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凡帶著樊力進了宅子,這處宅子是鄭凡的臨時住所,因為平野伯府雖然外部框架已經建造好了,但內部的裝飾假山流水這類的還需要花費一段時間去精雕細琢,同時密道、地下室等等這類地方也需要不少精力,所以鄭凡還沒住進去。
這處宅子分前宅和後宅,原本客氏是住在後宅的,其卧房就在鄭凡的隔壁,但四娘來了之後,客氏就只能住在前宅了。
雖說經歷過戰亂和顛沛流離的客氏很清楚鄭凡這個男人才是自己需要抓住以及自己下半生的真正依靠,但沒辦法,在見到四娘的第一天起,客氏就明白了,這個女人,她不是其對手。
女人的先天直覺還是很靈敏的,所以,她果斷地選擇在四娘面前伏低做小,四娘說什么就是什么,只是繼續充當著自己這個「仆婦」的角色。
當鄭凡帶著樊力進來後,客氏主動地奉上熱茶,有心想要在這里多留一會兒伺候著,但估算著時間四娘可能就快回來了,還是低著頭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鄭伯爺坐在那里,端起茶杯,一邊撇去茶葉一邊吹著杯口,
道:
「有什么事兒,說吧。」
樊力取出一份紙包,遞送到了鄭凡面前,道:
「主上,將這個沖入茶水一起服下去吧。」
「什么東西?」
「補咧。」
鄭凡搖搖頭,道:
「不吃。」
一方面是男人不可能當著外人的面承認自己那方面需要進補;
另一方面,則是鄭伯爺實在是被魔王們的獻葯給弄怕了。
上次薛三整的那出,可是將自己在湯池里痛得死去活來。
雖然最後被證明有效,自己也確實是因為那次葯浴的刺激使得氣血膨脹起來,更快地完成了從七品到七品巔峰的「原始積累」,但自己距離老年痴呆中風癱瘓也只差一線。
說白了,
要真是街頭電線桿上貼廣告的老中醫那反而無所謂了,有經驗的人雖然沒辦法給你開葯治病但至少會弄一些吃不死人的葯,但魔王們能看上的葯,全他娘的都是虎狼之葯!
樊力憨憨地笑笑,
道:
「主上,這葯沒事的。」
樊力依舊堅持。
「不吃。」
鄭伯爺還是堅持自我。
樊力點點頭,抿了抿嘴唇。
「你有什么事,快說吧。」
鄭凡催促道,隨即,又喝了兩口茶。
鄭伯爺不喜歡喝很燙的茶,在這個世界以來,享受的機會多了,但大部分還是去繁從簡,比如喝茶嘛,對於鄭凡而言,作用就是解渴。
所以根據鄭伯爺的習慣,下人在泡茶時,都會兌上一些涼白開,以達到熱而不燙的程度。
樊力默默地道:
「主上,在您回來之前,俺就把這包葯丟您後廚盛涼白開的瓦罐里了咧。」
鄭凡目光一凝,
下意識地開始運轉自己體內的氣血,
但不運轉還好,一運轉氣血就當即覺得腦門開始發昏發飄,整個人都像是要飄浮起來似的。
當下,身子一個踉蹌,又栽倒坐回了椅子上。
「阿力,你在瞎搞什么東西!」
鄭凡問道。
樊力默默地站起身,
樊力默默地拿出自己別在後腰位置的斧頭,
樊力默默地舉起斧頭,
樊力默默地走到鄭凡跟前,
樊力默默地揮舞下斧頭。
鄭凡臉上和心里帶著無數的荒謬和疑惑感看著樊力的這一串默默的動作,
然後鄭凡的視線就開始旋轉、旋轉、旋轉、旋轉,
到最後,
落在了地上,
「啪!」
………
「啪!」
耳膜很疼,聲音很脆。
鄭凡睜開眼,發現在自己身側,有一個少年被一個大漢用靴子踩在了地上。
地面是黃土,不算很堅硬,但和松軟絕對沾不到邊。
少年的臉被擠壓在地面上,變形著,嘴唇磨破,開始出血。
緊接著,
少年的脖子上被套上了一個鐵圈,鐵圈後頭系著一條鎖鏈。
大漢提著鎖鏈開始往後走,
鄭凡的目光跟著大漢移動,
看見大漢將鎖鏈扣在了一個大空心圓球上,這個圓球上,已經扣上了十多根鎖鏈,再順著這些鎖鏈將目光發散出去,鄭凡看見有十多個少年,脖子上都被套著鐵圈。
而圓球後面,則有一輛類似戰車的存在,只不過式樣有些過於浮誇。
出於一個「將軍」的本能素養來看,這輛戰車若是放在戰場上,會顯得很累贅。
「主人,系好了。」
大漢恭敬地說道。
「天天死,天天換,你不煩,我都煩了。」
