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部分(1 / 2)

娑羅 未知 6109 字 2021-02-25

在皇都的私邸。稀奇的是,媽媽那天親自下廚煮了碗面,奉在一塊木牌前,任誰說話都不搭理,只跪在冰冷的石地,怔怔看著那塊木牌,也未發覺她偷偷爬去香案,想要嘗嘗媽媽親手做的面是什么味道。可惜螢姬姑姑將她攔在半道,抱去外面說了一通,才知道那天是她親爹爹的生辰,媽媽供的那個牌位,就是她的爹爹,蘭滄侯世子。

因是對已故的父侯毫無印象,歪歪小腦袋,澈眸迷惘。不過今年開春的時候,她總算知道為什么見不到爹爹。因為爹爹變成了牌位,而媽媽照舊對牌位跪了很久,但不是在祖父的私邸,而是在枺吵牆嫉娜繕隆?br /

回想當日的情境,小公主鼻尖微酸。

記得那天,爹爹旁邊多了一尊牌位。螢姬姑姑說,那是她的親弟弟洛兒,三年前和他們的爹爹一起去了西方極樂。她不懂什么是極樂,也不懂什么叫做超度亡靈,可她知道不能再像上回那樣調皮搗蛋,所以很乖地坐在媽媽身邊,看廟里的光頭和尚念了一天的經。但是中途螢姬姑姑帶她去後堂吃素齋的時候,媽媽仍舊跪在那里,別人勸她也不理睬。不吃不喝,一直跪到黃昏,兩個姑姑扶她起身時,兩條腿已經沒了知覺。但看著嘟嘴嗚咽的她,媽媽仍是淡淡一笑。分明沒有半滴眼淚,可媽媽在哭——不知道為什么,她有這樣怪怪的感覺。直到現在,她仍是懵懵懂懂,只知道爹爹和弟弟變成了牌位,她只有一個媽媽,一個不常見面的舅舅,貪嘴的螢姬姑姑,溫柔的婉朱姑姑,還有不怎么喜歡說話的小吉子。

念及母親身邊形影不離的宮侍,小公主托著腮幫,皺了皺眉。

印象里小吉子從沒和她說過一句長話。現在更少,不是公主,就是奴才遵旨,一點都不好玩。不過寄住在舅舅家的時候,有回螢姬姑姑帶她出府逛集市,她沒聽姑姑的叮嚀,趁姑姑看中一個綉屏,和攤主討價還價,自個兒跑去看風車。但沒等她跑到對面,一匹驚馬忽然從街角出現,朝她狂奔而來。她嚇得楞在原地,放聲大哭,就在馬兒的前蹄就要踢上身的時候,有個人從背後撈起她抱在懷里,飛身坐上馬背,三兩下便馴服受驚的馬兒。當她哭著看向救自己的人,見是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小吉子,心中一松,反而哭得更凶。但是小吉子既未安慰她,也未斥責她的冒失,只將她交給目瞪口呆的螢姬姑姑,揚長而去。

而自從被小吉子救了之後,她便喜歡拉著他的衣角,走東跟西,讓螢姬姑姑吃了好一陣子的醋。進宮後,雖不像過去那樣朝夕相伴,可一見到小吉子,她仍會去牽他的衣角,粘著不放。然後媽媽就會跟著螢姬姑姑一起唉聲嘆氣,說是女大不中留。也只有這個時候,從沒對她笑過的小吉子嘴角會微微翹起,看起來寒颼颼的冷淡眼神也會柔和些許。

思及此,小嘴呼出一口悶氣,懵懂芳心些微失落。

記得還是在舅舅家,有日聽到府外鑼鼓震天,侍女出去打聽,原來是大官家的兒子娶媳婦。經不住她鬧騰,螢姬姑姑只好帶她出府看熱鬧。瞧見新娘子坐的花轎,她很羨慕,於是認真地告訴姑姑,自己長大後要做小吉子的新娘。姑姑聽了,驚得張大了嘴,足可塞下她常從廚房偷拿的糕點。回到若惜閣,便關起門來,嚴肅地告訴她,小吉子得了一種無葯可醫的怪病,這輩子也不能娶媳婦,絕對不能在他面前提起成親或是新娘子,否則他會傷心難過……

