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起大早喲!」
「嘿………喲!」
「婆娘給咱蒸倆饃喲!」
「嘿………喲!」
「饃饃不夠咱還有喲!」
「嘿………喲!」
「哥哥我是老黃牛喲!」
「嘿………喲!」
「白天夜里都得忙喲!」
「嘿嘿嘿喲!!!!!」
一群民夫,正在拆卸著作坊,有些器具,打造起來比較費力費時,所以最好還是搬著運走,等到了雪海關那里新安置下來了作坊,找到原材料後就能馬上開始新一輪的生產。
遷移,不是行軍,行軍時,自然得講究個速度和效率,但這種大遷移,你很難去追求個什么速度。
反正都是慢騰騰地上路,也快不了,那就把能用上的家伙事都給帶上。
瞎子和四娘坐在馬車里,外面,是拆卸工地。
「這才是勞動人民的聲音嘛,就是這號子也帶上點黃腔。」
瞎子自從用上二胡之後,其審美,就開始慢慢地脫離鋼琴演奏家的范兒,開始逐漸變得接地氣。
當然了,換個說法就是已經脫離了所謂的低級趣味,開始去傾聽廣大勞動人民的聲音。
「要不你去給他們編一個?」四娘笑道。
「這不成,這不成,這些東西,就跟相聲一樣,私底下聽得有趣好玩兒,但一旦放在春晚上,就不剩下多少意思了。」
「說正事吧。」
四娘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是得說正事,阿銘說了,雪海關那邊,最缺的,其實就是人,所以,咱們得想好怎么把人往那里去遷移。」
野人的劫掠,使得雪海關方圓近乎成了一個無人區,任何地區的發展,其實最離不開的,就是人。
「先說你的章程。」
瞎子點點頭,道:「打算先分為四步。」
緊接著,
瞎子從自己兜里取出一個橘子,剝開了一塊皮,放在了馬車上,道:
「第一步,是發動咱們基本盤,不得不說,主上當初要求咱們在盛樂城里又是辦學社又是開醫館的,我是清楚,那只不過是主上一時的婦人之仁,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但卻起到了一個奇效,我相信,盛樂城里,至少一半的百姓,是願意和咱們遷移去雪海關的。
但故土難離,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大部分老百姓還是不願意離開故鄉出去的,所以,這里就需要第二步,那就是輿論宣傳;
這些人,過慣了咱們給的好日子,咱們就宣傳,等鄭將軍調任離開這里後,新來上任的城守,是個青面獠牙的燕人將領,性格暴戾,貪淫無度,喜歡喝人奶,還喜歡吃孩子。
總之,怎么負面怎么來。
盛樂城里的所有店鋪、酒樓、茶館,都是咱們將軍府的,每個地方,咱們都安排人去放出這種消息。
一傳十十傳百,三人成虎,不是真的也就是真的了,這些小老百姓又沒資格去接觸真正的軍國大事,最容易被煽動,制造恐慌也容易得很。
這兩步下來,盛樂這里,大概九成的百姓會跟著咱們走了。
但這還遠遠不夠,雪海關那里比咱們盛樂城大得多得多,位置也比咱們這里要好很多,這可容納人口空間自然也是極為寬敞。
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咱盛樂軍民都遷移過去,對於那雪海關,也就相當於是在塞牙縫。
所以,這第三步,我打算放出消息,向盛樂周圍,能多遠就多遠,就說派招民夫,不是征發勞役,而是承諾,只需要幫我們搬運東西到達雪海關,就給他們按人頭算,一個人頭,三十兩白銀。
另外,再刻意開個口子,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一視同仁,只要是能來幫忙運東西過去的,都按照這個價來算。
這附近地界的人,肯定會帶著全家老小一起過來賺這個便宜。」
聽到這里,四娘忍不住問道:
「咱可沒這么多錢。」
不過,隨即四娘又想到了什么,她笑了,點了點頭。
瞎子也點點頭,繼續道:
「雪海關那兒近乎成了無人區了,什么最不值錢?就跟西部大開發一樣,地最不值錢。
等把這一大群人忽悠到了雪海關後,要銀子,可以,但銀子都折算成了田地,三十兩銀子,按照正常中等田計算,劃分給你,就給你種了。
不想要地還是要銀子?
那就得等著,等銀子運過來再給你結算,拖個一年半載的,誰能扛得住?
