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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言道,伴君如伴虎;
於帝王而言,他的一些習慣和習性,必須讓下面的人摸透一些,否則國家的政策就無法平穩地延續下去,手下人在為自己辦事時,也很難具備高效率。
但同時,帝王又是絕對不能被摸透的,因為帝王只是一個人,正所謂孤家寡人,他需要一個人面對整個外朝,完全循規蹈矩,就意味著距離被架空已經不遠了。
然而,
誰都沒想到,
家宴進行到此時,
燕皇會忽然拋出這樣一個問題。
直接讓太子,去說他有什么罪過。
要知道,
太子乃是國本,國本,是需要維護的。
這番當著諸位兄弟的面,讓其自陳罪過,這是要太子自毀根基?
讓其他皇子心里會怎么想?
鄭伯爺正襟危坐,他清楚,此時這里沒有他開口說話的份兒,因為他是外臣,同時還是領兵將領。
甭管外面說你是不是「六爺黨」,但當著陛下的面,你絕對不能清晰表露出來。
沒看宰輔大人此時也依舊不動如山沒有站出來為太子求情解圍么?
家宴的好處,在這里就得以體現了,若是此時這里坐著滿朝文武,在陛下這般質詢太子之際,必然會有一群大臣站出來為太子喊冤或者開脫,請陛下息怒雲雲。
因為維護國本,是臣子們的本能,也是維護君臣綱常的基石,那時,身為百官之首的趙九郎,就必須出面說話了。
現在,
他只是默默地將手中還剩下的半杯酒送入口中,然後又用筷子夾起了一塊肉,送入嘴里壓了壓,而後,放下筷子,雙手收下,眼睛微眯,仿佛已然借著這杯酒勁超然物外。
鄭伯爺默默地學著這個動作,
雙手微攥,
放於腹前,
眼神迷離,
神游天外。
兩個人坐在一起,幾乎前後時間,一起開始仙氣兒飄飄。
不知道的,還以為大燕的宰輔和大燕最為年輕的軍功伯爵,全是煉氣士出身。
而位於風暴中心的太子,
其本人似乎並沒有太多的慌亂,
只見其默默地再度叩首,
緩緩地直起身子。
有句話說得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皇子和皇帝之間,除了君臣之外,還有一道父子關系,雙重綱常之下,身為皇子,你根本就沒有反抗的理由。
「兒臣有罪,罪責有三。」
太子開始陳述自己的罪狀。
在其身後,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依舊跪伏在那兒,都是將額頭抵在地上,在這個時候,火不燒到自己身上才是正途;
就連平日里最喜歡在父皇面前賣乖的小七,這時候也不敢傻乎乎地抬起頭露出自己可愛的微笑。
「兒臣罪一,於國事無建樹,現如今,我大燕雖虎吞晉地,但國庫空虛,寅吃卯糧,此兒臣之罪也。」
在聽到這個罪責時,
跪在一排的老四老五一起微微扭頭看向同樣跪著的老六。
小七不知道為什么哥哥們都在看六哥,但也還是扭過頭看向六哥。
誰都清楚,戶部,現在是姬老六的地盤。
太子拿國庫說事,很難不讓人覺得他是在意有所指。
但姬成玦卻不動如山,
因為他沒必要向其他人解釋,國庫具體情況如何,跟其他人解釋也解釋不明白,因為這個世上,蠢貨居多。
他只需要自己父皇知道國庫有他姬老六和沒他姬老六的區別就行了。
之前,
大燕鯨吞三晉之地,如果采取擄掠的措施,學野人或者是楚人,那就根本沒什么負擔可言,軍隊所需可以就地刮地皮,甚至從晉地還可以不斷地抽血輸送燕地。
但他父皇要的是晉地的長治久安,要將晉地永久地納入大燕的版圖,看似只是一個方針的變化,實則是從凈收入變成了凈支出。
從本可以吸血變成了輸血不談,還得擔負你晉地各路駐軍的軍用所需。
再者,
從南下攻乾開始,原本的營商環境一下子迅速惡化,以前,大燕占據著東西方交界處的位置,轉手一道就能掙錢,現在,沒那么容易了。
同時,自家老子馬踏門閥,史書上必然是恢宏一筆,但一切做得,都太急了,馬踏門閥之後馬上開啟大戰,大燕等於是自己給自己身上插兩刀,借著這股子疼瘋勁兒再馬上去跟別人拼命。
打,是打贏了,但門閥本就是大燕經濟、政治、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甭管它於國有利有弊,人至少占據了六成以上的份額。
這種激進的用刀子改革的方式,直接打折了原本大燕境內的經濟生產運作。
簡而言之,
商貿環境的變差,導致大燕原本的貿易收入銳減,偌大的晉地成了一個巨大的包袱,再加上自身的虧空紊亂。
如果不是自家父皇知道再這么下去大燕將財政崩潰,他怎么可能讓自己這個南安縣城捕頭給重新提拔起來管國庫?