耷下小腦袋,半是困惑,半是傷懷。

怕小吉子也和那些小侍女一樣,受了委屈就躲起來哭。她只能悄悄打消做他新娘子的念頭。而回宮後,看到小吉子只對媽媽一個人笑,雖然有點不開心,但又替小吉子難過。因為和小吉子一樣,她也很愛很愛媽媽,如果小吉子和媽媽成親,做她的爹爹,她也很歡喜。可小吉子不能娶新娘子,只能每天跟在媽媽身邊,瞧著那個討厭的歸叔叔在媽媽身邊打轉。難怪這些日子,小吉子的臉一天比一天可怕,害得她都不敢近身了……

吸吸鼻子,小嘴噘得更高:「婉朱姑姑……」

「嗯?」

「舅舅能不能做旻夕的爹爹?」

「…………」

望著很是郁悶、便按喜惡亂點鴛鴦的小公主,婉朱無語。

雖從家世品貌而言,那位獨善其身的兵部侍郎無可挑剔,確是欽正的合適人選。可郎無情,妾無意。即使一年來,陛下對他頗是倚重。可兩人間的話題僅止朝政與寧康公主。也未看出客侍郎對貌若天仙的聖上有何綺念。以至朝野內外紛傳客侍郎乃有隱疾,或好男風。而未成家的青年才俊恨不能取而代之。詈如刑部歸尚書,因是陛下已然守滿三年喪期,便急不可耐,與越發得勢的祖父一起半勸半迫陛下改嫁。

望了眼不加掩飾對歸尚書厭惡之情的小公主,婉朱深深一嘆。

對公主來說,聖上和客侍郎都是她最親的人,有此遐想,無可厚非。不過憑心而論,當年比起若即若離的朱雀守,歸尚書對聖上才是情真意切。只是聖上遭逢變故,已然記不得往事。而或許共歷一番坎坷,令之敞開心扉,不再拘泥兩人身份。隨聖上返宮時,即大人也已不復往日幾近涼薄的態度……

回想近兩年的諸多變故,婉朱黯然。

聖上早前在民間的遭遇,她只知大概。回宮後,被迫給哲宗皇帝侍寢,也不過捕風捉影,未有親見。只是掌彤史,在聖上遠去伽羅送親前,一直未有月信,隱感蹊蹺。直至殿下與易容扮作侍衛的即大人忽然反目,才察事由……

慨嘆造化弄人,微微搖頭。即大人過去對聖上是何念想,已然不得而知。但聽聖上說起在民間的經歷,頗是詫異那位冷淡的朱雀守原來這般情深意重。而回宮後,見他默默守在聖上身邊,無微不至地照護,暗暗唏噓,力所能及地撮合。可未想向來自制的即大人竟會趁聖上神智不清,做出那等事來,實在出乎意料。爾後的種種風波,更是令人後怕。不過吉人自有天象,經歷那趟險象環生的送親後,聖上似已釋懷,與即大人和好。而得知聖上已然登極,年初時,即大人也托人捎來口信。現在雲桑某地,與即女史的未來夫婿一起攻打最後幾個割地自立的大名。即要收復江山,也不知即大人可會如他妹妹篤言的那般,放棄唾手可得的皇位,回到陛□邊。若真如此,實是皆大歡喜……

欣然一笑。看向蹲在岸邊尤自哀怨的小公主,不禁想起另位流落在外的皇嗣。

比起聖上與即大人的親生女兒百合公主,寧康公主可說是得天獨厚的寵兒。不過陛下對此不以為然,反以為現在甘州安城的百合公主不必受宮規約束,得有養父母疼愛,遠比身在宮闈的寧康公主幸運。因而負疚在心,盡可能擠出時間陪寧康公主玩樂。而這一年來,許是宿在紫宸宮,親見陛下起早摸黑,年幼的公主已有體會一國之君的辛勞,像今日這般小小地發頓牢s,不過偶爾為之,大多時間乖巧懂事,甚至小小年紀,已可力所能及地替母皇做些小事。即使沒有血緣紐帶,關系親厚的二人猶勝親生母女。若說有何遺憾,惟有公主一直希冀母皇為她找個父親。而這也是滿朝文武心之所盼……

回想前日即女官抱怨她家兄長行軍打仗不夠利索,若再不回羲和,嫂嫂許會花落別家。婉朱苦笑。

即使登極後的一年,聖上以民為本,制定一系列的國策,令因是世家內亂與連年天災的國民得以休養生息。可百姓們雖是交相稱頌羲和國終是迎來有為明君,但與朝中諸臣一般,極其關切後繼的皇嗣。令聖上困擾不已。

