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事情,可以急,但卻不能慌。
同時,人也要學會有自知之明。
所以,哪怕鄭伯爺清楚,自己在燕軍之中名聲真的不小了,又是靖南侯眼前的紅人,但歸根究底,他並非是靖南軍「土著」。
陳陽任涓那些總兵面對自己這個後來居上者,客氣是客氣,認同也是認同,但到底不是曾經一口大鍋里攪勺子吃出來的交情,彼此之間,其實還是有著那么一股子生分的。
再者,靖南軍,包括眼下整個東征軍,真正可以說一不二的人物,是田無鏡。
所以,在沒有田無鏡出面下令且沒有賜下王令的當口,想要去將四周一整片軍隊都調動起來,那也未免太小瞧田無鏡治下的軍紀素養了。
但,
群眾的熱情,還是不能忽視的,也確實是客觀存在的。
所以,在這個時候,就得需要「托」的出場。
上輩子剛開工作室時,一度經營很是困難,最拮據的時候,大家伙生活費也都沒了;
鄭凡就帶工作室所有人去附近某樓盤售樓部去當房托,一天一人兩百塊還包一頓午飯,
這才渡過了那段艱苦時光。
而這一次,鄭凡所找的托兒,就是李富勝。
鄭凡的「表演」很精彩,
但想要做到如靖南侯那般一身鎏金甲胄器宇軒昂往那兒一站就能獲得無條件的跟從顯然不可能,哪怕先前喊話時,動用了自身氣血使得聲音可以傳遞得更高更遠,但大部分燕軍甲士,其實還在遲疑之中。
尤其是靖南軍那幾個總兵,更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但伴隨著鄭凡一刀斬殺一名楚人,伴隨著李富勝麾下騎兵開始沖鋒後,四周的燕軍方陣,終於開始跟隨著動了起來。
楚人在搶奪糧食,且餓了許多日子了,本就虛弱不堪,外加還卸掉了兵器,這會兒又亂糟糟的成一團,在真正成建制地精銳騎兵面前,和一群蜷縮在一起的羔羊真的沒什么區別。
李富勝所部騎兵直接撞入楚人之中,馬刀揮舞,鐵蹄踩踏,一時間,楚人哀嚎遍野。
其余各部的燕軍都有主動脫離建制擅自打馬而出加入的,慢慢的,一群又一群,一片又一片的燕軍騎兵開始從好幾個方向向著楚人聚集的位置發起了沖鋒。
這其實就是另外一種形式的「兵嘯」,
指的是士卒在沒有上峰命令的前提下自發成規模地開始出現群體性的反應。
而那些總兵參將這些高官們,則顯得有些束手束腳。
一方面,他們確實沒有接到軍令,就只看見鄭凡騎著貔貅在那里號召大家殺俘,那種烙印在骨子里的軍人秩序感讓他們排斥在此時去聽從鄭凡的調遣;
但另一方面,誰都清楚鄭凡和靖南王之間的關系,鄭凡忽然冒著大不違整出這一出,保不准背後就有自家王爺的影子在。
所以,這些將領們在此時並沒有及時有效地去約束部下,選擇了一種默認的姿態。
總之,
節奏,
被帶起來了。
燕軍舉起了屠刀,瘋狂地砍殺向那些抱頭鼠竄的楚人。
而掀起這一場波瀾的鄭凡,
倒是沒有再一頭扎入其中,跟李富勝一樣,去享受這場所謂的血光盛宴。
反正現在自己出不出手,也已成定局;
那就讓自己,歇一歇,再矯情一會兒吧。
刀口垂落,向下,刀鋒上的血珠一點一滴地落了下來,胯下的貔貅扭過頭與看了看自己背上的鄭凡,它其實是想進去玩耍的,但不知為什么自己這位「落難兄弟」在此時卻忽然安靜了下來。
楚人的慘叫聲不絕於耳,談不上動聽,但已經有不知多少次的戰陣經歷的鄭伯爺其實也早就對此習慣了。
抬起頭,
眺望著遠方,
心里,
倒是沒有一開始從靖南王那里接到這一命令時所感受到的震驚和惶恐。
反倒是感到身上有些輕松,有些飄。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談不上喜歡,但也並不覺得討厭。
胯下貔貅試著邁開了步子,向前走了走,見鄭凡沒什么反應,就又向前走了走。