就這么一個爛攤子,自己用一年多的時間,讓大燕百姓生計雖說比當初艱難一些但還算平穩,國庫雖說寅吃卯糧但當毛明才上折子要修望江河工時朝廷還能再擠出一部分去投入。
姬成玦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很好了,換其他人來,根本做不到給自己父皇的「宏圖霸業」兜底。
「兒臣罪二,未能在膝前精心侍奉母後,使得母後過早薨逝,為子不孝,兒臣有罪。」
聽到這個「罪責二」,
後面跪著的一排皇子們,除了小七,其余人都有些驚愕地抬頭看向跪在最前頭的太子。
包括姬成玦。
姬老六先前並不覺得太子拿國庫的事兒是要針對自己,因為在這事兒上自己是給父皇背鍋的,敲這一口鍋就是在敲父皇的臉面。
現在看來,
確實是這樣,
太子不是在針對自己,
這是在針對父皇!
皇後突然薨逝,對外宣稱是病逝,但病因是什么?
是靖南侯自滅滿門!
在場的所有人都不會相信,燕皇當日不知道晚上靖南侯要在田家做什么。
但就是如此,
燕皇依舊准了皇後回家省親!
那一日後,皇後驚懼成疾,時而清醒時而瘋癲,身為一國之母,卻落得那番境地,可能對她自己而言,活著,更是一種折磨。
「兒臣罪三,上,不得父皇喜愛,中,不得百官擁護,下,不得兄弟信任,兒臣愧對東宮之位。
兒臣有罪,
為我大燕千秋萬代計,
請辭東宮之位!」
說完,
太子將自己頭頂象征著儲君的金邊飛龍帽摘下,放在了身前,長拜下去。
在此時,
鄭伯爺有些把持不住了,
他真的沒想到,
原本以為燕皇的忽然問罪,算是最大的一塊巨石砸入了,誰料到太子來了個更狠的。
這儲君位置,
他不坐了!
鄭伯爺本能地想要去看姬老六的反應,姬老六此時在瑟瑟發抖。
是的,
在發抖,
不是激動得發抖,
而是咬著牙,
他,
在恐懼。
雖說誰都清楚,現如今的燕京,是姬老六的「六爺黨」在和太子爭奪國本之位,按理說,太子被逐出東宮的話,老六上位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老大娶了蠻族公主,如今能繼續得到領兵的機會已經是邀天之幸。
老三廢了;
老四失去了鄧家支持後,也是消沉無比,至今無法得到復出的希望。
老五最是普通,一直沒什么聲音。
小七,太小,除非燕皇能長壽綿延扶持小七,否則一句主少國疑,他就和那個位置無緣。
鄭伯爺將目光緩緩地瞥向坐在自己身側的宰輔,
發現趙九郎依舊在「修仙」。
鄭伯爺真的好想去提醒他一句:
喂,你是宰相唉,太子請辭了你居然當沒聽到?
