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1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298 字 2021-02-25

們在狹長面頰的笑顏里留下甜蜜的y影。終於,終於有一個金發的英雄來救自己了,范妮淚眼婆娑地想。

「事情總是可以找到一個方法來解決。我最喜歡的一個作家,是個西班牙人,他是個老頭子,他說,人生就是不斷的遇到問題,然後,解決問題的過程。我想,如果連問題都沒有,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人生。」魯說。

「我感到很孤獨。」范妮對魯說。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會感到孤獨的。你看過《芬尼和亞力山大》嗎?伯格曼的電影。我不是真的喜歡他。在那個電影里,那個小男孩在路上對一個老人說,他太孤獨了。那老人說,這世界上有誰是不孤獨的呢。」魯說。

范妮依稀想起來,在上海做瑞典電影周的時候,她在延安路上的電影院里看過這個電影,是和黑白片,那個淺色頭發的小男孩騎著一輛前輪大,後輪小的腳踏車,路上全是大樹安詳的碎影。他的孤獨和她的孤獨,怎么會是同一種呢,魯還是不懂。

范妮看了看魯,哭過的眼睛,看所有的東西都是朦朦朧朧的,魯的眼睛藍得好象要流出海水來一樣。范妮忍不住伸手去摸魯的手,她看著自己的手指和魯的手指在桌子上纏繞在一起,他手上的皮膚和她手上的皮膚是一樣的顏色,並分不出哪一個是白種人的手,哪一個是黃種人的手。范妮抽出手來,隔著桌子去摸魯的眼睛,魯將自己的臉向范妮伸過來,閉上眼睛,他的眼睛和眉毛之間,范妮摸到了一個深深的凹陷,在那里,裝著一對藍色的眼睛。魯張開眼睛時,范妮驚奇地想,這怎么會是一對真的眼睛呢。

范妮說:「我和你不一樣。」范妮感到自己的眼睛突然一熱,眼淚又涌了出來。

魯站起來,將廚房的燈關上,將自己的椅子拖到范妮這邊來,他把范妮抱在自己懷里,這樣和一個女孩開始戀愛,對魯是個意外。魯不知道范妮是因為傷心,尋找安慰才遲疑著把頭靠到他的肩上,還是她真的愛他,愛他的身體,愛和他纏綿。她靠在他的身上,象一個落水被救起的人靠在岸邊。這情形讓魯覺得不解。要是她愛他,他已經在這里了,她還訴什么苦呢,他又不是上帝,也不是神父。他輕輕地,象抱著自己生氣的姐妹一樣抱著范妮,聞著她身上和美國女孩不一樣的氣味,一股中國面條的香料的氣味,她很溫順也很古怪,但她仍舊是與眾不同的。

關上了燈的廚房,只留下魯在吃晚餐的時候點燃的蠟燭光。咖啡機器早已靜了下來,方佗的唱片也已經唱完了最後一支。在魯的懷抱中,范妮透過自己的淚水,看著蠟燭上的火苗舔著溫暖的黑暗,火苗就那樣直直的,象一根柳葉那樣細長透明,在黑暗里拂動,她覺得,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安心。

對范妮來說,這個晚上一切終於明朗了,而對魯來說,這個晚上還是突然被打擾了,象一個沒有打出來的嗝。

那天夜里,他們在臨睡前,一起出去散了步。范妮聽了嬸婆對紐約治安的攻擊,還有對她的警告,從來不敢在晚上出去。這是她第一次在晚上出去。他們走到樓道里的時候,范妮聞到一股濃烈的甜味,好象有糖融化了一樣。魯說,那是猶太人在做糖糕,他們的糖糕甜得死人。魯已經在這里住了幾年了,知道一樓住了一戶猶太人。

格林威治村的夜晚涼得象絲綢一樣。范妮感到自己臉上緊綳綳的,因為眼淚都干在臉上了。再次回到維爾芬街上,范妮感到恍然如隔世一般。她將自己的頭靠在魯的肩膀上,好象要用這來證明自己的感受是真實的。她聽到爺爺的噴泉的響聲,明亮的月光下,噴泉從石頭上流下來的水,象銀子那樣閃著光。他們經過維爾芬街的石頭噴泉時,范妮停下來,告訴魯關於爺爺的事情,還有她家樓下花園里的那個晴天被放著濕鞋子的噴泉。

