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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國 未知 6454 字 2021-02-25

來就不是中國玩具的表情一樣。她從來沒有在中國人的臉上看到過這么好看的表情,即使是在交大那樣的大學里。在簡妮的記憶里,交大的同學要么是不修邊幅的,要么是狡猾的,要么是傻氣的書呆子,男生們的身體大多是瘦小脆弱的,好象還沒有完成發育的中學生。她幾乎想伸出手來摸摸ray的臉。她悄悄打量路過他們的人,希望能感受到,在別人眼里,她和他一樣,是那種在美國出生的abc,因為中產階級的家庭背景,和華裔務實謹慎的生活態度,被家里安排來大學讀經濟系,求得美國安穩的中產生活得以永遠。此刻,他們正在這里等待開學。因為他們的生活太舒服,太完美,太按部就班,所以才對地球另一端的中國產生無事生非的興趣,非要將自己與那個地方聯系在一起才甘心。簡妮想象著別人眼睛里的自己,心里快活得微微發著麻,象過低壓電一樣。她想象范妮當時與魯在外面喝酒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的心情。她能想象出來,范妮這時一定會作出與魯格外親熱的樣子。當一個徹頭徹尾的外國人,是范妮夢寐以求的。但她不知道自己長了一張亞洲人的臉,不如當一個徹頭徹尾的abc,才最自然。

簡妮學著ray的發音,小心修改著自己發音時的姿勢,學著ray坐在窗前高凳上的樣子,將顯得風塵氣的二郎腿放平,讓自己的姿勢也自信和放松一些。她懷疑自己的樣子也許更象個男駭,而沒有女孩子的漂亮。她想,也許自己還需要交一個abc的女朋友,從她那里學。

「我的家族里面只有我們一家留在大陸,其他親戚都在美國。」簡妮說,「我家的歷史,被nyu的格林教授寫成了一本書,我的祖先,在十九世紀末的時候,是為美國洋行工作的一個買辦。因為輸送中國人到加州淘金,發了家。」簡妮伸手比劃了一下,「那本書,關於我家歷史的,有這么厚,還有照片。突然就看到自己家的祖先的臉,被在美國的親戚指出,自己臉上的什么地方,長得象祖先。在中國的時候,我們吃了許多苦,因為共產黨的關系。我家的長輩都不敢告訴我們家里的歷史,我也是到了美國以後才知道的。突然就知道,自己長成這個樣子,是因為有了他們的遺傳。」在格林教授的書里,簡妮看到一代代祖先的照片。最早的一張,是由穆炳元教導出來的曾祖王筱亭,他寬大的臉上,帶著寧波人的硬氣和中國人面對照相機時不可避免的呆板。但即使是在那硬氣和呆板里,在他穿了黑色馬褂的身體上,還是能感到他的力量,那是成功商人的躍躍欲試和躊躇滿志,臉上大睜開的眼睛,象s燈那樣筆直地探照著前方,帶著一種不法商人的蠻橫與膽量。但到了大花園里老太爺的臉上,已經有了春色,那是個被漂亮女人哄著的成功男人的臉色。他的爺爺臉上那英勇的神情,漸漸被坐享其成的富足,風流和仗勢欺人所遮掩住。而到了爺爺和叔公這一輩,臉上只能用斯文風流和良善來形容了。那s燈一樣勇猛而狡猾的眼神永遠消失了。簡妮心里認為,自己的眼神和祖上才是真正相似的。

第七章individuality(8)

