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1 / 2)

離魂 未知 6369 字 2021-02-25

住吳家的人?到時何不讓下人們給越過頭去?好在吳女婿像是個會疼人的,他跟老爺保證過,一輩子不納妾呢。我看老爺會答應下這門婚事,吳三少爺這句話是關鍵。你別看老爺他除了唱戲,諸事不管,這事上倒把得甚嚴,很是精明。本鄉本土一個鎮子,知根知底,又不用遠嫁,又不用侍候公婆。找來找去,還真找不出比吳三少爺更好的女婿了。雖然他家不是讀書人,但金無足金,人無完人。針無兩頭尖,籮里挑花會挑花了眼。」

琬小姐粉面飛霞,真合壓倒桃花一般,忸忸捏捏地道:「翠姨,早知引出你這么多話來,我就不說了。」

翠姨娘見琬小姐窘得坐立不安,一笑住口。

雲姨娘把兩個丫頭使喚得團團轉,整理嫁妝就花了一個多月。黃花梨的拔步床、衣櫥、櫃桌、枕箱、衣架,紫銅的面盆嗽盂、手爐腳爐、漆盒瓷瓶、陳設屏風、燭台燈火、被帳鋪蓋、冠巾鞋襪、四季衣裳、整匹的綢緞布帛、金銀首飾、梳洗用具、珠玉珍玩、文房四寶……凡是新娘嫁到夫家所需的用具一應俱全。這里頭有喬伯崦前一位夫人的陪嫁,也有琬小姐親娘的嫁妝,以及兩位姨娘給她新添的,用上三輩子也用不完。這也是本地的風俗,十里紅妝到夫家,吃的用的使的都是娘家的東西,不受夫家的轄制,不受夫家的氣。

婚禮定在五月十八,是個宜嫁娶、宜出行的黃道吉日。十六這天,明月當頭,光華四散。白天的熱氣散了,天井里夜涼如水,月華如練。幾株玉簪抽出淡紫色的j蕙,開著小花,幽幽地吐著香氣。琬小姐洗了澡,穿了一件薄衫子,披散著一把長及臀下的漆黑長發,坐在一張j翅木四面開光的綉墩上,讓鸚哥給她擦干梳通。

鸚哥已經知道琬小姐開了口,要把她留下,等送小姐出了閣,就讓她和冒聘芳成親。心中感激莫名,只得在小姐出嫁前盡心地服侍。主仆一場,轉眼分離在即,都是又傷感又惆悵。仔細梳通了頭,略加挽束,好讓明天一早起來不至散亂得梳不順。鸚哥收了梳篦釵環。琬小姐握住她的手,拿起桌上一對扁赤金鏨葡萄花的鐲子替她戴上,這原是她家常戴的,洗澡前剛褪下。

鸚哥漲紅了臉,推辭道:「小姐,你對我的好,我是三生三世都報不了,哪里還敢收你這個。光是你給我的衣服,都夠我穿十年的了。」

琬小姐把另一只也戴在她腕上,抓住她的手搖了搖,笑道:「好姐姐,你就收下吧。等過了明兒,還不知什么時候能見呢。」

鸚哥哽咽著說不出話來,琬小姐道:「你們也都去睡了吧。這些日子把你們都忙壞了。」

喚茶過去鋪床,抖開杏色的夾紗被子,放下海棠紅的帳子,琬小姐道:「你也去吧,和鸚哥說說話,明日怕要亂上一天,可顧不上了。」

鸚哥和喚茶兩人應聲去了,隨手關上房門。琬小姐一時沒有睡意,看看滿屋的東西,都歸置得停停當當,想找點玩意來解悶也無從下手。只好把床頭一只珠寶箱打開,一樣一樣檢視著玩。拉開箱子最下一層,用力稍大,把整個抽屜都拉了出來,往里一看,里面居然還有一層暗盒。一時好奇,把暗盒打開,里頭是一個紅綢包,取出來揭開紅綢,里面包著的竟是一塊青玉的圓璧。

這只箱子原是喬伯崦的原配夫人的,為紫檀木所作,明時的樣式。喬伯崦對珠寶素不在心,為女兒陪嫁,只揀好的貴重的,是以兩位夫人的東西都給了之琬。琬小姐想,這塊玉璧是大太太的吧,聽說大太太是家里也是世家,去世時卻甚是年輕。人已逝,玉仍在,可見唐詩里說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是極有道理的,頭上那月還是從前的月,手里這玉還是從前的玉,只是這賞月玩玉的人,不知換了多少代,入過幾番輪回了。