但人趙九郎確實是當沒聽到。
趙九郎不說話,自然就更沒有鄭伯爺說話的份兒了,少頃,鄭伯爺調整呼吸,繼續入定;
當你不知道前面的沼澤怎么過去時,
沒關系,
跟著前輩走,准沒錯。
燕皇的目光落在太子身上,久久不語。
其實,
太子的三大罪,
與其說是太子的,倒不如說,是他這個皇帝的。
國庫的虧空,是因他的好大喜功,連年征戰;
皇後的死,是他自己不憐惜發妻。
甚至民間一度傳聞,皇後的死,太過突然,也有蹊蹺,更有甚者,猜測說是陛下為了六皇子鋪路,否則怎么解釋六皇子一大婚皇後馬上就薨逝的巧合?
至於第三條,
太子得不到父皇的喜愛,得不到大臣的擁護,得不到兄弟的友愛,是因為太子坐在東宮那個位置,本就是一個招牌。
而這個招牌,是皇帝立的。
東宮之位,是莫大的榮耀,卻也是一種巨大的束縛。
我,是你立的,你立了後,還拉起另一個弟弟上來打我,這,怪我?
古往今來,
可聽得過有幾個強勢的太子?
誠然,太子的這番話,乍聽起來,有些強詞奪理,但事實的確是這樣。
若是他現在太子妃是郡主,田家還在,母後還在。
其,外,有南北二侯做呼應;
內有嫡長子的身份為支撐。
他根本就立於不敗之地,就算是姬老六再能折騰,也斷不會威脅到他的位置。
而這些,其實是他父皇親自給他剪斷的。
把我拉起來,
再把我的枝葉剪斷,
再問我有什么罪,
憑什么!
你為何不直接將老六立為太子?
馬踏門閥之後,你只要說一句立賢不立長,滿朝文武,誰敢反對?
沒人能預料到,消沉已久的太子,在此時,爆發了。
燕皇的目光緩緩沉了下去,
咳嗽了兩聲,
身側魏忠河馬上奉茶。
燕皇的臉上,流露出了一抹疲憊。
但老虎未死,哪怕再露疲態,也沒人敢去觸碰其須。
且,老年的老虎,更為可怕。
「太子,你可知,你最大的罪責,是什么?」
「請父皇明示。」
「為君者,當有百折不撓之志,當有天地齊崩我獨立之勢。
因為,你的臣子,你的兄弟,你的百姓,都在看著你,你不能怯懦,你也不配去怯懦。
換句話來說,
臣子可以降,百姓可以降,
為君者,
該向誰去低頭?
這是龍椅,坐上去,就是獨夫,你除了老死在這把椅子上,其余走下這座椅子的任何方式,都是絕路!
朕的太子,
大燕的儲君,
豈能這般脆弱,
豈敢這般怯懦!」
鄭伯爺心里覺得陛下是真的不人道啊,這種養蠱一般的教育方式,對孩子,真的是一種摧殘。
但這世上,可沒人敢去教陛下育兒經。
「都是死人么,將你們二哥的帽子,給他戴回去。」
燕皇發怒了。
因為燕皇話語里的意思,是讓皇子去幫太子戴,所以,魏忠河沒有上前。
自然也就沒有旁邊仙氣飄飄二人組的事。
然而,
四皇子繼續跪伏在地上,沒動。
五皇子繼續跪伏在地上,沒動。
小七很聽話地站了起來,母妃常常告訴他,要聽父皇的話,父皇叫做什么自己就得做什么。
所以,他跑到前面去,撿起太子身邊的帽子。
在他准備為太子哥哥戴上時,
還特意地扭頭看向自己的父皇,
他期待從父皇眼里看見對自己的贊許,
哥哥們不聽話,小七我乖吧?
然而,
他在父皇的眼眸中,看見了深沉的憤怒。
小七忽然覺得呼吸一陣困難,馬上丟下了帽子,跪伏了下來。
身為天家之子,就算是再小的年紀,也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
小七現在明白了,為何其他哥哥們跪著不動了。
場面,
一下子尷尬了下去。
終於,
姬成玦站起身,
他不知道這是太子自暴自棄的爆發,還是以退為進的手段;
總之,
姬成玦現在很慌。
是的,
他現在很有用,
平時,也能用自己的一些用處和父皇做一些討價還價,父子之間都心知肚明的交易。
但父皇畢竟是父皇,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父親的心底到底是多么驕傲的一個人。
父皇,不會對任何人屈服。
一旦觸及到大是大非的問題,絕對不能去仗著自己還有用去撩撥屬於一個皇帝的尊嚴。
這就是獨夫。
有了兒子後,
姬老六覺得自己怕死了很多。
怕死,
沒什么好丟人的,
就比如坐在旁邊的那個姓鄭的,
他一直將怕死名正言順地擺在嘴邊。
就連入京時,都將劍聖帶在身邊,更是帶到了宮門口,若非魏忠河去攔截下劍聖另做安排,他甚至可能將劍聖帶到春芳殿來!