正當其准備撒開歡兒也沖進人群之中去踩人時,
鄭凡卻忽然收緊了它脖頸上的韁繩。
「吼!」
貔貅有些不滿地叫了一聲,但還是遵照鄭凡的吩咐,奔離了戰場,向北側繞了過去。
漸漸的,
喊殺聲和慘叫聲逐漸低落了下來,
並非是楚人戰俘已經被殺光了,就算是四萬頭豬,想要短時間內都宰光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距離遠了,嘈雜自然也就遠離了一些。
貔貅有些不滿地刨動著蹄子,
鄭凡則翻身下來,走到了江邊。
他學著田無鏡的先前的樣子,在江邊蹲下,伸手拘了一捧水,拍在了臉上。
水有些涼,帶著些許的土腥味兒。
鄭凡晃了晃頭,
身子往後,坐在了江邊。
再抬起頭,看著遠處的夕陽,時而皺眉時而又舒展。
緊接著,又習慣性地從胸口的位置取出了一個鐵盒,里頭,其實就只剩下一根煙了。
從出征到現在,他還沒回盛樂過,瞎子牌卷煙自然也就沒的補充,這最後一根,則是他故意放在身上留作個念想的。
用火折子點了煙,
深吸一口氣,
鄭凡緩緩地閉上眼,
口腔中開始緩緩吐出煙霧。
這時,鄭凡的那只貔貅出現了些許躁動不安,甚至還一反常態地將自己的腦袋埋了下去。
另一尊成年貔獸緩緩來到這里,上頭坐著的是,是田無鏡。
田無鏡看著鄭凡現在的樣子,目光很是平靜。
但隱然之間,卻似乎暗藏著雷霆。
田無鏡落在了地上,走到鄭凡身後,開口道:
「心里不舒服?」
當田無鏡的聲音自自己背後響起時,
鄭凡一反常態地沒有馬上起身行禮,
而是很自然地伸手抖了抖煙灰,
點了點頭。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
玉不琢不成器,鄭凡一直被田無鏡當作自己的「學生」。
其實,無論在哪個年代,衣缽傳人,往往比自己血脈子嗣更為重要。
子嗣,只是自己血脈的延續;而衣缽,則是精神的傳遞。
幾代之後,再深厚的血緣關系,其實也就說淡就淡了,但精神上的有些東西,卻往往能夠做到歷久彌新。
只不過,做田無鏡的「學生」,看似很是美好,但這其中所承受的壓力,也是常人所無法想像。
他對你好時,是真的好;
他鍛煉你時,要是出一點差錯,你人,就沒了。
「王爺,我是因為發現自己心里居然沒有不舒服的感覺而覺得不舒服。」
聽到這句回答,田無鏡緩緩閉上了眼。
兩個男人,
一個坐著,
一個站著。
站著的地位高,
坐著的地位低;
良久,
鄭凡忽然笑了,
將煙頭丟入了江面,
伸手抓起身邊的一把爛泥,砸向了河中。
「你不喜歡?」田無鏡問道。
鄭凡仰起頭,
看著站在自己身後的田無鏡,
道:
「王爺,我喜歡變成你的樣子,但我不喜歡變成你。」
我想成為的,是你馳騁疆場麾下鐵騎如雲的樣子,
而不是想和田無鏡你一樣,那般壓抑到不異於自殘的人生。
田無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開口道:
「我知道。」
「呼………」
鄭凡默默地調整身子,改坐姿為單膝跪姿,朝著田無鏡,
「王爺,請恕罪。」
「你說的,是真心話而已,在軍中,只有謊報軍情才是罪,沒有說實話的罪。」
田無鏡放低身段,在江畔邊坐了下來。
看了一眼跪在那里的鄭凡,
田無鏡伸手拍了拍身側之前鄭凡坐的位置,
「坐吧。」
「謝王爺。」
就這樣,
兩匹貔貅,並排站在後投訴,小一頭的那只,明顯有些發慌,底氣不足的樣子;
正如前面的兩個男人,
一個後背如同山岳偉岸,另一個,則顯得氣場被壓制得有些萎靡。
雖說鄭將軍在盛樂軍內也是一呼百應,平日里在盛樂城內,更是揮揮手就能引得當地百姓的熱情歡呼;
但在田無鏡身邊時,
誰能在氣勢上,壓得住他?
