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靖南軍不同。
說句不好聽的,大燕這幾年,開晉之戰,靖南軍算是打了半個,但接下來無論是打晉國京畿還是入雪原又或者是驅逐野人,其實都是在田無鏡的指揮下以靖南軍為主力而進行的。
什么叫驕兵悍將?
這就是驕兵悍將!
擱在五代十國那會兒的風氣里,或者田無鏡的威嚴沒能震懾出全軍將領的話,
這幫靖南軍將領早做出幫自家老大「黃袍加身」的事兒了。
陳陽將卷煙放在鼻前,嗅了嗅,道:
「此物傷肺葉。」
習武又從軍的人,對這些「草葯」自然有著自己的了解。
煙草這類東西從西方傳過來,第一個就是到達的燕國。
只不過燕國人真的很「無趣」,
不磕散,也不吸食煙草,也不怎么好男風,也不喜歡什么金蓮和細腰。
當然了,人性若是不控制和干預的話,走入享受和墮落是必然的趨勢,只不過君王那一頭不去做什么「上有所好」,下必興焉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鄭凡默默地用火折子給自己點了煙,
道:
「也就是拿來解個悶兒罷了。」
陳陽沒抽煙,但也將這看起來很精致的卷煙收入懷中,隨即繼續先前的話題:
「其實,那一日夫人出事,我們幾個跪伏在侯府內,在你來之前,是在勸王爺起兵的。
王爺,不愧大燕絲毫,但大燕,從朝堂到百姓,卻負我家王爺極多!」
到底是身份地位不同了,
以前自己只是個守備或者城守時,無論是鎮北軍的還是靖南軍的,來拉攏自己,都會講究個「點到即止」。
但自己現在,已然是有了平等對話的資格。
不說上牌桌打牌,但站在旁邊看看,是不會有人來驅趕自己了。
所以,這話,也就變得直白起來。
「老哥,其實你是什么意思,大家是什么意思,我都懂,咱也就開門見山了。
若是王爺說他要當皇帝,他想要這座江山,
我絕對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的。
可能我的資歷沒你們老,跟隨在王爺身邊的時間,也沒你們多,但王爺若是當了皇帝,我的利好絕對是最大的,你說是吧?」
陳陽點了點頭,這話,確實無法反駁。
因為即使是他們,也知道一些關於小王爺的消息。
「但誰叫咱們王爺,他不想反呢,所以,這才是咱們王爺,最苦的地方啊。」鄭凡感慨道。
「是啊,王爺不想反,也不會反的。」
「那咱們就繼續等等吧,何必那般著急呢?」鄭凡話鋒一轉直接掌握住了談話的主動權,「老弟我這次去鎮守雪海關,用不了個幾年,大概就能成氣象了。
老哥你,還有任涓大哥他們幾個,也都有各自的駐地,三晉之地這幾年確實是因為戰亂繁多被打爛了,但真的好生休養個幾年,到底也曾是生產三晉騎士的地方。
幾年之後,咱們靖南軍,兵更強,馬更壯,到時候,想做什么事,也就能從容許多了。」
鄭伯爺還是喜歡種田,
明太祖的「高築城、廣積糧、緩稱王」這九字真言,一直被鄭伯爺奉行著。
能苟就先苟,
會苟的人,
運氣總不會太差。
陳陽發出一聲嘆息,
道:
「就怕到那時候,王爺的心意,還是沒有變啊。」
這時,
也不知道是怎么滴,
鄭凡忽然冒出了一句話,
讓陳陽眼睛當即瞪大;
其實,鄭凡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句話,可能,只是靈光一閃,甚至是,他自己都不能判斷這句話到底是否代表著他自己的心意,還是只是嘴滑就這樣出來了。
那句話就是:
「咱們,還有小王爺不是么?」
……
其他地方春日已經正濃了,甚至已經快踩上了夏日的節奏,但雪海關這里因為毗鄰雪原,所以春意才剛剛品出那么一股子味道來。
劍聖的床榻被搬到了院子里,他需要曬太陽。
之前被鄭凡收留的客氏,在鄭凡離開後被交代了暫時幫忙照料劍聖的工作。
此時,院子里,薛三坐在屋檐上,三條腿吊在下面,晃啊晃的。
劍聖則靠著床榻斜躺著,
收到那個女人的來信之後,劍聖對於自己的康復產生了極大的主觀能動性。
哪怕不能恢復以前的實力,不能再習武,但至少,自己得站起來吧。
總不能讓日後的街坊四鄰調侃她找了個癱子。
這不,剛剛艱難地在客氏攙扶下繞著院子走了好幾圈,已經滿頭是汗的劍聖不得不坐下來歇歇了。
而在劍聖對面,坐著的,是野人王。
他的雙手和雙腳都被加上了鎖銬,鎖銬還是薛三親自設計的。
劍聖伸手拿過一塊柿子餅,放入嘴里,慢慢地抿著,同時示意野人王;
「來點兒?」
「好嘞。」
野人王也沒客氣,自己雙手拿了一塊柿餅,因為枷鎖有些重,他干脆撅著屁股跪在地上吃。
「德性。」
劍聖調侃道。
「唉,甜嘞,好吃。」
野人王似乎習慣性以這種面貌去示人。
