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我隨你去伯爵府。」
「好的,先生。」
瞎子站起身,對妻子道:「勞你收拾了。」
平日里,
月馨做飯,瞎子洗碗。
瞎子洗碗,洗得比正常人還要干凈,因為瞎子有潔癖。
當然了,這也屬於生活中的一種小情調,既然身而為人,總得活出點人味。
月馨笑著點頭,
遞給了瞎子一盞燈籠。
瞎子接了過來,
走出門後,
肖一波伸手從瞎子手里接過燈籠,在前頭領路。
「北先生,隔壁那位,剛回來。」
「嗯。」
「北先生,您小心腳下,這里有積水。」
「嗯。」
……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梁程拿著一個大瓢,從大桶里將鮮血舀出,順著棺材口延伸出來的竹管,一路流入了棺材內。
其實,是可以直接倒入棺材的。
之所以要加一根長長的竹管做接引,是因為於冰窖中,血水經過了這么一個距離流淌,等流入棺材後,溫度,就很宜人了,帶著些許冰涼。
有些人,就是喜歡講究這種調調。
等舀了大半桶出去後,梁程走到棺材旁,伸手在上頭敲了敲,
問道;
「剩下半桶給你凍起來?」
棺材蓋被緩緩推開,露出了阿銘的臉,他明明前一秒還浸泡在血水之中,但等其坐起來後,身上,卻沒有絲毫血漬。
「今兒的血,不錯啊。」
「戰場上特意挑了些會功夫的野人放的血。」
「有心了。」
「不客氣。」
「等下次換你受傷了,我也會對你好的。」
「你,這是在咒我?」
「你還會怕人咒?」
「也是。」
阿銘手臂撐在棺材邊緣,道:「又要打仗了。」
「怎么,厭倦了?」
阿銘搖搖頭,「這么有意思的事情,怎么會厭倦呢?我最欣賞的煙花,就是生命的成片凋謝。」
「那你情緒不高。」
「躺太久了,躺得有些懶散,像是找回了冬眠的感覺。」
「被多射幾箭就好了。」
「信不信下次你受傷了,我給你旁邊整一群死豬來為你提供煞氣?」
「我一般,很少受傷,你在主上身邊,主上又………總之,你很容易受傷,所以,我下次可以考慮給你放在城內做豬血腸的作坊里。」
「我開玩笑的。」
「我也是。」
阿銘轉了個身,從棺材內掏出一個紅酒杯,又從棺材背面的冰塊里,用自己的指甲取出冰存於中的紅酒。
倒了半杯,
輕輕晃了幾下,喝了一口。
隨後,
將杯子遞給了梁程。
梁程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唉,咱們這里,除了瞎子,沒人會品酒的,真是糟蹋我東西。」
「四娘呢?」
「她那是項目。」
「你繼續休息吧,軍營里還有事要我去處理。」
「您忙,我等要出發伐楚時再出來。」
「您休息。」
………
「喂,大個子,你說我師傅去哪里了?我可是擔心死了。」
月光下,劍婢坐在小院里,手里拿著一把葵花籽嗑著。
樊力撓撓頭,道:
「沒看出來。」
「我是真的擔心。」
「好。」
「你說,師傅他不會厭倦了這里的生活,不辭而別了吧?」
「不會。」
「為什么?」
「感覺。」
「我不該問你的。」
「對的。」
「會不會師傅是嫌我笨,所以不想要我了。」
「有可能。」
「……」劍婢。
劍婢氣鼓鼓地道:「你難道不應該說我很聰明很有天賦么,我可是天生劍胚,劍胚唉!」
「好,劍胚。」
「……」劍婢。
樊力蹲下來,開始用一塊巨大的磨刀石,磨著自己的斧頭。
「我說,大個子,你怎么沒想著娶個媳婦?」
「沒想過。」
「為什么?」
「女人,麻煩。」
「也有女人不麻煩的啊,你看風先生,你再看北先生家的那位,我覺得都很賢惠。」
樊力聞言,皺了皺眉。
「你喜歡什么樣的,來,與我說說,我幫你去物色。」劍婢熱情道。
樊力道:「臀大,胸大,塊頭大。」
劍婢低頭,看了看自己,道:
「有,豬圈里多的是。」
樊力裂開嘴,笑了。
「沒想到,你也這樣膚淺,你們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對。」樊力深以為然。