一個身著錦衣的少年郎走上了戰車,很是不滿地嚷嚷道。
大漢忙告罪道:
「主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叫這幾年買過來的生奴不似以前了,體格變得越來越差,它不經使喚。」
「罷了罷了。」
少年郎伸手抓住了面前的韁繩,反手一拽,圓球開始摩擦移動,連帶著前方脖子上被套著鐵圈的少年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痛苦之色。
「走!」
十多個少年開始奔跑,手腳並用;
貴族少年所乘坐的「馬車」則開始了快速移動。
這一幕看起來,
前方十多個脖子上套著鐵圈的少年,
看起來像是十多條拉著雪橇的犬。
讓鄭凡很詫異的是,自己的視角,有些奇特,像是在觀看著電影,一直站在第三方的視角。
這不是幻境,
因為幻境的本意是迷惑你自己,
要迷惑你,
首先需要讓你在幻境內可以自由活動,從而讓你產生代入感,模糊掉你現實和虛幻的分割線。
但這次不同,你從一開始就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
你是觀眾,
不是演員。
畫面開始變黑,
雨水開始滂沱,
鄭凡看見在自己面前,一個類似犬舍的窩棚內,十幾個孩子蜷縮在一起。
他們很冷,他們很餓。
不過,因為黑夜的關系,所以鄭凡可以看出來這些孩子的眼眸,其實是泛著黃色的。
不是營養不良的感覺,反而像是黑夜里打著手電筒看貓瞳孔的那種即視感。
這時,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走了過來,拿著一個飯盆,將里面的一些類似豬食一樣的食物丟了過來。
盆落地,撒出去了一大半,但這些孩子馬上就像是瘋狗一樣撲上來,開始搶奪著地上和盆里的食物。
鄭凡想坐下,坐下慢慢看,卻發現自己沒辦法執行任何的動作,站著看電影,有些累啊。
其實,到了這會兒,鄭凡開始有些明悟了。
明悟後的他,
甚至開始主動地在這群孩子里頭找尋哪個是樊力的樣子。
但讓鄭凡有些無奈的是,沒找出來,應該就在這群孩子里,但並沒有什么顯著的特征,同時,鏡頭也沒給個著重點。
吃完飯後,所有孩子又繼續蜷縮在一起睡覺。
畫面,再度昏暗了下來,連鄭凡這里也被強制「關燈」,好在,黑暗的時間並不長,緊接著,一聲皮鞭響起,炸開了黑暗,透出了光明。
「嗚嗚嗚嗚!!!!!!!!」
號角聲響起。
這讓鄭伯爺一個激靈,以為是夢醒了,有敵襲,有可能是野人來了亦或者是楚人來了。
但等到看清楚眼前的情況後,卻發現自己還在夢中。
先前的少年們不見了,鄭凡看見一群光著膀子手拿簡陋武器的成年人,他們站在軍陣的第一排。
不變的是,他們脖子上依舊帶著鐵圈,身上還上著枷鎖。
這是一群,由奴隸組成的士兵,奴隸兵。
根據鄭凡現在的理解,比刑徒兵還不如,其實就是最底層最為廉價的炮灰。
讓鄭凡無奈的是,這又是一個大遠景畫面,他還是沒能看清楚樊力到底站在那里。
如果自己此時所看的這一幕幕是有「導演」拍攝的話,
那么這個導演在鏡頭運用上絕對是個菜雞,毫無主次,也根本沒有遞進。
在這種情況下,
戰爭,
開始了。
無聊的戰爭,
沒有什么技術含量,
就是廝殺,廝殺,廝殺……
對於習慣了戰爭「藝術感」的鄭伯爺而言,這種廝殺,當真是枯燥且乏味。
且鏡頭也沒有點面結合,他依舊看著的是一個大遠景。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
隨著雙方能夠繼續保持站立姿勢的人開始不斷減少,
鄭凡的目光慢慢被一個人給吸引住了,
他高大,
他雄壯,
一把巨斧在手,近乎是所向披靡。
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他開始越來越顯眼。
樊力?
這是樊力?
還是沒有近景,鄭凡氣得想罵人!
