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1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371 字 2021-02-25

如果找到了便宜的飛機票,他就到歐洲去旅行,找一個青年會的小旅店住著,白天在咖啡館里百~萬\小!說,聽歐洲的音樂,晚上去那些窄小的街道上散步。他希望在那里找到不同尋常的經歷,比如愛上一個外國人。有一年,他和一個西班牙女孩子有過短暫的愛情,但那個女孩子很快就離開他,連等他假期結束,自然地分手都不願意,因為她覺得他是個乏味的人。這個直截了當的分手理由,讓魯感到自己幾乎被整個將來所拋棄。他認為自己不是一個乏味的人,只是他的西班牙語不夠好,使得整個談話變得乏味了。見到范妮的這一年,是魯應該寫經濟系的畢業論文的一年,但魯考慮得更多的是,換到文學系去,讀西班牙文學,也許當一個畢業以後找不到工作的文學士。但是,他也無法真正地鼓起勇氣來這么做。

魯坐在廚房里,聽著咖啡機呼嚕呼嚕地滴下奧地利的咖啡,滿室濃香。這一次,他也和一個從維也納來滑雪的奧地利女孩子有過短暫的交往,他們同住在一個青年旅店里,這次是他突然中斷和那個紅發的,有匈牙利血統的女孩的交往的,因為她身上有著說德語的人的刻板,他覺得太乏味了。魯聞著奧地利的咖啡的濃香,想起了那個女孩子有點發綠的惱怒的眼睛,象被踩了一腳的貓。

他知道自己真的對乏味這個詞太敏感了。

范妮去的會話班上,有一些同學也是同一個寫作班上的,因為大家的程度都差不多。照理說,這些人應該是最熟悉的,班級里常常辦晚會,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也都臉熟了,見面打招呼。不久,背景和氣味相投的同學就形成了三三兩兩的小圈子,象當時在前進夜校的情形差不多。功課不錯,作派時髦,人也相對漂亮的同學圈子,總是班上的核心。從前,范妮和美國罐頭都是這圈子里的人,他們常常在下課以後一起去衡山路上的小咖啡館坐坐,在說話的時候夾著一些英文詞,感覺十分優越。但現在,范妮發現,新班級的圈子,是由幾個說法文的人組成的。兩個從法國來的男孩,穿著海軍藍的j心領羊毛衫,很精致的樣子。一個瑞士女孩,她卻是從瑞士的法語區來的。他們老是在一起說法語。會話課的老師規定大家在學校里都得說英語,他們從來都不理會他,仍舊說他們的法文。他們的驕傲在班上很注目,范妮看出來他們不願意與東方人打交道,班上另一個中國女孩倪鷹,曾試著參加他們的談話,可他們就是不接她的話茬。還有,班上的日本同學請大家到她家去開會話課的晚會,他們去了,吃了日本同學做的壽司,喝了清酒,但並沒有認真和日本同學說什么。所以,范妮從來不主動和他們說什么,但是心里卻悻悻然。范妮的口音真的比那幾個說法文的人好,可他們並不在乎,他們的英語結結巴巴的,總是將tr分開來,發成兩個音。但是,他們從容自在地靠在椅背上,遇到說不出的詞,便撮起拇指和中指,響亮地打一個榧子,說一個法國詞,或者說句「howsaythisthosestupidenglish」,好象是英語刁難了他們,一點沒有范妮在犯了英文錯誤時的自慚形穢。要是有人提醒了他們,他們就象拿坡倫那樣用手獎賞似地點一下那個幫忙的人,說:「super!」

他們優越的態度讓范妮生氣,或者說嫉妒。

班上的同學來自世界各地,大多數同學圈子,還是因為母語的關系,或者是相同的國家背景。班上有兩個從莫斯科來的女孩子,還有四五個從南斯拉夫來的男孩,他們常常下課和晚會的時候聚在一起說話。可他們從來沒有到齊過,不是這個不來,就是那個不來,他們都張著濃密的眉毛,眉心幾乎連在了一起,所以范妮幾乎分不清他們誰是誰。她也沒有什么興趣和他們說話。