根基未穩,尚不能將身份敏感的百合公主公之於眾。而寧康公主並非親出,立為嫡長公主已是逾制,故授封銜,享食邑,但無繼承皇位的資格。所以自即位之初,便有不少皇親國戚與世家子弟想方設法地接近聖上,討其歡心。而因開國世祖皇帝的欽正來自民間,一些寒士也存希冀,吟詩作賦,在民間傳誦,望得女主青睞。不過世祖皇帝駕崩後,為防皇父篡權,欽正立時殉葬,故而只有極少數人有此念想,轉而看好聖上近來破格提拔的幾位出身不高的文臣及紫麾軍將領,乃至哲宗皇帝駕崩後不計前嫌繼續留用的玄武守,也為好事之人津津樂道。

婉朱回首看向對岸一個臨水背立的銀甲男子,美眸漸冷。

當年為了掩蓋女御娘娘遭遇不測的真相,穆宗皇帝下令處死當日值守的宮人,而劊子手正是那個行事狠決的玄武守。腦海浮現往日與自己要好、卻無辜死在那場屠殺中的幾個小宮女,婉朱心中隱恨,可也因此想起之後在祗園的生活,神色微黯,抬首仰望一碧如洗的蒼穹。興許那個時常與她談心的男子現正在天上,俯瞰這片人世故土,張了張嘴,可那已成過往雲煙的名字哽在喉間,終是未有說出口。

也許一段孽緣。可至今仍清楚地記得當年那個奉命進駐祗園的清朗將軍隔著木柵與她打照面時的情景,也記得那人第一次說起暗慕的女子,隱隱惆悵的溫潤笑容。侍奉多年,那人口中的德藼殿下多少令她陌生,可也知道那等美貌,少有男子不為之心動。所以當男子告訴她,德藼殿下已然嫁作人婦,不無意外地在他眼里窺到一抹深切的恨意。之後助哲宗皇帝逞凶,最後自嘗惡果,也不可不說是因果報應。

眼前掠過男子悔不當初的苦笑,婉朱低眼,心中微酸。

每回奉詔返京,那人定來祗園探視,與她談心。可情字難解,毋說為他指點迷津。幾是一步一步,看著他越陷越深,可又愛莫能助,只有勸他一切隨緣,莫要強求。也許是親睹殿下夫婦受盡折磨,仍不離棄彼此。那人既負愧在心,也知無望,本已心灰意冷地告訴她,願放下這段注定無果的情。可造化弄人,沒過多久,他成了殿下的殺夫仇人。而最後一回前來祗園,他凄涼笑說,自己已然夢醒,竟成永別。從此以後,他們再未謀面。她回到已然陌生的深宮,侍奉他深愛的女子。只有從宮里的流言蜚語零散拼湊他的點滴近況。迷戀青樓女子,退親,逐出宗族,成家立室,染病身故。也許在世人眼里,他轟轟烈烈地荒唐了一回。可只有她知道,他其實是個極可憐的人。而聽聞他故世的那日,她心口隱痛,卻未流淚。

他的浮華旖夢始於遙不可及的德藼殿下。夢的歸宿,是最後為他殉情的夫人。而她,不過一介過客。一人花開,一人終謝。

看向榭邊夏花,婉朱苦笑。正惆悵回憶往事。忽然有人扯她的衣角,低眼便見小公主困惑瞅她,隱隱擔憂,心中一陣柔動,斂愁搖了搖頭:「日頭正烈,公主若是中了暑氣,奴婢不好向陛下交代。還是進里等候,喝碗冰鎮梅子湯可好?」

母親久候未至,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小公主訕訕點頭,剛要轉身進里,余光瞥見對岸隱現一抹明黃,立露喜色。等御輦近了,望著一身火紅衣裙的雍容女子走下輦車,不顧婉朱輕嗔失儀,興奮高喚媽媽,沖對岸用力揮舞小手。雖未出聲應和,可雍容華貴的妍麗女子也抬起手來朝小公主輕揮了揮,隨即領眾人登上蘭舟,待至湖中水榭,看著小公主在近旁宮女的叮嚀下,有模有樣地朝她行起大禮,搖頭苦笑:「入夏了,別在太陽底下待太久。」

