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
郭東又加了一句:
「就算您一不小心化成了灰,東,也不會忘記將軍。」
年堯看見郭東腰間的水囊以及系掛著的水杯;
這水杯,有故事,相傳是王爺在郭東家吃飯,賜下的。
「本將軍渴了。」
這時,許安走了過來,他來是為了提前整肅皇族禁軍的軍紀,當然,這是明面上的說法,實則是借著安插軍紀官作為名義,往里頭,加燕人的眼線。
他看到了這一幕,但什么話也沒說。
「好嘞。」
郭東應了一聲,解下腰間的水杯,倒上水,親自遞送到了年堯面前。
年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道:
「不恨么?」
「王爺,已經替咱報過仇了。」
當著十萬虎賁的面,對楚國大將軍,行閹刑。
「將軍還想吃些什么,我可以為將軍開一些小灶,這點方便,是能給的。」
「本將軍,吃得很好。」
「那卑職就放心了。」
「郭東……」
「將軍還有什么事?」
「真的就不恨了?」
郭東搖搖頭,道:「可當不起一個恨。」
「哦,是當不起了么。」
「東是燕人,現在還是燕人,以前是燕兵,現在還是燕兵。」
郭東說著說著,
搖搖頭,
道:
「東嘴笨,想不出那些有氣勢的排比,大將軍要是有閑心等,可等我家那幾個臭小子再在學社里學個幾年,再說與將軍聽。」
「好,本將軍等著。」
「您等好。」
郭東轉身欲離開;
年堯卻道:「杯子不要了?」
「將軍若是喜歡,贈予將軍就是了。」
「本將軍不奪人所愛,還你。」
「好。」
郭東接回了杯子,重新系掛回腰間。
待得郭東走後,
年堯對站在身旁的許安道:「他應該很想罵我。」
許安卻笑道:「東子不會的,東子,早就看開了。」
「哦?」
「贏家,總是容易釋懷的。」
「是這個理。」
「另外,有些話,安本不該多說。」
「說吧,我聽著。」
「將軍還是謹慎點好。」
「我就是逗逗他……不,我只是在逗弄我自個兒,這又犯得哪里的錯?」
「王爺希望您能乖。」
「王爺大度。」年堯說道。
許安似乎有些意外,年堯竟然能開口說一個親自下令將自己閹割的人大度;
「你不覺得么?」年堯反問道。
許安搖頭:「王爺小氣。」
「哈哈哈,這倒是有趣,你竟敢這般說你家王爺。」
「年大將軍,和密諜司的人交接時,我知道您的家人,似乎還活著,您這一趟,不是為了功勛,也不是為了榮華,而是為了您的家人,掙一條活路。
您可知道,
這是郭東真的不在乎您了,
若是他去王爺那里哭一場,
您覺得自己會是個什么下場?」
「把我殺了?在我正有用時?」
「王爺會的。」許安一字一字地說道,「我們的王爺,很小氣。」
「小氣……」
「所以,我們願意,為王爺去死。」
……
「楚國柱國謝渚陽何在!」
「在。」
一銀甲青年,騎著貔貅,領一路騎兵來至古越城前,放聲大喝。
少頃,
古越城城門被打開,
從里面排出兩列甲士,
謝渚陽坐在輪椅上,被親衛推著出來。
他腰間,有一記刀傷,傷口入骨,這才使得他現在站不起來;
甚至,連醫者也不敢確定,就算是這傷養好了,他謝渚陽,是否還能有站起來的能力;
而這一刀,
正是拜前方那銀甲少年所賜。
若不是那女人及時出現,擊退了他,興許,自己就真的沒辦法活著回到古越城了。
但,
