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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怎么還不去死呢?」
太子的童音,在此時,顯得有些空靈。
尤其是那個「您」字,帶著尊重,帶著內涵,帶著一種官方正式的口吻。
許青衫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他沒想到,
等待他的,是這一句話,且沒想到,這句話,竟然出自儲君之口。
儲君,是半個君。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而有時候,儲君要你死,其實比「君」,更難活。
皇帝發怒,要賜人死罪,定個秋後問斬,周遭關系活動,群臣建言,皇帝再有心敲打或者心意轉還,多少,是有不小的概率讓你保住腦袋的。
政治是一場游戲,一切的流程和形式,都是為了保證讓這個游戲看起來更為肅穆與神聖,大家,都是參與者,也都有屬於自己的玩兒法。
質詢的旨意,一道接著一道;
等待許青衫的,本該是被調回燕京,冷坐一段時日後,再開始尋由頭去「順蔓摸瓜」,以小過治個大罪。
畢竟,欽差是皇帝選派的,欽差,代表的是皇帝的意志,堂而皇之地直接下詔書治罪,等同是在抽皇帝自己的臉,相當於是皇帝在自我證明,他,也是會犯錯的。
許青衫在走這個流程,所以,他現在還是欽差;
但當太子說出這話時,他清楚,自己的政治生涯,不,自己的這條命,已經沒了。
太子沒有實權,太子現在不掌管任何衙門,甚至還沒正式開東宮,也沒有所謂的太子黨,不像當年陛下在潛邸時,一手掌戶部一手掌大燕最早一批的進士官員,想整誰,都有人可以幫他打沖鋒打掩護。
可偏偏,
太子身份貴重。
他說你該死了,
你要是不死,
讓國本的顏面,往哪里放?
陛下會衡量的,因為太子讓你死了,你還活著,等到太子繼位時,你會不會心存怨念?亦或者,你想以後加入奪嫡去廢太子?
這些,都是後話了,因為你壓根就等不到以後。
政治和身體上的雙重否定,
讓許青衫的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他清楚自己這次差事辦砸了,也明白自己以後仕途沒戲了,能否保住家小,還得看運氣,但原本先前,他還有一份體面。
體面,是天家給你的,是天家的光環,支撐著他見平西王可以不跪,見世子殿下可以不跪;
但當自身的依仗,全都是別人借你的時,其實,你已經輸了,當人家收走時,你才會發現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凄涼與無力。
「噗通!」
許青衫跪伏在了地上,失魂落魄。
很荒唐,
真的很荒唐,
一國儲君,就這般堂而皇之地當著眾人的面,當著肅州城一眾官員的面,問,你為何還沒死?
你犯了這么大的罪過,你為何還有臉活著?
你還想要體面,你還想要走流程?
你得有多不要臉,
還能站在這里?
但凡要臉一點的,早該自己了斷了啊。
不要臉,不要臉,不要臉!
童言無忌,卻又「君」無戲言。
許青衫宛若丟了魂,
嘴角,甚至還有白沫子開始溢出。
燕國不似乾國,士大夫文化那么重,在燕國,甚至可以文武序列按照需求進行轉換,但畢竟是傳承自大夏的體制;
這種被君主完全否定自身存在價值,不,是否定了存在必要的打擊感,足以讓類似許青衫這種的正統官員,失心瘋。
周福睿看不下去了,向身後看了一眼肅州知府,肅州知府會意,上前欲攙扶起許青衫,周福睿本人也上前打算打個圓場。
卻在這時,
自帥輦內,走出一道英武的身影。
周福睿和肅州知府馬上止住了腳步,而後齊刷刷地跪伏下來:
「拜見平西王爺,王爺福康!」
身後,那群先前剛剛站起身的肅州大小官員們,在此時也都再度跪伏了下去:
「拜見平西王爺,王爺千歲!」
聲音比之前整齊,也比之前洪亮;
太子畢竟太小,燕京距離這里也有點遠,平西王爺卻在眼前,同時,王爺的大軍也在這里。
不管怎么比,平西王在此時的「身份」,毫無疑問地都是全場最重。
鄭凡的目光落在癱坐於地的許青衫身上,而後移開,對周福睿微微點頭,最後看向肅州知府,
開口道:
「本王餓了。」
……
接風宴,自然是准備好了的。
肅州城最大的酒樓,在今日被包了場,同時一大批的衙役和城內巡城司的甲士,早早地就做好了護衛,閑雜人等不得靠近。
但准備歸准備,肅州知府王岩可真沒料到王爺真的會進城來吃飯。
可人家既然要吃,那自然得備著,同時也得陪著。
帥輦入了肅州城,平西王領著太子和世子,在周福睿王岩等一眾肅州官員的陪同下,一同走入了那棟酒樓。
入座後,
太子坐平西王左手邊,天天坐右手邊。
周福睿和王岩陪坐,桌上還有肅州城當地的一些有頭有臉類似鄉賢一類的人物陪同。
任涓站立一旁,身為伯爵的他,在這里理所應當有一個位置,但他卻堅決不坐;
這就使得陪坐的一眾人如坐針氈。
周福睿和王岩努力地想要活絡一下氛圍,問問王爺辛苦,再介紹介紹肅州當地的特色菜式,但王爺自打入座後,就斜靠在椅子上,用手撐著自己的額頭,遮住了小半張臉,一點都沒回應,像是已經睡著了。
「弟弟,吃魚,好吃。」
「謝謝哥哥,哥哥吃這塊點心。」
「嗯,好吃。」
「嘿嘿。」
倆孩子倒是吃得不亦樂乎,畢竟行軍途中,鄭凡的吃食上雖然還是比較講究的,沒像鎮北侯府那般講究下面士卒吃什么上面也必須吃什么,但畢竟條件有限;
眼前一大桌子且還在不斷送上來的好菜,確實是讓倆孩子很開心。
但這就苦了陪坐的一眾官員們,只能幫著給倆小爺端個盤子,亦或者夾個他們胳膊夠不著的菜,其余的,沒法聊啊。
你能和倆孩子聊風花雪月么,你能和倆孩子聊人生感悟么?