「我想吃糖葫蘆。」
「好。」
「我想吃何春來的糖葫蘆。」
「好。」
樊力放下了斧頭,將劍婢抱起,讓其坐在自己肩膀上。
一大一小兩個人,出了門。
一刻鍾後,
正在雪海關內的官營紅帳子里喝悶酒的陳道樂與何春來,剛結束酒會,也剛說了一些「悲傷秋風」,就領著各自挑選的姐們兒去房間休息。
他們倆,之前在雪海關從未來過這種地方。
但自打上次被鄭伯爺帶著去了一趟燕京回來後,
二人都有些意志消沉;
在燕京,
二人被瞎子派去送貨入宮,
在宮門口,
二人對視一眼。
兩個都曾致力於反燕復晉的熱血之士,
什么都沒做。
因為什么都沒做,所以才最難受。
但回來後,該干的活,還得接著做。
今日大軍凱旋,他們得以休假,就一起來喝酒。
酒喝多了,人,也就有些暈暈乎乎的了,暈暈乎乎之際,一些事兒,也就順水推舟了。
身份啊,
地位啊,
前途啊,
復國啊,
仿佛都被自己身邊年輕卻經驗豐富的姑娘用柔荑一節一節地給掰碎,稀落了一地,踩上去,仿佛還能「嘎吱」作響。
陳道樂在房間里,正在脫衣服,卻忽然聽聞隔壁傳來了一陣聲響,隨即,就是女子的尖叫聲。
他急忙起身去外頭查看情況,別的地方的紅帳子,鬧事的人會很多,但雪海關里,絕對沒人敢鬧事,因為這是伯爵府的產業,且整個城內,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陳道樂推開屋門,
看見樊力左手臂間夾著已經褪去上衣的何春來向外走去。
何春來臉紅紅的,不是因為酒;
任誰在那時候,忽然被人拉起來,叫去做糖葫蘆,都會很痛苦吧?
陳道樂想笑,且笑了出來。
當初隱藏的一個身份,卻牽扯出這般大的因果,你說你當初為什么要偽裝成一個賣糖葫蘆的攤販?
而且,你的糖葫蘆做得還那么好吃。
坐在樊力肩膀上的劍婢則氣鼓鼓地道:
「看吧,男人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
瞎子入了伯爵府,看見了坐在台階上的鄭伯爺。
靠近後,
瞎子在鄭伯爺身側坐了下來。
「煙。」鄭伯爺說道。
瞎子取了煙,遞給鄭伯爺一根。
二人一起點燃,
兩顆煙頭,忽明忽暗。
「主上,劍聖在里頭?」瞎子問道。
「你還用問我?」
瞎子一本正經道:「有些人,是不能隨便探測的,會瞎的。」
鄭伯爺疑惑地問道:「你還怕瞎?」
「主上,劍聖在里頭做什么?」
「在頓悟。」
鄭伯爺沒好意思說,被他雞湯一灌,人就開始頓悟了。
瞎子皺了皺眉,然後,笑了笑。
鄭伯爺馬上道:「嫉妒了?」
因為鄭凡知道,瞎子還沒升級,其實,他暗示過很多次瞎子可以努力了,但瞎子似乎一直很平淡。
一樣平淡的,還有魔丸。
至於一直很想使勁的薛三,人在千里之外。
瞎子點點頭,道:「是。」
鄭伯爺找到了知己,
伸手摟住瞎子的肩膀,
夾著煙的手,指了指後頭屋子,
道:
「我覺得啊,老是和拿著主角劇本的人待在一起,就越來越覺得自己是跑龍套的。」
「主上也有這種感覺么?」
「你故作驚訝的樣子真的很不符合你的人設。」
「屬下的人設是?」
「就算是一件事你完全不懂,也能裝出十拿九穩的樣子。」
「主上對屬下的誤解,可真深啊。」
「沒和你說笑,你說,我平日里練武,不算往死里練吧,但終歸,也沒懈怠。」
「其實,主上的進步,已經很快了,我們不急,再者,咱們還年輕,主上您,也還年輕,正如新生兒的歲數是從降臨於這個世上第一天開始算起一樣,按照這種算法;
主上,以及我們所有人,其實還不滿五周歲。
一群五周歲不到的娃娃,建立了雪海關,麾下精騎兩萬余,主上您,不滿五歲就已然是六品高手,這世上,哪里能找出第二個像主上您這般的絕世練武天才?」
鄭伯爺聞言,拍了拍瞎子的後背,感慨道;
「所以,還是得要文化高啊,你看你拍馬屁的角度,總是這么的新奇。」
「主上謬贊了。」
「所以我就很奇怪,為什么這次升級,你不急呢?
