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1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80 字 2021-02-25

〃是的。〃范妮說。

出了海關灰色的玻璃門,范妮突然看到陽光燦爛的大廳,藍天象刀一樣從天上劈來。人們在各自的行李車邊上擁抱親吻,發出種種快樂的聲音。

她見到一個混血的男青年舉著她的名字,她的名字被寫成了英文:fannywang,在那個混血青年的臉上,她看到了一張和爺爺長得十分相似的大嘴。他的頭發卷卷的,上了定型的赭哩水,梳得紋絲不動。這是范妮見到的最干凈的青年,甚至他的鞋邊都沒有一點浮塵。

范妮向他走去,朝他笑,這一笑,眼淚才掉下來,象搖了一下留著雨水的樹枝,本來存得好好的雨滴就都落下來了一樣。

他奇怪地看看她,問:「areyoufannywangfromshanghai?〃

〃yes。〃范妮回答,這下她明白過來,原來他不會說中國話。

〃tonywang。〃他指著自己說。他笑起來,從面頰到嘴角,一路柔和地彎下來,很象費翔。

他是王家的小輩,算起來,也是范妮的嫡親堂弟。他家住在新澤西,是嬸婆請他將范妮接到格林威治村的房子里去。他的車是一輛白色的雪佛萊,當他幫范妮把箱子搬到自己的車上,被那合不上蓋子的沉重箱子嚇了一跳。范妮暗自慶幸在海關檢查時,已經把麻繩都扔掉了,可以不用在美國堂弟面前出丑。他只以為是航空公司把箱子壓壞了,問范妮要不要去航空公司的櫃台登記,讓他們理賠。

「這是你的權利。」他站在車前說。

范妮只是搖頭。

他對范妮聳肩:「好吧,這也是你的權利。」

他們離開肯尼迪機場向曼哈頓下城去,范妮第一次看到了曼哈頓島上的高樓。新年就要來了,到處都有紅色的櫥窗。卡地亞的紐約總部大樓把整幢樓都扎上了紅色的蝴蝶結,象個巨大的禮物盒。這是范妮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房子,她根本不知道卡地亞是什么意思。洛克非勒中心廣場上的大聖誕樹上,閃著數不清的彩燈。通向聖誕樹的路邊,排著兩排銀色的天使。許多人站在那里照相。時代廣場上的大蘋果也吊起來了,那是紐約新年的傳統節目,在新年的第一分鍾,它會碎下來,拿到大蘋果里面掉下來東西的人,表示著會在新的一年里有好運氣。范妮象看電影那樣,看著曼哈頓的街景從車窗外掠過。

「nice;an?」他問。

「yes。」范妮說,「abitlikovie。」

穿著紐約式黑呢長大衣的人群聚集在第五大道高樓的溝壑里過馬路,大多是穿著講究的紐約人,許多人手里拿著大包小包的百貨公司的提袋,范妮以為他們是在為新年采購禮物,可托尼說大多數人是去店里退掉自己不喜歡的聖誕禮物,換回錢來。「你知道聖誕節嗎?」他問。

范妮說:「我們在上海也過聖誕節。」

大概聽出來范妮語氣里的介意,托尼馬上掉過頭來說抱歉,他說:「我不知道什么中國的事情。」

「那你知道上海的事情嗎?」范妮問。

「yes;iheheardaboutit;theoldpeoplealwayssayshanghaiasmallnewyork。」他接著說了很多,但范妮又開始聽不懂了,開始是一個詞,後來不知道的詞堆積起來,就一點也聽不懂了。她有點慌神,可是她還是在臉上堆上笑來掩飾。因為她實在不想再說一個pardon,連想都不願意想到這個詞。托尼看看她,他猜出來她的狀況,就不再說話了。范妮感到他是怕自己聽不懂受窘,才不說話了的。和自己的堂弟也搭不上話,讓范妮感到十分羞愧。

在擁擠的紐約市區里,他們的車不停遇到紅燈和搶道的出租車,托尼只好不停地剎車,一下一下,身體往前沖,范妮開始暈車了。頭昏,舌頭下面開始一陣陣地出酸水,肚子也有點疼了,她實在怕自己會吐出來,她悄悄地掐右手上的合谷x,聽說那個x位對鎮定安神有效。車窗外,一片片樹林掠過,托尼告訴她,那是曼哈頓島上的中央公園,他最喜歡這個地方。范妮這次倒是每個詞都聽懂了,她趕緊表示出來。中央公園很長,邊上的老公寓門口站著黑制服筆挺的拉門人,比起上海的希爾頓酒店前面的拉門人來說,要專業得多。托尼說,這些公寓里住著的,是真正的紐約富人。當年列農也住在這里,並在這里的街口被刺殺。