琬小姐心里感慨著,托著玉璧細看。這塊玉璧橫量足有一尺,分為里外三區,里外都是極窄,中區卻留得甚寬。這么寬的區域卻不刻花,這在以前見過玉璧中從沒見過。玉璧里區刻的是陰線鳳鳥紋,外區是陽線雲雷紋,紋線細各發絲,卻纖毫畢見,紋絲不亂。一般中區琢有谷紋、蒲紋、r釘紋,這個卻光滑如鏡。並且中心的孔小得只能c進小指頭尖。琬小姐越看這枚古玉璧越奇,在燈下看了不夠,又走至窗下,迎著天上一輪碩大的圓月去看。

只見玉璧映著月光,發出瑩潤的光澤,里面隱隱有光華流動,更是華美。琬小姐愛不釋手,左右端祥。過了一會,玉璧上隱約顯出一個人影來。琬小姐對月照璧,看見璧中的自己,心想,這玉璧當中不刻花紋,原來是做鏡子用的。再仔細一看,卻又不是。璧中依稀也是一年輕女子,張大了眼睛向自己看來,也是滿臉的驚詫。那女子有一張小圓臉,眉目如畫,卻把頭發剪得十分怪異:前面劉海緊貼額頭,露出兩條細眉,後面卻只在耳下,齊齊平如前額。耳垂上戴著一對眼淚型的珍珠墜子,正隨著她的轉頭搖晃不止。

鏡中人居然不是自己。琬小姐和玉鏡中女子對視良久,越看越奇,嚇得蹬蹬蹬倒退幾步,跌坐在床沿上。眼前忽然灰影一閃,一只狐狸躍過窗戶,跳進屋來,兩只碧綠的眼睛綠油油地瞪著人,灰色的大尾巴左掃右撣,像是蓄勢待發。

琬小姐見屋內竟然闖進一只狐狸,又驚又怕又是奇怪,先是玉璧鏡中出現別的女子的臉,接著又來了狐狸,她哪里經得住這一嚇再嚇,饒是她向來不喜擾人,這時也忍不住驚叫出聲,喊道:「喚茶,喚茶!」

耳中聽得喚茶應聲道:「小姐,要茶嗎?」身子卻軟綿綿的倒在了床上,那枚玉璧被壓在了身下,硌著胸口。而身子卻輕飄飄地,腦中白霧繚繞,恍如置於夢境。

第八章離魂

第八章離魂

之琬耳中聽得鸚哥和喚茶一聲聲地叫琬小姐,心里明白,卻是回答不出。又聽得她倆在驚呼有狐狸,叫人來抓。屋子里還放著明天要先行送往吳家的幾只存放細軟箱子,使得人走動不便,更讓那只老狐在其間穿c自如,騰挪躲避。之琬手里握著那枚玉璧,貼著胸口趴在床前的踏板上,想動卻是一點動彈不了。

那老狐轉眼到了跟前,綠油油的眼睛瞪著之琬。之琬被它盯得全身冒冷汗,心里卻甚是清楚,它這么盯人,必有古怪,我只要別和它對視,它就害不了我。拚命告誡自己說別看它別看它。身子卻支持不住,慢慢滑倒在踏板上,那枚玉璧正好擋在臉前,把老狐的眼睛和頭臉遮了。之琬心里一寬,松了口氣,跟著暈了過去。

猛聽見耳邊有人一迭聲的叫她的名字:「琬兒!琬兒!」她心里奇怪,是誰在叫?聽聲音很親熱,卻辯不出是誰,那是一個中年女子的聲音,就在耳邊急切地喚她:「琬兒!琬兒!怎么啦?快醒醒!打鈴打鈴,快來!琬兒和我媽都暈倒了!」

這人是誰?這么大呼小叫的,一點規矩都沒有。她一直叫打鈴打鈴的,是要打鈴讓人來嗎?沒有聽見有打鈴的聲音啊。她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一張全然陌生的面孔,一臉的焦急神情,在看見自己睜開眼後,忽然笑了,說:「琬兒你醒轉來了?嚇死我了。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睡著了?來,幫我把你外婆扶起來,你爹地不知上哪里去了,這么叫也不來。」抬頭又揚聲喊道:「打鈴,打鈴。」

沒想到應聲的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他說道:「來了,打鈴。哎喲,琬兒怎么啦?哎呀,岳母怎么摔倒了。」