再說了,咱們手里是有兵馬的,還怕他們鬧騰不成?」
「他們想鬧騰也鬧騰不起來的,因為里面,會有不少人願意拿地的。」
「對嘛,要么,你就空手走一遭,從盛樂到雪海關,橫跨半個晉國,你就當出來旅游一遭,空手回去唄。
但又有幾個願意空手回去的,回去的路上,他們吃什么喝什么,一家老小地,又有幾個能熬著回到故鄉?」
這其實已經算是在「欺騙」了,但無論是瞎子還是四娘,都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對的。
歸根究底,魔王的心善,只是發於興趣。
七個魔王里,可都是雙手沾滿血腥的主兒,可真沒一個是聖人。
「那第四步呢?」
「第四步,那是可有可無的,主上的印章什么的,也都留在我這里,我就以主上的口吻,向朝廷寫折子,再給靖南侯寫折子。
既然讓咱們駐守雪海關,總不能一點支援都不給吧。
雖說燕國這幾年幾次大規模的征戰,導致有些民生疲敝,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多多少少,擠出一點兒移民過來屯墾雪海關也是可以的,
這燕國皇帝,是個雄才大略的主兒,他是清楚雪海關的重要性的,不可能一毛不拔。
況且,咱們主上就任雪海關總兵後,也就奇貨可居了,也能學學鎮北侯府,缺啥就伸手向朝廷要啊,咱也別客氣。
野人安分了,咱就去打打他,隔三差五地報個敵情,然後再隔六差十的報個大捷;
這養寇自重的把戲,說得像是咱自個兒不會玩兒似的。」
四娘點點頭,身子往後頭微微靠了靠,道:
「這次搬了家後,下次,就不搬家了吧?」
下次,應該至多是從雪海關出兵,並非是搬老窩了。
「這可不一定。」
瞎子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燕京,上京,這些地方,可不見得比雪海關差啊。」
……
一輛囚車,鎖著一個囚徒,正在行進著,在囚車前後,分別有五百靖南軍騎士看護。
囚車內,坐著阿萊。
他的頭發有些散亂,目光,也有一些渾濁。
他是被野人抓起來,送到燕人手上的。
他痛罵那些野人,罵他們忘恩負義,罵他們忘記了當初的誓言!
在面對燕人時,他閉著嘴,一句話都不說。
燕人送什么食物,他都只挑最精細地吃,且入夜之前,必然要熱水洗漱。
但即使如此,囚徒的生活,想要一個人紅光滿面,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燕人抓來了不少野人戰俘,里面,也不乏野人部族的貴族,讓他們來見阿萊。
有的戰俘,諂媚地對燕人說,對,就是他!
也有的,則是跪伏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
他們哭的,可能是自己這個「王」,如今的遭遇,也可能是他們自己現如今的境地。
阿萊基本沒做什么事,但其實,又像是做了很多事。
當他清楚,這次,自己是逃不掉之後,也就沒想著再逃了。
他已經認清楚了自己的命運;
他其實沒得選擇了;
作為阿萊的身份,他屁都不是;
但若是作為「王」,他至少能繼續發揮一些作用。
他不知道真正的王現在躲藏在哪里,又或者是,已經死在了亂軍之中?
王,
應該不會那般容易死吧?
只是,在阿萊看來,死,其實更像是一種解脫。
雪原霸主,在失去了麾下勇士,被顛覆了基業之後,灑脫地走向死亡,才是最為暢快的。
活著,
要么,
你得背負著十多萬信任你的野人勇士亡魂苛責,
就算是想要東山再起,
能起得來么?
阿萊原本以為那位靖南侯會來看自己一眼,他也一直在做著准備。
他自信可以騙過絕大部分人,但面對那位在兩軍對壘中手段神乎其神的燕人南侯,他其實沒有什么底氣的。
他等啊等,等啊等,
但一路過了望江,
再一路過了穎都,
他都沒有等到那位南侯來見自己,
或者,
是自己被捆縛押送到那位南侯的腳下。
一開始,阿萊還有些疑惑,但現在,阿萊明白了。
可能,人家根本就不在乎自己。
十多萬野人勇士,戰死了絕大多數,剩余的都被俘虜,野人精血,一朝喪盡。
沒了大軍支撐的野人王,那還是野人王么?