「是他的歌迷殺的,對吧。」范妮忍著一陣陣的惡心說。

「也有人說其實是被fbi殺的。」托尼說。

終於到了維爾芬街,終於可以從車里出來了,范妮幾乎是高興自己可以離開這個對自己小心翼翼的堂弟。她的房間是兩間一套的公寓里的一間,另外一間是另一個紐約大學的男生住。他們一起合用廚房和浴室,以及電話。托尼帶來了鑰匙,一開門,門里面的熱氣夾著濃烈的咖啡氣味撲面而來,范妮被這咖啡暖烘烘的氣味一熏,一個惡心打上來,帶上來一些酸水,里面有可樂的味道,那還是飛機上喝的。她竭盡全力做出正常的樣子,向托尼道謝,並送托尼到門口,在他下樓梯的時候,候著,道著再見,聽著自己的聲音在陌生的高高天花板下面的樓梯上回響,象一個外國電影里的場景。

等托尼一離開,范妮就三步兩步繞過行李,沖到廁所間去,大吐特吐,飛機上吃的意大利面條,喝的可樂,還有酸咸的話梅粒子,在飛機上二十多個小時吃下去的東西,好象全都翻江倒海地吐了出來,好象她的胃一離開上海就停止消化了,將後來在美國西北航空上吃的東西,暫時存在里面而已。那些東西噴得馬桶邊上都是。

等范妮搜腸刮肚地吐干凈了,軟軟地站在洗臉池子前漱口洗臉,她看到面前的鏡子里有一張蠟黃的臉,顴骨上的雀斑都泛出來了,這是自己的臉啊,范妮簡直不能承認這一點,它象同飛機的那些中國人一樣蠟黃和疲憊,又寬大,實在象東亞病夫。范妮掉頭去看架子上的牙刷,它的柄象小g子那么粗,而牙刷卻象兒童用的那么小,然後她看到旁邊還放著一些小鉤子,小鏡子,象是和牙刷一套的,那是同屋的美國人用的,托尼說他叫魯,魯。卡撒特,是愛爾蘭人的後代。卡撒特先生,范妮心里想了想,在中學的英文課上,有個同學總是把先生和女士讀錯,但願自己不要讀錯。卡撒特先生倒是個考究的人呢,象牙醫一樣認真地對待自己的牙齒。

洗臉池的龍頭是老式的樣子,象范妮家用的龍頭差不多,龍頭中間也嵌著一塊圓圓的白瓷馬賽克,上面燒著一個藍色的「h」和「c」,表示冷熱水龍頭。維尼叔叔總是說自己家的房子是連水龍頭都從美國進口的考究房子,范妮總是懷疑維尼叔叔誇大從前的事,但現在看來,他倒是對的。只是爺爺從來不提過去的事,維尼叔叔四歲的時候,上海就解放了,他是怎么知道家里的龍頭是從美國進口的呢?在上海的家里,熱水龍頭從來沒有熱水流出來,倒是象張愛玲散文里寫的那樣,要是不當心動了那個龍頭,龍頭後面的管子就會發出「赫赫」的聲音,象冬天發哮喘人那過敏的氣管。現在,范妮試著打開那個「h」,里面馬上就流出了熱水。將熱水潑在臉上,范妮感到舒服起來。

她索性回房間去開箱子,找出衣服和毛巾來,洗了個熱水澡。從「h」里出來的熱水,嘩嘩地從頭發上到背脊上,然後再從p股直到腿上,象被人撫摩著一樣,范妮在熱水下站著,從熱水的蒸氣里看到街對面的紅磚房子,黑色的窗框,還有里面窗台上放著的一枝銅蠟燭台,象一根樹干分出了七根樹枝一樣,那蠟燭台分出了七根蠟燭座,上面c著七枝白色細蠟燭。范妮揚起頭來,張大嘴,將熱水接到自己的嘴里,再慢慢地吐出來。從里到外,身體輕輕地盪漾著,她知道自己這是真的到了美國,到了能真正用「h」里的熱水,而不是只能聽壞掉的水管子里「赫赫」聲音的地方。

