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倒也沒難為他;
大乾文聖,在政務上,本身就是個廢物點心,這一點,他早就知道。
他不認為這場政變他真的參與了什么,既然無法參與,肯定也無法更改。
只不過,姚子詹的詩里,常常有浩然正氣直沖雲霄;
想來,也是因為他本人太矮,所以顯得那氣柱更高吧。
「官家……」
躺在擔架上的韓相公開口道。
「韓亗。」
官家喊出了韓相公的名字,也走了過來。
沒人阻攔官家;
今日,本就是為了送別,不出意外的話,官家今日上山,這輩子,都下不來了。
韓相公眼角有淚痕,他的淚,倒是比姚子詹要顯得真摯多了。
「官家,請恕罪,臣也是為了大乾著想。」
「朕不怪你。」
問安居士在此時開口道:「官家興許不知道一件事,瑞親王繼承大統,是真的順應天命,為今之計,唯有此法,才能正本清源,重塑格局以應氣象。」
官家扭頭看向也跟著一起過來的童子,
道:
「瞧你這話說的,古往今來,每個篡位者都喜歡用這一套說辭。」
「可問安這番話,是真的。」
官家笑了,道:「再瞧你這話說的,古往今來,哪個篡位者坐上那張龍椅時,會覺得這是假的?」
「問安這話,真的是真的。」
童子有些急了。
官家擦了擦眼角剛剛笑出的淚痕,
道:
「朕知,朕知,太祖皇帝從梁國孤兒寡母手里搶下龍袍時也是真的,太宗皇帝從太祖皇帝一脈手里奪下龍椅時,也是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
「官家,問安所言,皆為……」
「你眼里的真,就不能是別人眼里的假么?」
「……」童子。
韓相公開口道:「讓官家受苦了。」
「切莫這般說。」官家安慰道。
「請官家放心,尋道他們還在,日後大乾的國事,會更好的。天下之事,當有一個交代,交代之後,就能齊心協力,以御燕狗了。」
「朕信的。」
「請官家……安心上山修道吧,不過,勞請官家這幾日在山上修道時注意著點兒,說不得老臣也快去了,到時候,說不得親自魂飛後山,再當面向官家跪下請罪。」
「你何罪之有啊?你有功,有功於大乾啊。」
「臣……惶恐。」
官家彎下腰,將自己的嘴,湊到韓亗的耳邊,
輕聲呼喚道:
「爹……」
韓亗猛地睜大了瞳孔;
官家挺起身子,
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官家……」
「朕喊你,你不信,但若是朕一片病容,卧於病榻,奄奄一息時,再這樣喊你一聲,你是否……就信了呢?」
「官家……」
韓亗的身子,開始抽搐。
「燕狗曾戲謔我大乾銀甲衛別的不會,就會送媳婦兒,成吧。
但你可知,百年來,這銀甲衛送的最多的一個地方,是哪兒呢?」
韓亗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手指伸出,指著官家。
官家再度彎腰,看著韓亗:
「牧勾,是個好孩子,多優秀的一個孩子啊,那是什么,是一條鳳雛!
民間有個故事,富貴之人,要認干兒子,搶著喊爹的,數不勝數;
同樣的,有鳳雛要認爺爺;
哈哈哈,
你韓亗是否就馬上認為,對,這就是我韓亗的種。
哈哈哈哈哈哈!
韓亗,
你的臉呢?」
「你……你……你……」
「朕,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牧勾,他不信韓,他,姓趙!
那把椅子,
朕就算不坐了,
朕也不會讓一個非趙氏之人坐上去!」
官家臉上的嬉笑神色在此時盡數斂去,反而再度流露出九五至尊的威嚴;
「朕自登基以來,朝堂上,處處受你韓亗這些仁宗老相公的掣肘。
歌頌仁宗皇帝的,是你們這幫人;
批判仁宗皇帝的,也是你們這幫人;
你們,是無瑕的,是潔白的,如風霜,如那傲梅。
但仁宗就是個糊塗蛋,
真正把大乾,給弄得奄奄一息的,不正是你們,你們這一群么!」
姚子詹聽愣了,忙道:
「官家……您……」
「也就是那年,燕人入境,朝野震動,朕才尋到了機會,將你們這些老東西清出了朝堂。
朕變法,圖新圖強;
朕改重文抑武之策,提拔武將,榮其地位,再養武人效死之心!