之琬聽了這一男一女的對話摸不著頭腦,怎么兩人都叫「打鈴」,又都管自己叫「琬兒」?聽語氣是自己十分親密的人,怎么一點也想不起來家里有這么個親戚?是別房的遠親嗎?鸚哥和喚茶呢?雲姨和翠姨呢?她還在想著自己身邊的人,忽然眼前就出現一個中年男人的臉來,盯著自己看不算,還伸手想來摸。之琬嚇得一哆嗦,什么男人這么大膽,居然來摸一個閨中女兒的臉?忙別轉臉去,一眼看見身邊躺著一個白發的老婦人,緊閉雙眼,面無血色,手里緊緊握著一枚玉璧,瞧上去不正是自己那枚嗎?怎么在她手里?而那只抓著玉璧的手上,青筋黑斑,無名指上卻戴著一只祖母綠的嵌寶戒指,那戒指她熟悉之至,原是她親娘的陪嫁,一直收在她的珠寶箱里。她因為常年刺綉,手上不戴任何戒指飾物,為的是怕剮著絲。但親娘在時,卻是日日戴在手上,早看得熟了。

這老婦人是誰?怎么戴著親娘的戒指,拿著自己的玉璧?再看仔細,那老婦人梳著髻子,露出一邊耳廓,那耳垂上戴著的一只祖母綠的圓型吊墜,正是自己洗完澡後鸚哥替自己戴上的。而在她的耳廓底下一指寬處,有一粒紅色的朱砂痣,小小的,卻是鮮紅如血滴。自己喜歡戴這對耳墜,一來是親娘的遺物,二來也是為了襯著紅痣,一紅一綠,嬌艷奪目。而眼前這白發老婦人的耳下,也有這么一粒紅痣,在她蒼白沒有一絲血絲的臉上,紅痣和綠石分外的耀眼。

之琬驚得詫異莫名,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心里害怕,眼睛一閉又暈了過去。

這一次昏睡過去好了好長時間,之琬自己睡睡醒醒,一時恍惚一時清醒,眼前有人來了又去,說上許多的話,男人女人來了就坐在床邊,摸摸手摸摸臉,口口聲聲「琬兒琬兒」的叫著,像是親如一家人,卻又一個都不識得。又有人穿著白色的衣服拿些亮晶晶的東西在臉上胸口指指戳戳,羞得她躲沒處躲,藏沒處藏,氣血上涌,又暈了過去。

這一天她睡醒了過來,腦子里一片清明,耳中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在唱一出《皂羅袍》: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這韶光賤。之琬心中一寬,心想,這一番夢還不奇怪,影影綽綽,卻像真的一樣。只有聽到這《牡丹亭》的曲子,才知道是在自己家里。聽這嗓音,不像是九娘的,但吐詞聲調,卻又學了個十足,是九娘收了弟子嗎?

她躺著不動,側耳細聽,正是那曲《好姐姐》:遍青山啼紅了杜鵑……她跟著輕聲哼唱:「荼蘼外煙絲醉軟。春香呵……」念著春香,想起鸚哥來,又想鸚哥怕是嫁了吧,便喚道:「喚茶,喚茶。」

帳外沒有喚茶應聲,那帳簾卻掀開了,一個青年男子笑著沖她道:「妹妹醒了?要喝茶?你等著,我去拿。」隨手把一邊的帳子掛在帳鉤上,轉身去了。

閨房中驀然出現一個青年男子,又對她這么笑語親切,之琬嚇得心突突的跳,定睛一看,那掛帳子的帳鉤仍是她舊用的纏絲銀鉤子,而那帳子卻不是原來的海棠紅的帳子,而是她和翠姨兩人花了一個多月趕著綉的藕色帳子,上面的百合石榴、如意雲頭正是她兩人花了好多心思細細綉成。是她的喜帳。

喜帳掛了出來,敢是自己已經嫁了嗎?怎么一點都不記得呢?想起這一陣腦中奇形怪妝的人,她心道:莫不是我真的病了,把婚禮都病得忘了?那剛才那個男子是誰呢?在自己房中,又叫自己做妹妹,難道是自己的新婚丈夫?這么一想,又把臉羞得飛紅。

那男子拿了茶盅過來,看了一下她的臉,笑問道:「琬妹你覺得怎樣?怎么臉這么紅?是不是睡得熱了?這天氣也是越來越熱,我本想把帳子掛著,讓你透透風,又怕吵著你。你躺著沒法喝茶,我扶你起來吧?」說著放下茶盅,過來扶她。