最後,敵人潰敗了,那個大漢舉著斧頭,發出怒吼,宣泄著自己的情緒。
而後,
就是極為生硬的切換,
生硬得讓鄭凡都開始犯職業病的強迫症了。
先前,還是屍橫遍野的戰場,轉瞬間,就成了鶯歌燕舞的酒池肉林。
沒有什么鏡頭跟著蒼鷹遠飛到天際起一個順暢轉圜,也沒有狼煙豎起升騰高空做一個意境的鋪墊。
反倒是剪輯的失誤,就是不給你提前准備,就是強行讓你轉場。
只不過,
這次終於有近景了。
但這個近景,卻更讓人抓狂!
是的,
沒錯,
是樊力,
確實是樊力!
但這個近景有毒吧,
鄭凡現在距離樊力的臉,
只有一分米的距離,
樊力正在大快朵頤,
不停地啃著肉食,
不停地大口咀嚼,
無數的油花兒和肉屑直接撲打在鄭凡的臉上,
那「血盆大口」,
那不斷扭曲變形的橫肉,
那毫無美感的大門牙,
當真是讓人極為倒胃口。
最重要的是,鄭凡能聽見旁邊鶯鶯燕燕的靡靡之音,甚至還有各種可以讓人想入非非的東西。
怎么說呢,
這種感覺有點像是老早以前的港台二加一級片,
帶著一種朦朧且透著那么一股子藝術感的氣息,脫離了原始,升華了主題。
但這個時候你他娘的切個近景做什么,
就是讓老子看你吃肉吃肉不停地吃肉么!
樊力的這張臉,
鄭凡經常看,
平時想看就能看,
只是為什么現在就非得看著他!!!
鄭凡覺得,
自己看著樊力吃東西看了大概半個小時,
是的,
這半個小時的時間里,
自己就距離這張臉不到一分米,就是在看他吃各種肉食,不停地吃吃吃吃!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
在對比足夠的情況下,
眼前此情此景,當真足以稱得上是一種酷刑了。
終於,
樊力不吃了。
同時,耳畔的絲竹之音也開始褪去。
鄭凡的視線,也得以挪開,放在了上面,俯瞰著小半個宮殿。
只看見了一群美麗且穿著妖異的女人褪去的身影。
隨後,
鄭凡看見一個頭戴金冠的男子大笑著走向樊力,在其身後一名侍者將一套精良的甲胄送到了樊力面前。
樊力見到甲胄,開始憨憨地笑起來。
因為看膩了樊力的緣故,鄭凡著重觀察著這個頭戴金冠的男子。
慢慢地,琢磨出味道了,那個畫面一開始用少年當雪橇犬拉車的,就是這個人,只不過是長大了。
看到這里,鄭凡其實已經清楚自己到底在「觀察」著什么了,這應該是樊力以前的「記憶」,而且這個「記憶」本身應該是不存在的。
因為許強的這部以樊力為主題的漫畫並不成功,連主體部分都沒連載多長的篇幅就被迫斬斷了,至於前傳後傳什么的,這些都是初作火了之後弄出來掐爛錢的。
初作沒火,哪里會有個什么前傳後傳這類消費情懷的東西。
也因此,
這其實是「樊力」自己的記憶。
他其實是被「補全」了;
這些漫畫中誕生的魔王,在伴隨著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後,其實已經實現了位面的跨越,他們早就不是傳統意義上漫畫畫頁上的作品,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一個人,必然是有過去,有現在,有未來的;
他能夠感知自己的四周,去影響周圍環境同時也會被環境所影響。
正在鄭凡思索著這些事情時,畫面在開始快速地翻篇,像是流水賬一樣,不過大概意思就是,樊力因為戰功,脫離了奴隸的身份,開始為自己的主人南征北戰。
這其實應該是很大的一個爽點,但還是老問題,導演似乎真的不懂得該如何去滿足觀眾的需求,選擇了直接快進。
不過鄭凡也沒有去細究這些,而是沉浸於自己心里的一種「認知辯論」之中。
那就是魔王們也會改變,因為他們也是人,如果撇開自己和他們之間那至今都無法被證明也不敢去證明的羈絆存在的話,他們散落於這個世間,很容易就能走出屬於自己的人生,不會再遵循漫畫中的窠臼。
事實上,漫畫的載體還是太小了,無論是畫面上還是篇幅上,普通人的一生尚且難以去真的描述出來,更何況這些一個個魔王?
「啊啊啊啊啊!!!!!」
但很快,
一聲尖叫傳來,打斷了鄭凡的思緒。
在其面前,
出現了一個圓球,那個和一開始的畫面里所出現的,一模一樣的圓球。
圓球里則綁著很多條鎖鏈,
由鎖鏈延伸出去的,則是一群身著華貴服飾的男女。
其中一個,正是那個男性貴人!