當然了,也沒必要去壓這個。
「其實,本王不希望你走和我一樣的路。」
鄭凡聽到這話,愣了一下。
先前的他,只是有些放肆地想要宣泄一下情緒,所以難得的真情流露了一下。
畢竟,田無鏡再威嚴,但在鄭凡看來,其實很像是自己的一個嚴厲兄長。
做弟弟的,在有限制的前提下,哭一哭,鬧一鬧,發泄一下情緒,也是理所應當的。
當然,這得拿捏好一個度。
過了,就惹人煩了;
魏公公就曾說過,司禮監缺鄭凡這樣子的人才。
因為這種如何和主子顯得親密卻又不逾矩,當真是這些當奴才地想要往上爬的最高端學問。
在魏公公看來,鄭凡,就是此道集大成者。
但自己怎么玩兒是自己的事兒,鄭凡沒想到的是,田無鏡在此時,居然似乎也有了想說一說心里話的意思。
這讓鄭凡本能地感到有些驚恐。
「這條路,太苦,太累,也太孤獨。」
鄭凡清楚,因為這條路上,沾滿了鮮血,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清洗和抹去的鮮血。
「王爺,如果再給您一次機會,您會怎么選?」
鄭凡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這句話。
沉默,
沉默,
沉默……
良久,
田無鏡臉上露出了一抹笑容,談不上和煦,但也不屬於苦笑,甚至,還帶著些許淡淡的釋然,
道:
「本王,已經選了。」
這時,
二人面前的望江江面,已經開始泛紅,那是上游,楚人的鮮血流入了望江之中。
田無鏡指了指上游方向,
道:
「上去看看吧,別浪費了,你的格局很大,但如果沒有足夠的氣魄去填充,那再大的格局,也終究是空的。」
鄭凡默默地站起身,回過頭,看了一眼依舊坐在江畔的田無鏡,隨即,邁開步子,開始向上游走去。
田無鏡的聲音,則再度響起:
「武道和人生,其實都一樣,越往上走,所見到的鮮血和屍首,也就越多。
你不用去喜歡,這會變得像李富勝一樣,走入偏道;
你不能去麻木,麻木之下,你忽略掉的不僅僅是你不想看到的東西。」
「王爺,那該怎么辦?」
鄭凡一邊向沿著江畔向南走一邊問道。
「你得,學會適應。」
這是田無鏡給出的答案。
眼前的鮮血,都是新鮮的,你能看見它們在江面之中翻滾和浸染,鼻尖,似乎還能嗅到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
鄭凡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一步一步往前走路,他的腦子里,還在回盪著田無鏡的話語。
這是點撥,來自一個當初可以單挑之下擊敗劍聖的強橫存在對你進行的點撥。
鄭凡自然清楚這種點撥到底有多重要多寶貴,所以,肯定不能浪費它。
那只屬於鄭凡的貔貅見鄭凡一個人往上走了,本能地想要跟上去,卻被身邊那只更大的貔貅攔住了路。
夕陽的余暉下,
鄭凡慢慢地走著走著,
漸漸的,
隨著上游燕軍對楚人的殺戮開始愈演愈烈,
江面上的血色,也開始愈來愈濃。
似乎也是因為眼前景象的刺激,鄭凡體內的氣血,也開始逐漸躁動起來。
一具楚人的屍體,順著江面飄浮了下來。
接下來,是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
很快,就不用再數了,因為已經有些數不清楚了。
上游位置,有燕軍騎士開始向下游追進,用弓箭,射殺著那些企圖混在江水中魚目混珠企圖逃脫的楚人。
楚人的水性,普遍的比燕人要好很多。
但既然已經開始下殺手了,那么燕人自然也不會客氣,更不會給予楚人逃脫的可能。
騎士們經過鄭凡身邊時,自是認出了鄭凡,認出了這位平野伯。
見這位先前掀起殺俘潮的總兵大人此時居然一個人在往南走,一些騎士問候了一聲,也有一些騎士只是用馬刀拍打了一下自己胸口的甲胄以作應對。
但在見到鄭凡似乎無暇理會他們,只是一門心思地埋著頭一個人往南走路後,這些騎士們也就不作什么停留,繼續去追殺自己的目標去了。
當屠刀開鋒後,想要及時收住,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兒。
想當初,靖南侯自滅滿門時,那些殺紅了眼同時心理上也承受著極大壓力的靖南軍士卒,可是差點連皇後所在的位置也一並給屠了。
不過好在,這里的楚人戰俘夠多,就算不足以讓所有燕軍士卒每個人都能砍下一個首級,但讓自己的甲胄濺灑上一些血那當真是綽綽有余。
走著走著,鄭凡忽然感覺到自己身邊,似乎還有一道影子。
在自己的身體左側,似乎在跟著自己一起走。
眼角的余光,看見一個身上穿著黑色衛衣的男子,嘴里叼著一根煙,眼窩有些凹陷,指節泛白。
這個人,很熟悉,是那種近乎要突破隔膜溢出的熟悉感。
但卻又是那般的陌生,似乎已經是很久遠很久遠的陌生人了。
再強烈的相思,再多的懷念,一旦被分割到了現在和過去,就將淪為真正的咫尺天涯。
鄭凡感覺自己的視線開始有些模糊起來,
他的認知,
忽然出現了些許的偏差和恍惚;
我是誰,
我是鄭凡。
那我,
到底是哪個鄭凡?
腦海中,似乎又浮現出了自己在工作室趕稿時的畫面,煙灰缸里,塞得滿滿當當的煙頭,腳下的垃圾桶里,則有兩桶泡面。
窗簾是緊閉著的,所以無法分辨白天和黑夜,因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節奏,對於部分人而言,早就不再是主流。
「咚咚咚!」
「咚咚咚!」
「啊啊啊啊啊啊!」
耳邊,
開始傳來陣陣馬蹄聲,以及望江江水中被箭矢射中時楚人的凄厲慘叫。
這些聲音,將鄭凡從記憶的漩渦中給重新拖拽了出來,他有些茫然地再睜開眼,正好迎面而來一陣塵土,迷了眼。
「伯爺!」
「大人!」
不時有錯身而過的騎兵向其行禮,鄭凡只是用手揉著自己的眼睛,沒做回應。
終於,
眼睛舒服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