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部分(1 / 2)

娑羅 未知 6007 字 2021-02-25

抬起另一手,又給自己一個耳刮子:「如果不是我,秋現在也好好地活著。」

如不是我,茈堯焱現在仍是悠哉游哉的定王……

如不是我,貝辰翾也不會飽受折磨地死去……

還有淳兒……

穆宗皇帝……

生死未卜的梵游……

所有因我而無辜枉死的人……

「夠了!」

當我積在心底已久的沉郁頃刻爆發時,幾乎同時從兩個方向傳來暴喝。我恍若未聞,仍卯足氣力抽自己,直待雙手分被二人鉗住,我忿忿睜眼。左邊的吉卓一反常態,兩眼瞠亮,似在隱忍痛苦,攥住我左腕的手微微輕顫。另邊的男子則冷淡如常,見我漸漸平靜下來,松手低身:「微臣僭越,望陛下恕罪。」

讓臣下見到自己失態的模樣,確是丟臉。我輕笑出聲,搖了搖頭:「客卿找朕,有何要事?」

說話的同時,看向他手里的折子,當是前日我交代的政務。遞出手去,他卻將折子往身後一藏:「微臣今日進宮,是來兌現三日之約。」

「……呃?」

我怔住,隨即想起選欽正的那天,確曾許諾勝者可居宮中三日。苦笑了笑,深望近前的男子:「你不是不屑做朕的夫君嗎?」

即使世上唯一的皇父頭銜,旁人趨之若騖。惟他客晟不會為了一棵樹,放棄整片森林。淡淡相望,他未改初衷:「恕微臣直言。陛下雖是萬人景仰,可您還不足以動搖微臣自少時起便深埋心底的夙願。」

取代祖父。成為名垂青史的一代能臣。憶起往昔他便這般毫不諱言自己的野心,我慨笑著點頭:「敢情是想念外甥女了。過會朕便叫婉朱將旻夕帶來見你。」

客晟不置可否,只淡看我微微腫起的臉:「陛下還是先令人打盆涼水過來。」

這副尊容,君主威儀盪然無存。我自嘲笑笑,不消多時,神情仍舊凝重的吉卓便取來包著碎冰的絹袋,我邊敷臉,邊往辦公的書房而去。可未出數步,便被一道頎長身影擋住去路。我抬眼淡睨清冷俊容,他面不改色,不卑不亢:「微臣今日留在宮里,是為請陛下迂尊,與微臣在皇城走走。」

無心欽正,卻想與我約會。我挑眉佯怒,他仍不畏怯,淡淡說:「近來陛下在政事上連連出錯。為免朝堂大亂,微臣甘冒大不韙,請陛下賞臉一游。」

歷史上女皇頗少,許是女子容易感情用事。我也不能免俗,得知莫尋遇海難失蹤後,雖然照常上朝辦公,可時不時走神,確是對不住像他這樣對公事一絲不苟的朝中重臣。微微苦笑,抬頭看了看天色:「朕去歇上一個時辰,晚膳後,再領客卿在皇城里轉轉。」

整整三天,沒日沒夜地工作。停下來反而困頓不堪,當螢姬按我的吩咐,遲疑著推醒我,頭重腳輕地下了床,換上一身月藍藻紋連衣長裙,推卻螢姬遞來的梳子,披著頭發,走去主殿用膳。剛進門,便見一對甥舅交頭接耳說著什么,見我到來,旻夕也不若平日飛奔過來撲進我懷里,靜靜坐在桌邊,露出做錯事時的焦惶眼神。

「怎么了?」

我走過去抱她。小娃兒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待半晌,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媽媽……」兩頰仍是紅腫一片,不知發生何事,小女兒學著平日摔疼時,我朝她傷口吹氣,鼓起腮幫子,給我吹氣止痛。可見身後的螢姬忍不住哽咽出聲,怔了怔,癟下小嘴,「螢姬姑姑不哭……嗚嗚嗚……旻夕乖……嗚嗚……旻夕以後再也不和螢姬姑姑頂嘴了……嗚嗚嗚……」

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事,近來紫宸宮的氣氛才會異常沉悶。小臉埋在我的肩窩,不住啜泣。我苦笑搖頭,擁緊多愁善感的小寶貝,看向近旁淡無表情的男子:「坐吧。」

他躬身施禮,平靜坐我近旁。即使席間彼此未說一句話,仍安之若素,得體用餐。我則一刻不得閑,強顏歡笑,給哭得凄凄慘慘的小娃兒喂食逗樂,待宴畢,自己卻是米粒未進,當作未見親隨們責難的目光,牽起小手,令客晟陪我們母女出外散步。

