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1 / 2)

娑羅 未知 6172 字 2021-02-25

娑羅

作者:流某人

序章·重生

季悠然。

前生,我擁有這樣一個怡情卻又諷刺的名字。生來不知親生父母何許人,隨了教會孤兒院神父的姓氏,犯下無可饒恕的罪孽,所以那輛大貨車疾馳而來的時候,我笑了。倒地的那刻,此起彼伏的驚呼側耳而過,我只靜靜凝望淌過眼前的猩紅,如釋重負。

一世茫然,不如歸去。只是當我的魂魄越過似無盡頭的幽邃,忽有一縷簫音響起。我睜開眼,芝蘭玉樹,白衣翩飛,一個俊逸男子手持一管紫玉簫,慵倚在前方的橋頭淡淡望我。不知為何,他眼里似有似無的笑意令我頓起寒意,直待一曲終了,男子負手背後走近我:「只願六道那老兒沒挑錯人。」

俯身近耳,因為他賦予的讖(注:chen)言,我怔住,未及回神,已經被他推下了橋。片刻惶恐後,只得苦笑。已死之人,何必計較危言聳聽的說辭。緊閉起眼,直待一陣劇痛迫我回醒,便見燭火輕搖,周景影幢。閉了閉眼,才望清遙遙一道厚重的鐵門。正要起身,左腕又是一陣刺痛,我抬起手,裹腕的白絹隱現一抹猩紅,像是割腕自殘,不免一驚,忙是環望四周。

沒有開鑿的痕跡,應該是天然的dx,現躺在一張連壁的石床,頂懸桐油布,草席下鋪有錦褥,蓋在身上的羊毛厚毯更是與這y冷潮濕的岩d格格不入。

我茫然,勉力支起身體,月白羅衫,淡紫羅綾花裙,原來的一頭短發也已長到腰際,甚至穿著古人的衣服。看這等質地和做工,實在不像是普通人可以穿得起的衣服……

良久怔愕,因為手腕痛楚漸重,方才回過神來,也意識現在所見並非夢境。可不管我為何來到這里,此刻的處境很是不妙。

四下打量,我扯了扯嘴,不經意抬眼,卻看見有人透過鐵門上的門d往里偷窺。立時皺起眉,我掀了毛毯下地,許是失血的緣故,頭重腳輕,朝前踉蹌了步,勉強直起身步上石階,方才察覺鐵門從外上鎖,只能踮起腳,攀著一指來寬的門d,向外張望。

夜幕低垂,月輝輕灑。十步開外靜立一個頎長人影,當是剛才那個往里偷窺的人。可他身披斗篷,拉起的風帽更是掩去大半張面孔。我暗暗氣惱,他卻先發制人,微揚起笑:「聽說你自盡,我奉命過來瞧瞧。」

低沉男聲如月清冷,聽似溫和關切,可不知為何,隱隱一絲譏誚。也許這男子和身體原來的主人曾有過節,特地前來落井下石。想了想,我冷淡敷衍:「多謝公子關心。」

似是詫異,他緊抿起唇。半晌,又露笑意,諱莫如深:「你為何要刺殺父皇?」

「……啊?」

我聞言怔了怔,低頭望向清瘦單薄的身體。怎么看都不像犯上作亂的刺客。不過人不可貌相,我不知這身體原主人是什么樣的人,許是蛇蠍心腸。許是和皇帝有深仇大恨。許是宮廷斗爭,遭人嫁禍。可不論她是什么身份,有何隱衷,在古代,謀逆就是誅九族的重罪,如果這女子是主謀,更要受凌遲、腰斬這等生不如死的酷刑。也許在我借這副身體還陽前,原宿主就是畏罪自殺。沒想到那個神神叨叨的紫蕭男子引我來此,竟是讓我代人受過。沉默很久,我無奈一笑。事已至此,也只能既來之,則安之。

平和心氣,我實話實說:「我也想知道為什么。不過實在對不起,我可什么都不記得了。」

許在想我是不是窮途末路,索性裝瘋賣傻,鐵門外的男子淡淡道:「若是定罪,你便要身首異處。」

明白他言外之意,我摸了摸脖頸。砍腦袋不比那場飛來橫禍,若說此刻無所畏懼,不過自欺欺人。可已經死過一回,我也生無可戀,到時痛一刻,也就過去了:「人終有一死,不過早晚罷了。」

