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嗚嗚嗚嗚嗚!!!!!!!」
悠長的號角聲響起,於這蒼茫雪原天地間回盪。
雪海關以北,
一面,
是一眾野人各部族頭人,
一面,
則是騎在馬背上的鄭將軍。
在雙方身後,都有一千余騎兵列陣。
只不過,雙方之間並沒有劍拔弩張的架勢。
仿佛,前不久在雪海關南城下殺得屍橫遍野的,不是他們;
當然,
也確實不是他們。
「嗚嗚嗚嗚嗚!!!!!!!!!」
第二輪號角聲傳來,
一群身著特色獸皮身上還特意擦了顏料戴著羽毛的野人從軍陣中走出來,開始載歌載舞。
這是野人的一種儀式,一般會出現在大型活動的篝火旁。
他們跳了一段之後,又開始唱起了歌。
鄭將軍還得裝作很動聽很不錯我很欣賞的表情,時不時地還得微微頷首,再露出點兒微笑。
這是出於一種尊重。
當然,
尊重有時候還有一個鄰居,它叫敷衍。
說實話,對這些原汁原味兒的表演,鄭將軍還真是有些欣賞不來。
上輩子自己也曾到處采風過,去了不少景區,也欣賞過不少地方特色民俗表演;
這些表演的左邊,一般會掛個「瀕危」;右邊,則會掛個「拯救」。
其實,撇開自我陶醉和催眠純粹認真地用你自己的大眾審美去欣賞的話,
你會發現,
哦,
怪不得它們會瀕危。
一如眼前的此情此景。
這真不是什么對這個時代的歧視,
鄭將軍相信,
如果自己現在身處乾國江南,看著花魁舞女們在面前翩翩起舞,自己肯定會欣賞得很投入。
花錢的不舒服,沒那味兒,腦子里搜刮搜刮抄兩首詩詞什么,讓花魁自薦枕席,那才叫真情趣。
相較而言,
看著這一群光著膀子在雪地里載歌載舞的野人糙漢子們蹦躂來蹦躂去,當真是有些辣眼睛。
大皇子坐在中間,在大皇子身邊,還有七個野人女子。
這些,都是曾侍寢過大皇子的,說不定,就有懷了身孕的,這些女人,自然得陪著大皇子回來。
天家極為注重血脈延續,其實,不僅僅是天家,就算是尋常富貴人家,但凡覺得自己財富地位高出普通人了,也會潛移默化地自我感覺良好於自身的「血統」。
同時,
在野人部族頭人們看來,
這,
其實就是雪原野人和大燕友好情誼的象征!
而這象征的載體,就是大皇子!
野人頭人們並不覺得這有什么「喪權辱國」的,因為他們本身就沒有「國」的概念,雖然以前的晉人、燕人、楚人等,都將他們統稱為「野人」,但實際上,他們只是一群狼,聖族和星辰,只是一個極為籠統的概念,本質上,依舊是一盤散沙的狀態。
也就是說,他們沒有什么「集體榮譽感」。
但可以看出來,大皇子的臉色,有些陰沉,身為曾經東征大軍的主帥,又作為姬家當代長子,此時此刻,坐在那個位置上,身邊還坐著七個野人女子,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祭祀器物;
這時候,他臉色能好看,那才叫真的見了鬼。
但不管怎樣,任何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得有始有終。
尤其是在薛三告訴了大皇子,靖南侯暫時不打算北伐雪原後,大皇子就沒了選擇的余地。
哪怕是為了雪海關和雪原之間那短暫的和平時間,哪怕他知道,前方那個姓鄭的家伙,肯定不會管什么星辰定下的盟約,只要他收拾好雪海關,處理好手頭要緊的事,騰出手來後,就必然會攻打雪原;
他姬無疆,都必須來充當這一場沒有絲毫意義的「締盟」儀式的陪襯。
野人那邊的祭祀活動終於結束了;
鄭將軍也不吝嗇,派出樊力,領著幾十個突擊培訓了一晚上的士卒,走到中央,伴隨著一聲鑼鼓敲響,
幾十個漢子在樊力的帶領下,
從兜里掏出了兩條彩帶,開始扭起了大秧歌。
野人,對晉地的民俗,是有些熟悉的,因為雙方除了這兩年打仗以外,以前很多時候,其實都不缺乏交流。
但對於燕人的「特色民俗」,還是表示出了極大的震驚。
樊力扭動得很開心,也很標准,其身後的幾十個漢子也跟著一起扭得很帶勁!