「看到這些,一定會覺得很魔幻吧?」ray羨慕地問。

「感覺是很復雜。」簡妮猶豫著說,「很陌生,很多已經固定的想法被打碎了。」

這是簡妮第一次被問及,她覺得心里一下子被許多東西堵住了。在離開格林威治村前,簡妮去了嬸婆家,也見到了格林教授,他們象對待范妮一樣,給她看了舊照相本,送了她格

林教授的書。象范妮第一次看到照片上穿戲裝的爺爺那樣,簡妮也一時沒有認出來,在嬸婆的照相本里那個在臉上裝著一把長長的青胡子,正在跌足而嘆的楊四郎,就是自己的爺爺。而叔公的臉倒是一下子就認出來了,他只是胖了,老了,神情里那玩世的風流氣,卻一點也沒變。在他著了戲妝的臉上,透過重重脂粉,簡妮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在紅房子西餐館點菜時,向跑堂一仰頭時的那種倜儻。爺爺那一代人,個個都是留洋的學生,從小上教會學校,但個個都能上台唱京戲,而且用英文唱。這讓簡妮感到驚奇。嬸婆說,「教會學堂里用英文演京戲,那時最時髦。」嬸婆照相本里面的照片,就是他們在家里用英文唱《四朗探母》時留下來的,就是在花園里挖河的那一年。「你爺爺唱得最好,他身上本身就有股橫豎不舒服的樣子,最合適。」嬸婆說。對這一點的體會,簡妮覺得自己是再深刻不過的了,那是王家象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的東西。她只是沒想到,它是從爺爺用英文在自家花園里唱京戲那如花似錦的年代,就開始了,而不是從1949年以後。格林教授的書里記載著,王家在太平洋戰爭開始的時候,隨著買辦業的式微,結束了大把掙錢的階段,轉向投資實業,在太平洋戰爭結束以後,被國民黨征用的船隊有22艘在運送戰爭物資時被擊沉,有30艘在戰爭中失蹤,由軍隊還回王家的剩余40條,半數以上都不能用了,連送到拆船廠去都沒有人肯要。王家在中國內戰以前,就開始走向決定性的衰敗,而不是在1949年以後。

「甚至是有點抗拒的。好象反而覺得它們是謊言。」簡妮說。

果然,ray同意地點點頭,「那是一定的。我理解。找不到真正屬於你的歸宿時,一個人會象漂浮在水上的木片一樣,但要是找到了,心里的感覺一定不只是高興這樣單純。」

「當然。」簡妮應道。

ray說,自己的父母是童年時代,跟隨自己的家庭流亡到美國的,他們在美國長大,從他們開始,就已經不會說中文了。他的父親是電氣工程師,母親是護士,住在夏威夷。他們對中國的故事沒有什么興趣,讓他自由自在,象任何一個美國孩子一樣長大,也不象其他華人那樣push自己孩子學中文,學鋼琴,如何如何。父母鐵下心來,將美國當故鄉。倒是他自己,在青春期時,為了一場對黑人女孩的單戀,突然就對中國有了興趣。「也許我也想從父母那里反抗出去。他們越是忘記中國,我就越是好奇我遙遠的根。他們與他們自己從中國大陸來的父母都相處得不好,他們之間有很多文化沖突,所以他們一直不怎么來往,直到老人去世。我現在也與他們有文化沖突,他們想我與他們應該一樣,但是我們還是不同。我好奇自己身上完全不被知道的那些東方的基因,我就是要找到。我從夏威夷到東部讀書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聽說過,我的祖父母剛到美國時,在唐人街當過醫生,那里有我們的根。」說著,ray拍了簡妮一下,「你提到了『抗拒』,真的很對。在唐人街我看到他們將鴨翅膀直接抓在手里,放到嘴里吃,象大便一樣將細小的骨頭從縮起的嘴里吐出來,我了解那是中國人吃東西的方式,但心里也覺得抗拒。那很粗魯。」

簡妮覺得自己的臉燙得嚇人。

「但有時候,就是因為抗拒,才更被吸引。」ray接著說。

「聽說華裔在美國的學校里都是天生的頂尖學生。你一定也是這樣的學生吧。」簡妮問,她裝做一無所知,將話題引向她可以說出些什么的方向。

「我是,我得到了大學的全額獎學金。」ray說,「但我最不喜歡別人認為我們是華裔,所以我們就是會讀書,就是數學好,華裔也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各自靠自己的努力,獲得成功,不是靠族群的天賦能力。我們努力,是要實現個體的價值。」

「你是對的。」簡妮說。

「我想你也是這樣的學生吧。」ray看了她一眼,說,「我聽說過大陸來的中國人也很會讀書。」

「我也是的。」簡妮承認道。她告訴他自己從小到大都是尖子生,一步一步竭盡全力,都是為父母做到他們無法做到的事,為了可憐的父母能在爺爺面前爭口氣。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令人愛憐的花木蘭,無私無畏。她一直是自信的,但第一次在自己的故事里,覺得自己好得那么完美,那么哀惋,那么不屈不撓,那么自我奮斗。簡妮心里流淌著對自己溫柔的愛意和贊賞,她幾乎斷定,ray一定會被這樣的東方故事感動,忘記鴨翅膀,至少是原諒關於鴨翅膀的一切。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她才那樣輕易地就在一個暖風拂面的晚上,守著一杯德國啤酒,突然向一個剛剛認識的男孩敞開了自己。

