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1 / 2)

慢船去中國 未知 6262 字 2021-02-25

這么點時間,眼睛一眨,就已經從美國落荒而逃,而且身敗名裂。維尼叔叔想起范妮在上海的時候,從來對男孩子小心翼翼,不肯在感情上有瓜葛,就象那些去了外地的上海知青一樣。現在終於還是浪費了。

而且還要回上海來丟臉:「哪怕自己在美國處理掉,也體面一點吶。」維尼叔叔心里想。

范妮聞到了維尼叔叔指甲里的松香水氣味,還有力士香皂清新刺鼻的氣味。

范妮將自己的臉閃開。她心里從踏上美國國土的那一刻就積攢起來的委屈和失望,幾乎要噴薄而出。但是,她惱怒地制止自己想要傾吐的意願,將千頭萬緒緊緊團起來,象團一張不想讓別人看到的廢紙。她感到維尼叔叔沉默里的異樣,他是說不出他應該說的話。雖然范妮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但她並不見怪,她能猜到維尼叔叔是這樣的人,她心里笑自己把上海想得太溫情了。

她用力撐起水腫的眼皮,因為哭過,也因為睡得太沉,范妮的眼皮腫得象桃子。她撐不開自己的眼睛,索性眯起眼睛來,微笑著對維尼叔叔說:「我本來想給你買韋伯樂隊的cd回來,但是我根本找不到。美國人現在不聽這種音樂了。好多人連樂隊的名字都沒聽說過,人家說那是20年代的音樂,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的。」在維尼叔叔高興的時候,他常常和著韋伯樂隊的小提琴獨自在房間里轉圈,跳他自己那種華爾茲。這是他少年時代起最喜歡的音樂。也是他和貝貝都鍾情的音樂。范妮知道韋伯的音樂是維尼叔叔的軟肋,那是他夢寐以求的。只要有人出國,他就讓人家為他帶韋伯樂隊的唱片回來,但,從來沒有一個人為他帶回來過。

維尼叔叔高高地揚起眉毛,驚奇地看著范妮,他沒想到范妮會提到韋伯樂隊。她在浮腫的笑容里頑強地看著他,讓他不能小看。「到底是王家的人啊。」維尼叔叔心酸地想,「到底還是要體面的人。」維尼叔叔知道范妮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有點慌亂,為自己的勢利感到抱歉,但他並不認為自己錯了。

維尼叔叔定了定神,跟上范妮的話頭說:「我以為美國人在咖啡館里,夜總會里,都應該演奏這種音樂的。從前的美國電影里不是都這樣的嘛。」

「沒有了。」范妮說,「他們現在很多地方都聽方佗。」

「什么方佗?」維尼叔叔問,他努力集中精力,順著范妮的話題。

「一種從歐洲傳過來的阿拉伯怨曲,也算好聽。」范妮說。

「這么說,美國人也變了。」維尼叔叔說。

「大概是我們在開始的時候就想象錯了。「范妮說。

「真的啊。」維尼叔叔應著,范妮也努力點頭。他們都高興找到了這樣一個音樂的話題,將自己心里的東西粗粗掩蓋了過去。

媽媽為范妮准備了生的小餛飩,維尼叔叔去廚房幫她下了一碗,在湯底還放了蔥末,蛋絲和榨菜末。爸爸媽媽已經住進了叔公的房間,簡妮也住進了爸爸媽媽的房間,他們為范妮空出自己的房間來。范妮路過他們房間的時候,看到叔公的房間已經被爸爸媽媽重新布置過了,簡妮的小床放在最靠窗的地方,爸爸媽媽的大床靠在門邊,那房間的每一寸地方都被精心利用起來,渾然一體。范妮想起傳說中自己在新疆的家,他們在桌上鋪著媽媽用白色棉線編織的桌布,他們在家里放900句的唱片當音樂聽,他們的口音里都有種范妮怎么也學不象的聲音。她心里「別」地跳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家里的人對自己統一的隱忍的態度,他們寧可擠在一起也不和自己來商量,他們的房間里其實根本就沒有她的位置。