看看自己,
再看看當時同樣受了傷的銀甲小將,
自己現在宛若老叟一般被推著,
那銀甲少年卻依舊可以橫刀立馬;
到底是年輕……
也的確是年輕啊。
「奉我大燕攝政王令,命謝渚陽提前做好准備,待我大軍將至,開古越城城門,供給大軍,不得有誤!」
天天宣讀完了王令。
謝渚陽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古越城城牆;
前不久的他,願意為了這座城,為了這大楚,不惜以身為餌,給大楚換一個翻盤的機會。
可如今,
卻要真的去做那開門揖盜的事兒了。
大楚,
已經沒希望了。
幫燕人攻乾,其實也是給大楚續命,否則燕人就死等著,死耗著,大楚,根本就耗不住了。
陛下與那位攝政王結盟低頭後,
楚國得以保全,但相對應的,楚國上下,各個勢力,各個家族,在大楚這艘船已經看不見希望之後,都開始借著「名正言順」的幌子,開始配合燕軍。
說句誅心之言,大家,都是在為以後找退路結善緣了。
國戰的事,是可以放放的,各為其主;
國戰之後的事,再頑抗,那就……
這是……大楚的悲哀。
謝渚陽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喊道:
「遵命。」
……
「這酒如何?」
鄭凡看著坐在自己下面的楚國八王爺。
八王爺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道:
「酸甜可口,回味無窮。」
八王爺,范城之戰時,曾和年堯一起被俘虜關押。
只不過當時鄭凡也並未太過為難他,甚至還讓他和熊麗箐見了見面,互訴了一番「姐弟情深」,再之後,把他打包送回了楚國。
這一次,他是來當楚國軍中使者的;
謝玉安負責事務,他負責牌坊。
范城之敗,楚人不僅折損了獨孤家的私兵主力以及獨孤家的柱國,年堯的下場,更是成為整個大楚之恥;
相對應的,這位被俘的八王爺,回國後的這些年,也一直被閑置著。
年堯越臭,他也就越臭;
一直等到今日,他才重新被啟用,被自己那位大舅哥給丟到了這里來。
他嘴甜,
原本被俘時,他就軟得快,現在,局面如此,大楚貴族開始爭相配合燕人,配合這位大燕駙馬,甚至連自己的皇兄本人也在配合……
那他這個閑置王爺,又有什么理由不「奴顏婢膝」,左一個姐夫右一個姐夫,喊得那叫一個親熱。
鄭凡問道:
「那你可知,這是什么酒?」
「姐夫,這我就猜不出來了。」
「這是,兌了馬尿的酒。」
「……」八王爺。
「孤曾聽聞,當年第一次望江之戰,你乘花舫於玉盤城外,對著那望江之水,來了一潑很長的尿,還說著,贈予燕軍將士共飲,一並南下流淌。」
「姐夫……那時我年少。」
「承蒙你當年款待,所以這一次,孤替那一年溺死江中的我大燕將士,還你這道人情。」
八王爺起身離座,
看著鄭凡,
道:
「王爺,為何忽然這般羞辱於我?」
「你是想問,當年我為何沒難為你么?很簡單,當年我還沒打趴下整個楚國,所以,我覺得難為你,沒那個必要。
現在,楚國已經被我打趴下了;
現在,
我要說出征,
你楚國,上上下下,都得配合於我!
皇帝向我低頭,
謝家為我出兵,
獨孤家的那位造劍師,也得抱著他的劍,來這里為孤站崗!
恰好,
你今兒又來了。
你說,
你又有什么用呢?