洗完澡以後,范妮習慣要開窗,她將窗子往上提,和上海的窗子一樣,這里也是用提的。她聽到了嘩嘩的聲音,往天上看,卻看到了滿眼的藍。她想起了什么,於是將頭伸出去,果然她看到了遠遠的路口,有一個小街心花園,那里有一個石頭的噴泉,在陽光下,那噴泉流出來的水,象銀子一樣閃著光。如下雨那樣的水聲,就象是爺爺形容的一樣,就是石頭噴泉的聲音。它長得上海家中小花園里一樣,只是看上去有與上海不同的年輕和裊娜的姿態。范妮伸長了脖子,望那熟悉而陌生的石頭噴泉,「這是紐約,這是格林威治村,這是維爾芬街,這是fannywang。」她想。

到了半夜,范妮好象被渴醒過來,房間里沒有拉上窗簾,滿地板都是窗外防火樓梯的黑影子。寂靜中,范妮聽到身邊有絲絲的聲音,然後,她發現那是她床邊的熱水汀在工作,房間里又暖又干。范妮看了看放在枕下的手表,它還是上海的時間,按照13個小時的時差,現在應該是上海的下午。范妮感到自己已經完全清醒過來,她想起爺爺告訴她的時差,上海和紐約差了13小時,雖然人已經到了紐約,但身體里的生物鍾還會按照上海的時間工作,晚上睡不著,白天想睡覺。人象生了肝炎一樣難過。范妮想,大概自己的時差已經來了。

於是,范妮決定起來整理行李。格林威治村的房租貴得要命,她租的是這套公寓里的小間,一床,一桌子,一櫥,唯一剩下的一小塊空地上已經堆滿了行李。

在箱子里被壓皺變形的衣服,象上海春節時小菜場里冰凍的j鴨。范妮想到,自己忘記應該帶一個電熨斗來。范妮當時沒有覺得時差有什么不好,能在半夜里精神抖擻,她覺得也很好。她將一段絲綢放出來,筍干已經被扔到垃圾筒里去了,她也不能空著手去見愛麗絲嬸婆,於是她決定把這段從杭州買來的絲綢送給嬸婆當見面禮。范妮還帶著一些中國人送人的小禮物,象龍虎牌萬金油,水仙牌風油精,綉花的真絲手帕,安徽的彩色墨。要是需要送人禮物,就不必要在紐約買了。范妮將那些東西放進抽屜里。把自己帶了一些零食放進另一個抽屜。那是些蘇州話梅,奶油楊梅,干草楊桃片,這是普通上海女孩子都喜歡在嘴里含一點的零食。帶來的醬油和榨菜在塑料袋里散發著油醬店咸咸的氣味,到了美國,范妮才感到那氣味是那么沖鼻子,她不好意思將它們放到廚房間去,讓那個用五個頭,大概還有電池的牙刷的卡撒特先生看到她不遠萬里帶來的東西有這種味道。於是,她仍舊用塑料紙包好了,放在自己房間的櫃子角落里。

整理完自己的東西,范妮坐到寬寬的窗台上,望下面靜靜的街道,對面有一棟房子的低樓,是家小店,在牆上釘了一塊長方的店幌子,白底子,上面畫了一個黑色的女人頭像,那女人戴著老式的小帽,上面還豎著根羽毛,很有風情的樣子,范妮猜不出那是什么店。她想象里,在紐約住了大半輩子的嬸婆,就是這個樣子吧。而要是爺爺乃乃當時不回上海,自己也應該開白色雪佛萊車的紐約女孩,從行李傳送帶上取的是一只紅色小箱子。

格林威治村的天空一點點紅了起來,白色的大鳥從哈得森河上飛過來,站在維爾芬街上的石頭噴泉里喝了水。范妮一直在窗台上坐到天亮,她的新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等范妮找到廚房,才看到廚房的冰箱上用吸鐵石粘著一張給自己的字條,是魯留下的,他過聖誕去了,告訴她一些注意事項。諸如,可以用冰箱中的一半地方,可以用電話,電話旁邊有一個計話器,用了電話以後,把上面的數字自己記在電話旁邊的小本子上,到帳單來了以後,可以各自付帳。也許他是個細心的人,還告訴她如果要買東西的話,走出維爾芬街,向北兩個街口,就是百老匯大街,那里有各種商店,最近的一家超級市場就很大。沿著百老匯大街往下走,就是中國城。看上去他知道范妮是個中國人,可是他一定不會知道范妮並不認為自己喜歡去中國城。魯的字又小又草,把ing寫成一條直線,最後加一個彎鉤,在頭上加一個小點。一點也不象范妮看習慣的英文花體字,她站在冰箱門上看了半天才猜出來的,有的詞是真的不認識,范妮還查了詞典。廚房里很干凈,冰箱里幾乎是空的,只有一些酸奶和一盒黃油。牆上的櫃子里放著咖啡和煮咖啡用的過濾紙,還有一些意大利面條。