但,范妮也沒有興趣和東方背景的同學在一起。她不喜歡那個日本同學,不喜歡她對洋人甘拜下風的謙恭。這個同學是個中年女子,永遠一絲不苟地穿洋裝,裙子和淺口的意大利皮鞋。她丈夫被公司派到紐約工作,他們全家跟著過來,她在孩子上學以後到學校來補習英文。她說的英文里有很多日本口音,輕易聽不懂。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口音糟糕,所以一開口,就拿眼睛小心翼翼地觀察別人的反映,生怕別人笑話。范妮從她的身上看出來東方人的自卑,所以特別告誡自己要理直氣壯地說英文,展示自己被老師誇獎過的好口音,不讓人將自己看輕。還有一個,是從湖北來的中國女孩子,叫倪鷹。她已經大學畢業了,只是沒有考托福,所以大學沒有錄取,就先來讀語言學校了。聽說范妮從上海來,她長長地「噢」了一聲,好象很有意味似的。范妮介意那個拖得挺長的「噢」,象是從小在班級里,出身紅色的同學將她打到另冊里的聲音,也不喜歡倪鷹穿的外套,覺得她的外套土氣,所以她從不跟倪鷹多話。

坐在范妮前面的,是從捷克來的女孩子蓮娜。第一次做課堂練習的時候,范妮就和她搭檔,編一個故事講給大家聽,范妮會編,蓮娜的詞匯量比范妮大,范妮把故事情節說出來,蓮娜就把句子里太簡單的詞換成一個好聽的,所以那次她們得了第一。於是,范妮和蓮娜熟了。蓮娜在她的家鄉布拉格認識了一個從紐約去那里過夏天的男孩,因為他在街上問蓮娜路。後來,他們愛上了。男孩先回的美國,冬天的時候,蓮娜也來到美國與她的男朋友匯合。她的男朋友在曼哈頓島上上大學,蓮娜先進語言學校,也准備接著在美國上大學。范妮聽蓮娜說的英文,有時帶著點美國口音,范妮猜想,這是因為她有個朝夕相處的美國男朋友的關系,要是她也有這樣一個男友,也許他們住在一起,睡在一張床上,那她也會很快進步。比起來,她們算是有時在一起說說話的同學,到學校的咖啡室里去喝點什么的時候,她們也會有時結伴去。范妮看出來,蓮娜也不願意和從東歐來的人混在一起,象自己不願意和東方人混在一起一樣,所以她們在一起。

學校里,會話課上得最多,每天都有。范妮每天都得和會話課的老師見面。那中年男老師狹長的臉上有一只瘦瘦的尖鼻子,但是身體卻胖得連正著進門都危險,當他站起來,到黑板上寫字的時候,范妮看到他褲袋里做襯的白布,都被他的大肚子撐得翻了出來,他說的英文很清晰,連s和z的不同都能清楚地聽出來,不愧是教會話的老師。他曾經誇獎過范妮,但范妮漸漸開始躲著他,一是因為他在堂上糾正學生會話中的錯誤一點不留情面,對范妮也是這樣,甚至有一次說,你怎么和測試的時候判若兩人,好象范妮騙了他一樣。一是因為他對班上學生的態度。他最喜歡的學生,是法國人,他們在教室里大說法語,他並不討厭,還和他們在一起說兩句,因為他自己讀書時的第一外語,也是法語。前進夜校的英文老師多少總寵著范妮一點,因為她是有鐵定的希望出國的學生,也許也因為她的出身。范妮不習慣現在老師的態度。

老師最不喜歡的學生,是從莫斯科來的女孩子,其實他更不喜歡的,是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嫁給了美國人的娜佳。娜佳是從莫斯科來的郵寄新娘。范妮聽到傳言說,娜佳這樣的人,學會了英文,有了謀生的手段,就會離婚,她們目前的美國丈夫只是她們的護照和機票。范妮想起了美國罐頭的姐姐,她也是辦了美國移民以後,就和那個香港海員離了婚。老師常在班上代表所有美國男人,給娜佳冷臉看。范妮從來不說美國罐頭姐姐的事情,當班上的同學議論娜佳事情的時候,范妮假裝純潔地問:「真有這樣的事?我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但心里卻說,「不這么做,又絕不能在家鄉呆下去,還能怎樣!」