其實,這里的人,都不會再被其這種姿態所蒙騙了,但怎么說呢,一些個人的習慣,想改掉短時間也很難,因為那已經近乎快成一種本能了。
晉國劍聖和野人王距離這般近的坐在院子里,
這看似是一件很難以想象的事情,
但又確確實實地發生了。
是劍聖主動提出來想看看野人王的,
而劍聖提出的要求,薛三自然得無條件滿足,哪怕他現在是個廢人。
晉國沒了,
野人王的宏圖霸業也沒了,
因野人之亂,晉人死了很多,而入關的野人,大部分都被殺戮,少數活下來的人,現在則在雪海關外做著勞工,被壓榨著血汗。
柿子餅吃完,野人王坐在地上,舌頭一邊舔著嘴角的殘漬,
道:
「倒是沒想到過您還會想見我。」
「見見你,又有何妨?」
「唉,只是覺得您身為堂堂劍聖,應該不會做出這種事兒來。」
「劍聖也是人,是江湖人給的一個稱謂,再說了,這世上哪里來的真正聖人。」
「也是。」
放下仇恨,
一笑泯恩仇,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死的人越多,這梁子,就越不可能被解開。
薛三時不時地看看天空,又時不時地低頭看看下面的情況,再時不時地打個呵欠,他對下面二人的交流,沒什么興趣。
野人王看著劍聖,像是在欣賞著一把名劍,哪怕劍聖此時已經廢掉了,但野人王清楚,自己之所以會敗亡,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眼前這位於雪海關前一劍斬殺了格里木。
若是格里木還在,這盛樂軍能否守住雪海關,還真不好說。
只是世事最煎熬的就是一個「如果」,因為若是過得好,哪里用得著「如果」?
「您到是說話您嘞。」野人王問道。
把我從地牢里提出來,就是這么干坐著?
劍聖似乎有些疲憊了,道:
「又不能殺你,所以也不曉得該說些什么合適了。」
「您可以殺我的。」
野人王抬頭,看了看坐在屋檐上的薛三,繼續道:
「他們很看重您,您再退一步,給他們許下更多的條件,換他們殺我,他們,應該不會怎么猶豫。」
「呵。」
劍聖笑了。
「不信?」野人王問道。
劍聖閉上了眼,隨即緩緩搖頭,道:
「我信。」
那個叫鄭凡的燕人伯爵,似乎比自己更對自己有信心。
他覺得自己能恢復起來;
「咱們,尿不到一個壺里去的,互相一張嘴說話,就是屍山血海的味兒,太重了,嗆人。」
「的確。」劍聖表示贊同。
「但您瞅瞅,今兒個天氣真不錯,我也得謝謝您能讓我出來見見太陽,所以,您真不打算說什么么?」
「我在想。」
「想什么?」
「想我該對你說些什么,這話,得說得又解氣,又不能太著相,免得落了下乘,被你看清。」
喊你來,是想戲謔戲謔你,玩一玩,但又不想太簡單,反而無趣。
「嘖,我是真的想不到,您居然會有這種想法,這可真不像是傳說中的劍聖所應該有的樣子。」
「劍聖……應該是什么樣子?」
「一把劍,劍鋒一出,人頭落地唄,總歸得帶著點兒仙氣兒不染塵埃似的。」
「那是以前的我。」
「合著,是您變了?」
「變了,人,都是會變的。」
「劍,可是寧折不彎的。」
「但用劍的,一直是人,劍離了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野人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
「受教了,正如我失去了我的嫡系兵馬後,我也什么都不是了。」
劍聖忽然伸手撐著床面,坐直了身子,喊道:
「客姑娘,把那姓鄭的給我准備的衣服拿過來。」
客氏聽從吩咐,捧著數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走了過來。
劍聖指了指這些衣服,
道:
「我之前在盛樂城有個相好的,自己帶著個兒子,上頭還有一個婆婆,聽聞我癱了,也不嫌棄,說要照顧我下半輩子。
眼瞅著過個三兩天,人就要到了。
反正你也不是什么外人,那就幫我掌掌眼,選一套衣服,我那天好穿了見她,可得選個精神點兒的。」
野人王張了張嘴,
笑著笑著又停了,停了之後又笑了,笑笑停停之下,
野人王發出一聲長嘆,
戴著枷鎖的雙手戳了戳自己的胸口,
緩緩道:
「不愧是劍聖,這一劍,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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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就這么多了,晚安,大家,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