之琬羞得低頭不敢看他,卻記著雲姨教的閨房之道,和壓在箱底的秘戲圖,知道要順著丈夫,便任他扶著自己靠在床頭坐了,仍舊把頭低著,眼角瞅見他遞過來茶盅,雙手接過,想說聲「謝」又不敢開口,把臉轉向里邊喝了茶。

那男子一只手拿走空茶盅放在一邊,另一只手卻握著她的手道:「琬妹,你這一場病,瘦了好多。」慢慢向上摸到她的手腕,又道:「怎么不說話?是不是還想睡?大夫說你睡得太多了,對身體不好。你要是沒精神,就閉上眼睛靠著,我陪你說話解悶。」說著移過床頭,和她並肩靠在床架上,把她的頭搬過來靠在自己肩窩里,雙手仍然握著之琬的一只手,在她耳邊輕聲道:「餓不餓?這么久沒吃東西,想吃什么?」熱氣撲撲地吹在她的耳朵眼。

之琬渾身酥軟,做聲不得。在之前她也曾想過嫁人後,丈夫會對自己怎樣。她素常見到的男人實在有限,不過是父兄兩人,而兄長早就離開了,青年男子的氣息這還是第一次近身觸到,她想像的丈夫就該是柳夢梅這樣的溫柔多情的男子,而身邊這個男子活脫脫就是一個柳夢梅。軟語溫言,體貼關懷。她滿心歡喜,暗想我喬之琬也遇上了一個柳郎。

這「柳郎」又道:「琬妹?睡著了嗎?」

之琬想我可不能再不說話了,只是這陌陌生生的,說什么好呢?這時聽見戲已唱到了小生的《山桃紅》: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搵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聽到這樣的唱詞,之琬越發的害羞,心里合著調子默念: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這時曲子幽幽的響了兩聲,漸漸沒了。之琬低聲問道:「是誰唱的?」這原是沒話找話說。老讓「柳郎」一個人說話,禮面上也過不去。

「柳郎」說道:「你問那個?哦,是白荷衣,以前的名角琴湘田的弟子。」

之琬聽了一怔,「以前」的名角?琴湘田?琴湘田不是春天父親做壽時剛來唱過戲嗎?正是當紅,怎么說是以前的?難道以前還有一個叫琴湘田的名旦?怎么從來沒聽父親說過。這個什么「白荷衣」明明學的是九娘的調派,嗯,琴湘田在家時曾跟九娘搭過戲,學了她的聲腔也是有的。但「以前」?她想了想,問道:「沈九娘呢?」

「柳郎」頗為驚奇,道:「琬妹你終於對這個有興趣了?我早說過讓你聽,聽聽就聽出味來了。也不奇怪,沈九娘是你外婆家養的名伶,你是該聽過她的名字。沈九娘和琴十九歸隱後,琴湘田常去跟他們研磨,他後來學的是沈九娘一派,所以他的弟子唱的也是沈調。這是白荷衣剛灌的唱片,我拿了來學的。琬妹,琬妹,怎么啦?」

原來之琬聽他這么一番敘述,驚得坐直了身子。九娘跟琴十九歸隱?琴十九才來家中兩個月,怎么九娘就跟他……還有,此琴湘田就是彼琴湘田,怎么他才二十來歲,就有了唱得這么好的弟子?還有還有,灌唱片又是什么意思?她定神把這「柳郎」細細打量,卻見他把剃去的月亮頭留了發,蓄得長長的,垂在眼眉上。腦後的頭發也剪得怪異,斜斜的順著頭皮剪上去。身上穿的不是長袍,而是怪模怪樣的白色衣服。這時他滿臉詫異地站起身來,之琬看見他穿的一條褲子居然束到了上衣的外面。

這么古怪的服飾實在有傷大雅,之琬忙把眼睛閉上。卻聽「柳郎」道:「累了嗎?你剛好,是不該太勞神。咦,舅媽來了。舅媽,琬妹醒了,剛才還和我說了兩句話,聽了一陣曲子。」