就是在雪原上,那些曾經願意追隨信任野人王的那些部族,在面對如此巨大損失之後,且不說他們還是否願意支持他東山再起,他們自己現在,可能都已經自身難保了吧。
阿萊是在雪原上長大的,自然明白雪原上的風氣是什么。
原本,王是可以改變這一切的,雪原,也能變成類似晉國和燕國那樣子的國家,但,王失敗了。
等待著雪原的,是又一個紛亂征伐不停消耗的黑暗歲月。
阿萊認為,可能那位燕人南侯,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但人家,說自己是真的,那就是真的了。
當燕人足夠強大時,當野人足夠弱小時,
真相,
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燕人所需要的,才是真相。
是吧,
是這樣吧。
押送隊伍,在信宿城過夜。
那里,有一座靖南軍的軍寨。
深夜時,似乎有一隊風塵仆仆的騎兵來到了信宿城。
這是一支傳旨隊伍,他們將信宿城作為驛站,需要休息和調換馬匹。
有些旨意的內容,是需要保密的;但有些,並不需要。
所以,在宣旨太監故意透露之下,很快,信宿城內外的靖南軍將士都開始自發地歡呼起來。
一聲聲「靖南王!」響徹這片夜空。
坐在囚車里的阿萊有些感傷地將自己的腦袋靠在了鐵柵欄上,
那位燕人南侯,封王了么。
是因為這次大勝的功績,才得以封王的么。
用十多萬野人的屍骨,堆砌了自己的王冠?
阿萊恨不起來,他其實已經有些麻木了。
同時,他也知道,和自己一樣麻木的,還有玉盤城里那幾萬楚人。
在經過玉盤城附近過江時,遠遠的,阿萊看見玉盤城外面被修築了一道新牆。
燕人打算將里面的楚人給困死在城內,讓他們……餓死。
或許,玉盤城內的楚人,他們所希望的,大概就是咬牙撐到開春,撐到望江解凍,等來他們的水師搭救。
但這一點,燕人會想不到么?
阿萊低下了頭,
他想抬起手,將頭發給拉開,但因為自己的手腕上被上了枷鎖,第一時間居然沒能提起來。
阿萊干脆跪伏在了地上,好讓自己的手可以幫忙抓到自己後腦的頭發,然後再在自己脖子上抓抓癢。
「嘿嘿,你瞅瞅,這家伙現在像不像是一條狗啊。」
旁邊,一名監視著這輛囚車的燕軍甲士笑道。
阿萊是聽得懂夏語的。
聽到這句話,他側過臉,看向那名燕人甲士,那名燕人甲士嘴角微斜,也在看著他。
阿萊笑了,
然後對著那名甲士:
「汪!汪!汪!」
……
雪海關的修建工作,已經展開了,兩萬多野人戰俘,總不可能白給他們飯吃,雖然,給的,本身就不算是人能吃的飯。
但就是這些豬食一樣的玩意兒,他們也是得搶的。
盛樂軍的傳統里,其實一直是有優待戰俘的傳統的,但那是有目的的,優待戰俘,是想要吸納那些戰俘為自己所用。
而對於這些野人,因為沒有吸納的想法,所以自然就不把他們當人了。
這些野人,當初既然能拿得起刀騎得了馬,恣意了,痛快了,那就別怪今天這個下場了。
出來混,終究是要還的。
有一根根木樁,上面被吊著的是逃跑被抓回來的野人,他們是被活生生地渴死、曬死在上頭的,屍體已經脫水嚴重,白日里的,還會有一些飛禽過來啄食。
這是最為原始和干脆的警告。
等到了晚上,發晚食時,來分發食物的盛樂軍士卒真的是提著桶過來像撒豬食一樣向人群之中拋灑的,看著這些野人們忘我地爭奪撕咬,仿佛是一件極為有趣的事。
同時,每天都會有一批士卒跑操時來到這里,什么都不做,就是看這些野人的慘狀。
這些,有不少是原本從盛樂城內解救出來的晉人奴隸所吸納進來的新兵,也有成建制的老卒。
盛樂軍的傳統是,思想政治建設,絕對不能耽擱,哪怕瞎子不在,也必須同樣抓緊。
帶頭的校尉會大聲地告訴他們,
要是當初咱們敗了,
他們也不會對咱們有絲毫的憐憫,我們的下場,只會比他們更為凄慘數倍!