三兒人太遠,急也急不到;魔丸的話,我知道它為什么不急;
但你呢?」
「其實,屬下也是有原因的,屬下也想向主上敞開心扉。」
「那就敞開啊,無論是什么秘密,甚至是什么癖好,我都能理解,也都能接受,畢竟,你又不是魔丸。」
「但屬下的心扉內,空空如也。」
「什么意思?」
「主上,屬下,就是這么個意思。」
「但你做事最認真,沖勁也最大,而且你最想造反。」
這是公認的。
瞎子笑道:
「主上,屬下覺得,認真工作,追求進步,力求最好的發展結果,這不是什么秘密,甚至,算不得上不得台面的東西;
屬下認為,這些品質,生而為人,都應該有。」
鄭伯爺嘆了口氣,道:
「感覺你在罵我。」
「屬下不敢。」
「那你繼續說。」
「屬下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只知道認真做面前的事,就是當初在虎頭城最初的那半年,主上還沒蘇醒時,屬下也就做了一筆生意,為四娘弄來了第一桶金開了酒樓;
隨後,
屬下就在酒樓門口坐了半年,曬著太陽,沒再做一單。」
「送符水不算么?」
「主上居然還記得?」
「也不知道那位校尉夫人,改嫁了沒。」
「丁豪曾給她送過一筆銀子,應該,過得還不錯吧。」
這次輪到鄭凡驚訝了,道:
「這你也知道?」
「知道。」
「行,你繼續說。」
「其實,屬下很懶的,人也做過,鬼也做過,不人不鬼的,也做過;
而正是因為,不知道該做什么,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所以才迫切地想要把眼前的事,給做到最好,做到極致。
比如主上您,按照這個發展路線,最後如果不能往龍椅上坐一下,屬下覺得是一種遺憾。
所以,屬下的積極,是不想讓自己停下來,一停下來,就又要去思考,我,到底要做什么?
屬下不喜歡這種感覺,這才認真做事,認真生活。」
「我懂了,你這是,迷茫。」
「是。」
「沒想到,你居然會迷茫。」
「活著,就都會迷茫。」
「是。」
瞎子從口袋里取出一個大橘子,
剝開,
然後將一塊橘肉,送向鄭凡嘴邊。
鄭凡張嘴,接了,咀嚼,嘴角邊,殘留一點橘子的白絮。
瞎子伸手,指了指自己嘴角,示意鄭凡。
「惡心。」鄭凡說道。
「如果屬下主動伸手幫主上擦去,才叫真的惡心。」
「不,這其實不算最惡心的。」
「哦?」
「那就是你伸手幫我擦去後,你晉級了,如果這樣子的話,能惡心我一整年,不,是十年。」
「主上說得我都想真的試試了。」
「別。」
「屬下開玩笑的,不過,看來主上對這個很反感,也是,當初的主上,不管是對女後宮還是對男後宮,都是很不屑的。」
「不,其實在後來工作室解散後,為了多賺點錢,我偷偷畫過。」
「後宮?」瞎子試探性地問道。
鄭凡點點頭,道:「你知道么,去安樂死的價格,很貴的,而且渠道還很難打通,我又不想在活著的時候把僅有的那套房子給賣了,所以得拼命賺錢。」
「屬下斗膽………」
「閉嘴。」
「屬下好奇。」
「閉嘴。」
「那屬下去告訴他們。」
「好,你問。」
「女後宮?」
鄭凡點點頭。
瞎子臉上露出了理解的笑容,道:「為了生活,能理解。」
誰成想,
鄭伯爺道:
「我是畫過,然後撲了。」
瞎子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所以……
「干嘛這個表情?」
「屬下,只是有些意外。」
鄭伯爺開口道:「為了生活,應該能理解的,對吧?」
瞎子沒說話。
「對吧?」鄭伯爺又問道。
「唉。」瞎子嘆了口氣,「苦了主上了。」
「其實,也還好,而且,那個,真的很賺錢,如果那會兒不是我病情越來越重了,早點知道會這樣的話,工作室也不會垮台。就像是咱們現在做的香水,自古以來,女人的錢,最好賺。」
「那也是因為主上畫得好。」
「我怎么覺得,你又是在罵我?」
「屬下不敢。」
鄭伯爺從兜里掏出了先前從屋子里順出來的倆橙子,剝開一個。
自己吃了一塊,
然後剝了一塊,遞送到瞎子嘴邊。
瞎子沒開口。
鄭伯爺瞪眼:「張嘴。」
瞎子張了嘴,接過了橙子,咀嚼著。
「甜不?」
「主上,屬下……」
「呵呵。」
鄭伯爺笑了笑。
「主上,現在該輪到屬下說,最惡心的事是什么了,那就是如果屬下吃完這塊橙子後就晉級的話,屬下會………不!」
忽然間,瞎子身上釋放出了一道灰色的光芒,四周,也忽然起風了,一股精神力形成的氣旋,開始在四周形成。
話還沒說完,
這,
就晉級了。
瞎子伸手,拍在自己額頭,發出了一聲嘆息: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