斷發出咳嗽一般的刺耳的交流聲響。水水丈夫說:「這么吵不如關掉它。」水水的丈夫比她小四歲,身材瘦瘦的,面龐俊秀,一臉純真。干起洗碗燒菜、搬運重物這些活兒,一絲不苟,只要不要求時間,對於這些家務c作他會做得滴水不漏,無一差錯。每當這時,水水就感到安慰和溫暖,她從後邊抱住丈夫的腰,感到年輕的丈夫宛若一個指揮千軍萬馬的挺拔的將軍,使她安全而有所依靠。水水對此向往已久,找個本分安穩的年輕男子一起踏踏實實過日子,平庸些放松些。生活的意義已所剩無幾,所有的人和物都正在無可奈何地一任自己的本質與自身脫離散盡,所有歡悅的酒杯都正在被功利填滿。然而家,畢竟是全世界惟一使人卸下偽裝面具、放松防衛機制而敞開身體與思想的最後的城堡啊。懂得了放棄浪漫與奇異之想的水水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