這是一個血淋淋的時代,
當初的鄭將軍哪怕想歲月靜好做一個客棧小老板混日子,
也差點被丟到了民夫營里當誘餌,
如果不是身邊有梁程和薛三,
鄭將軍的血肉,大概已經滋養出一小撮茂盛的牧草了吧。
所以,這個時代,不適合白蓮花生長。
就是原本諸夏內部,真動起手來時,也絕對沒有半點手軟。
楚人水師當初在望江上肆意射殺水性不好在江里撲騰的燕軍時沒手軟,
同樣,
靖南侯想要將玉盤城內數萬楚軍困成人吃人的局面,也是不見絲毫溫情。
對名義上的「兄弟之邦」尚且如此,對這些異族,不屬於諸夏成分里的,自然就更為直接和徹底了。
鎮北侯府在北封郡,時不時地就出兵剿滅一些蠻族部落,李富勝這種瘋子能當總兵,本就是這一國策在具體執行上的呈現。
就是文聖姚子詹,哪怕是在其最為「飄飄欲仙」的年代,也從未傻白甜似的寫過要「世界美好,止戈罷戰」的詩文。
每天,都有不少野人戰俘死在工地上;
每天,工地都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看到進展。
可以說,雪海關以及沿線這一串烽燧要塞里,都浸潤進了野人的血淚。
鄭將軍時不時地也會騎馬出來看看進展,因為他實在是閑的沒什么事兒做了。
家里頭,客氏這些日子身子養好了一些好,身材很快地就恢復到以前的潤澤,那一顰一笑,以及曾主動說願意自薦枕席的話語,可是讓鄭將軍忍得有些難受。
所以啊,人有時候,真不能活得太明白,當初要是多喝點兒酒,說不定就把人家給辦了,也就沒什么心理負擔了。
現在倒好,當初拒絕了人家,現在眼瞅著四娘他們過些日子也該要來了,這時候破功,豈不是白忍了那么久,何苦來哉!
巡視工地的時候,鄭將軍有時也會因為對這些野人戰俘過於殘酷而有些自責,
然後抬起頭,
風兒一吹,
自責也就被吹散了。
日子,
也就這般「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一直到,
有一天,
一隊打著龍旗身著華麗官袍的人策馬來到了雪海關城下。
從燕京一路趕到這里,這可真是不容易,而且還得緊趕慢趕,說是風塵仆仆都太輕了,尤其是對於這些不經常騎馬的宦官而言,可謂是一種酷刑。
但有那兩位撞死在石獅子上的前輩做比較,
嗨,
不就是路途遠點兒嘛,
這又算得了啥!
宣旨,代表著的是朝廷的臉面,所以他們在來到雪海關接應到雪海關的游騎後停歇了下來,一方面,讓游騎可以回去先稟報鄭凡,讓那鄭凡做好受封的准備;
另一方面,他們自己也得好好拾掇拾掇自己,清洗清洗臉,換上行囊里干凈的衣裳。
所以,當宣旨隊伍真的出現在雪海關外時,城門直接洞開,兩支盛樂騎兵列隊而出,城牆上,也站滿了兵卒。
一張香案供桌被布置好放在城門口中央,
隨即,
一身全甲的鄭將軍策馬緩緩出城。
宣旨太監舉起手中的聖旨,在其身側,則有一名年輕的禮部侍郎陪伴。
「盛樂將軍鄭凡,接旨!」
鄭凡翻身下馬,緩步上前,來到香案後面,雙手一甩披風,跪了下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時間,騎在馬上的騎士將馬刀橫於身前,遵照燕軍傳統,人在馬上不行跪禮,而城牆上的守卒,則一同跪伏下來,山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宣旨太監深吸一口氣,打開了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盛樂將軍鄭凡公忠體國,屢建戰功…………」
下面,是一長串的鋪墊。
無外乎,是一種極為流程化的方式來誇贊你一遍。
這種官方辭令,就跟後世聽報告會一樣,不管什么事兒,中間這一大段,都能拿來用用,區別無非是文臣的話就加一句風骨,武將的話,則加一句血勇,年紀大的,則加一句老松,年輕的一點的,則加一個國之英才;
其余的,沒什么區別。
不過,鄭凡一直在等待著最後的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