那舅媽笑道:「夏陽你別整天窩在你妹妹屋里,你媽剛才在電話里還跟我要人。說她的兒子白養了,是給我養的。」

「柳郎」道:「那舅媽是什么說的?」

舅媽道:「我說我家的之琬還不是給你養的。」

「柳郎」和舅媽一起笑出聲來,舅媽過來坐在之琬身邊道:「也該好了。臉這么紅,覺得熱嗎?」伸手摸摸她的脖子。

之琬不習慣和人這樣親熱,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夢中見過的那個中年婦人,叫什么「打鈴打鈴」的。身上穿一件黑色的長袍子,直到腳面。小對領,中間戴著一只亮閃閃的寶石,鑲成蝴蝶式樣。袍子做得甚窄,緊貼著身子,顯得胸是胸,腰是腰。窄窄的袖管,緊箍著手臂,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腕。頭發是說不出的樣子,前面高高梳起,形成一個卷,其實的頭發都梳到後面,挽成一個橫髻,c著兩只點翠的簪子。這兩只簪子看著眼熟,分明是自己的。這婦人搽著雪白的臉,修得彎彎的眉,唇上塗了鮮紅的胭脂,笑嘻嘻的坐在自己身邊,拉著自己的手,把臉貼過來挨了挨自己的臉,道:「讓媽媽看看,是不是熱了?不要弄成熱傷風,這個小地方,看醫生打針吃葯都不方便。等你精神好些了,我們就回上海去。」一邊說一邊替她理順頭發。

之琬聽得糊里糊塗,卻本能地感覺得她的手只在自己頭上停留了很短的時間,似乎頭發一擼就沒了。她抬起手自己摸摸,感覺發梢就在耳下,自己的那一頭長及臀下的秀發一夜之間沒了。她驚道:「鏡子,我要鏡子。」

「舅媽」忙按著了手道:「不要緊,沒掉頭發,就是瘦了好些。」回頭道:「夏陽,把琬兒的梳子拿來,她不看一下是不會安心的。」

原來那「柳郎」名叫夏陽,拿了只手鏡過來,笑嘻嘻地說:「照吧照吧,看看這照妖鏡能照出天仙女來。已經夠美了,再照還能美上天去?舅媽,你說你們女人一天要花多少時間照鏡子?」

舅媽笑道:「胡博士都說了,女人打扮要等得。你還能說得過人家雙料博士去?」接過手鏡放在之琬面前,說道:「看見沒有,沒怎么落形,就是眼睛大了一圈。回頭我們到了上海,天天去吃大餐,不怕長不回r來。」

之琬就著她的手瞥了一眼,這一眼更把她嚇得魂飛天外,一把搶過鏡子,仔細看去,那鏡中人小小的圓臉,齊眉的短發,後面的發梢只到脖子。她疑惑這張臉在什么地方見過,一拔耳朵,露出一只眼淚形的珍珠墜子,她猛然想起,這個少女的臉不就在那枚玉璧里見過嗎?那時她也好奇驚異地看著自己,就跟現在一樣。她摸摸短發圓臉,心里隱約知道出了天大的差錯了。

再一看手中的手鏡,不正是自己家常用的銀背手鏡嗎?那是兄長喬之珩從西洋帶回來的,柄上刻著西洋卷草紋,叫什么洛可可。背面是一小片瓷片,畫著西洋黃頭發粉紅面頰的胖嬰兒,背上長著r翅,有個名字叫天使。

這到底是怎么了?為什么帳子鏡子都是自己的,甚至自己的名字也沒有變,容貌卻變了?還多了個媽媽。對了,自己不是許給了吳家嗎?叫吳菊人的。那這個夏陽又是誰?為什么對自己那么親熱?

忽然想起《牡丹亭》來,暗道:我該不是跟杜麗娘一樣,離魂再生了吧。

第九章補綉

第九章補綉

之琬看著鏡中的人,一語不發,慢慢眼中蓄滿了眼淚,略一眨眼,撲簌簌掉了一串在衣襟上,嚇得舅媽和夏陽撲上來問:「怎么了?為什么哭啊?瘦是瘦了點,不至於為了這個哭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來講給媽媽聽。」抱住之琬輕輕搖晃,說:「不怕不怕,黛西乖寶,媽媽的小黛西,媽媽的小打鈴,媽媽的小南瓜。」

聽得夏陽嗤一聲笑起來,「舅媽,你當琬妹幾歲呢?」又對之琬說:「別這樣嚇媽媽了,媽媽這幾天為了照看你,還有……你沒看媽媽自己累得眼睛都摳了。」轉頭又對舅媽說:「舅媽,你去忙你的,琬妹由我來照顧。」

舅媽放開之琬,拿了手絹先擦擦之琬臉頰上的淚痕,又擦自己的眼睛。「琬兒,覺得餓嗎?想吃什么?你剛好,還是吃粥吧。我去看看廚房里有什么粥。」按了按夏陽的肩膀,嘆口氣離開了。

房間里一時沒有動靜,過了一回兒夏陽才開口說話,「琬妹,是不是你外婆的事讓你不開心了?人老了總要去的,你莫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