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房內,一時寂靜無聲。
鄭凡在盡量讓自己做到自然一些,但隨即又露出了苦笑之色。
他輕敵了。
當然,整件事的進程,所謂的大勢,和他鄭守備是否輕敵,都沒半毛錢的關系。
只能說,能坐到龍椅上的,都沒什么省油的燈。
乾國三邊,可是有近七十萬大軍,而且是乾國如今最能打的部隊,原本,他們如果南下回援,以鎮北侯和靖南侯兩位侯爺率領二十萬鐵騎於平原上直接將這支大軍給吃掉,是完全有可能的。
這一仗只要打成了,那么乾國北方將失去絕大部分的反抗能力,但眼下,若是乾國三邊兵馬不回援,一直像是釘子一樣釘在那里甚至再派出一部分人馬偷偷北伐空虛的燕國。
那么無論鎮北軍和靖南軍在乾國境內的北方再橫行無忌,也依舊沒辦法將這塊肥肉徹底地吃到嘴里同時消化掉,反而會被像是魚刺一樣卡在那兒。
同時,
蠻族王庭會借著這個機會企圖掙脫鎮北侯府對他們的掌控,因為他們等待這個機會,已經百年了。
而晉國,本著唇亡齒寒的原因,很大概率會派出大軍攻打燕國,且這已經近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否則燕京的禁軍和靖南軍的後營不可能早早地就派遣到了帝國的最東邊防線。
而大燕最強大的一支野戰兵團,卻又陷在了乾國的北方,進,無法再進,退,不光是要放棄已經近乎咬在嘴里的肥肉同時還得面對乾國的反撲。
一時間,鄭凡心里有些發寒。
原本大好局面的大燕,竟然一下子淪落到了向三方開戰的境地。
乾皇見鄭凡不說話了,開口道:
「說實在的,朕還得謝謝他姬潤豪,三邊和禁軍的空餉,這一大筆空吃掉的軍費,擱在以前,沒人敢去碰,就連朕,也不敢去碰。
但現在,正好借著你們燕人的刀,幫朕,幫大乾,將這個膿包給挑破了。
你說,朕該如何謝謝你們家的那位陛下?」
「但大乾的北方,也已經被打爛了大半。」
「不打緊,不打緊。」乾皇無所謂的搖搖頭,道:「我大乾之富庶,在乾江以南,在江南,江南稅賦,占我大乾國庫每年收入之八成。
三邊早已經荒廢太久太久了,滁郡、北河郡,更是窮郡,可能在你們燕人眼里倒算是富庶,但在我們乾人眼里,則算是窮地方了。
唯一受點兒影響的,也就西山郡罷了,但就算是將西山郡給打爛了,對於朕而言,也是一筆合算的買賣。
不怕你笑話,我大乾本就三冗嚴重,別看表面光鮮,但國庫里已經快到寅吃卯糧的地步了。
三冗,一為冗兵,朕將一波又一波的廂軍送上去,讓你們打散掉,三邊和禁軍將領以及他們背後站著的權貴,也不敢再對空餉的事有所隱瞞,朕正好可以借著大勢以名正言順的理由將手伸入這兩軍之中。
冗官,北方瀆職、被殺、投降的官員何其多也,也正好清理了一波。
這第三冗,則為僧道,你們燕人是不信佛也不信道的,一路上毀掉的寺廟和道觀無數,也是幫了朕的大忙。
更有甚者,一些寺廟道觀為了自保,還主動將存糧交於你們燕人,這又是給朕送了一個大好的借口,朕早就看這幫不事生產勞作卻不用繳納賦稅的方外之人不舒服很久了!」
說到興頭上,
乾皇站起身,
甚至還轉了個圈,
拋開他的年紀,真的算是很飄逸瀟灑了。
可能,很符合這個時代的審美,但鄭凡真的欣賞不起來,或許是因為後世的行為藝術家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陛下。」鄭凡開口道。
乾皇停下了身形,道: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任何的設想,在最開始,都是很美好的。」
「朕明白,所以朕沒讓你去和百官們見面,朕現在很開心,但百官們估計惶惶不安的居多,就是朝堂上的諸位相公,太平盛世時他們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亂世之中,他們也就只能當個花花架子罷了。」
「陛下,外臣覺得,陛下您可能想得太美了。」
「你這是死鴨子嘴硬?」
「乾國不可能一下子變出大軍!」
「給朕三年,朕能重新練出一支真正的八十萬禁軍!」
乾皇彎下腰,看著坐在毯子上的鄭凡,道:
「其實,朕這個皇帝當得,也很普通,但真的沒辦法。