范妮突然覺得,自己是個被拋棄的人。她看起來拒絕這個,拒絕那個,其實,她才是那個被拒絕的。

站在那間屋門口,范妮的心象冬天穿皮鞋的雙腳一樣又濕又冰。

范妮吃完小餛飩,抬起頭來,維尼叔叔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范妮的頭,說:「小姑娘真的長大了。硬扎了。」

范妮笑了笑,說:「你剛剛曉得我很靈啊。」

維尼叔叔說:「我從你小,就曉得了。」

第五章versethesong(7)

「那時候我還沒有長大呢,你講話矛盾。」范妮說。

「我告訴你,我聽到一句最有道理的話,說,富人落難不走樣,窮人變富不象樣。」維尼叔叔說,「這個意思就是說,富人才是真正要體面的人,這是一種靠錢堆起來的自尊心。」

范妮的心動了一下,她想起嬸婆說乃乃的那些話。

范妮跟維尼叔叔去醫院。在路上,維尼叔叔開始告訴范妮叔公的事。原來,叔公早就有糖n病了,但是他從不忌口,讓家里人都不曉得。等到叔公突然渾身浮腫,急診住進醫院,他們大家才知道,叔公的腎臟功能已經一塌糊塗,他原來是帶著一堆病歷卡回上海來等死的。叔公算是境外人士,要住外賓病房。維尼叔叔拿到叔公的信用卡,為他付醫院的帳單,這才知道,叔公已經把王家所有的錢都打在信用卡里了。而那些錢僅僅夠幾個月的醫院費用,維尼叔叔象一個老太太那樣驚駭地搖著頭,扁著嘴:「你想得到嗎,王家的家產,當年號稱上海首富,連國民黨的市長都要來敲竹杠。現在敗到了剩下不經用幾百塊紅紙頭,還不是美金這種綠紙頭。你想得到吧。我從中國銀行出來,連話也不會講了。這就叫破產啊。」

難怪叔公應允的資助從來沒有真正實現過。范妮想,難怪他那么小氣。原來以為叔公是一輩子的大少爺脾氣,不懂得體貼,其實卻是怕捉襟見肘。

「我那天心里很不舒服。按理說,叔公就是億萬富翁,也與我們沒有關系。但是我看到帳單上打出來那么點錢,曉得王家這算徹底完蛋了,沒有東山再起的那一天了,心里還是象被人斷了後路一樣難過。」維尼叔叔說。

范妮沒有說話。維尼叔叔說得對,她的心里也象被人斷了後路一樣,空落落的。她想起照片上叔公穿著白色三件套西裝,將一雙手深深地c進褲子口袋里,將式樣寬大的褲子撐起來,自由自在,無所用心的樣子。在紐約的時候,范妮心里還有點妒忌和不平,多少有點不願意看到自己家長輩的好日子從來沒有輪到過自己。而現在,范妮倒覺得那些老照片給她心里的安慰,總算王家還有過好日子。

范妮看了一眼車外面的街道,久雨里的街道,到處都是濕的,樹葉綠得象新鮮餅干上汪出來的油那樣,深春的樹葉襯得舊房子和舊街也是一派嗒然若喪。范妮認出來街角上那棟舊房子的大門,粘滿塵土的,油漆班駁的,竟然是格林威治村的老房子一樣的式樣。

「叔公解釋什么嗎?」范妮問。

「他說自己也是時代的犧牲者。」維尼叔叔說。

「他?」范妮想到了爺爺。要是叔公在香港股市里慘敗,將王家的家產散盡,就叫做時代的犧牲者,那爺爺是什么?維尼叔叔他們是什么?范妮自己和簡妮又是什么?