「等一等,等一等,我不能很快地理解,」魯說,「你說你家的房子被別人住著,是共產了嗎?」

「是的。」范妮說。

「我理解了。」魯說,「所以,這里就成了心里的eden。」

「什么?」范妮聽不懂那個eden,魯解釋了半天,范妮才明白是伊甸園的意思,魯安慰她說:「這是我們的宗教,小孩子在主日學校里就學過了,你不知道是自然的。」

「我當然知道。上帝用了七天時間造出世界。」范妮分辨說。

「你也是基督徒嗎?」魯問。

范妮搖搖頭。在學校里,有節課大家說自己文化里的信仰。蓮娜好奇范妮的宗教信仰,因為蓮娜是基督徒,到了美國也每個禮拜天早上,去華爾街附近的教堂去做禮拜。蓮娜以為范妮這種中國人的宗教,就是confucianism,要到中國的廟里去做禮拜。范妮心里想,那是小學的時候,被中國人老老小小罵得臭不可聞的孔老二,怎么可能是中國人的宗教呢。她不知道「無神論者」的英文怎么說,就還了句話,說自己並不信什么,她的家庭也不信什么。范妮看到,小組里的人,甚至郵寄新娘娜佳,都拿看怪胎的眼光瞪著她。為了她說,他們不信什么。所以,魯再問她,她就小心地什么也不多說了。她看著魯的臉,說:「我是confucianism。」

魯「啊」了一聲,表示理解。范妮猜他並不真正知道什么是confucianism,只是他曉得范妮有宗教信仰,哪怕是很奇怪的信仰,就不是怪胎。他說,自己小時候是教堂里唱詩班的小童,但十八歲以後,他就再也沒有進過教堂。他對教堂疲倦了。范妮惆悵地想,自己是連信仰都沒有機會有,更談不上對信仰的疲倦。想著,她的眼淚又涌了上來,街燈剎那就象花一樣地開放變大。

范妮將自己的手c在魯的牛仔褲後袋里,輕輕地用手臂環繞著魯。他們走過華盛頓廣場,走過春街,經過那家starbucks的時候,范妮又停下來,告訴魯,她傍晚路過它的時候,心里孤獨和委屈,還有中央公園里的事情。

她想要說的那么多,可是她的英文不夠用,常常說了主語,就找不到最合適的動詞,開始魯歪過頭來聽,當她說不出來的時候,就安靜地等著,後來,就漸漸幫她補充那些她說不清楚的詞。後來,魯在范妮抬頭看他的時候,就開始親吻她,范妮便什么也不說了。這時,魯才覺得事情開始走向正軌,愛戀之情開始盪漾在他們之間,一切對魯來說奇怪的悲傷的歷史開始向後退去。魯不明白的是,范妮只是愛上了他,為什么要在這時想到那么多和愛情沒關系的往事。

范妮那么緊張,那么笨拙,讓魯真正相信了,她真的沒有談過戀愛。這在魯看來,是不可思議的。魯試圖教范妮如何回應他的吻,如何主動地親吻他,不要只是緊張地撅著冰涼的嘴唇。魯還是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女孩,她二十八歲了,卻不懂得怎么親吻一個男人。

而這時,范妮緊閉著自己的眼睛,不知道現在自己是珍妮姑娘,還是嘉麗妹妹,還是郝思佳,自己居然在格林威治村寒冷的星空下,與一個金發青年熱烈地親吻。

她聽到旁邊有人經過的腳步聲,范妮心里希望他們看見自己,就象她也總經過街上正在接吻的情人們。大多數在接吻的情人們總是美的,大多數經過他們的人,心里總有一點淡淡的失落。范妮想要當一次在格林威治村的街上一點也不失落的人。

上課的時候,范妮忍不住想魯,但是奇怪的是,本來應該會更分心,結果卻是學會和記住的,都比往日要多了。這是范妮的初戀,雖然這時范妮已經二十八歲了。她看著老師的薄嘴唇,心里想著魯的嘴唇在她唇上的感受,魯說她是個奇怪的人,從來不親吻他。這讓范妮不怎么理解,她想,自己已經把嘴唇貼在魯的嘴唇上了,已經在親了,還要怎樣才叫接吻呢。她春情盪漾地在書上空白的地方記下老師用作替換的單詞,老師叫人起來讀課文的時候,范妮讀的那一段幾乎沒有讀破什么句子。范妮認為,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愛情。

