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子詹這陣子體會到了一種別樣的感覺;
以前,他總覺得自己是泛舟人,舟行湖上;
現在,他忽然發現,原來真的是水可載舟。
「姚師這陣子真的像是煥發了第二春一般。」鄭凡端著茶杯笑道。
外頭,書聲琅琅,一大群孩子們正在上課,講真,算上新晉之地,整個大燕,鄭凡可以說是辦公立教育的第一人。
以前世家門閥的教育體系,可不是人人都有書可以念的。
姚子詹點點頭,咂咂嘴,道:
「別有一番風味,別有一番風味啊。」
「姚師喜歡就好。」
「鄭老弟何故來找老夫啊?」
「瞧您這話說的,姚師您在我這里教學上課,我作為地主,總得隔三差五地來問候問候才是。」
「說吧,咱們倆,就不用打啞謎了。」
「我燕國將於下月初三冊封太子。」
姚子詹聞言,掐指算了算,道:
「按照消息傳遞到鄭老弟這邊的時間來看,這次冊封,司徒家的使節應該是來不及去的,我乾國使節也來不及,靖南侯在歷天城,距離馬蹄山脈不遠,回去倒是時間夠了,但鎮北侯應該不會去,所以靖南侯大概也不會回去。」
「是,鎮北侯回師北封郡也沒多久。」
「對,雖說你燕國二皇子乃是田無鏡的親外甥,但若是鎮北侯不來,靖南侯也是不方便回去參加冊封大典的。」
這是出於一種政治考量,儲君是國之根本,是政治集團利益和方針的延續,而眼下,一南一北兩位侯爺很明顯的是兩極。
冊封大典,如果鎮北侯不在,那么靖南侯肯定也不能在,否則另一方將會被視為打壓對象。
「雖說這冊封大典稍顯倉促了一些,但你燕國二皇子入東宮應該早就有先兆了才是,不是太子卻勝似太子也好幾年了,鄭老弟你為何特意拿這件事來問老夫?」
「嘮嘮嗑。」
「是么?燕皇六位成年皇子,大皇子姬無疆在北封郡,二皇子繼任太子,三皇子是被鄭老弟你廢掉了,四皇子有鄧家軍旅背景,五皇子平平無奇,六皇子最不為燕皇所喜。
老夫斗膽問問鄭老弟,難不成你在這奪嫡之中,也有站位?」
「不瞞姚師,還真有。」
「哦?可否告知?」
「大皇子,姬無疆是我恩主。」
「這………老夫當初讀鄭老弟的《鄭子兵法》時,還特意打聽過鄭老弟的生平,發現鄭老弟曾救過六皇子?」
「嗯,六皇子幫我引薦給了大皇子。」
「當真?」
「千真萬確。」
姚子詹發笑道:
「難得鄭老弟這般坦誠,讓老夫都有些意外。」
「我這人,喜歡算賬,一手進錢一手花,賬上明明白白我心里才踏實;但有些賬,是真不好算,那就是人情賬。」
「老夫懂了,老夫倒是想給鄭老弟添上一筆人情賬,但說句實話,這終究是你們燕國的家務事,老夫縱然有些耳目消息,那也無非是銀甲衛傳遞回來的我大乾朝野都知道的一些事兒罷了。
倒是有一個,被鄭老弟你親手廢掉的三皇子,確實是頗為有向文教之心。」
「這就沒了?」
你特么現在告訴我三皇子被你們文化滲透過成了精乾,有毛用?