微風輕輕,銀月皎皎。一前一後走在空曠的宮道,彼此皆未言語,直待郁悶的小娃兒朝後伸出小手,要舅舅牽著一起走。忽得想起過去和莫尋一起帶旻夕上壬生寺的情境,笑了笑,滿心苦澀:「看來旻夕真的很想要個父親。」回頭望向神情莫測的年輕男子,「好在你只想做旻夕的舅舅。上來吧。」

也不扭捏推托,他坦然上前,輕握住小手,齊肩走過靜謐漫長的宮道,至處拐角時,忽然開口:「南方局勢一觸即發。敢問陛下要為朱雀守消沉到何時?」

彼此熟稔後,漸知這位客侍郎不但嚴以律己,對人同樣高標准,嚴要求。即使我這個皇帝,照樣直截了當,不留情面。我失笑,為了一則還未確認的噩耗,成日心不在焉,貽誤國事,確是有負帝王責任。抬眼看向天際月輪,淡淡對他說:「我會打起精神。就算莫尋真的出了事,我也不會倒下去。」

即使洛兒和百合不在身邊,旻夕少不得我這個娘親。還有千千萬萬的百姓,須我傾力撐起復蘇不久的家園。對目深相望的男子,我輕勾起唇:「你放心,我不是一個只懂情愛的帝王,也不想被後世史家記作一個沒出息的女人。」

如果莫尋食言,走在我之前,我不會隨他而去。不過等到兒女們長大成人,我已克盡帝王的責任,就去黃泉找他算帳。

低眼亟亟向前,卻未顧念女兒,直待另只小手纏上我的胳膊,回頭方覺旻夕為了跟上我的步伐,不惜甩了自己的親舅舅,苦著一張小臉,緊抱住我,惟恐被我甩下。心中一酸,抱起女兒親了親:「旻夕是媽媽的寶貝,媽媽不會為了別人而丟下你。」

就算這人和對媽媽很重要……

擁緊小娃兒。即使沒有親緣,可仍有骨血相融的溫暖自心底油然而生。心緒漸平,更是堅定不論發生何事,我定會清醒地活下去。只是八月十五,原當人月兩團圓的好日子,我聽聞那個震驚朝野的消息時,立在窗前,遙望分外明亮的滿月,平靜喝著烈酒,淡嗤上天確是愛作弄我季悠然,可也釋懷。

「至少我不會比他晚死。」

偏首望了眼神色復雜的即家妹妹,我舉杯一笑:「祝你哥哥新婚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不……不要打小朱啊,有隱情,有隱情………………「竟然投靠敵國,迎娶碧翡公主,實是忘恩負義!」

「當年雲桑國變,穆宗皇帝收容他們兄妹二人,甚至力排眾議,予他□厚祿。而今卻是倒戈相向,教人不齒!」

「通敵叛國,罪不容誅。微臣請旨,征討南夷,提叛臣人頭來見!」

「微臣也請陛下准允,出兵南域,踏平碧翡!」

「微臣也……」

聽著底下眾臣從一開始義憤填膺地批斗近來轟動全國的前朱雀營御守,到最後爭相請命,領兵南征。我只斜倚在龍座,沉默不語,直待爭了半天,仍不見我開口,一眾青年武將方才悻悻噤口,許亦想起聖上過去曾為這位叛國罪臣尋死覓活,這些急於建功立業的年輕人看著面無表情的我,揣揣不安。反令我破顏,恢復一貫溫和的笑容:「娶詩娥羅公主,成為碧翡國的駙馬,的確已經形同背叛,不過……」

剛才帶頭起哄的並非往日時時與我作對的客氏一黨,淡望因我三番四次推拒婚事而漸生嫌隙的外祖父,我闔了闔眼:「眾卿有所不知。早前即卿送親後,未歸皇都,乃因返回雲桑光復皇室。不過即卿是為念舊之人,得知碧翡近來異動,立時折返羲和。原是要去慶州與端親王商量對敵之策。但遭變故,遇暴風雨沉船……」

莫尋返雲桑復國,這回遇海難失蹤,只有我信任的人方才知曉。除了客晟外,眾臣皆愕,各有所思地望著我,尤是歸崇和,許以為我是為了拖延時間、等莫尋回來成婚,才會千方百計地拒絕他,目露冷芒,嫉恨溢於言表。我揚唇,故意柔笑,令他徹底斷念:「原以為即卿凶多吉少。可未想前日竟然聽到這則消息,朕實在費解,恐怕其中有詐。」