中午和蓮娜一起去咖啡座喝熱咖啡,吃早上從家里帶來的三明治。范妮幾次想告訴蓮娜,現在她想,要是再見到她的男朋友,自己一點也不會感傷了。但是怕自己顯得太急吼吼,所以范妮幾次都忍下了,沒有說。她想,也許有一個周末,也可以讓魯到學校來接自己,這樣,大家在校門口遇到,最自然。也許他們兩對可以一起去咖啡館坐坐,成了朋友,就象在咖啡館外面常見到的情人們那樣,兩對人,圍坐在桌子旁邊,談笑風生。范妮感到,自己心里有無數美景噴薄而出,象萬花筒一樣。

蓮娜端詳著范妮說:「你今天看上去很漂亮,很新鮮。」

范妮閉著嘴笑,感到自己因為親吻過而靈活起來的嘴唇,在面頰上象花在盛開時那樣,漸漸地拉長了。她幾乎就忍不住要告訴蓮娜,現在她也有一個美國男友,也是金發碧眼的青年。但她還是沒有說,她喜盈盈地說:「有時候,我會突然覺得生活真的很美好,今天我上學的時候,一出門,見到那么藍的天,我的心突然就高興起來了。」

蓮娜是個快活的人,她笑著誇獎范妮說:「那太好了。」

「是啊,很好。」范妮點著頭。她看到倪鷹坐在走廊的窗下在用功,她從來不到咖啡座里來,因為坐到這里來,先得買一塊錢咖啡,她舍不得。倪鷹握著個用舊了的可樂瓶子,在背書。范妮覺得倪鷹生活得太可憐了,簡直辜負了這里的藍天麗日。

一放學,范妮就急急忙忙趕回家,魯在家。她走過去靠進魯的懷里,魯身上有一股奧地利咖啡味道,比別的咖啡都要香,都要強烈。范妮伸手去摸魯的眼睛,她喜歡摸到他眼眶里的那道柔軟的凹陷。

在魯的懷里,范妮的心忽地輕盈起來。她希望魯和自己親熱,希望他將手放在自己的身上,象《馬丁。伊登》里面描寫的那樣。范妮心里情欲奔涌,但她硬壓著,不敢表現出來,怕讓魯笑話。其實,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表現,才能不失女孩子的身份。

范妮將自己的臉彎下去,貼到魯的手背上。魯的手指摸到了她的嘴唇,她用嘴唇輕輕地夾它,它上面留著一股忌司的氣味,那是有點臭的奶油味道。她感到自己的嘴唇終於象解凍了一樣靈活起來,象魚那樣開合著。

「你過得高興嗎?」魯咬住范妮的耳朵問。

范妮啞著嗓子說:「和你在一起,我才會高興。」

范妮的身體在魯的手掌下一陣陣發麻,她兩腮的汗毛直立起來。這是一個藍眼睛的人在撫摩和探索自己的身體。iwarnyou,她對自己說。但是,anyway;adreamestruth。但是,這個truth用在這里對嗎?是那該死的印度英文嗎?范妮心里三言兩語地想著。

當魯拉著她的手,走過走廊,走到他的房間里。讓范妮吃驚的是,魯的房間里幾乎沒有家具,甚至窗上都沒有裝窗簾,魯的被子,是一個拉開了拉練的綠布睡袋。他的藍色背囊,就靠在牆角。和電影里面的美國房間比起來,魯的房間簡直太簡陋了。范妮向他放在屋角的床墊子走去的時候,看到魯的床前牆上貼著的一張發黃的招貼畫,畫里有一個光膀子的男人,歪著頭在打架子鼓,十分沉迷的樣子。那下面的小字,是西班牙文。范妮在心里做了最後的掙扎:她真的可以將自己的處女身給這樣一個人嗎?他們到底是相愛的人嗎?這個疑問無力地滑過范妮的心,象從高樓上扔下的紙團那樣忽忽悠悠的,很快就在r體覺醒的風暴吹散。

