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部分(1 / 2)

離魂 未知 6382 字 2021-02-25

罪孽就加深一重。又聽吳菊人說起綉花的事來,那些精妙絕倫的花兒她綉不出,她是一個走錯了路、迷了途的孩子,她對這個世界茫然無知。一時悲憤難抒,賭氣道:「從今以後,我都不會拿針。」

吳菊人聽出她氣不順,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忙抬起身來看她,看見她眉眼里都是乖戾之氣,心想她怕是做綉工做了這么多年,早就厭了,因是父親的要求,不好不做。雖說早些時候自己是為她的綉品才動了心,也曾想過要用她的綉品圖利,但如今自她過門,她的喜怒哀樂,卻比什么都重要,她不想拿針,便不拿就是。內心深為當初的想法汗顏,當下應承道:「好,不拿。做那些事傷神傷眼睛,你在這里,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開心就好了。」

紫菀心里嘆息,這樣的人,為什么一定是吳菊人呢?他這么曲意迎合,實在不好意思再使性子,推推他道:「我要起來了。」

吳菊人扶她坐起,道:「我讓喚茶進來。想吃什么,我去廚房叫他們做。」

紫菀沒好氣地說:「你不是說我喝醉了嗎?我要三分人心醒酒湯。」

吳菊人一笑,道:「沒問題,馬上就來。」叫了喚茶鸚哥進來替她梳洗,自己去廚房安排醒酒湯,做好了親自端到紫菀面前,揭開蓋子,笑道:「三分人心醒酒湯來了。這道題一定不會再錯,要是再錯,你就挖出我的心來燉一盅。」

紫菀轉頭一笑,朝碗里看看,一碗r白色的濃湯,也看不出什么來,聞上去有點杏仁的香氣。拿起勺子嘗一口,品味道:「杏仁?蓮芯?甜酒釀?三樣東西算三分,杏仁的仁,蓮芯的芯?仁芯?」

吳菊人點頭笑道:「不敢多加一樣。杏仁搗成漿,蓮子壓碎,熬濃稠了,加甜酒釀煮滾。微酸帶甜,正好醒酒。」又低聲笑道:「你這碗醒酒湯要得好,正好圓了我撒的謊,你也有面子出來見人。」

紫菀掩口而笑,吃了半碗,推到他面前道:「費心了,你也來點?」

吳菊人接過來吃個干干凈凈,才道:「考得如意了沒有?還有沒有試題?」

紫菀本來拿了手帕在擦嘴,聽他問,便用手帕遮了臉笑,笑夠了道:「一天三道試題,慢慢想。」

吳菊人哈哈一笑,道:「求之不得。」說完意猶未盡,又加一句道:「輾轉反側。」

紫菀笑不可抑,一時煩惱都拋在了腦後。

兩人在里間窗下低聲說笑,外頭院子里傳來鸚哥的說話聲,鸚哥道:「小梅姐姐,過來有事?來坐。」

聽小梅笑著說道:「沒事,就是想過來找姐姐說話。這里主人家少,事也少,我和小梅兩個成天閑得發慌,好容易等到三老爺要娶夫人了,大老爺二老爺還有兩位夫人把我們差著忙了一兩個月。這一閑下來,又不知做什么好了。喚茶姐姐,你在做什么呢?」

喚茶道:「給我家小姐揀燕窩。小姐身子弱,別的大熱大燥的葯都經不起,還是吃燕窩好。我和鸚哥,在家時除了服侍小姐,就是揀燕窩了。」

小梅道:「喔,這個就是燕窩啊,我還是頭一次見呢。我家大太太二太太都不吃這些,今天算是開了眼了。這上面這么多絨毛,揀到什么時候去?快跟綉花一樣了。聽說三太太的綉品是全鎮最好的,真想看一看。」

鸚哥道:「豈止是全鎮,杭州上海都找不出第二個來。來我家那些名角名票們,看了九娘的綉衣誰不看直了眼?有去過皇宮里的名旦來,說宮里的戲服也不如九娘的呢。」

小梅道:「你家真熱鬧,又是唱戲又是客人,我家就冷清了。聽廚房買菜的老王說,他成天都見菜販們把一筐筐的菜啦魚啦往喬家送,有時看見有頂新鮮的鰣魚,剛說要買,人家就說是喬家早就訂下啦。鸚哥姐姐,下次你和三太太再回門,也帶上我好不好?我也想去看看沈九娘聽聽戲。」