只是這陌生的異世於我竟是牢獄之災,不免有些自嘲,如果連原宿主的身份都不知道,就被押去菜市口問斬,更是遺憾。但轉念一想,門外那個不怎么規矩的男人似與原宿主確有過節,許會信口雌黃,隨心所欲地編故事。與其自取其辱,不如打聽他的身份,退而求其次,也可算作我確曾來此世間走一遭。

暗想這男子剛才叫了聲父皇,應該是位王爺。初來乍到就遇貴人,也是始料未及。我淡漠笑笑,不知現在是什么朝代,照著過去在書里見過的台詞,口是心非地請罪:「不知您是王爺,剛才多有得罪。也不曉得我過去有何冒犯之處,讓王爺您這樣瞧不順眼。不過人之將死,可否請教您的名諱,就算仇家也沒關系,好歹讓我記著個人,到時也可安心上路。」

許是我這等十惡不赦的亂民,實在不配知曉他高貴的名字,牢d外的那位王爺靜默良久,忽然失笑:「也不知道你是真不記得,還是裝瘋賣傻……」頓了頓,頗是玩味:「你何以見得我是你的仇家?」

似是而非,也不知他是敵是友。我聳肩坦言:「女人的直覺。你說話雖是客氣有禮,可打從心底樂見我落魄。」

即使現在背倚鐵門,看不見外間的情形,卻如芒刺在背,寒氣陡生。聽他許久沒有做聲,也不自討沒趣,我正要往回走,忽自鐵門外傳來男子隱有深意的朗笑:「死一回,確真是不一樣了。」

與他清冷沉聲南轅北轍的名字,如道清風拂過耳畔。我怔了怔,終是淡淡一笑:「謝謝。」

總算沒有白走這一遭,至少記住我在這世界結識的第一個人叫做堯焱。

茈堯焱。

注:茈堯焱(ziyaoyan)

茈:紫草。當初看《彩雲國物語》昏了頭,將靜蘭同志的姓氏a來用。不妨就當作「紫」字記

堯:排輩名

焱:這輩的皇子的名都帶火字旁。就像康熙同志的兒子們都帶視字旁

挺難記的,不妨稱堯焱同學為小bt哈。封號「定王」

另:以後出現的幾位王爺的名字也挺難記的,因為設定的關系(火字旁),某只查字典查來的,挺生僻,而且都是炮灰(出場沒幾次就掛),所以不必強記哈,只需要記他們的封號就可以了:)

壹章·夕霧一

借屍還陽已過十日,我仍然不知道這身體原宿主的身份,為什么刺殺皇帝。不過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皇帝對這個刺殺他的女子反而青眼有加,剛開始以為食盒里的山珍海味乃是皇帝陛下恩賜給我的斷頭飯,可一連數日,頓頓如此,而且早晚各有一碗苦難下咽的湯葯,至今安然無恙,自然不是賜死的毒葯,也遲遲未見凶神惡煞的士兵前來將我五花大綁,送去法場斬首示眾。反而有位年邁的仆婦早晚進d服侍我梳洗。可惜這位婆婆目不識丁,耳不能聽,口不能言,也不知她真的又聾又啞,還是故意如此,反正一問三不知,只從她憐憫的眼神,隱知我難逃一死。

坐在桌前,借著銅盆里的清水,顧影自嘲。

前生不美不丑,轉世後反而生得極美,以至我同為女人,初見這張傾國傾城的臉,也是久不能移眼,總算見識何為風華絕代,也隱隱猜知這個得天獨厚的美麗女子怎會落得如此凄慘的下場。

樹大招風。自古後宮是非地,妃嬪為了爭寵,或讓自己的兒子登上皇位,向來明爭暗斗。如果這個女人如果出自後宮,卷入謀逆,招來殺生之禍,也不足為奇。可如果是皇帝的妃子,必是隆寵。即使不是枕邊人,也是帝王心中至愛,否則一介階下之囚,怎可能這般衣食周到。

無奈笑笑,連日無所事事,整天胡思亂想這女子的身份,有時生搬硬套小說里千篇一律的情節,試想原宿主本是一位武功高強的江湖俠女,與皇帝一見鍾情,因為誤會反目成仇。可臨水自照,這女子面帶稚氣,至多十六、七歲,而那天在囚室外見到的斗篷男子聽聲音也有二十來歲,就算古人早婚,這位皇子輩分靠前,他的父皇也該年近不惑。怎么想都是皇帝陛下好色,對這個刺客驚為天人,石d藏嬌。或者老夫配少妻,這個年紀尚小的妃子遭妒忌,被人栽贓嫁禍後,皇帝感到事有蹊蹺,才遲遲未有處決。