若換作他人,中美人計,賣國求榮,不足為奇。惟獨即莫尋,我敢以性命擔保,他絕不會做出半分對不起我與羲和國的事來。所以聽說雁里朵將親妹妹詩娥羅嫁給朱雀守的時候,我頭一個反應便是那個好戰的碧翡公主造謠挑撥,欲令我一怒為情郎,主動發兵。不過莫尋過去和她八桿子打不到一撇,若未見過其人,雁里朵當不會憑空捏造一個無聊消息來刺激我。而莫尋在兩國交界的海域失蹤,被碧翡的邊軍發現,當作羲和j細俘虜,也是不無可能。抿了抿唇,惟是不解那位碧翡長公主何以知曉莫尋就是大名鼎鼎的朱雀守。而依莫尋的拗脾氣,寧死也不會投降敵國,毋說迎娶別國的公主。其中定有蹊蹺。可……

諸多困惑縈繞心頭,但面對底下數十道迥然相異的目光,我定了定神:「極有可能是即卿被碧翡人俘虜。知他過去與朕交情非淺,便使手段迫他迎娶詩娥羅公主,離間我君臣之誼,激朕發兵。」

早有禍兆,卻遲遲未有攻向重兵布守的慶州,想必那位雁里朵公主尚無十足的把握,取下覬覦已久的南方六州。

我冷然一笑,坐直身體,兩手扶在冰涼的龍首,交腿而坐。

姑且不論我家七叔與堂哥身經百戰,對狡詐的碧翡人了如指掌。自上回在伽羅談判,取得他們先進的冶煉技術後,造甲鑄器的效率確比以前翻了一番。而這一年來,以各種政策鼓勵農民耕種,當可保證軍隊的口糧供給。如不是火葯的配比仍有問題,我亦可將秘密命人研制的新兵器用於實戰。所以對碧翡這一仗,我有九成的把握,唯一的不安定因素,就是傳聞中與月佑女巫司一般擁有異能的雁里朵。反之,那位碧翡公主當亦知曉以她的國力,如要與整個羲和對抗,勝算頗微。可又不甘放棄擴張,便以各種手段激怒我,盼我主動掀起戰事……

想起一年前登極大典上送來的殘花敗柳,我笑容漸深:「相對太平的世道,純粹的侵略戰爭,多以失敗告終。而奮起抵抗的一方,在士氣上便會高出一截。」

朝野皆知年少時的茈承乾對莫尋情根深種。也不遮遮掩掩,坦承過去的德藼親王確是深愛朱雀守,但不至被愛情沖昏頭腦,做於己不利的事:「朕還沒蠢到為了一個臣子,犧牲千萬將士的性命。也不會主動挑起戰事,令人有借口反攻,然後直取慶州。」

喜歡戰爭的只有上層社會。底下的士兵與尋常百姓絕不樂見兵荒馬亂。羲和如此,碧翡亦然。即使雁里朵以宗教名義煽動百姓。可按未央刺探到的軍情,號稱六十萬的人馬之中,四分之一是往日征服的小國降兵。四分之三的原籍士兵也有不少是王室頒令,強征而來。更有一股勢力,不滿雁里朵的獨斷專橫,與之離心離德。軍心渙散,且在軍備上遠不及我羲和,若是上戰場,只會吃敗仗。反之,若是我們羲和挑起爭端,越境征討,為了保護自己的家人,定會上下一心。所以千方百計,想將發動戰爭的罪責推到我頭上。可惜我還懂得權衡輕重,即使我愛的男人現在她手,也不會上這個當,發起一場現世的特洛伊戰爭。

想著百合她爹現成美人海倫,被壞女人禁在深宮。我自嘲苦笑,可亦暗幸他還活著,仍有機會重逢。沉下肩,最後對諸臣道:「誰先挑起戰事,就是承下一半的敗數。暫先靜觀其變,看誰沉得住氣。」

身為一國之君,我須得著眼大局,冷靜決策。只是褪去皇袍後,我不過一個尋常女人,也會患得患失。擔憂莫尋現下可好?我若始終按兵不動,那個據說喜怒無常的碧翡公主可會沉不住氣,拿他開刀?乃至……

我閉眼,使力一掃,案上的奏折立時飛向前方的青石地。

我認識的即莫尋絕不是任人欺凌之輩。而百合出生那年,他不告而別,也是為了逃避穆宗皇帝欽定的那門婚事。現下竟然聽任夙敵擺布,輕易接受另個女人。即使隱知內有蹊蹺,可往日視作理所當然的感情,乍遭背叛,心如刀絞,痛得不能自已。抱膝蜷身,埋坐紫檀螭龍紋座椅,直待近旁響起一個熟悉的恬淡男聲,我抬頭,便見青年若無其事,將奏折分門別類,整齊擺我面前。怔了怔,我搖頭苦笑:「看來先沉不住氣的人是我啊。」

他不語,親去泡了壺清心降火的白菊茶。不若平日恭敬低首。靜立在旁,毫無避諱地與我對視。不知為何,望著他恬然的眼眸,心中涌動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意,我對他一笑,抿了口菊茶,淡淡的清香,漸漸恬靜紛亂的心緒。半晌後,終可心平氣和,細想雁里朵利用莫尋的本衷:「記得當年,我連累莫尋被父皇趕去南方平亂……」