「古拉,這,這是燕人的………」一名頭人問身邊另一個部族的首領。
「這應該是燕人的,祭神儀式。」
「哦,原來如此,看起來,真是神秘。」
「是啊。」
周圍一眾其他野人頭人聞言,也都目露恍然之色地點點頭。
只有大皇子,
看到這一幕後,
嘴角開始抑制不住地在抽搐。
其實,倒不是鄭將軍刻意地去敷衍,而是因為盛樂軍中,晉人占多數,隨後是蠻人,再之後,才是燕人。
但問遍了那些少數的燕人,發現也沒人懂得燕人祭祀時的流程,外加瞎子又不在這里。
鄭將軍也懶得瞎折騰了,就果斷派出了樊力。
純當是,
燕野特色文化聯誼交流晚會了。
等到大秧歌扭完,雙方的儀式前奏就算是結束了。
接下來,
鄭將軍主動策馬向前,
那些頭人們則是下馬步行向前。
大皇子站起身,對著鄭凡單膝跪下,行軍禮。
他是皇子不假,但已經被靖南侯貶為軍中校尉了,自然得按照軍中規矩行禮。
這其實也算是大皇子的個人魅力之一,他很注重規矩。
這一幕,直接使得那幫野人頭人們大吃一驚,連皇子都需要向眼前這位年輕將軍下跪,看來,這位年輕將軍的勢力,當真是恐怖啊。
也因此,這些野人頭人們也很快對著騎在馬上的鄭將軍跪伏了下來。
鄭將軍現在還只是盛樂將軍,總兵職位也沒下來,也不懂自己會不會封什么爵位,但這並不妨礙自己此時接受一群「王侯將相」的跪拜。
這些頭人們也不傻,先前大皇子的冊封,自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再拿出來對燕人擺譜兒。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道理,他們也懂。
野人王所率領的十多萬野人大軍葬送在了晉地,此時的雪原,正處於絕對空虛和無比動盪的環境之下,他們這些頭人所想要的,是馬上和燕人休兵,然後再去安撫雪原。
這其中,自然免不了去吞噬發展一波。
可以說,整個雪原,其實就是一個養蠱場,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才是常態,那些先前跟隨野人王響應號召派出部族勇士的部族,此時正是虛弱之際,不趁火打劫一番還真對不起自己不是?