深深一嘆,事已至此,只能自認倒霉。起身走回石床仰面躺倒,凝望磣水的d壁,暗想前生雖是獨居,可總有樂子可圖,不比現在只能翻白眼,數苔蘚。回想往日在東洋島國留學工作,暗嘲自己甚至失了躁郁的氣力。如果樞木見到我現在這副德行,定會如釋重負,再不會一見面便打趣他這個心理醫師也要步我後塵,反成躁郁症患者。

想起前世勉強算是戀人的男人,苦笑了笑。側過去抱頭蜷身,閉起了眼。

十幾天來都是這樣昏沉度日,不過獨居養成的警醒,聽到有人開鎖,立時睜眼,以為是那位送飯的婆婆,暗想如何告訴不識字的老人家,我食素,請她明天送些清粥小菜過來。坐起身,卻見兩個身著斗篷的男子一前一後步下台階,我一瞬驚詫,即便了然大限將至,淡淡苦笑:「可容我梳梳頭發?」

前生獨居他鄉,工作忙碌,剪短發既是方便打理,也因為那個曾說我留長發好看的人早已不在人世。雖不知這身體的原主人可有戀人,但這等花容月貌的少女定不願披頭散發,狼狽赴死。可惜手邊沒有梳子,只能手指蘸水梳理。來人也不催促,靜默立我身後,半低著頭,很恭敬的樣子。想來這二人應該不是那位趾高氣揚的茈姓王爺。笑了一笑,我平靜問:「有沒有束頭發的東西?」

近前一人聞聲抬頭。墨瞳深不見底,五官如刀刻般棱角分明,神情淡漠,謙恭中隱有幾分凜然倨傲。看著這個俊美異常的男子,不知為何,心沒來由地一痛,對他有種說不清的熟悉,可比起我剎那異樣,面前的男子顯是詫異,對我淡淡審視。笑了笑,我坦然以對。他皺了皺眉,斂容放下斗篷帽子。黛藍束額,及頸墨發,我有些困惑他為何留短發,可另一人放下風帽,就是書中常見的古代武將發髻,心想面前的男子未蓄長發,應該是有隱衷,男子已經解下束額,恭敬遞到我面前。

「不用……」

雖不是發繩,可古人將貼身事物贈人多有深意,可他眼里並無半分綺念,遲疑片刻,最後還是大大方方地接過:「多謝。」

他低頭施了一禮。身側俊秀的頎長少年面色沉靜,眼神卻是意味深長,見我轉頭看他,淺笑欠身,似乎誠惶誠恐,卻隱隱狡黠。望著這個裝模作樣的少年,我皺了皺眉,將三指來寬的束額折了兩折,將頭發束成一股:「走吧。」

可兩人身形未動,贈我束額的男子深望了我一眼,從懷里取出一串木珠呈到我手里。好似有難言之隱,他沒有明說這木珠作何之用。也不追問,我順勢接過戴上右腕,可眼前驀得一黑,待我回神,男子輕扶住我的肩膀,眼中似有若無一絲憂切。我心頭一暖,搖首笑笑,墨瞳立起波瀾,隨即松手向後退了數步,和另個斗篷男子一前一後,引我出了囚室。

華茂青松,花木蔥蘢。自我還魂來到這里,還是頭回見到外邊的世界。仰望樹隙燦曦,我微眯了眼,雖納悶他們為何沒有給我上手鐐腳銬,押進囚車帶去游街示眾。可環望蔥郁山林,暗想可能是皇帝與這風華絕代的美人感情深厚,法外施恩,令她不至受辱,在這深山密林之中處決。

苦笑了笑,跟上走在前方的短發男子。許是鳥語花香,致遠的寧靜,有一瞬,仿佛回到十幾年前,與收養我的溫雅神父相處的日子。待回神,察覺前方的男子意味深長地回頭望我,起初惘然,抬手竟是摸得一手濡濕,不由怔愕。

記得季神父故世後,我不曾為他落過一滴眼淚。後來東渡日本,四年間做過無數次心理疏導,仍無濟於事,不想此時此刻,竟然淚流不止,許是來到另個時空,往事便成前塵。如釋重負,我長吁了口氣,終可笑著迎向前方兩道隱隱迷惘的視線:「走吧。」

男子不語,定是熟識原宿主,看向我的眼神些微陌生,可略顯寡情的清冷漸漸淡去,逆光中,唇角似是微微翹起,但未及望清,平起一陣山風卷起滿地殘葉,我下意識抬袖遮臉,一如風過無痕,當我抬頭的時候,男子已經回首,朝前舉步。