鸚哥道:「好啊,到時我來叫你。我家小姐頂好說話,什么事跟她一說,沒有不行的。」

喚茶笑道:「一說去別院,你就骨頭輕。冒先生等在那里的,你不用急。要說我家小姐,心腸沒第二個人有這么好,別人沒說的,她都想到了,鸚哥跟冒先生,要不是小姐跟翠姨說了,還不知這兩人會耽擱到什么時候去。」

小梅道:「三太太人長得真好看。」又低聲問:「三太太呢?聽說昨天喝多了酒,還沒醒嗎?」

喚茶道:「可不是。我家小姐很少喝酒的,昨夜老爺高興,讓她多喝了幾杯。是二十年的陳紹,不醉才怪。姑爺也醉了,回來的路上,走也走不穩,就像是在唱《呂d賓醉過d庭湖》。」

小梅咯咯笑道:「喚茶姐姐,和你們說話真好玩,你們會唱嗎?」

喚茶道:「鸚哥會唱,你讓她唱。」

小梅便央求道:「鸚哥姐姐,唱一段吧。」

鸚哥道:「好,咱們小聲些唱,別吵醒小姐。」停一停,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暄,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吳菊人聽了贊道:「這個丫頭唱得不錯。她唱的是你吧?」看一眼紫菀。紫菀穿的正是一身茜紅的衣裙,上頭綉著玉簪花,真個是沉魚落雁、羞花閉月一般。

紫菀白他一眼道:「不是。」又道:「你的丫頭真沒規矩。」

吳菊人道:「是。沒有主母去管她們,是有些無法無天。她們也就怕我大嫂,還有就是七叔公。七叔公這幾年也老了,管家就管不過來,哪有精神理她們,她們更是沒個懼怕。你來了,正好管管她們。」

紫菀嗔道:「胡說,姑娘家在一起說說笑笑多好,管她們做什么?」

吳菊人聽了詫異地看她一眼,道:「這樣的話,我還是頭一次聽到。」看著紫菀,眼里都是驚奇和愛慕。這樣的女子,是天上才有的吧?

紫菀本來聽丫頭們說話唱戲聽得有趣,一時把自己的煩惱忘了,忽然看他一臉的柔情,心中一盪,隨即滿腔的愁悶重又泛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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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下)梅雨

入夏之後,江南的梅雨季節來臨,雨點一時大一時小,大則如撒豆屋頂,小則如織紗窗前,總沒個晴的時候。老屋的青磚粉牆上霉斑點點,人也被這雨下得意氣消沉。

紫菀長日無事,不是拿著玉璧發呆,就是在窗下臨貼。她雖然上的是西式學堂,但受夏陽的影響,從小習字,已經很有些功底了。在這個時代,這個小鎮,女人們除了安排日常生活,就是做一家人的針線,既不能上街看戲看電影,又不能逛商店坐咖啡廳,活活要悶死紫菀了。

一日閑極無聊,想起箱子里有文房用具,紫菀便命人在外間的起坐間里放了一張大書案,筆墨紙硯都擺出來,書案上鋪了羊毛氈子,取了一疊皮宣,隨手撿了一本明拓原本的唐鍾可大的《靈飛經》來寫。喬伯崦陪嫁的東西都是上好的,細管的鼠須湖筆寫小楷再好不過,紫菀寫著經文,把思緒從自己身上抽離出來,細細揣摩點畫勾捺,以消白晝。只有沉浸專注在一件事中,才不會胡思亂想。

吳菊人曾問過她要不要開始管家,把鑰匙都放在她面前。紫菀一言不發看著他,嚇得他忙收了,隨她自尋解悶的法子。

「赤帝玉真,厥諱丹容,丹錦緋羅,法服洋洋,出清入玄,晏景常陽,回降我盧,授我丹章,通靈致真,變化萬方,玉女翼真,五帝齊雙,駕乘朱鳳,游戲太空,永保五靈,日月齊光。」後世人評《靈飛經》,說它「如新鶯歌白囀之聲」,又說「最為精勁,為世所重」,向被視作小楷第一范本。紫菀習貼《靈飛經》已有多年,最喜寫這一段,邊寫邊誦。這一段四字一句,又合輒押韻,有漢賦之華彩,卻無其堆砌,讀來喜氣洋洋,心境平和。