「大伯知道大限要到了,那天特別把我們都叫去。跟我們對不起,說自己沒本事,把祖宗的家產全都糟蹋沒了。爹爹說,不用和他說對不起,我們上海這一脈人,從來就和那些家產沒有干系。」維尼叔叔告訴范妮說。

范妮想了想爺爺的話,那里面還有種不肯就范的倔強。爺爺這一輩子都不肯和賣過鴉片的家庭有關系,縱使後來被共產黨當作三座大山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腳,講明了永世不得翻身,他心里還是不肯和王家有干系。「爺爺真是清高。」她說。

「爹爹一點不明白,他是不能跟王家脫掉干系的,他脫不掉,我們子子孫孫也都脫不掉。而且,我也從來沒有想脫掉這種干系,這是我們的出處,按照美國人的說法,是我們的根。爹爹這一輩子都在牛角尖里轉不出來,他一輩子就做了一件事,就是要把我們的根自己拔光,拔到我們不曉得自己是誰為止。」維尼叔叔說。

「我帶回來一本書,上面有王家的歷史,還有乃乃和嬸婆的照片。你看到沒有?」范妮問,「那里面說,容閎這種老美國留學生,不喜歡當買辦,因為買辦不夠高尚。」范妮說。

「他只給我們看了乃乃的照片。他現在防著我。就怕我知道得多了又出去說。」維尼叔叔抱怨說,「人家歷史研究所的人曉得叔公回來了,來問點王家當時的情況,說是研究上海買辦史要用。也問到我們家的情況。我的意思是要說的,王家的歷史到底也是上海歷史的一部分,現在家產是敗光了,歷史要是再不說,王家就徹底沒有了。我總是盡量把我知道的說出去。人家要問爹爹,可他連見都不見,還怪我出去亂講。」

「格林教授的書上說,中國近代的民族工業,象輪船,電報,造船,銀行,都是在洋人手下做過買辦的人興辦的,他們等跟外國人賺足了錢,學到了本事,就另立門戶,與從前的洋人老板競爭。連毛澤東少年時代最喜歡的著作,都是買辦寫的。連孫中山都仰仗買辦的支持,在一個買辦的家里開大會。」范妮搬出格林教授書上的話說。

「那個歷史研究所的人也這么說過。」維尼叔叔拍了一下巴掌。「我們家的輪船公司在甬江上將英國人的輪船公司擠跑,也算有功吧。就算從前幫賣過鴉片,也扯平了。最好爺爺多看看這些書,醒醒腦。」

來到叔公的病房,一聞到醫院里的那種葯水氣味,范妮肚子里就乒地跳了一下。到底是花了大錢住的外賓病房,范妮在藍色的問訊台上,看到了一小盆粉紅色的康乃馨。問訊台里的護士小姐看著維尼叔叔和范妮,笑著打招呼:「你家的人從美國回來了?」

第五章versethesong(8)

維尼叔叔說:「是啊,趕回來的。」他說著用手扶了扶范妮的肩膀。

范妮對那護士小姐笑了笑,算是招呼過了。她一時不曉得自己應該說英文,還是說上海話。她不曉得維尼叔叔是怎么介紹自己的,也許他會說自己是叔公的美國親人呢。所以她想,最好什么也不說。

護士小姐笑著看了范妮一眼,說:「上星期就聽說你要回來了。正好趕上再見一面。」

「我叔公身體底子那么好,不一定就在今天吧。」維尼叔叔說,「情況很不好了嗎?」

「醫生把病危通知開出來了,總是比較嚴重了。」小護士說。

范妮和維尼叔叔向走廊深處走去,他們都沒說什么,默契地避開剛剛護士提起的事。范妮知道家里人常常炫耀,她從不去戳穿。早先有外人問起乃乃下落的時候,維尼叔叔喜歡說乃乃正在設法讓他們過去,郎尼叔叔喜歡說乃乃已經死了好多年了,都不肯說乃乃其實已經將他們拋棄。自己家里人相處的時候,大家都避開這個話題,保持體面。

范妮說:「你知道乃乃的英文名字也叫范妮嗎?」

「真的?」維尼叔叔並不知道,吃驚地看著范妮。

范妮說:「她的英文名字就叫范妮。她的樣子比我好看多了。」范妮想了想說,「大概她也比我聰明多了。」

維尼叔叔看了她一眼,他感到范妮的話里有話,但他已經沒有時間再問,他們已經來到了叔公的病房門口。

叔公仰面躺在床上的一大堆五顏六色的電線里,已經昏迷了。但他爬著電線的赤l著的上身,皮膚還是白白的,帶著光澤。心電圖屏幕里,有一個小綠點飛快地上下滑動著掠過去,那是他的心跳。范妮嚇了一跳,一向體面的叔公突然這樣攤開在床上,接著,她看到散亂的被子下,叔公充滿脂肪,或者是水腫的大肚子下,是凌亂的下t,一條橡皮管從那里通出來,里面是黃色的y體。范妮猜那是小便。這帶著臟亂局促和不堪入目的景象,充滿了生命正在離開的狼籍。一路說著自己的家世,范妮和維尼叔叔突然看到這樣的情形,沒落的痛苦再次浮上他們的心頭。