她將范妮和爸爸的故事隱去了,也隱去了自己屢次被拒簽的經歷,那些都是這個故事里太恥辱和殘酷的部分。隱去了它們,簡妮的故事,聽上去,就象一個真正的美國夢想一樣光芒四s,簡直就象迪斯尼動畫片那樣溫情而勇敢。夜晚已經到來,人行道上燭光點點,照亮著那些年輕快樂的臉,還有臉上單純的神色。有歌手在街上的咖啡座里彈著吉他唱歌,嗓音溫柔地唱著《imagine》,他的歌聲引得四周桌子上的人一片應和。簡妮想,自己應該是這條街上最能體會美國夢想的人。她終於說完最後一句,停下來。她想,要是在好萊塢電影里,那個男的就會伸手將女的攬進自己懷里,用下巴輕輕揉搓著女孩的頭發,安撫她說:「一切都過去了。」這是與童話里「從此,王子和公主在他們的王宮里過著幸福的生活。」一樣經典的結尾。

第七章individuality(9)

「你自己呢?」ray輕輕地問,「聽上去,好象你是為你父母和家族的理想活著,而不是為你自己。你的生活是你自己的,而不是你父母的,對嗎?」

這句話將簡妮從陶醉中驚醒。她吃驚地看著ray,冷靜了一會,她才看出ray眼睛里的抱歉。她才看出來,那抱歉不是因為他的疑問,而是因為她的經歷。

簡妮從沒想過ray提出的問題,這是真的。她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這樣想。要是讓這個連看到別人啃鴨翅膀都受不了的人,象她那樣在邊遠的阿克蘇上學,在又臭又臟的長途火車上坐四天三夜回上海過春節,沒有一天休息的苦讀十年,為了能考上上海的重點大學,為了得到一張美國簽證,要永遠地忍受父親為自己撞汽車帶來的精神壓力,象她這樣從一出生就象牲口一樣被趕著拼命向前,他大概早就瘋了。「你生活在美國,才會這么想。」簡妮忍不住委屈地說,「要是你生活在我的環境里,你就會理解,你的想法為什么會與你父母的想法那樣一致,你們必須一條心,才能抵抗那么大的壓力。」

「那是什么樣的壓力?」ray問。

「不讓別人將你們真的踩在腳底下,永世不得翻身的壓力。」簡妮說,「還有對家里人的同情,還有不甘心。這些並不是只為了自己的父母活著,也是我自己最真實的感情。我自己要這么做,我想這是責任。」

「但是,一個人的責任,應該首先知道自我,對嗎?我從來沒聽到過一個人說,他要的,就是父母要的。這種說法太奇怪了。可惜。」ray吃驚地說。ray不知道,此刻的簡妮,最聽不得的,就是「可惜」這個詞。但它卻從ray的嘴里,象美國制造的子彈一樣,輕巧有力地s了出來,擊中她象一只半空中沉浮的氣球那樣不能確定的心。他的感受明確無誤地指出了他們兩個人的不同。她象一個蚌殼那樣,被觸了一下,馬上把自己關起來。

而ray卻從此發現了他們之間世界觀的不同,他想到了艾米。譚小說里的故事,他認為那里面的沖突是靈巧可笑的,沒有黑人故事里的深切。他發現簡妮臉上的嗒然若失,這才意識到也許,對簡妮來說,他的話意味著批評。於是,他輕輕握住簡妮在夜色中微涼的手臂,「我不是要讓你難過的,我是個愚蠢的美國人,總是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簡妮的皮膚給他手心留下了瓷器般的印象,與他原來的女友毛茸茸的手臂非常不同。

簡妮對他笑笑,假裝不在意他放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其實,她的身體非常敏感,別人一碰,就癢得要命,連媽媽都不能碰她。范妮的影子象煙霧一樣從她的心里升起。在新疆的高中里,在上海的大學里,她簡妮也是守身如玉的,和范妮一樣。要是范妮還能讓人猜到一些待價而沽的意思,簡妮則是因為自己前途無量的遠大與驕傲。她心里吃驚的是,她怎么會對這個象美國人一樣高大健壯的abc男駭,突然就產生了這樣明確的渴望,這是她從未有過的經歷。要是換了別的男孩,她一定早就跳起來了。范妮撒著水珠的茹房在她面前的夜色中升起。簡妮拿起手里的杯子,就此,將自己的胳膊從ray的手掌中自然地解脫出來,她將自己的杯子與ray的杯子輕輕碰了一下,說:「我會想一想你的話,愚蠢的美國人。」

