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
生,
不如死。
鄭凡閉上了眼,他先前那句:請王爺赴死。
說白了,是心血來潮,在那之前,他並未對此做過什么長久的設計。
因為他從未認為過靖南王會是一個能夠讓自己去隨意擺布的人。
可問題是,
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一個可以逼田無鏡就范的好機會。
「我希望你可以歸隱山林,可以和天天一起生活,我希望你可以,活得不要那么累。」鄭凡說道,「我知道,你也知道,很多人都知道,您現在走的,是不歸路。」
「鄭凡,你知道什么叫不歸路么?」
鄭凡沉默了。
「不歸路並非指的是背後和兩側,沒有其他路了,而是,除了繼續往前走外,走其他的路,都是一種更大的折磨。」
田無鏡再度往前走了幾步,走到鄭凡面前,抬起手,放在鄭凡的肩膀上。
他的身子,在微微顫抖,不是害怕,而是透支過於嚴重。
先前被自己一拳打飛只是其一,事實上,看看現在郢都大火漫天的慘狀,田無鏡是活著出來了,但其付出的代價,絕對不僅僅是「身受重傷」那么簡單。
鄭凡壓抑著自己的呼吸,眼底,開始泛紅。
那是一種郁結,一種深度的郁結而引發的憤怒。
「長大了。」
田無鏡點點頭,
繼續道:
「我很早就與你說過,這世上,不缺蠅營狗苟之輩,缺的,是能夠站得住立得起的人。
你以前,就太過喜歡算小賬,小賬不是不能算,但大賬要是算不起來,小賬算得再多,也沒什么用。
本王的宿命,就由它去,可好?
這條命,
這輩子,
怎么掰扯都掰扯不清楚了,也洗不干凈了;
就這般吧,
也就這樣吧,
這是本王咎由自取的結果,怨不得別人。
再說了,
本王也不是今日就一定要死,火鳳,沒能殺死本王,這是本王早先就想到的。」
說到這里,
靖南王頓了頓,
道:
「二品的界限,不是自己進去,而是將其引出來,就像是這大火,拿根柴棒引燃就是了,想要火種,何須自己走進這火海。」
「………」劍聖。
這話,顯然不是對鄭凡說的。
鄭伯爺才到哪兒,現在壓根沒必要考慮二品的事情。
「你……」
劍聖無奈地笑了笑,
又點點頭,
往後退了一步,
道:
「對不住雪海關的娃兒們了,鄭凡,這事兒,我不摻和了。」
不管有意無意,
不管是否自己願意,
人就直接這般說了出來,
自己就這般聽了進去。
對於真正的三品巔峰而言,這句話,可謂價值千金!
因為這個,沒辦法試驗,上次劍聖雪海關前開二品,近乎暴斃。
而田無鏡,
從火海中走出,這證明他試驗過了,甚至早就試驗過了。
而且,
別人的話或許不得全信,
但田無鏡,
劍聖清楚,
堂堂靖南王不會對自己耍這些心機。
怎么辦?
涼拌。
一字之師;
何況這種巔峰境界的點撥,這情,不管如何,你都得認。
劍聖宣布不摻和,意味著鄭伯爺的盤算完全流產,因為沒有劍聖看著靖南王,誰能看得住他?
靖南王不是苟莫離,
苟莫離個人戰力是個戰五渣,
但靖南王一旦恢復過來,比沙拓闕石當初還要恐怖得多。
自己是想救他,不是想殺他;
自己是想幫他,不是想害他;
真把他用鐵鏈穿透身軀,每天喂毒葯防止其修為恢復,
這算哪門子的事兒?
自己和田無鏡是有深仇大恨么?
田無鏡看著鄭凡,從剛剛開始,臉上的笑容就沒下去過,
伸手,
在鄭凡肩膀上拍了拍,
道:
「我想你軍寨里的那種,帶餡兒的饅頭了,很香。」
鄭凡深吸一口氣,斜抬著頭。
「反不反燕,隨你,本王喜歡的,只是這面黑龍旗;
但你剛剛的氣勢,不錯,活得自在,活得通透,活得無拘無束,這才是你該有的樣子。
這樣吧,
下次如果有機會,
本王會喊你一起來商議一下,
商議一個最適合本王的死法,
死得,
讓你滿意,
如何?」
後方的四娘聽到這話,心里,不由得有些泛酸。
她是早就看透世俗風月的女人,
但唯獨,
在此時,
她卻有些驚訝於面前這倆男人之間的關系。
不是那種男男,
而是精神上的高度契合,
他懂他的苦,他樂意成全他的瀟灑。
亦師亦友亦同道;
就在這時,
四娘回過頭,
後方,有人來了,而且是一群人。
劍聖也嘆了口氣,因為他清楚,沒得選了。
郢都的火海,很大,找人,很困難。
但一隊靖南軍士卒還是直奔向了這里,領頭的,居然是靖南王的貔貅,這只貔貅被燒得通體發黑,可謂是慘到了極點,但這貨到底是皮厚,明明都快再撒點孜然可以直接上桌了,卻依舊挺著一股氣勢。
在發現田無鏡後,貔貅馬上奔赴田無鏡面前。
而四周其余軍士則馬上聚攏過來。
「參見王爺!」
「王爺您沒事啊!」
「王爺威武!」
沒人會拿刀對著平野伯,因為不會有人相信,平野伯會對靖南王不利。