老師其實也看不起東方人,不管是日本的,還是中國的,他說她們的世界觀一概是他受不了的多愁善感,就是日本女人主動邀請班上的同學到她家里去開晚會,響應老師教學上的建議。日本人家有一棟房子在長島,老師說比他的房子好多了,可是,當大家在日本人家坐定,開始按照老師的要求,談各自家鄉的食物和生活的時候,范妮還是看到,當她們三個人說到自己家鄉的時候,老師臉上呈現出一種從身體深處升起的不以為然。老師的這個表情刺傷了范妮的自尊心。她自己討厭東方人,是洋氣。而別人不喜歡東方人,而且把她也劃進東方人的圈子里,就是對她的侮辱了。范妮再也不能象在飛機上搶白日本女孩那樣對付自己的口語老師,一個正宗紐約人,只好暗地里生悶氣。

倪鷹老是說不好「rain;run;railway」這些詞,老師大聲糾正她的發音時,她的圓臉漸漸地變得紅了,她笨拙地搬弄著自己的嘴唇和舌頭,努力矯正自己,可是還是發不好那些音。老師說,一定是她在自己的語言里不用這種發音,就叫范妮讀,范妮差點被嚇得不會讀了,好在老師沒有覺得范妮有什么問題,於是他就讓范妮幫倪鷹學會說雨,跑,鐵路。倪鷹是班上最小氣的同學,老用一只用舊了的可樂塑料瓶裝白水,帶到教室里喝。全班同學到日本人家去開會話課的晚會,每個同學多少都帶了點小食來,放在一起吃,娜佳不想花錢買東西,就請假不參加,而倪鷹就敢空著手去了,到時候說一聲「哎呀,忘記了。」,其實誰都看得出她是不想花錢。范妮一點也不喜歡她。范妮覺得她那樣的小氣,那種發音奇怪的英文,還有不知所措的舌頭,都丟了自己的臉面。范妮生氣地領著她讀rain;run;railway,rain;run;railway,恨不得伸手去撥好她的舌頭。老師那種東方人天生有發音缺陷的說法,讓范妮很不開心。她老是覺得,就是倪鷹那些該死的rain;run;railway,將自己也連累了。所以,范妮總是強調自己是上海人,而倪鷹是湖南人,來自不同的地方。要是在歐洲的版圖上,等於一個是英國人,另一個是葡萄牙人那么不同。倪鷹聽范妮這么說完,在自己的座位上,一字一頓地丟出一句話說,:「那范妮一定是英國人,而且是維多利亞貴族,我一定是葡萄牙人,而且是鄉下種葡萄的那種苦命人。」范妮這才知道,自己算是將倪鷹得罪了,但是范妮想要撇清自己和土氣的倪鷹之間關系的願望太強了,她並不在意倪鷹的不快,甚至,她認為那是倪鷹對自己的妒忌。

范妮一直以為到了紐約,她的學校里面差不多會飛滿了天使,而她,象夏天的巧克力一樣融化在新生活中。

而是象夾生飯一樣,看著一切都好,可吃起來,不是滋味。她有時想起在小學時候她獨往獨來,心懷怨懟的情形。這讓范妮又驚又痛,她從來沒想到自己在美國的學校里,不是在陌生的超市,不是在咖啡館,也不是在海關,居然還會有這種格格不入。