早上,范妮給嬸婆打了電話。嬸婆在電話里的聲音很響,象那些耳朵不太好的老人一樣。「callaliceyoulike。」當范妮叫她嬸婆時,她這樣說。

范妮問什么時候可以去拜訪她,嬸婆說上午她已經有客人來拜訪,范妮也需要先安頓好自己,所以,她認為下午teatime時見面更合適。范妮原以為嬸婆會馬上讓她過去,甚至想到,也許她們也會象電視里報道的台灣老兵回家省親那樣抱著哭成一團,只是沒想到要等到teatime。

范妮掛了電話,突然感到肚子餓了。她想吃上海的小餛飩,很薄的皮子,能看到里面裹著指甲大小的一團r米,湯很清,上面漂著黃色的蛋皮絲,老綠色的榨菜絲,還有深紫色的紫菜以及綠色的小蔥末。她想起來,自己從昨天下飛機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要是自己不找,再也沒有人來催她吃飯。然而,這屋子里,范妮連一粒米都沒有。

范妮拿了錢和鑰匙,下樓去。走了些彎路,問了些人,找到了魯說的那家超級市場,范妮見到不少學生模樣的人出入,她於是跟著他們往里面走,象他們一樣在入口的地方隨手拿了一只塑料籃子。有人在買煙r的櫃台前買小面包,和幾片煙r,賣r的人會幫他們把煙r夾到圓面包里,還在里面放上一小段酸黃瓜,或者閹過的尖辣椒。范妮也跟過去買了一個,她以為那樣的夾r面包叫sandwich;其實他們叫它hamburger。范妮又為自己的錯誤漲紅了臉,她拿了hamburger,趕快離開煙r的櫃台。這次她比較麻木了一點。

或者說,她來不及多想,她被這家百老匯大街上的超級市場鎮住了。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多花花綠綠的商品,喜氣洋洋,無窮無盡,都放在唾手可得的架子上。幾十種牌子的巧克力,幾十種牌子的奶酪,幾十種樣子的蛋糕,都是新鮮出爐的,幾十種牌子的日霜,晚霜和護手y,還有范妮不知道怎么用的緊膚水,爽膚水,柔膚水,以及防曬霜,隔離霜,精華素,喚膚y,修復水,范妮不是那種上海弄堂里對化妝品喋喋不休,孜孜以求的小市民女孩,也不是一年四季都用一筒雪花膏,只花心思在讀書上的清高的女孩,但她在那些化妝品的貨架前走過的時候,還是被它們嚇了一跳。然後,她發現有許多東西,她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接著,她又發現原來可口可樂在美國,居然比在上海要便宜好幾倍。她是在這時開始留意貨架上面標著的價錢,剛看上去,那些東西都只有幾十塊錢,甚至只有幾塊錢,幾個quarter,但要是按照美元和人民幣在黑市上1比8。9來算,這里的東西除了可樂和洋j蛋,真的都貴。最貴的,竟然是范妮不得不買的大米。那種象針一樣兩頭尖的泰國米,要賣到0。99五百克,也就是八元人民幣一斤。象裝蛋糕粉一樣,它們被裝在考究的紙頭盒子里,盒子口上還有一個用鋸齒線劃出來的小口子,很方便打開。大米居然是這個價錢,給了范妮很大的打擊。她已經聽說紐約的生活指數高,可是她不知道要高到這種程度。她不得不買米,這是她的主食,但她怎么也買不下手,最後她拿了塑料袋包的簡裝米,它們放在角落里,看上去是落腳貨。范妮算了算,五斤里面,可以便宜到一斤。范妮已經離開了,可是走了幾步,又回來,再拿了一包米。

到底要在這里過日子,家里的安徽小保姆買米,都是一口袋一口袋的。

范妮看到了日本醬油,果然比她帶來的中國醬油要貴十倍以上,這讓范妮高興,好象拾到便宜一樣。因為想到自己有醬油,她買了一塊r,她想要做紅燒r吃,因為不想將肥r扔掉,她特地挑了瘦r多的剝皮小蹄膀。到結帳的時候,她才發現那塊r貴得讓人不能置信。等回去煮了,她才發現那塊r又白又硬,如同木頭,而且一點沒有豬r的香味。范妮在上海並不下廚,所以她以為需要用文火篤,但是過了兩個小時,那塊r在沒有油花的醬油湯里越縮越小,也越來越硬。范妮從垃圾袋里找回那塊r的包裝,拿了本詞典一項項查過來,這才發現那上面的turkey,並不是和土耳其有關的產地,而是「火j」。她原來買的是一塊美國人聖誕節和感恩節吃的火j腿,根本不是上海小菜場里的熱氣剝皮小蹄膀。范妮發現自己從來沒有學過「火j」的英文。

