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大傻個,你說這皇子是不是口味有什么問題,招待客人其他的也就算了,居然中間還擺一大盤玉米面兒餅子?」
茶是好茶,瓜果也很豐富,就是這一大盤玉米餅,顯得過於突兀了一些。
樊力不以為意,不停地拿起玉米餅就往自己嘴里塞,他飯量大,也餓得快,小果盤什么的吃起來太費力,所以還是覺得玉米餅實在。
聽到劍婢發問了,樊力回答道:
「早年六殿下日子窮得快過不下去了,主上就派我們給他送來了一大車玉米面,這才幫助他度過了那次危機。」
「哦,是這樣啊,那這玉米餅是咱們主上和六殿下之間情誼的象征?」
樊力猶豫了一下後,認真點了點頭。
這時,里屋內走出來一個女子,女子小腹微微見隆,腳穿布鞋,頭發盤起,看起來很是風韻迷人,同時,也流露出一股子灑脫不拘束勁兒。
樊力只顧著坐在地上繼續啃餅子,劍婢倒是先一步起身,顯然已經猜出眼前女人的身份,應該就是六殿下即將迎娶的何家女無疑了。
「你們是平野伯派來的人?」何思思笑著問道。
「是。」劍婢點頭。
「我家殿下常與我說過,他與平野伯是過命的交情,剛聽得下人來傳,說平野伯派人來了,我就按耐不住,過來看看。」
說著,
何思思伸手抓住劍婢的皓腕,
摸了摸,
贊嘆道:
「這才多大,就出落得這般水靈,再過個三兩年,豈不是得迷死人,最後不曉得得便宜哪家才俊了。」
何思思出身民間,說話倒是親和,像是在街頭拉著姊妹嘮嗑。
「哇,小寶寶多大了?」
劍婢倒是對何思思的肚子更感興趣。
何思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
「還早呢,都說是要十月懷胎。」
「嗯。」
「鄭凡的人在里頭么?」
姬成玦人未至聲先到。
樊力默默地又拿起一塊玉米餅子,放入嘴里咀嚼起來。
「你就是樊力?」
姬成玦看著樊力問道。
「是俺。」
「倒是魁梧,有猛將之姿。」
姬成玦隨即又看向劍婢,第一反應是這個女孩兒是不是鄭凡送給自己的禮物?
時下這種風氣,其實很是正常,而且基本都是往小了送。
不過再看劍婢腰間所系短劍以及身上的掛飾,姬成玦清楚,自己想多了。
也是,
那姓鄭的怎么可能會為了巴結自己做出這么沒品的事兒。
「叫什么名字?」姬成玦問道。
「劍婢。」樊力幫忙回答。
「唔,很別致的名字。」
樊力又道:「俺們伯爺取的。」
「倒像是他的風格。」
樊力拍拍手,又擦去嘴角的玉米面,道:「殿下,伯爺知道您要大婚了,就派俺們來道賀,賀禮在院子里呢。」
「哦,那個啊,我看見了。」
姬成玦對身邊的張公公道:
「妥善安排他們。」
「是,殿下。」
樊力和劍婢被帶下去休息了。
姬成玦起身,走到何思思面前,伸手握住她的手,道:
「都說了,讓你在家里歇著,不用出來會客了。」
「是。」何思思也沒辯駁,更沒說自己很悶。
「哦,對了,你猜猜那姓鄭的給我送了什么賀禮?」
「鄭伯爺送的是什么?」
「三頭豬,脖子上還纏繞著紅帶子。」
「噗,怎么又是豬。」
「呵呵,你可知更有趣的是什么?」
「是什么?」
「這三頭豬,是鄭凡這個手下從你爹鋪子上買下來的,從我丈人那里買下來,讓我大舅子趕過來,送到的我的府上。」
「呵呵呵。」
何思思捂著肚子笑彎了腰。
「唉。」
姬成玦也是有些哭笑不得,不由得嘆道:
「我早說過,那姓鄭的,人很有意思,但我沒想到,他的手下,也這么有意思。」
「可惜鄭伯爺戍守邊塞,很難見到呢,奴家也是想見見那位大名鼎鼎的平野伯。」
「他有他要做的事兒,我也有我要做的事兒,思思,這次大婚,你父兄不能來,你會怪我么?」
「奴家一介民女,能嫁與皇子,已然是高攀,又怎能奢望更多?夫君,若是因為這些事就來詢問奴家,反倒是讓奴家覺得夫君失了大氣。」
「哈哈哈,倒不是什么大氣不大氣,就是我姬成玦的大婚,總不能寒酸和將就了。」
說著,
姬成玦伸手撫摸著何思思的肚子,
道:
「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孤家寡人了,思思,請原諒我的自私,我在走的,是一條沒有退路的路。
咱們,以及咱們的孩子,包括你的父兄,其實都已經沒退路了。