爺爺和朗尼叔叔守在床邊。過了半年時間,范妮再一次看到朗尼叔叔,他晦氣重重的臉象個鐵錨,將范妮拖回到所有他的不幸里。爺爺仰著臉,望著叔公的心電圖屏幕,雖然他的臉上還是看不出什么感情,但是范妮卻感到他比郎尼叔叔要有生機。開始,他們都沒有注意到范妮和維尼叔叔站在門口,他們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

范妮在叔公身上散發出來的酸腐的死氣里,聞到了殘留的男用香水氣味。聞過了魯的爽膚水,范妮才分辨出叔公用的香水的華麗和稠重,還有里面的放縱。范妮想起了嬸婆的香水氣味,同樣也是老式的華麗的氣味,但她身上的香水就不會讓人想起聲色犬馬,而是貴重。范妮突然想,也許這就是嬸婆最後要留在美國,而叔公必須要回到上海來的原因。范妮伏下身體,仔細看了看叔公,與照片上年輕時代堂皇的臉相比,他瀕死的臉,居然並沒多大改變。

范妮一家人都沒在病房里。爺爺告訴范妮,簡妮今天送簽證,他讓爸爸媽媽陪簡妮一起去領事館了。爸爸昨天晚上就在簽證處的門口為簡妮排隊了,估計他們上午就能知道結果,簡妮一出來,他們就一起來醫院。這時,范妮才知道爸爸媽媽一知道范妮拿到了為簡妮做的經濟擔保,就開始幫她准備簽證的事了。

范妮「哼」了一聲。

維尼叔叔看看她,體己地說:「他們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總是逃出去一個,算一個吧。」

醫生警告說,叔公大概活不過今天,所以爺爺把家里的人都叫到病房里來,等著給叔公送終。但是,他從早上開始就一直平穩地睡著,看不出有什么痛苦。醫生說在昏迷中去世,是糖n病並發症病人最好的結束。維尼叔叔已經算過叔公卡里剩下來的錢,要是叔公今天過世的話,他還能剩下幾百塊錢,用做葬禮:「這就是王家大少爺的全部遺產。」維尼叔叔說。

爺爺沒有理會維尼叔叔表達出來的復雜感情,只是說:「這不是很圓滿嘛。」

范妮看了一眼爺爺,她不相信爺爺心里也象他臉上那樣波瀾不興,家里永遠是這樣,好象解放的時候剛剛四歲的維尼叔叔才是白頭宮女,對從前的事情喋喋不休。而爺爺與這一切毫不相干。范妮想,維尼叔叔說的對,他是不可能不相干的。范妮想,爺爺不至於蠢到真的相信可以不相干。在她把格林教授的書給爺爺的時候,心里帶著一點交代的意思,范妮希望書里對買辦對中國近代工業和教育的貢獻的資料,可以給爺爺安慰,到底買辦也用不義之財做過好事。在范妮認為,這與簡妮的經濟擔保同樣重要。爺爺是連夜看了,但是他還保持原來的冷漠。范妮有一點意外。

她看了看郎尼叔叔,看了看爺爺,再看看叔公,她說:「要是叔公也算時代的犧牲者,那我們是什么?」

「我想想,他其實也能算個犧牲者。要不是國民黨被共產黨弄得走投無路,家里在上海好好的,何苦到香港那種小地方去。要是不去香港,王家的威勢至少可以撐到49年。」維尼叔叔說。

「那又怎樣?」郎尼叔叔慢慢地問出一句來。這句話象落發堵住下水道那樣一樣又軟又密地堵住了這個話頭。於是,誰也不說話了。

第五章versethesong(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