抱起小公主,見珠圓玉潤的小臉曬得通紅,女子知小公主等了很久,捏捏俏鼻,半是歉疚,半是揄揶:「如果生了雀斑,臉蛋不漂亮了,該怎么辦?」

還未到注重美丑的年紀。小公主困惑地哦了一聲,即便摟住母親的脖子撒嬌。但見母親身後的女官抬手沖她刮臉,似在笑她半大不小,還要媽媽抱,實是羞羞。嘟起小嘴,學著媽媽教她的鬼臉,扯眼皮,吐舌頭,氣得螢姬姑姑倒豎了眉毛,正要發作。卻若想起什么,y惻惻地一笑,正而八經,願為皇帝陛下分憂,實則公報私仇,要將她抱過去小施懲戒。聰明的小公主立時死命抱緊母親,不願放手。也無謂這般親昵有損君主威儀,女子柔笑漸深,婉卻近旁遞手來接的女官,抱著女兒入坐。

「今兒個是旻夕的生辰,眾卿都是她的長輩,不必拘泥禮數,當是尋常家宴,盡興而歸。」

隨來擷芳殿給郡主慶生的四位大臣躬身稱是,分坐兩邊。相對泰然自若的權相與刑部尚書,另對親祖孫形如陌路之人,互不搭理,開宴後,同樣沉默寡言,只望著擁有客家血統的小公主依偎女皇身邊,懷抱母皇親手為她做的胖兔偶,笑彎了眼,嬌俏可人。即使是以鐵石心腸聞名的客家宗主,也不由為這純真的笑容所動,可聽對座的歸家祖孫默契無間,你一言,我一語,不著痕跡地討好自己的曾孫女兒,低眼輕嗤。而這幾不可見的嘲諷,被雲龍紋寶座上的女子盡收眼底,未露聲色,淡笑看向□,見她瞅著歸家祖孫贈與的一對明珠,意興闌珊,柔聲道:「歸家太公和歸叔叔送你這樣貴重的禮物,你怎連聲謝謝都不說?」

小公主抬頭,望著女子唇邊澹然優雅的微笑,烏溜溜的大眼睛飛掠一抹畏惑。

沒有外人的時候,媽媽的笑容溫柔和善。有時她不乖,無理取鬧,媽媽也會皺眉頭,對她板臉生氣。可出了紫宸宮,媽媽見誰都是這樣一陳不變的笑臉。她很不喜歡,因為教人有些害怕,可螢姬姑姑說,媽媽也不喜歡,可媽媽是皇帝,就得這樣。

癟了癟嘴,望向左前方的一對祖孫,小公主按捺委屈,低聲囁嚅:「謝謝歸家太公。謝謝歸叔叔。」

因是厭惡時常糾纏母親的刑部尚書,謝得不情不願。可扭首看向另側的兵部侍郎,即便換上欣朗的笑容,略略期待:「舅舅送旻夕什么呀?」

聽公主毫不客氣地討禮物,眾人莞爾,始終冷淡的兵部侍郎也漸柔眼神,從懷中取出錦盒交給宮人。比起適才的敷衍冷淡,小公主興高采烈地打開盒子。一支翡翠七金簪子,遠不及歸氏祖孫送的賀禮貴重,可甚得小公主歡心,甜美一笑,喜滋滋地沖舅舅道謝。

「可是柔姐姐的事物?」

因見客相看到簪子時,神情微愕,許是熟識之物。女皇淡淡問道。兵部侍郎頜首:「這簪子是先母留給姐姐的陪嫁。可姐姐出閣前,將它留給了微臣。現下轉贈給公主,也可算是物歸原主。」

想起曾經與自己共侍一夫的苦命女子,女皇略略惆悵:「既是陪嫁的首飾,朕便代旻夕好生收著。等她出嫁那天,朕會親手為她戴上這支簪子。」

聽女皇允諾,不苟言笑的男子輕勾起唇,躬身施禮:「微臣代姐姐先行謝過陛下厚意。」

君臣二人相視一笑。而此默契情景被對座的刑部尚書看在眼里,妒火中燒,卻又不能當著聖上之面發作,隱怒譏誚:「禮輕情意重。客侍郎果是高明。」

自然聽出對方的言外之意,兵部侍郎眼波不興,一如既往地淡漠:「歸尚書客氣。」

原以為歸氏得勢,和女皇成婚不過早晚,卻未料後來者居上,利用自己是今上獨寵的寧康公主的親舅,博君青睞,步步高升,更有甚者,裝作毫不在意欽正之位,實則拐彎抹角,投君所好,欲和他一爭高低。擱在兩膝的雙手緊攥成拳,刑部尚書冷望對座淡定自若的男子,怒火中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