要么,
咱們一大家人整整齊齊,菜市口走一遭;
要么,
這肚子里的孩子,日後必然坐上那張椅子。」
很多男人的分水嶺,就在於他孩子的誕生。
你會本能地想要去為你的孩子博取更多,爭奪更多,你想要將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全都拿過來給予他。
而那張椅子,則是姬成玦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禮物。
何思思倒是沒有被這陰森森的話給嚇到,反而捂著嘴,笑了起來。
「笑什么?」
「奴家在笑一年前,奴家還只是跟在父兄身後幫忙招呼生意的屠家女,現如今,自己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有機會去坐那九五至尊的位置。」
「怕么?」
「奴家有什么好怕的,人生一世,不過一遭,既然有這個機會,賭上一切又何妨?」
到底是曾拿簪子抵著自己脖頸要親自晚上去送肉的何家女,
在此時展現出的,
是一種超出一般人的豪氣。
這或許,才是她的真正本性,草莽之中,並非不能孕育出龍鳳。
姬成玦看著自己的妻子,
說實話,
如果一切的起因都是自己那一天稀里糊塗地一瞥,看見站在老何頭身後那位屠家西施感覺很養眼的話,那么隨後,夜里她親自上門,獻上自己的完璧身子,則是讓姬老六有了一種深深的迷戀。
他姬老六的女人,他姬老六孩子他娘,
可以是一介民女,不管是屠家女還是漁家女,都可以;
但必須性子如火,
否則這日子,過得也忒寡淡了。
「都到今天了,大哥領兵在外,幫我肅清商路,其他那些個兄弟,也沒人過來支個聲,說我大婚那天來幫幫忙。
他們,可都是在等著看我的笑話呢,都以為我是一張瓢,沉下去,又浮上來,沒個定型。
這一次,
我就讓他們真正開開眼,
讓他們清楚,讓他們明白,
只要父皇不出手,
他們這些我的兄弟們,
連站在我面前的資格都沒有!」
……
湖心亭。
這里是一片孤寂之地,外圍,有甲士巡邏,而內里,則空空盪盪,甚至連一個仆役都沒有。
每日的飯食和用度,都會由兩個聾啞人負責傳遞,里面的人需要什么,都會寫在一張紙上,再由倆聾啞人帶出去,第二日備好了,再送來。
都說住在湖心亭內,日子清苦;
但實際上,和這種與世隔絕的寂寥比起來,這點清苦,真的不算什么。
「哐當!」
鐵門的鎖,被打開。
姬成玦提著一個食盒,在身邊兩個聾啞仆人的目送下,走上湖心亭。
湖心亭內,有一個白衣男子,衣服,還算干凈,就是這頭發,已經長得不像話了。
他沒有在湖心亭里作詩,也沒有再撫琴,
而是蹲在青石磚上,正在看螞蟻搬家。
待得姬成玦走了過來,他才察覺到有人靠近,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好一會兒,才驚喜道:
「老六!」
湖心亭的孤寂,早就磨去了絕大多數的東西,包括,仇恨。
事實上,除了動手的鄭凡早先起家是靠著姬老六以外,三皇子和姬成玦,其實沒什么仇恨。
「三哥。」
姬成玦干脆席地而坐,
將食盒打開,
端出一壺酒,一盤清炒絲瓜,一盤炒茼蒿,以及一盤,紅燒肉。
三皇子也席地而坐,臉上掛著笑意,道:
「可是父皇讓你來看我的?」
姬成玦搖搖頭,道:
「哥,你自己心里也有數的,靖南侯一天不死,你一天就別想出這湖心亭。」
三皇子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一聲苦笑,道:
「你說話,怎么變得這么直了。」
三皇子的事,對外看來,是因為他犯了錯,被燕皇懲戒。
但本質上,他算是撞到了靖南侯的刀口上,因為在廢了他後的當天晚上,靖南侯屠滅自己滿門。
他,本質上其實已經被燕皇當作了靖南侯發發脾氣的一個宣泄口。
對於燕皇而言,一個兒子而已,和一個田無鏡比起來,這個兒子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靖南侯一日不死,三皇子一日不可能出湖心亭。
姬成玦嘆了口氣,道:「因為不想裝了。」
「哦?」
三皇子輕疑了一下,而後拿起筷子,夾起一塊紅燒肉,送入嘴里,一邊咀嚼著一邊道:
「味道很不錯,肥而不膩。」
「你弟妹親手做的,你多吃點。」
「好。」
三皇子開始很認真地吃飯,姬成玦則默默地喝酒。
兄弟倆在之前,其實關系就談不上什么親近,哪怕到此時,也依舊沒什么熱乎勁兒。
終於,大半飯菜都進了肚子後,三皇子發出一聲滿足的長息,道:
「好久沒吃這么飽了,今晚,又得肚子疼了。」
他的身子本就有創,湖心亭這個地方也不是個修養之所,所以就留下了病根。
其實,他看起來的年紀已經比真實年齡要老很多很多了。
「有把握么?」三皇子問道。
「這種事兒,哪里能談得上把握,父皇是天,我們哥幾個再怎么斗,都是父皇面前竹簍里的蛐蛐兒。」
「我幫不上你什么。」三皇子說道。
這位昔日被稱之為大燕文脈傳承者的皇子,自從被打入湖心亭圈禁後,基本就已經廢掉了,不僅僅是其身體,還有他原本手頭上的一些勢力。
「哥,你就算不在這里頭,在外頭,在弟弟眼里,你也幫不了什么。」
「你這話,說得好傷人。」
「抱歉。」
「我在這湖心亭里,其實也能看看一些朝廷的邸報,所以,還是大概知道外頭這幾年發生了什么事。」
「比如,咱們大燕的平野伯?」
「你故意刺我?」
「想看看你反應,畢竟,你也是知道的,咱們這群兄弟,打小就不習慣玩兒什么手足有愛,也就二哥現在是太子了,所以會特意表現一下。」
「我知道,平野伯,是你的人。」
「哎喲,哎喲,哥,弟弟我還真沒臉說這句話,人家現在是平野伯,雪海關總兵,靖南侯面前的第一等紅人。
可不是弟弟我門下走狗。」
三皇子看著姬成玦,沉默許久,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最後灑然一笑,
道:
「本來不打算說的,怕你覺得我在挑撥,但還是說吧,因為你也清楚,我現在根本就沒必要挑撥了,於我現在的處境而言,已經不奢望離開這里了,干干脆脆地賜死我,反而也是一種解脫。
我現在,還記得,那一日鄭凡對我出手時,他的目光。」
「您說。」
「在他的眼睛里,我沒看見絲毫敬畏,他,根本就不敬畏我等身上的天家血脈。」
不敬畏天家血脈,
其本意就是,
不敬皇權。
姬成玦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了。」
「嗯。」
「但,哥啊,咱們這身上的血脈,有什么稀奇的?哥,你知道你當初為什么會自作自受么,那幫儒生在你耳邊整天吹什么正統,什么大義,什么君為臣綱,你居然真的信了。」
三皇子囁嚅了一下嘴唇。
姬成玦舉起酒杯,自顧自地喝了一口,道:
「說白了,要不是眼下坐在龍椅上的是咱們父皇,你說,鎮北侯和靖南侯,嘖嘖嘖,誰壓得住?說不得早就兵馬直入燕京改朝換代了。
什么狗屁天家血脈,人啊,就容易犯這個毛病,日子過好了一些,椅子坐高了一些,就總覺得自己似乎與眾不同,天然高其他人一等。
咱大燕的百年門閥,也已經雨打風吹去了,說在乎,那是假在乎,別人可以對著你自己說在乎,但你不能真的以為,他們會在乎。
所以啊,弟弟我剛找的媳婦兒,就是一個民女,我丈人是殺豬的,我大舅哥,也是殺豬的,他們殺豬的本事,賊爽利。」
「呵…………呵呵呵。」
三皇子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像是有眼淚在滴落。
「六弟,我年紀比大哥和二哥小一些,記事,也比他們晚幾年,早年間,好像曾聽一位老臣說過,說在六弟你小時候,父皇對你甚是喜愛。
只是我一直對此不以為意,因為那時,在我眼里,六弟你就是一個閑散王爺,混吃等死渾渾噩噩罷了。
現在想想,確實是我目光淺薄了。」
「別介,二哥就算記事早,現在也沒正眼瞧我呢,更別說三哥你了。」
「所以,你現在打算換個活法?」
姬成玦點點頭,道:
「換個活法,賭上身家性命,老婆孩子,正式向世人宣告,我,姬成玦,要奪嫡,要跟二哥爭東宮之位。」
「既然你的大婚要到了,那么二哥的婚事,應該也要續上了吧?」
「嘿嘿嘿。」
姬成玦仰起頭,連續笑著,笑得最後干咳起來。
「怎么了?」三皇子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