反觀鄭將軍這邊,盛樂的軍民還沒過來,也根本無力去發兵,也是需要時間來安頓。
總之,
山不轉水轉,
今兒個,
咱一起唱一出和諧大戲,
來日,
再用真刀真槍地繼續問候。
鄭將軍翻身下馬,來到一口大酒缸前。
伸手,從旁邊甲士手中接過一把匕首。
唉,
媽的。
「蹭!」
割破了掌心後,鄭將軍將自己的鮮血滴落其中。
隨即,
一個又一個野人頭人走過來,割開掌心,滴血進入酒水之中。
到最後,
自有人過來將酒水倒上。
鄭將軍接過了泛著腥紅色的酒碗,馬上就感覺一陣惡心。
平時見阿銘每天拿著酒嚢喝著這玩意兒倒覺得沒什么,現在輪到自己喝了,心里是一百萬個不願意。
天知道眼前這群野人老哥身上會不會有什么疾病。
不過,
鄭將軍還是馬上帶頭端起酒碗,過了頭頂。
一眾野人頭人們也立刻照做。
「為我大燕和雪原的和平,為了雙方和睦相處,干了!」
話畢,
鄭將軍將酒碗對著自己的嘴,連續咽了幾口唾沫讓自己喉嚨動了幾下,隨即瀟灑地讓酒水順著自己的下顎滴淌下去,裝出一副喝得很豪邁的樣子。
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酒碗摔在了地上,
大喊道:
「痛快!」
一眾野人頭領也有樣學樣,將酒碗砸碎。
禮畢。
野人頭人們很快回去了,鄭將軍也接回了大皇子回歸雪海關。
這一場儀式,算是「賓主盡歡」。
等入了城,鄭將軍領著大皇子進了自己的別院。
「大殿下辛苦了。」鄭將軍一邊接過薛三遞過來的熱毛巾擦脖子一邊說道。
「鄭將軍這是在挖苦我么?」
「豈敢豈敢。」
鄭凡將毛巾丟給了薛三,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又指了指對面的椅子,示意大皇子也坐下。
大皇子對鄭凡拱了拱手,坐了下來。
「這一戰,殿下您也是立了大功,咱們的緣分,也就快了。」
皇子畢竟是皇子,燕皇七個兒子,掐指頭算算,能用得上手的,其實也就那么幾個。
老三被自己廢了,估摸著現在還在湖心亭賞雪;
老七還小,老四老五不知道為什么,一直被壓著,還沒有被外放出來做事的機會,且隨著鄧家家主在望江戰死,老四等於被削掉了最大臂助。
至於老六,那是個「棒槌」。
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燕皇,也不會就這般放棄掉自己這個大兒子的。
「無疆只是在贖罪。」
「大殿下言重了。」
客氏走過來,奉上熱茶。
鄭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緩緩地放下,道:
「這個世上,能永遠一帆風順的人,不是沒有,但真的少之又少,堪比鳳毛麟角,我雖與殿下當初並無交往,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殿下的風骨和脾性,真的是讓我很佩服。
我大燕正處開拓之際,希望殿下不要頹廢下去,日後,你我終究有再度攜手對外攻伐的機會。」
這話的語氣,其實是完全將自己擺在和大皇子平等的階層上了,看似有些無禮,但畢竟都是軍旅中人,這般說話,反而更顯得真誠一些。
鄭將軍一向喜歡和老實人交朋友,這個大皇子,一定程度上,也具備某種老實人的屬性,至少,他是有底線的。
姬無疆笑了笑,道:
「倒是承蒙鄭將軍看得起無疆。」
「以往得罪,還望包涵。」
這是為自己上次大皇子任東征軍大帥時,自己派人去找大皇子討要錢糧的那件事做個了結。
「都過去了。」大皇子嘆了口氣,隨即又道:「倒是無疆得在這里先恭喜鄭將軍即將就任雪海關總兵了。」
並非是大皇子神機妙算,而是入城後,就發現有甲士在催使著那些野人戰俘進行城防修建工作。
和縣官一般不修縣衙一個道理,反正干個幾年都是要調任的,何必費這個功夫;
所以,如果說鄭將軍不是要長駐雪海關,這會兒也不會緊趕著來修葺城牆。
「是有這個可能吧。」鄭凡也沒否認。
「雪海關有鄭將軍駐守,無疆也放心了,這是無疆,肺腑之言。」
一場野人之亂,讓整個成國遭受了巨大的荼毒。
如今,三晉之地既然已經歸燕,那晉地百姓,也就是燕人百姓了,站在大皇子的立場上,自然希望有一個真正靠得住的將領來鎮守雪原。
數來數去,能值得信賴的,眼下,真的只有鄭凡。
同時,
大皇子也清楚,按照這里距離燕京的距離推算,任命的旨意肯定還沒下來,那誰能為這件事提前做擔保和拍板呢?
只有靖南侯。
靖南侯若是要保舉鄭凡擔任雪海關總兵,那朝廷那邊,包括自己父皇那邊,基本上不可能會反對。
說句誅心之言,
這會兒,
誰敢反對?