當這些軍士趕到時,鄭凡清楚,自己已經沒有機會了。
靖南王的強大,不僅僅是其恐怖的個人實力,還有其身後的那支忠誠於他的強軍。
如果他只是一介武夫,其實,他也沒那么可怕。
鄭凡抬起頭,目光里的血色緩緩褪去。
他不擔心田無鏡會秋後算賬,
也不擔心田無鏡會治自己的罪,
更不擔心田無鏡以後會疏遠自己,改變以往對自己的扶持和看重。
如果田無鏡要這么做,
在先前,
他就會直接說出來,表明態度。
鄭伯爺常常為了「生活」去演戲,
早些時候,需要以「影帝」的身份去面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一路走來,開始越來越少。
哪怕是在京中面對那些皇子時,沒興致時,也懶得去招呼。
人努力的目的就在於,你能更加從容地面對這個世界的事和人。
老田卻不屑於去演戲,
他一直活得很真實。
自滅滿門後,他從未解釋過一句;
杜鵑死後,兩個宣旨太監撞死侯府門口,他也沒多說一言。
就如先前,
鄭凡讓他選擇時,
他也直接選擇了拒絕這種安排。
今日之後,
郢都的火,還會再燒好多天;
若是大燕沒能一統天下,日後史家的論調就是燕蠻子一炬之下,大楚文化瑰寶被破壞殆盡;
而若是大燕能一統天下,且不要二世而亡,稍微長久一些,這場大火,只會是無關緊要的一個插曲。
而二人的關系,
則會重新恢復到原本的位置。
可能,
小六子也會很羨慕這種「默契」和「關系」,
因為小六子清楚,
他如果造自己老爹的反失敗了,
他爹,
也就是燕皇,
絕對不會說什么一切如故,你,依舊是我的好兒子。
嗯,
大概率會極為憤怒地來一句:
造反都不會造,你還配當朕的兒子?
然後,
小六子會步上自己三哥的後塵。
同理,
四娘只是默默地在心里嘆息,卻絲毫不顯緊張。
劍聖則舔了舔嘴唇,也沒認為接下來,會有什么「風起雲涌」。
事實,
也的確如此,
甚至,
田無鏡還主動開口道:
「以為本王在故意耽擱時間?」
耽擱時間,
等自己的貔貅尋著自己的氣息,帶著士卒們過來?
而一旦靖南軍士卒過來,
鄭凡想造反,也造不起來了。
平野伯在這場戰爭中發揮了極大的作用,但他本部兵馬,還是不夠多。
說到底,
想造反,
也不難,
要么等回去後,
要么先前將田無鏡帶走,再假借靖南王隕落的名義趕緊收攏一波兵權,和自己大舅哥私下聯系一下,果斷去送。
但現在,再考慮那個沒什么意義了。
想,都沒必要去想。
現在,行駕落於六工山的攝政王並不清楚,在剛才的短短片刻間,他曾差點擁有一絲現在就翻盤的可能。
鄭凡沒說話。
田無鏡伸手,輕輕拍了拍貔貅的腦袋,貔貅脖子上的那一圈毛早就燒得黑卷。
它張開嘴,
吐出了一把烏黑的斷刀。
斷刀並非指的是殘破的刀,而是一種刀的款式。
至於在鍛造時,是否是故意的,那就不好說了,但其實並不影響它的使用。
影子一脈傳承的神兵利器,怎么可能是凡品或者殘次品?
田無鏡伸手指了指掉落在地上的斷刀:
「這是烏崖,我先前怕自己可能出不來,擔心它會失落在大火里,就讓它先帶出來了。」
鄭伯爺彎腰,將烏崖撿起。
撿起的剎那,就清楚,這把是真的神兵,比自己的蠻刀,好了不止一個層次。
但因為先前的事,
心里倒是沒太多的喜悅和激動。
「仗,還沒打完。」靖南王開口道。
鄭凡看向田無鏡。
「本王傷勢很重,你來了,也正好,這支兵馬,你先領著吧。你先前說得對,這場仗,得收尾了,打到這里,差不多了。」
鄭凡沒跪,沒去像以前那般誠惶誠恐略帶些許激動地喊「末將遵命」!
只是很平靜地點點頭。
靖南王看著鄭凡,
道:
「你說說,該怎么收尾。」
鄭凡嘆了口氣,
笑了笑,
提著烏崖指了指四周的火海,
道:
「我那大舅哥,早放棄他的都城了,他其實也不想打了。」
靖南王微微頷首:「是。」
「既然雙方都不想打了,那就找個台階下一下。」
「繼續說。」
「他的行駕不在這里,應該帶著他看得上的文武大臣已經提前離開了,但不會距離太遠。
我會領著這支靖南鐵騎,
追上他的行駕,
他搬去哪里,
我就打到哪里,
攆著他跑,追著他打,
打著打著,
台階也就有了,
就可以議和了。」
田無鏡看向貔貅,
已經很是疲憊的貔貅只得低下頭,從自己口中再次吐出靖南王令牌。
靖南軍中,不認陛下的虎符,只認靖南王令。
靖南王指了指地上的令牌,
道:
「拿去。」
這標志著,自己這次帶來的近八萬靖南軍鐵騎,將由鄭凡統帥著進行接下來的戰事。
鄭伯爺將烏崖扛在肩膀上,
轉身,
擺擺手,
道:
「用不著那玩意兒。」
「狂妄了。」
「你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