范妮的驚痛,很快就蔓延到了學業上。從上小學的時候開始,她就知道自己的戶口在新疆,將來要是想要國家給一個工作,一定要回新疆才能有。她也知道,自己是絕不會回到那當年爸爸媽媽被迫去的陌生地方。她甚至從來都沒有去過新疆的家,從生下來就一直住在上海。但是,要一輩子住在上海的話,就意味著一輩子沒有工作,象維尼叔叔一樣。生活一開始就對范妮緊緊關上了門,個人的努力無濟於事。所以,她從來不認真上學。遇到下雨天,刮風天,太冷的天,太熱的天,她都不去上學,遇到學校春游,或者到工廠去學工,她也以身體不好的名義請假。到了范妮上中學的時候,中國恢復考大學了,但是,戶口的限制仍舊存在,范妮必須回新疆去參加考試,作為新疆的考生,就是考到上海來上大學,畢業後也必須回到新疆工作。爸爸媽媽說,讀那樣的大學,等於給范妮判無期徒刑,不如不讀,還可以苟且偷生當個上海人。於是,范妮也從來沒有象班上准備考大學的同學那樣,認真讀過一天書。班主任老師讓她振作精神,在范妮看來,是很小兒科的話,簡直就不值一駁。她一直有充分理由游離在生活之外,借此來掩蓋她對自己將來的茫然和被遺棄的失落。她從來沒有建設性地夢想過什么,在她的學校生活中,從來沒有過可以實現的夢想。她的夢想,總是帶著破罐子破摔的氣息,就象小孩子要不到自己想要的玩具,索性要天上的月亮。到現在,她到了紐約,進了布魯克林的語言學校,現在的班上,一屋子的外國學生,個個都象螞蟻搬家那樣,一點一滴地從背誦介詞固定搭配開始,擠進美國社會,而且在那里站穩腳跟。那種樣子,就象范妮中學時代的同學們一題一題地積累著,准備考大學的時候。而這,正是范妮最不習慣的地方。范妮其實並不習慣,也沒有刻苦學習的那種樂天的精神,願意為將來先付出自己的努力。

所以,剛開始讀書的時候,大家都以為范妮的英文很好,因為她的發音好,語調好。漸漸才發現范妮的英文就是一個花架子,認真讀書起來,她的單詞量小,語法錯誤多,介詞的固定搭配幾乎不會。而且面皮極薄,只要遇見一個讀錯,被糾正的單詞,接下來就一敗塗地,連老師的問題都聽不懂了。英文課一天天地繼續,蓮娜的英文越來越好,湖南人倪鷹的英文仍舊沒有好口音,乍一聽,象是說中文一樣的語調,可是,她的詞匯一天天地多起來,上語法課的時候,她從來不錯,連介詞固定搭配也不出錯。只有范妮還停留在原處。她做不到把英文當成實用的工具來學習和掌握。她只能夠把玩英文,欣賞英文。

范妮喜歡它的聲音,它的語調,喜歡課文里的故事,還有老師在解釋課文時講的那些事情。她把玩的,是透過英文傳達出來的西方世界的氣息,她認為,那是她失落的世界。當時在前進夜校的時候,她也常常和「美國罐頭」一起背托福生詞和介詞搭配,她尤其喜歡背介詞搭配,因為中文里面沒有這樣的介詞搭配。這種在學中文里面沒有的東西的感覺,才是范妮所喜歡的。常常,他們到國際飯店樓上的咖啡館里去准備考試,那是他們最喜歡的地方。那里的咖啡杯子和吃香蕉船用的玻璃盤子都還是從前用剩下來的老貨,能看到洋派的四十年代的痕跡。背書背得累了,他們就開始說國外的情況和出國的消息,或者不說話,聽安靜的國際飯店二樓咖啡館里播放的輕音樂。那時上海電台中午的《立體聲之友》里,總是播放一些老歌的改編曲,象《星塵》,《煙霧彌漫了你的眼睛》,《月亮河》,在溫柔的輕音樂里,范妮的心里泛起了它們的歌詞,有時,她就輕輕地跟著它們唱出英文的歌詞來,范妮的英文在歌曲里從容精到,不漏過一個d,th,s,和z。那時候,真的還沒有什么人能夠唱英文的歌詞,除了四十年代上學的老先生,老太太們。美國罐頭坐在桌子對面,他總是有點疲憊的瘦長臉上,微笑地望著她,贊嘆地說:「范妮范妮,你不去美國,誰還有資格去啊。」