「那老夫給你再編點兒?」
鄭凡搖搖頭,道:
「我是想聽姚師幫我分析分析。」
「嗯?鄭老弟,恕我直言,二皇子入主東宮,成為日後大燕之主,您是靖南侯的人,而靖南侯又是二皇子的親舅舅,你什么都不用做,日後的飛黃騰達,其實就在你面前擺著了。」
「姚師這就不真誠了。」
姚子詹愣了一下,隨即低頭,喝了一口茶,
道:
「田無鏡,斷無善終。」
鄭凡沉默了,指尖在茶幾上輕輕敲擊著。
「田無鏡除非當皇帝,否則,絕無善終,但他偏偏最不可能造反,所以………」
「以後的事兒,誰知道呢?」
「呵呵,老弟,你可知當初的晉皇和我家官家,他們心里都曾感慨過同一件事,可知是什么?」
鄭凡沒說話,
姚子詹則自問自答道:
「為何朕身邊沒有一個田無鏡。」
「巧了,我也常做夢為何我身邊沒有十萬鐵騎。」
「鄭老弟,還記得老夫先前在天斷山脈里曾問過你,燕皇身體是否有恙?」
「記得。」
「其實,鄭老弟你想錯了,可能在你看來,若是燕皇身體出岔子了,才是對我大乾有利的,但實際上,我大乾怕的,就是燕皇身體出問題了!」
身為敵國臣子,居然害怕對方的君王身體出問題,一般而言,這得是那位君王是個昏君才行。
但恰恰相反的是,燕皇橫看豎看倒過來看,都和昏君沾不上邊。
你說他窮兵黷武,倒是有一些,但人家已經打下半個晉國來了,這就跟隋煬帝與漢武帝、永樂皇帝的對比一樣,都有點窮兵黷武,但唯獨前者輸了,名聲就爛了。
「你燕國二皇子,是個守成之君,不是開拓之雄主。」
「銀甲衛連這個都知道?」
「二皇子讀了什么書,寫了什么文章,做了什么事,只要能探查到的,都會被收集送回上京,銀甲衛有專人為官家分析歸總,老夫,也在其中。」
「我說你們乾國人要是能把運營探子的心力放在整頓軍備上,上次也不至於被打得那么慘。」
姚子詹沒在意鄭凡的挖苦,而是繼續道:
「燕皇是想將三代人的事,他一代人就給做完了。」
說著,姚子詹伸出手指,開始慢慢算:
「按理說,裁減門閥,中樞集權,一代皇帝的事兒;
下一代皇帝,可以厲兵秣馬,對外開戰;
再下一代皇帝,繼往開來,東方稱霸。
姬潤豪,是想自己一口氣,全都做完,給後輩子孫,不說留一個一統的東方一個新的大夏,至少,也得徹底打趴下兩國,讓燕國成為貨真價實地東方第一大國。
原本,應該至少還有五年以上的修生養息,甚至,十年也不為過。
燕國可以完全消化掉新晉之地,要知道當初三晉騎士,其實真的不弱,若是燕國能夠在晉地也拉扯出一支野戰大軍,日後出征,三路鐵騎齊出,誰與爭鋒?
當然,我大乾,也能喘口氣,借著江南的財賦,整頓好兵馬,經營好防線,楚國的內亂,也該結束了,到時候乾楚聯盟,對抗燕國,勝負真的難測。」
「所以?」
「所以,若是燕皇身體真的出了問題,那么可能在一年之內,新一輪的戰事就將開啟,他要在自己還康健時,看到他燕國的鐵騎,真正地踏破我大乾的上京,至少,要將我乾國打得和晉國一樣,只剩下半壁。
這是天子的執念,這是帝王的心魔。
老夫不通兵事,但老夫善於揣摩人心。」
鄭凡打了個呵欠,
道:
「姚師,你偏題了。」
「老夫已經回答了。」
「嘖,在哪里?」
「倘若燕皇身體康健,沒出什么問題,那守成之君,足矣,太子日後繼承大統,應是板上釘釘的事;
倘若燕皇身體出了岔子,強行再度起兵……」
說到這里,姚子詹閉上了眼。
「您這會兒還賣關子?」
「老夫不是賣關子,而是………呵呵,若是燕皇強行再度起兵,像上次那般順利最後直接打崩我大乾的話,那還好說,說明我大乾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你燕人,當真是天命所歸。
若是我乾國撐下來了………」
說到這里,
姚子詹緩緩地睜開眼,他的眼睛,有些泛紅,同時開始喘著粗氣,
緩緩道:
「那么燕皇將會換上一個最像他的皇子,來接著這個爛攤子,將國運賭下去,繼續打下去,直到一方徹底崩盤;
因為國運之戰,沒有退路可言。」
「最像他的皇子?」鄭凡伸手摩挲著下巴,心里百轉千回。
姚子詹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道:
「恕老夫直言,六個成年皇子之中,按照可得的消息匯總,經老夫的分析,最像燕皇的,應該是………」
姚子詹對著鄭凡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鄭凡悄無聲息在抬手時將自己的小拇指收了回去,也只剩下一個大拇指;
兩個大拇指虛應了一下,
姚子詹站起身,
伸手拍了拍鄭凡的肩膀,語重心長道:
「所以,鄭老弟,你和大皇子的那段關系,千萬不能斷,得多走動走動。」
鄭凡面露明悟之色,
起身,
對姚子詹拱手道:
「多謝姚師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