25歲的范妮,仍舊是個真正的處女,魯暗暗吃驚。

魯和范妮,在床上經歷了不同的過程。對范妮來說,幾乎是在風暴中度過的,什么都來不及想,而且束手無策,她以為魯會說什么,但是,魯卻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用手輕輕撥拉她的身體,來告訴她,他希望她用什么姿勢躺著。她也想說什么,在有的時候,可是,她從來都沒有學過用在這時候的英文。對魯來說,范妮一直順從和沉默,竭力屏住呼吸,象一個42街的性商店里可以買到的性j娃娃。她的身體光滑,精巧,這是魯所喜愛的。但是,它總是有點諦聽什么似的僵硬。魯以為自己還不夠讓范妮興奮,所以努力工作,但是,范妮的身體還是那樣沉默著,她閉著眼睛,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讓魯感到沮喪起來。他簡直就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要怎樣才能跟他一起做a。剛剛上大學的時候,魯看了一本印度的古書《愛經》,從此以為東方人的性a技術神奇無比,其實,在遇到范妮的時候,雖然范妮的姿態總是有些僵硬,第一個讓魯想到的,還是那本從前讀過的《愛經》。書里展示東方人在性j時柔軟的豐富姿勢,讓魯十分向往。范妮不能掩飾的臉紅,更加刺激了魯的想象,當時是為了接近范妮,也為了抱歉自己的邪念,魯才匆匆打開行李去取咖啡的。而范妮與自己想象的太不一樣了。范妮的腿沒有象常春藤那樣纏繞到他的肩上,范妮的身體沒有象波浪那樣使他沉浮,甚至范妮從來沒有真正地吻過他的身體,她嘴唇的功夫幾乎是零。她只是象水床的床墊那樣,體貼地承受著他的身體。所以,對魯來說,這是一次幾乎無趣的做a。

范妮老是用手按著床單上的那一小塊發硬的血跡,好象見不得人似的躲著魯,還有點不高興。這樣的態度,讓魯覺得象是跟著五月花船來美國的英國傻女人。他一點也不明白范妮,是什么讓她這樣,他並沒有強迫過她。在魯看來,做a從來就是應該雙方都努力,才能建立起來的快樂。象范妮那樣,只曉得等著,象太平洋小島上英屬殖民地的國王一樣懶,所以他們不能在床上快樂。

他沒有說話,她也不說話。漸漸的,兩個人之間的空氣開始緊張起來,好象賭氣了一樣。

因為沉默,范妮漸漸感到了不快,懷疑,還有委屈。然而,無論如何,他們現在是有關系的了,要是魯和她結婚,她就是美國人了。要說委屈自己,總沒有美國罐頭的姐姐那樣委屈自己吧。魯到底是自己愛上的,是年輕的,好看的,不是那種四海飄盪的爛水手。范妮想。這時,她突然十分想念美國罐頭,她這才體會到,世界上也許只有美國罐頭是最知己的男人。但是即使是今天他們都到了美國,再遇見,范妮想,他們還是不會結婚的,甚至也不會這樣躺在一起。美國罐頭從前開玩笑似地和維尼叔叔說過,范妮是那種油漆未干的女孩,碰不得的。

因為不可以相愛,所以她和美國罐頭連手都不碰一下,也從來不一起跳舞,他們之間有這樣的規矩。

只有外國人,象魯,才碰得了。而且可以在床上就冷落她,連話也不說。魯到底在想什么,一點也猜不出。

嬸婆知道了會怎么想呢?她怎么會看得起自己!范妮想。

維爾芬街上開過的汽車,打著大燈,車燈緩緩地掠過魯的長窗,照花了天花板。這時,他們才發現天色已經晚下來了。

「是不是因為我和你來自不同的種族,所以你對我有興趣?」范妮輕輕說。

「我想是的。可,你能說,你不是這樣嗎?」魯問。

「我也不能這么說。」范妮說。

魯將手伸過來,拍拍范妮的手:「但是這沒有什么關系。這是人性。」

范妮握住魯的手,說:「你那天說,你喜歡我,是嗎?」

魯說:「是的,那天在廚房里,你哭了。」

「這喜歡又是什么意思?你從來沒有說過你愛我。」范妮仰面躺著,一動不動地握著魯的手,好象自言自語似地說,她不敢緊握魯的手,因為她感到自己的手心里開始出汗了,她的眼睛也開始重起來,眼淚就要奪眶而出。

「我不象普通美國人,一天說幾百次我愛你,可他們的心里根本不愛。我不是這樣的人。」魯說,「要是說出來,就真的要愛。所以要是不肯定的話,最好先不要說。我現在還不確定自己。」

魯的眼睛誠懇地看著范妮。

范妮點了點頭。

「我猜想你也是一個誠實的人,你也從來沒有說過你愛我。一個人沒有這么快就能確定自己是不是愛上了另一個人吧,愛是很復雜的事。」魯說。

雖然范妮想,要是魯說了「我愛你」,自己也會說的。但范妮也對魯點頭,表示自己也是一樣認真的人。范妮小心地眨著眼睛,將自己的眼淚慢慢回進去,象把眼葯水收進眼睛里去那樣。

范妮對魯說:「我們是不那么能夠很快了解彼此的,所以,我要是想到了什么,會直接說出來給你,你也這樣好嗎?要不然,我們也許永遠都不能了解對方在想什么。可以嗎?」

魯湊過來親了她嘴一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