無非,
讓我把欠下的那口氣,順手給出了罷了。」
「王爺,這般羞辱我,豈不是有辱王爺您的威名?」
鄭凡笑了起來,
指著帥帳簾子,
道:
「往望江中撒尿的事兒,是你自己在楚國宣揚出去的;
孤准你把我逼你喝尿的事兒,也宣揚出去,來來來,來損孤的威名呀。
損了孤的威名後,
呵呵呵,
你還有臉,
活著么?」
八王爺雙手,死死地摳著自己的衣服。
「我原以為王爺,是個心懷天下……」
鄭凡走下了帥座,
伸手,
抓住了八王爺的脖頸,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孤胸懷天下,和孤故意拿你取樂,並不矛盾。」
「砰!」
八王爺的臉,被鄭凡直接按在了地上,
「孤,本就是個小氣得不能再小氣的人。」
鄭凡伸手,
指了指先前茶幾上放著的酒壺,
道:
「那兒還有一壺,沒兌酒的。
要么,
你去給它喝了,
要么,
你就走出這帥帳。」
八王爺爬起來,默默地走到茶幾前,拿起了酒壺:咕嘟咕嘟咕嘟……
「好喝么?」
「好……好喝。」
鄭凡轉過身,恰好看見自家兒子,此刻正站在帥帳口。
攝政王的帥帳邊,本就有學社里成績優異孩子提前進駐的傳統,鄭霖穿著親衛服,還易了容。
而「真正的」世子殿下,已經陪著他姐姐,回晉東去了。
鄭霖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似乎沒能料到,
自家老子,
竟然也有這般促狹的時候。
鄭凡則伸手,輕拍腦門,
得,
讓這臭小子,看了自己這當爹的笑話。
……
帥帳外,
父子倆並排走著。
鄭霖用一種嘲諷的語氣道:「那是你的帥帳,你也不嫌臭。」
「兒子啊,你爹我得看著他喝下去。」
鄭霖「呵呵」一聲,
道:
「他說的對,當年你本可以報仇,卻又故意留到現在,還整出那個理由,真是個笑話。」
「你是想說你爹心胸狹小呢,還是喜怒無常呢?」
「都有。」
鄭霖直言不諱,
「他們都覺得,你是個偉岸的王爺,但在我眼里,你不是。」
鄭凡伸手,
摟住自家兒子的肩膀,
鄭霖本能反抗,但一來他本就被封印,二來,他爹好歹也是四品武夫強者;
所以,反抗無效,他仍然被父愛摟住了。
「當年活捉他時,之所以沒找他茬兒,是因為沒理由找他。」
「所以,你承認這次是你小人得志了?
鄭凡,
你幼稚不幼稚。」
「行吧,爹幼稚,爹就是個小人,你得多學學,這樣活得久。」
得到這個解釋後,
鄭霖後退兩步,鄭凡也在此時收了力,鄭霖掙脫鄭凡的懷抱。
「你去把軍中折子收上來,爹去巡營。」
看著鄭凡走開後,
鄭霖轉身,
誰成想,看見自己師父,也就是劍聖正站在自己身後。
「師父。」
雖說阿姐說過他心里沒師門,但鄭霖對劍聖,是尊重的。
劍聖和干爹們不同,但劍聖……更強大。
帥帳內的一幕,鄭霖相信,不僅他撞見了,一直負責自己親爹護衛的劍聖,肯定也「看」見了。
畢竟,帥帳內的任何動靜,都不可能瞞得過他。
「一直以來,為師都不願意攙和你和你父親之間的事,但這次,為師不得不出面說一嘴了。」
「沒什么好說的。」鄭霖說道。
「是為師的原因,當年你師娘將生產,為師心急歸去,你父親為了遷就我,沒有等護衛,而是與為師一同趕路回去。
路過望江,
在那里,遭遇到了一場刺殺。
你爹以方士之法,再以燕國軍功侯之名,引江底數萬陰兵破局。
沒有那數萬陰兵死後聽命奮起一擊,
你爹當時,大概就死在那結了冰的江面上了。
也就不會你姐姐,也不會有你了。
先打趴了楚國,這是全了大義,因為你爹答應過田無鏡,也就是你天哥的父親。
今日這一遭,為當年的亡魂,出那一口氣。
其實,
你爹一直記在心里,從未忘記過。
你曾問過為師,為何一直願意待在你父親身邊,去保護他。
為師可以告訴你,
你爹這個人,縱然有千萬毛病,可他有一點,從未變過。
他薄情,卻又格外重義;
雖說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可這偏偏天經地義的事,
能踐行得如你爹這般的人,我還沒見過第二個。」
說到這里,
劍聖笑了笑,
繼續道:
「曾幾何時,我也曾有過疑惑,為何王府里的諸位先生,會從你爹還是個小人物時,就一直跟隨著他。」
「那師父您,找尋到原因了么?」
劍聖看著鄭霖,
他其實發現過魔王和鄭凡之間的一些特殊關系,畢竟,他就是王府里的一員,很多時候,王府的秘密,對他是公開的。
他也曾一度認為,那是真正的原因;
可一直到,
自己這不經意間,都快跟在鄭凡身邊快十年了。
他才意識到……
劍聖搖搖頭,
回答道:
「找尋到了。」
「那是什么原因?」
「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原因了。」
「這是……什么意思?」
「就和你是你爹的兒子一樣,
這世上的事兒,哪有那么多的因為所以;
絕大部分,
其實都脫不開四個字:
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