朕編練新軍,朕向江南征稅,朕要充實我大乾北疆!
朕已經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一邊做,還得面對你們這些致仕在家也不得安生的老東西,以及朝堂下面你們留下來的那群百無一用還喜歡扯後腿的徒子徒孫!
朕佩服姬潤豪,可惜朕沒有田無鏡與李梁亭;
否則,
朕定然也要將大乾上下這些明明蠢蟲卻自認道德棟梁的東西,暢快血洗個一遍!」
問安居士在此時開口道:
「官家……早就知道了?」
官家看著面前的童子,
嘴角露出一抹不屑的笑容:
「真當大乾的銀甲衛,是吃干飯的不成?」
問安居士目露疑惑:
「所以,官家是自行退位?」
官家抬起頭,發出一聲長嘆:
「朕在清心閣,等了五年,朕,等了你們五年,你們,真是讓朕好等啊!」
官家一揮衣袖,
轉身,
走向後山山門,
同時大喝道:
「那一場大戰,本就是我乾楚對燕人的最後一次機會,卻輸了,上京,也被破了;
自那一日起,朕就明白,燕人之勢,已然大成!
因為朕比誰都篤定,
姬潤豪選的新君,至少,得有他姬潤豪七分根骨吧?
朕也篤定,
當年那個敢指著朕鼻子罵朕不知兵的燕人小子,是個很有趣的人。
燕人之勢,除非自己內崩,否則,誰又能擋?
朕是真不想當這個亡國之君啊,
做倒數第二,也比做倒數第一好些,留給倒數第二的,往往是惋惜,假如他能多活幾年雲雲,哈哈哈哈。
千百年後,讀史之人只會記載朕在位時,清退所謂的眾正盈朝,一改重文抑武之風,征大戶富商海貿之稅,編練新軍,整頓防務!
可惜,卻被爾等宵小篡位推翻,最終使詩歌禮儀雍容華貴令後人迷之神往的大乾,淪喪於燕人馬蹄之下!」
問安居士嚴肅道:
「官家,不會的,天命,我等已經扳回一城,一切都將歸位……」
已經走到台階上的官家聽到這話,
忽然止步,
轉身,
此時的他,站在台階上,看著站在下面的童子,更加的小了。
官家手指著他,
道:
「朕也修道,朕愛道袍,朕喜飄渺;
朕敬重藏夫子,
朕敬重李尋道,
而他們,
在你,在你們眼里,卻是為俗世紅塵迷了眼,放棄大道的蠢貨。
可笑,
你們以為自己是對的,
你們以為自己目光已經透過了虛無,看到了天上,看到了天命;
可你們,
卻不敢,
看一眼這人間!」
問安居士雙手合什,快速默念心經,這一刻,他感覺自己的道心,正在震顫,有失守之象。
官家順勢眺望,遠處被兵馬阻隔站在那里的李尋道,
發出一聲長嘯:
「尋道,
當年,朕接你下山;
今日,你送朕上山!」
遠處,
李尋道跪伏下來: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官家回過身,看向面前的台階,拾級而上,走著走著,
不由罵道:
「真累死個人,罷了,不走了。」
當下,
官家左手舉起,
指天:
「朕,
大乾太上皇帝,
九品煉氣士,
今日兵解。
不求飛升證道,
只求懶得再走這勞什子的鳥道!」
一團青色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小火苗自官家的肩膀位置竄出,慢慢地浸潤到趙官家的血肉之中。
「嘶……」
趙官家面容扭曲起來,卻又不能喊疼,更不願意轉身,只能選擇硬扛。
火苗太小,能燒死自己,但得費點時間。
「尋道,
你不是說兵解時是一種大自在么?
朕後悔了……朕以前就該多上點心思好好修煉,好歹自裁時能痛快一點。」
藍色的小火苗終於燒到官家的胸口位置,帶來更為劇烈的絞痛;
官家跪伏了下來,手掌撐著地面,
「早知道,真不如帶一瓶鴆酒,疼啊……」
終於,
火苗燒到了眉心位置,
趙官家的氣息消失,
寬厚的道袍開始塌落,身體開始逐漸化作粉塵,隨風飄散;
山下,
韓亗閉上了眼;
姚子詹、問安居士,以及一眾甲士,全都跪伏下來;
山上,
那座本已經空空的池子,
又開出了一朵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