其他兄弟們沒動,
是因為他們清楚,
父皇到底是讓誰去幫太子戴上這頂帽子。
太子摘下了自己的帽子,等於是將東宮之位,給挪了出來。
誰最有可能入主東宮,誰就去撿。
撿起來不是戴自己頭上,而是給太子戴回去。
這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
太子,
是他這個大燕皇帝立的,
沒他的准許,
你想不當太子,不可能!
你想當太子,也不可能!
姬成玦走到太子身側,跪了下來。
撿起落在地上的那頂帽子,
伸手,
撣了撣上頭的灰塵,
然後很是鄭重地,
將這頂帽子戴在了太子的頭上。
二人的目光對視,
太子的眼里,沒有喜悅,沒有得逞,有的,只是平靜。
姬成玦發現,從皇後薨逝後,每次見到太子,他似乎都是這個表情。
姬老六沒有憐憫,
同是池里魚,都咬著父皇故意拋下來的鉤子,誰用得著去憐憫誰呢?
最後,
姬成玦對著燕皇,
跪拜下來。
鄭伯爺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幕,這是天家,最為原始的生態,用一句後現代主義的話來形容,就是權力的欲望已經扭曲了他們這一家的親情倫理。
如果可以的話,
鄭伯爺真想此時拿出畫板和油彩,去做一幅畫。
去畫出燕皇的神情,畫出太子的神情,畫出姬成玦的神情,再畫出下方另外那些皇子的神情;
當然,
陪坐的自己和宰輔,也要一起畫進去,他們倆作為局外人,可以給以後欣賞這幅畫的人,提供第二個視角。
諸如,
陪坐的這二人,注意他們的目光和神情,從中,你們能看出什么?
歐洲,其實有類似的這么一幅畫。
但鄭伯爺覺得那幅畫,太簡單也太直白了,直白得只能引起人們的會心一笑,這就落了下乘。
鄭伯爺微微呼出一口氣,
再度瞥向身邊的「道友」,
發現趙九郎也是做著一樣的動作。
同時,
他的目光,也向自己這邊瞥來。
老實說,
鄭伯爺沒能從趙九郎眼里品出什么意思,
同時,鄭伯爺相信趙九郎同樣沒能捕捉自己目光里的意思,
因為他根本就沒意思。
這時,
燕皇開口了:
「擬旨。」
魏忠河馬上准備筆墨紙硯,然後親自送到趙九郎桌案邊,將桌案上的酒菜撤下,將聖旨和筆墨攤在上頭。
宰輔大人在場,擬旨,自然是他親筆。
「朕龍體欠佳,恐耽怠國事,故,自今日起,命太子監國,統領內閣,處理朝政事宜,欽此。」
趙九郎奮筆疾書。
鄭伯爺注意到,趙九郎寫的字,比燕皇說的字,要多得多。
這就是基本功了,皇帝說話可以言簡意賅,但你寫聖旨時,必須要加一些官面上的套話和漂亮話去填充,若是字太少,怎么能讓下面的百官去揣摩和學習呢?
趙九郎寫好,放下筆,拿起聖旨,輕輕吹了一口氣,檢查之後,又放了下來。
魏忠河馬上拿出大印走過來,上印。
一般而言,皇帝的旨意是要經過朝會的,但這一代燕皇實在是太過強勢,他的旨意,就是大燕的天意。
自此,太子正式領監國位,總覽政務。
下一刻,
讓鄭伯爺更加愈發地想要提起老本行作畫的沖動又出現了,而且來得是那么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