到現在,要將英文當成一個工具來掌握,背單詞,詞組,和介詞固定搭配,甚至動詞特殊過去形態,這都是范妮不耐煩的。語法課,會話課,寫作課,閱讀課,課課都出錯。單詞越來越深,要是沒有及時查詞典,憑著讀音的規律猜著讀,連單詞都讀錯,被老師當堂糾正,象倪鷹從前那樣。那些錯誤總是在提醒她,她是個用詞粗糙的,錯誤不斷的外國人,而她的錯誤,是因為她另有一個強大的,完全不同於英語世界的母語系統,和倪鷹,娜佳和日本女人一樣。

范妮感到,自己心中的英文世界也在崩塌之中。在前進夜校,去上課,等於去與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溫習自己的夢想。而現在,到布魯克林的學校里去,對范妮來說,是去變成一張鼓,接受時時刻刻的打擊。經受它,要有象牛皮一樣的堅韌神經才行。范妮天天往返在格林威治和布魯克林之間,象紐約成千上萬的外國學生一樣,平靜而匆忙。但她的心里,藏著懼怕,和焦慮。還有不甘心,有一次,她對蓮娜說了幾句,蓮娜認為那其實是一種文化休克,會隨著時間和對生活的適應而消失。范妮嘴里應著,其實心里不相信自己對紐約還有文化休克。她還是堅持相信自己一直屬於美國。

那天,范妮被寫作老師叫到黑板上去造句,范妮寫的是爺爺的那種花體字,每個詞的第一個字母都頂著一條象藤蔓一樣的曲線,十分古典。在上海,見到范妮手寫的英文的人,都贊她的英文好,而對一個人英文好的稱贊,是對這個人最好的肯定。而老師卻點著黑板警告全班說,這是典型的印度英文。所謂印度英文,就是殖民地英文的意思,把英文詞套在當地語言的語法結構和生活習慣里,用詞老舊,是不地道的,不文雅的英文。由於幾百年的殖民地傳統,印度人講的大多是那種被他們的文化混合過的英文,所以,在英語世界里,把殖民地流行的變種英文,稱為印度英文。「這樣的句子是典型的印度英文,」老師用她白胖的手點著范妮寫在黑板上的大字,「你們看,過時了的花體字,生硬的介詞,事實上,不能算它在語法上是錯的,但它們的組成是生硬的,沒有一個native的人會造出這樣的句子來。這是外國人的英文里最頑固的錯誤,需要很長時間才能更正,有的人也許一輩子都不能更正。」

班上的兩個法國男孩接口說,在法語里也有這樣的情況,大多數發生在那些法屬殖民地里,他們就遇見過講奇怪法語的越南人。

「那你對英國英語和美國英語的不同怎么解釋呢?」范妮頑抗。

「好問題。」老師贊了一句,但是打擊毫不留情,「那是因為美國和歐洲的文化漸漸不同,而產生的不同的英語習慣和口音。」老師說,「與殖民地英文的情況不同的是,殖民地英文是沒有英語文化的,它們永遠不可能被英語世界承認。」

「但美國不也曾是英國殖民地嗎?」范妮又問。

「但我們文化上的根還是一樣的,象莎士比亞,象狄更斯,象英國文學的偉大傳統,都在美國文學里得到發展,美國文學對英語的文學也有巨大的貢獻。但殖民地當地的文化不是我們的英語文化,它們並不能影響英語的世界。就象印度人使用的英語不可能在美國流行起來一樣。」

紐約長大的胖老師,根本不知道她說的話是怎樣象推土機一樣摧毀著范妮心里正在崩塌的世界,還著范妮不得不正視事實。范妮對她的好感,在這一刻全都變成了惱羞成怒的怨恨。從此,她和老師就疏遠了,而且在寫作課上再也不肯寫自己家的事情了,專挑些不痛不癢的事情來寫,拿出在中學里寫周記抵擋老師的本事來,不讓老師再有機會同情她的遭遇,鼓舞她建設新生活的斗志。