然而,簡妮並沒有很多時間想這個相對形而上的問題。很快,大學開學了,簡妮在經濟系注冊上課。第一天去大學,是十月東部天高氣爽的好日子,百分之百的藍天麗日,經濟系前面,是一大片綠色的草坡,棕色磚牆的老式教學樓的塔樓上,飄揚著與五星紅旗氣氛很不同的美國星條旗。簡妮向自己教室走去的路上,流下了眼淚。

最初的一星期,是簡妮生活中的奇跡。她的英文能力得到了系里教授的一致好評,教務主任親口告訴她,她是他見到過的中國學生里,英文程度最好的一個。在新入學的外國學生里,她也算出色的。在給外國學生特別開設的英文課上,她直接進了高級班,而且被教英文提高班的老師許諾,要是考試成績好的話,可以提前結束。簡妮多年的努力終於在美國大學里得到了肯定,這有力地撫慰了簡妮。她心里想,不管為了誰,自己總是在多年的努力中得到了對自己有益的東西,為自己在美國的發展奠定了基礎。每天去大學上課,簡妮都高高興興的,還有點自得。在交大和前進夜校,簡妮都聽到過許多關於美國大學是如何的輕松好混的傳言。中國學生大都認為,經過了非人的初三升學考,高三畢業考和大學入學考試,一路過關斬將,能進中國重點大學讀書的人,基本上都已學成了人精。如果又將gre考到600以上,到美國的州立大學讀書,真的是小菜一碟。這種彌漫在上海出國學生中的輿論,在第一個星期里,似乎在簡妮身上成了美好的現實。

但情況卻慢慢地變了。細想起來,簡妮覺得變化是從微觀經濟學課的seminar開始的。在微觀經濟學的課程里,常常教授會讓學生們上seminar。教授出個題,學生在課堂上討論,發表自己的意見,可以隨便c話。教授將他覺得重要的觀點寫到黑板上,然後他會給大家一個總結。教授引導學生們自己找到對一些問題的深入認識。

seminar是課堂里最活躍的時候,不停地聽到有人說disagree,也不停地聽到有人打開鋁罐可樂時那「砰」的一聲。教微觀經濟學的海爾曼教授,在同學們的課椅和黑板之間不停地走動,他將領帶夾在襯衫的門襟里,象捏釘子似地用力捏著支粉筆,在發言同學的面前歪著頭聽著,好象有點痛苦地分辨著那些聲音後面的東西。有時,他匆匆放下一句好評,說聲謝謝,然後大步走到黑板上,將發言中的關鍵部分寫到黑板上,他不怎么會用粉筆,所以那粉筆總是因為他用力過猛而折斷,他寫得那么快,好象生怕會漏掉什么,那折斷的粉筆頭就象子彈一樣從他手指處飛出去。被教授寫到黑板上去的發言,常常通過他的總結,展現出有點經典的容貌,他不斷地引用剛剛同學的發言,將它們升華到箴言的層面。那時,整個班上便洋溢著競賽的緊張,與發現的驚喜。然後,接著的討論,就在教授留在黑板上的那些關鍵詞的基礎上開展,宛如坦克車的履帶那樣節節向前,不可阻擋。同學們象履帶那樣緊緊聯系在一起,彼此補充,環環相扣。大家的身體不再靜靜固定在課椅上,手握big牌的簡易圓珠筆,而興奮地擰動,就象等在高速公路進口的汽車,隨時准備在一個車流的空擋,加大油門沖進公路那樣,准備說出能被教授記錄到黑板上去的那個關鍵詞。黑板漸漸寫滿,海爾曼教授的襯衣後背和腋窩也潮濕了,而他的臉開始光芒四s。他不停地誇獎發言的同學,great象他手里四濺的斷粉筆頭一樣,紛紛落下。他的鼻子有點翹,他的人中有點長,簡妮看著他,就想起迪斯尼動畫里黃狗忠誠的臉來。

第七章individuality(10)