「呵。」

不知為何,因為這無傷大雅的小c曲,心情豁然開朗,笑了一笑,我隨他前行,在山中走了約莫一刻鍾,忽見密林前方出現一座極似神社的建築,不禁困惑我現在到底在古中國,還是古日本。可走近神社,顧不得心底的疑惘,瞠大了眼,驚愕看向靜立神社前的男子。面容竟與季神父如出一轍,剎那間,思緒飛白。

壹章·夕霧二

季之函。二十四年前的一個雨夜,在教堂外發現遭人遺棄的女嬰,以自己的姓氏為她取名的年輕神父。亦父亦兄,視那個女孩如至親。可女孩一相情願,從懵懂的仰慕,到情竇初開。最後撓著後腦勺表白,卻自討沒趣。只因神父聽到她的心意後,將《聖經》抵在胸前,無言婉拒。即使失望,可女孩清楚神父對天主必須絕對忠誠。和一起長大的朋友偷跑去臨近的濱海小鎮喝了個酩酊大醉,以為就此斬斷這段無望的初戀。可一個月後經過神父的房間,一如往常,女孩推開虛掩的房門,不想屋里酒氣沖天,溫文男子衣衫凌亂,半伏在床邊,似已不省人事。惟恐別人見到他失態的模樣,女孩立時反鎖了房門,走過去費力將神父搬上了床,可冷不防被神智不清的男子握住手,壓在了身下……

望著面容極似季神父的白衣男子,我微微苦笑。

童貞給他,無怨無悔,可慘重的代價,確是一生難贖。季神父至死不知我曾懷上他的孩子,但世俗不容,最後仍是那個童年玩伴將我帶去醫院,送進了手術室。而那年,我不僅失去孩子,甚至連季神父也未能挽留。等到發現的時候,已是肝癌晚期,半年不到,就與世長辭。

咬了下唇,我苦笑漸深。雖是從我心願,自始至終,季神父若無其事,和我一如往昔。可他背叛了天父,所以了無生志,以死贖罪。只是彌留前,他輕吻我的手,面帶釋然的微笑,平靜闔上了眼。

半生虔誠,他終是祈得天父寬宥,以死解脫,我卻如墮深淵,度日如年。葬禮後,青梅竹馬的少年終是不再隱忍,要我離開那間生活了十六年的孤兒院,和他一起生活。我沒有拒絕,可當夜便收拾行李不告而別,用季神父過到我名下的錢在另個遠離大海的城市生活了三年。

因為季神父生前喜讀各國歷史,考上大學後,我便主修史學。而過去曾答應孤兒院里的異姓弟妹們,將來要給總是穿舊衣服的他們做最好看的衣服,所以時去旁聽服裝設計課程,直到十九歲那年,意外得到留學的機會,毫未猶豫,只身去到離故鄉更遠的那座城市。畢業後,也未從事史學研究,留在做過一年兼職的服裝品牌,成為一名助理設計師,在圈子里小有名氣。

只是這樣屈從現實隨波逐流的我,自己也感陌生。察言觀色,凡事三思而後行,為了在那個競爭激烈的社會生存,我成了季神父生前最不待見的虛偽女子。更因沉重的生活壓力,我本輕微的躁郁症越來越嚴重,於是在東京的一間診所,認識年輕的心理醫師樞木久典。

相識四年,一直若即若離,不曾正式交往,卻在慶祝我成為設計師的那天,因為喝多了酒,重蹈覆轍。只是他女友眾多,一夜情對他來說很平常。那時我也已在東京生活了三年,對男女之事不像少時那樣深以為然,當是春夢一場,彼此一如既往,他仍沒有固定的女友,我身邊不乏喝酒聊天的男伴。

可前世除了季神父,樞木是唯一和我有過親密的男人。獨在異國他鄉,難免脆弱,身邊的人也只有他對我知根知底。所以之後不久,他邀我同去北海道,明知他不是一個專情的男人,最後還是出現在登機口。爾後很自然地和他過起半同居的生活,互不干涉對方交友。即使公司里的同事在酒吧看到他和其他女人當眾擁吻,我只一笑置之,只是不允他在我的公寓里留宿。

回想往事,我頗是自嘲。

雖未明說,可樞木應該知道原由。我仍深深愛著季神父,寧可自欺欺人,也不願身在天堂的神父看到我帶另個男人回家過夜。所以有回我無意中發現他最喜歡的書里夾著一枚戒指,與我無名指的戒圍分毫不差,他笑而不語,我視若無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