為阻莫尋與盈芳郡主的婚事,茈承乾以死明志。雖是怒其不爭,可舍不得怪罪寶貝女兒的穆宗皇帝遷怒莫尋,將他趕去南域征討月佑國。為了不刺激茈承乾,戰後也未將他召回皇都,留在當地戍邊。先前聽端親王父子說,莫尋也曾與屢擾邊境的碧翡人交手。所以對那個雁里朵公主而言,莫尋該是碧翡的仇人,如要迫我出兵,也該以強硬乃至殘酷的手段,我失去理智。而不是白白將自己的親妹妹送給莫尋為妻……

因為這不合常理的舉動,我微眯起眼。先前擔憂南方的局勢,曾經深入了解過碧翡的國情與王室。知已故的布查王膝下共有三個子女。長女雁里朵,次女詩娥羅,世子樂山。其中兩位公主感情甚篤,雁里朵對這唯一的親妹妹也不是一般地疼愛。但為刺激羲和君主,犧牲愛妹的幸福,將她嫁給碧翡的夙敵,實在匪夷所思……

平起一抹違和感,說不清,道不明。可莫尋在碧翡一天,便多一天危險。我咬了下唇。作為一國君主,自然不能為了一個臣子貿然出兵。可而今身陷險境的不但是我愛的男人,更是我孩兒的父親……

回想當初我們在蕭家與百合團聚時的情境,我漸攥起拳,下意識抬首看向默默伴我的青年。似從眼中看到我內心的掙扎,向來善解人意的吉卓沉默片刻,代我道出心中念想:「陛下該不是想親自前往碧翡救即大人?」

我苦笑點頭:「你該知道,我是個大傻瓜。」

做錯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人。唯一贖罪的方法,就是克盡帝王的責任,令一度蕭條的帝國恢復生機。只是我做不到袖手旁觀,對遇險的莫尋置之不理:「以前他為了我,幾度出生入死。我欠他太多,也該是還債的時候了。」

聽我承認有心單往碧翡涉險,吉卓眼神復雜,深望我良久,唇角飛掠一抹苦笑:「陛下乃重情之人,有此念想,也是自然。」也不規勸帝王私往敵國有何不妥,他只欠身請命:「若是陛下聖意已決,奴才斗膽,請陛下帶奴才同往。」

皇帝唯一的好處,就是底下的人即使無奈,也只有惟命是從。我對他歉然一笑,潛入敵國後,語言不通,風俗迥異,確須一個果敢機敏的人在旁照應,也不推辭,點頭應承。青年目露欣慰,隨即提醒我若是去往碧翡,少說也得三四個月才能回到枺場f浼淙綰巍醯慍傻蔽裰薄?br /

我側眼苦思。不比以前只是一介無足輕重的親王,皇帝若是稱病,連著三、四個月卧床不起,不但人心惶惶,權臣們也會動歪腦筋。尤是歸家那只老狐狸,已然對我心有芥蒂,難保不會借機搞y謀。微微皺眉,絞盡腦汁,苦想不易惹人生疑的方案。困擾間,余光瞥見案上的一份有關東南海防的奏折,靈光一閃,我釋笑了笑,看向吉卓:「東巡應該是個好借口吧。」

川津藩已然一統雲桑,莫尋早前給螢姬的書信中也提到鶴卷昭人有意恢復通商,與羲和重修舊好。可惜現今東南沿海仍有本土海盜打著雲桑倭匪的幌子燒殺搶掠,令我開放海禁的念想多方受阻。我若借口考察民生,帶批大臣往東南一帶巡視,既可令他們親眼瞧瞧海上貿易衰弱後的東南諸州的衰敗景象,亦可借機脫身,暗往碧翡。

「更能轉移視線,順道氣死那位雁里朵公主。何樂而不為?」

幾度找茬,我這個羲和女皇皆是無動於衷。這回更是無視安危難知的老情人,率大臣們出巡游樂。依那位碧翡公主愛挑釁的個性,若是知我毫未將她放在心上,定會氣得跳腳。故而吉卓啼笑皆非地看我,隱憂說是對方如果惱羞成怒,許會傷害莫尋。我淡漠一笑:「那位公主若是存歹心,就不會等到現在,更不會將自己的妹妹嫁給他。」

最讓我想不明白的便是雁里朵對莫尋的厚遇。不過沒有見到當事人,我難知個中玄故。而東巡一事,也不是我心血來潮,便可成行。令吉卓將我最信任的臣子召進宮,並請這位兼職秘書代寫一封私人信件,給瀾翎嬋媛坊的大老板:「就說我有求於她,請她盡快趕來皇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