范妮努力將那燒不爛的火j腿咽下去,她不想將木渣一樣的火jr倒到馬桶里沖了了事,大概不想浪費,也不想確認自己的失敗。火jr用中國醬油紅燒以後,嚼在嘴里,象微微燒焦的老樹枝,用飯裹著,一口口地吞下去。范妮的心情漸漸開始惡劣起來。她把自己的公寓弄得到處都是中國醬油的氣味,在沒有混合足夠的脂肪和r香,也沒有加進去足夠的糖和黃酒的時候,中國醬油會發出有點苦澀的焦臭,努力吃飯的范妮覺得自己快被熏暈了,一陣陣的惡心泛上來。她的胃里還感到餓,可她吃下去的東西都堵在嗓子口,隨時可以張嘴吐出來。

她吃了些榨菜,才勉強把它們都趕下肚子里去。她想起來媽媽說的話,榨菜是世界上最落胃的東西,只要有榨菜,人就可以活下去。這時,范妮不得不承認,媽媽是對的。

下午找到嬸婆在華盛頓廣場邊上的家時,范妮覺得自己的頭還在一陣陣發暈,這時正是上海時間的下半夜,她在棕色磚牆的房子前走過,好象走在睡夢里。也是前進夜校的同學說的,到了美國以後一定會有一個星期左右的時差,這時候,不可以按照你身體里那個還在上海時間的生物鍾去睡覺,一定要按照美國時間作息,這樣才能將那個身體里面的生物鍾調整過來,適應美國。范妮做得很努力,拼命地在熟睡和暈旋中掙扎著四處走動。

嬸婆住的是一個干凈的老公寓。范妮一推門進去,里面一股熱氣帶著咖啡氣味撲來,還有加了芳香劑的清洗y的味道。美國室內的暖氣,高到許多人都只穿汗衫。范妮在電梯里打了一個大大的惡心,她聞到自己胃里存著的紅燒火j味道。寡淡的火jr襯托出了中國醬油燒焦木頭般的難聞氣味。

嬸婆正候在電梯口等著范妮。她是個小個子的老太太,她眉毛細得已經看不見了,用眉筆高高地挑上去,再彎彎地順下來,賢淑又有風情。樓道里有點暗,范妮頭昏眼花,可她還是用力看著嬸婆,看到她嘴唇上的大紅唇膏,范妮想起《良友》畫報里的女人。「alice年輕的時候也能算得上是個美人。」叔公對范妮說過,「她教養好,又很摩登,一口好英文。」她身上穿著一件塔夫綢的長袍,象是從四十年代的好萊塢電影里走下來的人一樣。

「我懊悔沒有關照你,可以從廣場拐過來就看見的那個playground的門進來,那里最好找。」嬸婆的嗓音很柔和,但是也很硬朗。她直直地站在那里,看不出曾經摔壞了股骨,不得不有九十天躺在床上,讓骨頭自己康復的經歷,許多老人因為摔斷骨頭而失去活力,迅速死亡,但嬸婆不但康復了,而且還保留著讓范妮驚奇的女人的講究和漂亮。接近嬸婆的時候,范妮甚至聞到了嬸婆身上淡淡的清香。

嬸婆將范妮讓進門來。她走得很慢,范妮伸手去扶她,她願意表現出自己這個小輩可以照顧她的乖巧。但是嬸婆擋開她的手,說:「我自己能走。」

范妮趕快收回手。

范妮告訴嬸婆,美國海關將爺爺送給嬸婆的浙江筍干翻出來充公的事情。嬸婆將自己的眉毛挑得高高的,說:「他們就是專挑一看就是新到美國的人翻東西。」

嬸婆點給范妮看她客廳里養著的綠色藤蔓。靠著窗台的那堵牆上,吊著一些透明的塑料繩子,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藤蔓。那些室內的藤蔓原來是到馬來西亞旅行,偷偷帶回紐約的。「就放在我的coat里面,」她得意地說,那馬來西亞的藤蔓,如今已經養了十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