簡妮從沒上過這種課。她在課上基本上c不上話。

開始,她有點緊張自己的英文不夠好,而且也不象美國同學那么張開嘴就能說,不管自己說的是不是十全十美,有時他們的問題簡單極了,只要找到書看,就能找到答案。簡妮認為,他們多半是仗著自己的自信,仗著自己不管怎么樣,語法總不會錯的優勢。簡妮不習慣在那么多同學面前長篇大論,而且,她得在心里先將意思用中文想好了,再用英文把句子都

組織妥了,才能發言。她不想出丑。但還沒等她醞釀好腹稿,討論已經深入了。班上的同學已經越來越興奮地隨著深入的主題呼嘯而去,而她還在懷疑自己的觀點夠不夠精彩,說出來是不是丟臉。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簡妮心里有了被人撇下的,無助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就象中國班上上數學課的時候,老師在黑板上為大家講解和演算新的公式,同學們在自己的座位上唱山歌似地回應著老師的詢問,而不理解新公式的同學,總是在這時跟在大家的聲音里濫竽充數。簡妮想起來,自己那時很喜歡看到他們努力藏著的無助。她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淪落到這個地步。

在seminar上,老是沉默,象塊石頭一樣,令簡妮尷尬和震驚。她擺出專心聽別人發言的樣子,和東方人的嫻靜。她怕同學發現自己的思維根本跟不上,所以,她緊張地捕捉著每個人話里的意思,但凡有一點點幽默的地方,她都搶在大家還沒笑出來的時候,先出聲地笑了。這種為了表白和捍衛自己尊嚴的緊張,在簡妮這么多年的求學生涯里,還是第一次遇到。窘境來得是這樣不由分說,簡妮得全力抵擋。她在課上為了不顯得自己被集體撇下了,總是忙著將頭轉來轉去,認真地聽,努力地做出反應,

有一次,坐在簡妮兩側的同學爭了起來,一個說微觀經濟學的角度只站在資本的立場上考慮問題,對社會不夠負責,另一個人說政治才對社會負責,資本根本不用考慮對社會負責。社會分工不同,大家應該自己做好自己的事。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是經濟學要討論的。簡妮看了這個,又看那個,她的思想突然被那個同學對微觀經濟學的概括照亮,她發現自己一直對微觀經濟學的理論不得要領,是因為自己學的一直是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一直在「剩余價值」上面糾纏不休,沒有想到過,原來資本不光是血腥的圈地運動,還有資本成長本身的許多規律。她想要談出自己這一點體會,她相信這是美國同學無法做的比較。但這個問題被海爾曼教授輕輕一拉,就帶過去了,他認為他們跑題了。「你們把簡妮的脖子累著了。」海爾曼教授說,大家都笑了。簡妮的心卻為之一震,她想,自己將頭轉來轉去的樣子,一定顯得很蠢。

簡妮簡直不相信自己會落到這個地步,從前在中國,要是班上同學都回答不出來,答錯的同學一個個站在座位前豎著,最終,都是老師請她起來,說出正確答案,為大家解圍。老師還憤憤地責怪那些同學:「不是都教過的嗎!」要是題目簡單,老師都不讓她說,要她給別的同學發言的機會。她太不甘心。後來再上seminar,她只看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尖起耳朵聽著,等待一個自己能c進去說話的機會。簡妮緊張得耳朵里嗡嗡直響,以至於要聽懂同學們的討論,都感到吃力。她要找一個機會把自己c進去,就象在高速公路的入口處等待飛駛而過的車流中的一個空擋,但她不知道什么時候進去,是智慧的,有創見的,可以一錘子定音的。簡妮又急又惱,又害怕自己別人看到自己的這份緊張,所以她不時笑一笑,表示自己在注意,很從容。但是她恨自己這樣,她想起自己從前英文班上的差生,也是這樣被活躍的課堂排除在外的。簡妮怕班上的同學認為自己連英文都不會說。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樣子,但又不知道怎么辦好,她就是不想再在臉上笑笑的,對同學東張西望。交大的英文班上,有一個女生,什么也聽不懂,但她又想掩飾自己的不懂,就是這樣臉上高深莫測地笑著,望著大家,裝出不願意與大家討論的樣子。同學們背地里都叫她smilinglady。一到老師在課堂上講英語笑話,簡妮常常促狹地特意轉臉去看她的反應,讓她受窘。如今,她不能容忍自己也成為smilinglad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