再者,
倆孩子先前的「戰斗力」,也著實震驚了大家伙。
誰能保證你和他們聊著聊著的時候,太子亦或者世子就不會冷不丁地來一句:
「嘿,您怎么也還活著吶?」
故而,
主桌包間里的氛圍,當真是壓抑到了極點,不少大人們情不自禁地用腳趾在摩擦著靴底好歹給自己分散一點注意力。
外頭陪桌很多,酒樓有四層,三樓的一桌子上,坐著瞎子等人。
樊力吃得很開心,大快朵頤;
薛三也不客氣,吃啥拿啥;
阿銘照例喝酒,不吃菜;
瞎子吃得慢條斯理,還不忘中途吩咐何春來與陳道樂去前門那兒候著去。
「在候著什么?」薛三一邊啃著鴨腿一邊問道。
「等一個人的死訊。」
「誰?」
「欽差啊。」瞎子夾起一個鱉殼,送到嘴邊,在邊緣位置輕輕地咬食著。
「會死么?」
「會死的。」
「自殺?」
「是。」
「沒人會阻攔?」
瞎子笑了,將鱉殼放到碗里,拿起帕子,擦了擦嘴角,道:
「甚至會幫忙。」
薛三是蹲在椅子上吃飯的,此時的他,將身子微微後靠,看了看四周以及下面的一眾官員。
瞎子繼續道;
「別看這些人現在吃得正歡,但心里頭,其實早就在掐著數了,許青衫的政治生命因為梁地之敗已經被終結了,一個沒有政治生命的人,在官場上等同於失去了所有價值,甚至連軀殼,都有些礙眼了。
再者,一個欽差,也就帶著他的行轅下來,如果不依靠地方上的幫忙,哪里可能真的辦得起事兒?
肅州城距離肅山大營很近,且還掐著肅山大營的糧草命脈,先前許青衫以斷糧道為法強行逼迫陳陽就范,這才徹底惹怒了陳陽。
這里頭,肅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員,出力必然不少。
太子在帥輦上的那句話,其實最高興的,不是陳陽,而是眼前這些肅州官員們。
許青衫『自盡』了,意味著事情結束了,他們就不會再受到後續的株連;
所以,許青衫是必然會『自盡』的。」
「彎彎繞繞還真多。」薛三撇撇嘴,拿起一只蝦。
「這是政治語言,也是政治交換,接下來大軍聚集南門關,後續調動還得依靠肅州城這個體系。
當初靖南王不也是放著穎都上下舊大成國的官僚沒管么?
再說了,這世上從來不分什么有罪沒罪,只論有用沒用。
有用的人,就算罪大惡極,也依舊不會有事;
沒用的人,就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也依舊會被人覺得礙眼。」
瞎子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飲了一口,
道:
「咱們是在官場上混得少,一直混軍旅,後來又有了自己的地盤開始白手起家,走的路線不一樣罷了;
等到咱們回過頭來時,咱們的力量已經可以凌駕於這個體系了,不用去研究也不用去學,但瞧著,還挺有意思。」
瞎子話剛說話,就看見陳道樂與何春來急匆匆地上來,在他們身後,還有一眾巡城司甲士急匆匆地出現。
「不好了,欽差大人自縊了!不好了,欽差大人自縊了!」
…
包廂主桌;
許青衫在行轅自縊的消息傳來後,在場所有人,神情都是一松。
就連先前一直像是在打盹兒的平西王爺,也終於坐直了身子,舉起酒杯,道:
「為許大人干一杯,緬懷許大人。」
眾人神色都有些尷尬,但好在都是官場老油條,馬上又掩蓋下去,紛紛舉杯。
但因為無法摸得清楚平西王爺的「喜好」,故而沒誰在此時借題發揮,哭哭啼啼哀嚎哀嚎。
平西王指了指那位跪伏在地上的肅州城巡檢司校尉,
道:
「你剛剛說了,許大人留下了一封遺書?」
這名巡檢司校尉愣了一下,他沒說啊。
這時,
周福睿開口道;「王爺,下官稍後將遺書送來。」
鄭凡擺擺手,
道:
「不必了,直接呈送給陛下吧。」
說著,
鄭凡伸手摸了摸太子的腦袋,道:
「傳業。」
太子馬上放下筷子,恭敬起身離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