聽到這話,鄭凡忽然想到了劍聖前些天對自己說的話:
你這么缺德,雪海關交給你我就放心了。
二人之間,忽然沉默了下來。
大皇子率先打破了安靜,開口道:
「等無疆這次回燕京復命後,應該很快就會大婚了。」
能在別人面前說自己的婚事,其實也是一種人家拿你當朋友的認可。
只不過,大皇子大婚這件事,本就是一場政治聯姻。
東征軍第一次大敗,無論如何,他都得承擔責任,回去後,必然會被懲戒,削爵打壓做做樣子給外人看,這是必不可免的。
然後,就是發揮其余熱,以當代姬家長子的身份,迎娶蠻王之女。
這也意味著,大皇子徹底失去了繼承大寶的可能,比小六子更為徹底地在奪嫡之路上被開除出局。
因為,其他皇子的競爭,都是姬家家務事。
但若是娶了蠻族之女的皇子企圖染指大燕皇位,那么必然會受到整個大燕各個階層的群起而攻之。
數百年的血海深仇,
燕人怎么可能允許自己以後的國母,是個蠻族人?
同時,
也怎么可能允許下一代自家皇帝身上,會流淌著蠻族血統?
可以感受出來,大皇子此時的內心蕭索。
如果說,今天的他,只是短時間充當一下雪原和雪海關之間締盟的器物;
那么,等大婚後,他將被架成蠻族和燕人之間長時間的平衡桿。
這不是最慘的,
最慘的是,
說不得日後大燕和蠻族還要再起戰事,
到時候,
大皇子該如何自處?
就算他認為自己是燕人,依舊是姬家人,但朝廷,是不可能再讓其領軍去對付蠻族了。
甚至,大皇子日後連領兵的機會都不會多,掌握實權的機會,也不會多。
天知道他會不會來個里應外合,引蠻族兵入燕?
司徒毅和司徒炯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燕人,不會容許自己犯這個錯誤的可能的。
「等殿下大婚之期定下,我必然會派人送出賀禮。」
「多謝鄭將軍。」
「殿下客氣了。」
大皇子身子往椅子上靠了靠,整個人似乎也松弛了下來。
鄭凡也靠了靠,同樣松弛了下來。
二人一起用身體姿態表明,先前沉重的話題結束了,要進入新的篇章了。
「鄭將軍和我六弟,關系很好?」
「不瞞您,我一開始的家底,還是六殿下幫忙置辦的。」
沒有小六子當初拼命地在後方持續「奶」,
自己的翠柳堡不可能那么快建造好,也不可能養出上千精銳騎兵,也就不可能支撐得起初期時不斷地戰略冒險。
相較而言,後來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反而比不得一開始創業之初的難度大。
「六弟,是我等兄弟之中,最聰明的一個,當初,父皇其實最是鍾愛六弟的。」
這話題,已經牽扯到天家隱私了。
但鄭將軍只覺得興趣滿滿,有點刺激。
「只不過這些年來,父皇對六弟的打壓過重,但我認為,六弟還沒輸。」
尼瑪,
老子只是想聽點花邊新聞,你上來就給老子整這么勁爆的?
任何一個軍閥,在還沒有真正崛起和強大之前,都是很謹小慎微的。
燕皇在位,
自己上頭還有一個田無鏡,
在這個局面下,
鄭將軍並不認為自己有什么參與奪嫡之爭的資格。
奪嫡之爭,古往今來,就是這世界上最大的一場賭局,賭贏了,你就能一飛沖天,一句「從龍之功」,勝過一切所有;
但賭注,卻是你的全家性命。
都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問題是鄭將軍現在腳上的這雙靴子,還算挺好看的,也挺保暖,真犯不著把靴子脫了急不可耐地跑過去和小六子一起夕陽下進行奔跑。
大皇子在觀察著鄭凡的表情,見鄭凡不接話,自己笑了笑,道:
「是無疆唐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