和上會話課的老師一樣,寫作課的女老師也感覺到班上的這個中國女生,在感情上比另一個還要抵觸。范妮和倪鷹比起來,有種在語言生中難得看到的自以為是的清高,處處計較,渾身都敏感,一糾正她的錯誤,就象是在侮辱她那樣。這是老師對范妮生氣又不解的地方,只能說這個范妮太stupid。而另一個中國女孩倪鷹,則是只管自己學好英文,無論將她看成什么,她都不在乎,只要自己能真正掌握英文。除了讀音,倪鷹的進步神速,象從第三世界來的優等生常常表現出來的tough。

紐約語言學校的老師們,都在與成千上萬的留學生的接觸中練就了觀察外國人的一副好眼力。他們看班上的學生,就能估計出他們的將來。老師們認為,倪鷹那樣的青年,聰明,謙遜,努力,考托福常常能在語法部分和詞匯部分拿到高分,他們一定能進入美國的一流大學學習,大多數人還可以得到大學的獎學金。然後順利地拿到學位,在美國找到工作,留下來,成為公民。但是,他們永遠說外國口音的英文,就是在美國,也只和中國人在一起,他們的身上永遠留著中國食物的油氣,他們是美國大熔爐里永遠不會融化的那塊外國生鐵。而范妮就不怎么容易估計。老師們不明白這個范妮為什么會在感情上抵觸老師,為什么沒有心思,也沒有心胸真正學好英文,好象她根本就不想留在美國,也許她根本就是一個帶著其他目的來美國的中國共產黨。老師在報紙上看到過一種說法,從共產國家來美國的留學生里,有一些潛伏的共產黨員,也許范妮就是其中的一個。老師總是在她身上感到一種奇怪的不安,好象她是來找另一些什么的。

在這堂課上,范妮搞清楚了兩個不同的「殖民地」,一是colony;美國從前當英國殖民地的時候,就是colony;而上海從前租給外國人的時候,並不是colony;而是concession;土地的所有權還是中國人的。但老師說,不論在colony;還是在concession;在當地流行的,都是印度英語。這種特定的英語里,有一種混亂和屈從的氣息,那是地道英語里所沒有的。老師建議范妮去借印度作家所寫的小說來讀,印度作家在許多文學作品中,討論過這個問題。范妮的臉又憤怒地漲紅了,她覺得受了侮辱一樣。而老師調開眼睛,在心里生氣地罵了句stupid。

所謂印度英文的打擊,那是在周末的一堂課上發生的事。范妮和大家一起下了課,與蓮娜前後腳走出學校。她正和蓮娜說著到紐約去看大都會博物館,她們討論一個外國學生付多少錢的建議票價比較得體,這時范妮才知道,憑一張學生證,在紐約的許多博物館里都可以得到優惠。范妮覺得自己真的實在外行了,即使是和蓮娜說話,也常常只有說「真的」的份,她突然恨死了自己那個不得不帶著升調的「really」。她多么想自己可以教蓮娜一些紐約常識,自己可以以至少半個紐約人的口氣說話。蓮娜看上去過得不錯,她的英文好,吃的東西沒有什么不習慣,樂呵呵的,紅頭發象瀑布一樣長長地拖在身後,惹得到處都有人注意她。而范妮,每次照鏡子,都覺得自己的臉長得太寬,太大,帶著蒙古人種的蠢相。這是范妮到紐約以後的新發現,也許她總是看到別人狹長的臉,才驚覺到自己的顴骨。