而眼下坐在「馬車」上的,則是樊力。
他這么大的一個塊頭往那里一坐,手里握著韁繩,伴隨著其扯動,那些人脖子上的鐵圈也開始收縮。
這數十個王公貴族開始發出壓抑的慘叫,不得不使勁全身力氣,開始拉車。
樊力坐在車上,
身份地位,開始了變幻。
他依舊在憨憨地笑,
在他的笑容面前,
一個又一個王公貴族暴斃死去,
但這些人的死亡,沒有影響樊力絲毫。
一直到,
最後只剩下那個貴族男子還活著的時候,
樊力終於走下了車,
拿著斧頭,
來到了這個男子面前。
男子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能以哀求的目光看著樊力。
樊力繼續保持著笑容,
沒有過多的言語,
刀口,
開始落下!
從這個畫面開始,
樊力開始殺人,不停地殺人,殺了很多很多人,一直改變的,是被殺的目標以及數目,
但從未改變的,
是樊力拿起斧頭殺人如砍柴時臉上永遠掛著的那抹憨厚的笑容。
仿佛那無數次地手起斧落,
只是在剁著蔥姜蒜末。
這些畫面,很有沖擊感,疊加起來的效果,更是能夠讓人窒息。
這遠遠比一個戴著面具或者看其長相一看就是個壞人去做這種事所帶來的感覺更為強烈無數倍。
你無法感知到他的邪惡,
因為他可能從少年時,
無論是在拉馬車還是蜷縮在狗窩里時,
都習慣以憨笑的面孔去示人。
這不是偽裝,這是本性。
很復雜,很撕裂的感覺,卻在他身上,得到了一種真正的捏合。
他傻么?
他是真傻。
他是真傻,
他傻么?
……
「俺上了那座山,看見那座山上道觀里的道士在虐殺一只貓,俺覺得那只貓的叫聲很可憐,所以俺就拿著斧頭,將道觀里所有人都砍了。
然後,俺看見那只貓受傷後也很痛苦,俺就把貓也殺了。
俺去了那個盆地,看見一個女人被活埋,俺覺得被活埋不好,埋得太深了,俺覺得應該只埋一半,這樣好看。
俺就去把女人給挖出來,埋她的那群人發現了我,一群人就想來殺俺,俺就把那群馬匪都殺了。
女人說她願意下輩子做牛做馬來報答俺的恩情,
俺說好,
就送她去下輩子了。」
枯燥、單調、沉悶、沒有感情沒有聲色的陳述,
在緩緩地進行著;
鄭凡緩緩地睜開眼,
看見了坐在自己下首位置的樊力,
發現自己則仍然坐在首座的靠椅上。
只是,腦袋有些發脹,像是喝醉了酒一樣,不是很舒服。
樊力還在繼續敘述著,敘述著他的故事。
鄭凡一邊在恢復著神智一邊在安靜地聽著,
聽到這里,
他才算是明白了,
自己先前腦海中所形成的畫面,
其實就是來自樊力的講述。
可能是因為被下葯的緣故,自己有種被催眠的感覺,所以被樊力的敘述給強行「身臨其境」了。
所以,先前的鏡頭、劇情原因那般枯燥苦悶也就能理解了,因為「劇情」的進展全都來自於這個憨憨的自述。
樊力真沒那個本事講故事講得你心花怒放覺得有趣,同時,他可能對那段狂吃的幸福很是記憶猶新,所以做了著重講述。
可以想見,
在那半個小時的時間里,
自己盯著樊力那張臉,看著他不停地大快朵頤,
而在現實里,
樊力應該是:
「那天在殿中,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我吃了……」
終於,
樊力似乎是注意到了鄭凡蘇醒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撓了撓頭發,
「主上,您醒咧?」
鄭凡眨了眨眼,勉勵支撐著雙臂,讓自己坐得更自然一些。
「為什么要給我下葯?」
這是一句不得不問的廢話。
樊力繼續他自己那害羞地撓頭動作,道:
「因為俺嘴笨,所以俺覺得用這個法子,能更方便主上聽懂。」
「我謝謝你哦。」
這葯物,應該是樊力從薛三那里弄來的。
以魔王之間的關系,互相從對方那里淘弄點玩意兒來也是簡單得很,更何況薛三還經常要找其他魔王要血來做實驗,本就有交換的需求。
按照鄭凡的實際感受,這葯應該是用來審訊犯人時用的,類似「迷魂葯」的效果。
「主上,您身體還好么?」
樊力關心地問道。
鄭凡看著樊力,他現在好想拔出刀在這貨身上留幾個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