一如兩個孩子,一個是放牛的,一個是砍柴的,倆人一起在大樹下坐了一個下午,什么都沒做。
但放牛的孩子,他的牛,已經吃飽了草,而砍柴的孩子,一根柴都沒砍呢。
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么?」
鄭凡心里忽然產生了一股怒氣,一股煩躁;
講真,鄭守備一直沒有將自己真正意義上當作一個燕人,但作為自己來這個世界的「出生」地,外加一路奮斗起來的國度,感性上的偏向自然是不可免的。
乾皇繼續道:
「一個窮,一個富,大家,底子不一樣。」
乾皇一甩長袖,
「大乾,本錢更足,他姬潤豪,馬踏門閥,賭上了一切才能發動這場戰爭,朕不喜歡耍錢,平時也基本不玩什么牌戲,但朕明白一個道理,當你越想贏時,往往你輸的可能就越大。
朕家底子厚,可以輸一把,兩把,三把,可以輸很多把,但他姬潤豪,輸不起,一把都輸不起!」
鄭凡發現,此時的自己在氣勢上和畫風上,已經被乾皇完全給壓制下去了。
不過,鄭凡還是站起身,對乾皇深深一揖,沉聲道:
「陛下,若是乾國這塊肉,我們吃不下去,那我大燕也不會讓它再完好地放在那里等著你乾國重新將這塊肉撿起來。」
「何意?」乾皇目光之中有些許厲色閃爍。
但鄭凡卻絲毫不懼,直接道:
「陛下應該清楚,南下以來,我燕軍一直很克制。」
李富勝可謂是憋壞了,但還是在忍耐著。
「那是因為我燕軍認為接下來這塊土地,將是燕國的土地,這塊土地上的百姓,將是我燕國的百姓。
若是真到了陛下您所說的那個局面,
我大燕二十多萬鐵騎將不再封刀,
自京畿之地起,一路屠掠回歸,陛下,您大可讓三邊大軍繼續堅守不出,我大燕的屠刀,將一路血淋淋的回去!
說是讓乾國北方雞犬不留,那不可能;
但十室九空,倒是不難!
就算乾國有江南之富,面對一個徹底瘡痍的北方,也不好受吧?」
乾皇的聲音深沉了下來,
道:
「朕,可以接受。」
帝王心性,可以張口這些都是朕的子民,但下一刻,卻又能為自己的子民飄揚起黃紙。
「那楚國呢?面對一個已經元氣大傷的乾國,楚國會繼續無動於衷么?」
「可以,有點使節的意思了,但你知道你有個什么問題么?」
「外臣不知。」
「太想當然了。」
乾皇走到桌案前,拿起一串葡萄,送入嘴里,一邊咀嚼著一邊開口道:
「楚王已經老了,已經卧床一年了,楚國四位王子各自都有封地,都有兵馬在手,你認為,現在的楚國還有可能出兵對外么?」
鄭凡沉默。
「當然,若你燕人真的一番殺戮而歸,徹底將我大乾北方幾個郡都廢掉,朕確實會很心疼,不過,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兒,有時候,怎么著才能讓上至朝廷百官下至黎民都去恨一個東西,真的很難很難。
現在好了,你燕人盡管去做,朕可以在後頭從容地收整人心,再將北伐的口號喊出來。
或許於國有虧,但於龍椅有益。」
鄭凡往後退了兩步,躬身道:
「外臣受教。」
「也是奇了怪了,許是因為朕難得碰上一個這般脾氣相投的人,在朕面前也能放得開敢說話不拘束,所以今兒的話,難免也就多了一些。
鄭愛卿,這么著吧,你大可留在我乾國,朕許你一個前程!」
鄭凡當即跪在了地上,
乾皇臉上展開了笑顏,
道:
「鄭愛卿這是答應了?」
鄭凡搖搖頭,
道:
「外臣有些頭暈。」
「為何?」
「外臣差點以為,此時是乾國大軍兵臨燕京城下而非我燕國大軍兵臨上京城下。」
說完,鄭凡又站起了身,絲毫沒有先前涮了一把乾皇的惶恐。
「朕先前與你說的這些,可有何錯?明日,你燕軍大可攻城看看,看看這座上京城,可是你等可以咬下來的!
再等著,瞧瞧看,當蠻人和晉國軍隊殺入你燕國腹地之時,你燕國,又以什么去應對!
天命,不在燕!」
鄭凡嘆了口氣,對乾皇道:
「陛下,外臣想問您一個問題。」
「但問無妨。」
「陛下,您打過仗么?」
「什么?」
「您親自提過刀,去前線帶頭沖鋒過么?」
「未曾。」
「哦,怪不得,陛下,臣雖為外臣,但看在陛下賞賜這般吃食的份兒上,外臣想進諫。」
「說。」
「陛下,仗,是一刀一刀拼殺出來的,而非坐在這暖室之中,靠在這軟毯之上侃侃而談出來的。
陛下無論說再多,都改變不了眼下我大燕軍隊已然出現在您上京城外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