正說著話,蓮娜突然停下腳步,朝什么地方笑,她尖尖的下巴因為笑意而向前嫵媚地伸去。和范妮匆匆道了周末愉快,蓮娜輕快地向前跑去,在街對面,黑色防火樓梯的復雜y影下,一個高高的金發的男孩子,向這邊張開兩條長長的大胳膊,蓮娜沖過去吊在他的脖子上。范妮猜想,那大概就是蓮娜在布拉格認識的男朋友,周末他們一定要在一起過的。蓮娜在馬路對面向那男孩說了什么,他們一起轉過臉來向范妮笑,男孩還沖范妮揮了揮手。范妮發現他的樣子有幾分象魯,也是一樣溫和但挑剔的笑容,和一般鹵莽的美國人不同。還有他們的金發,藍眼睛。范妮臉上笑著,隔著馬路向他們揮了揮手,裝做平平常常的樣子。

然後,范妮轉彎走向地鐵站,回到格林威治村。她覺得自己很想哭,但是哭不出來,在心里悶了一大團東西,比那時侯在上海時聽到出國的壞消息時,堵得還要厲害。

回到格林威治的時候,天暗下來了。街對面starbucks的大玻璃窗里大放光明,桌桌都坐滿了年輕人,看樣子都是學生。語言學校已經開學了,大學也陸續開了學,學生們大都回到紐約來了,在周末放松下來了,個個臉上都喜洋洋的,舉著店里白色的大杯子喝東西。范妮並不能象他們一樣大口大口地喝咖啡,她也試過,但胃里好久都不舒服。她只能喝小小的一杯,而且要加許多糖和奶,為了把咖啡當成牛奶里的一種香料。她喝的是牛奶,而不是咖啡。常常,面前的咖啡涼了,牛奶里的脂肪就浮在咖啡的表面上,象一枝放在桌子上的玫瑰花,是為了看,為了聞,為了擺樣子,而不是為了喝的。

路過那里的范妮,此刻真的很想在家里見到魯,她想回到一個亮著燈的,可以很自然地走進去,能和一個美國人說英文的地方。

魯和范妮雖然住在一套公寓里,可是,開學以後,他們都忙起來了,范妮去上課的時候,魯總是沒有起床,而范妮放學回家以後,魯則去了學校沒回來。晚上,范妮雖然總是在自己房間里,支著耳朵聽魯的動靜,有時他回來了,光著腳在走廊里走來走去,有時候,范妮也聽到他用他那結構復雜的牙刷刷牙,牙刷通了電,有嗡嗡的聲音。范妮真想也出去和他說說話,可是,她怕讓魯看出來她渴望和他在一起,渴望和他說話,怕自己的臉又會紅。有時她想裝作出去找水喝,正好與魯遇見,可她看出來,魯是個誠實的人,他的眼睛總是直直地看著人,對這樣的魯,她撒不出謊來。所以,她總是牢牢地坐在作業和字典前面,就是在走廊里遇見魯,她也總是埋頭讓過魯,很快地逃回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象孔雀將尾巴緊緊合上,拖在地上,變成一只笨拙的大鳥。在美國罐頭身上,她學會了體面地避開一切敏感,其實美國罐頭自從他的姐姐到了美國以後,也努力避免與范妮的感情游戲會超過半真半假的限度,也許他怕范妮想搭他的順風車,就象更早的時候,范妮找到了嬸婆做經濟擔保,事情好象明朗了,她也小心翼翼地拉開和美國罐頭的距離,怕美國罐頭要搭她的順風車一樣。因為有過同樣的心思,所以范妮和美國罐頭,雖然什么都沒有說破,但心里都明白得很,也都心平氣和,能夠彼此理解。所以,他們之間的回避,有時就象跳狐步舞一樣,你進我退,有章有法,從來不會踏痛對方。范妮很懂得如何回避,但她在自己的生活經歷里,從沒有機會學習怎樣去吸引一個自己喜歡的人,從沒有學習怎樣向一個男人表達自己的好感。

這個范妮心里有萬般不如意的傍晚,終於遇到了如意的事:魯真的在家。他正在廚房里做晚飯,從他的房間里傳來音樂,是一個女人唱著語言奇怪的歌。魯正在將一棵沙拉菜洗干凈了,放在白色的塑料籃里濾水。

范妮站在廚房門口,心里突然充滿了對魯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