吳菊人這個時候正忙,這是收春繭的時節,要備下大筆資金付給繭農,還要把收上來的繭子分出等級,送進烘房烘干,否則蛹出繭破,血本無歸。烘干後馬上要運到繅絲房繅絲,又是梅雨季節,更要小心。雖然用的伙計都是跟隨多年的熟手,但他做事仔細,事必躬親,不容出一點差錯。每天在昌吉行的帳房堆棧烘房繅房里忙完了生意,回到家里,看到在窗下臨貼的紫菀抬起頭來微笑相迎的那一刻,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換衣服洗臉,坐下喝口茶,有時接過紫菀手中的筆來寫兩個字,兩人說笑幾句,吃了晚飯,尋些事來消磨一回,吹燈熄蠟安歇。吳菊人固然覺得心意暢滿,卻發現紫菀越來越沉默,越來越哀傷,剛過門時還鮮靈活潑的一個人,不到半個月就郁郁寡歡了。有時中午回來,便見她手撫一枚玉璧,沉思不語,默然靜坐。問她,先是不答,再問,則拂袖而走。

吳菊人勸道:「這玄璧雖是難得,但不吉利。漢時人以此覆棺,願靈魂早日飛升。你日夜把玩這樣的冥器,精血都要被它吸去,於你無益。」

紫菀要聽他這么一說,才知道這玉壁大有來歷,果然玄機重重,不是她所能想得到的。

吳菊人拿出一方壽山石芙蓉凍給她,道:「這個是我前日剛得的,送你刻枚閑章可好?」

紫菀拿著那方芙蓉石,笑一笑,笑容里卻殊無暖意,說道:「三哥,隨你刻吧,我要它有什么用呢?」

吳菊人在紙上用小篆寫了「宛玉」二字,再把兩個墨跡未干的字拓印到石章上,說:「就刻你的名字吧,就算被別人看見,也只當是誇這塊石頭像玉一樣的溫潤細潔,再猜不到是閨閣之物。」

紫菀點頭嘆道:「好,果然只是『宛玉』,不是真的玉。我要不是『宛』玉,又哪來這么多煩惱?我原只是朵小雛菊花兒,就跟野地里的馬蘭頭一樣,哪能和牡丹綉球相比。」

吳菊人聽著不對,問道:「宛玉,怎么不高興了?」

紫菀凄然一笑,搖頭道:「沒有,和你沒關系。」隨手一指窗戶外頭道:「是這個雨下得人心情不好。」

窗外的雨下得緊一陣密一陣,把滿庭的綉球花打得東倒西歪,花殘葉敗,香消色退。紫菀跑到回廊下,道:「花都打壞了,」望著天道:「別下了,求你別下雨了,你把花都打壞了。到時宛玉回來沒有花看,怎么辦呢?」回屋拿了把油紙傘,撐開來罩在一叢花上,道:「我給你們打傘,我給你們遮雨,我給你留著花。」又到喚茶屋里拿了傘來,撐開擱上花盆上。

喚茶和鸚哥看著她居然給花打傘,都驚住了。

紫菀碎碎叨叨地說:「去多拿幾把傘來,把家里的傘都拿來,要是不夠,去三老爺行里去拿,他開著洋貨行,什么傘沒有?要多少傘都有。」

吳菊人跟著她出來,看著她說些奇怪的話,做些奇怪的舉動,拉住她問道:「宛玉?」

紫菀用熱切的眼神看著他,道:「三哥,你喜不喜歡?你不是喜歡這些花兒嗎?我幫你照顧它們可好?等雨停了,太陽出來了,把傘一收,又是一院子的好花好朵。三哥,你對宛玉的心思不會白費的,我都替你收著呢,我會還給她的。」

轉身沖著黑沉沉的雨霧喊道:「宛玉回來!我把花兒還給你,我把身子還給你,我把三哥還給你……你把媽媽還給我……媽媽,媽媽……」不知不覺間,已是清淚兩行。

吳菊人揮手讓兩個丫頭走開,抱著她搖著,急得臉都白了,問道:「宛玉,怎么了?說什么胡話呢?」

紫菀躲避著不敢和他對視,道:「三哥,我做錯了一件事,害了你也害了我。我一開始就不該隱瞞,我只是好玩,沒想到會變成這樣的。我以為拿到了玉璧就能回去,我天天看,天天看,白天黑夜看,睡里夢里看,等你睡著了我偷偷的看……我就是這么來的,怎么就回不去呢?」

吳菊人替她擦干淚,道:「在這里住著不慣,想回家?那就回去看看吧,什么時候去都行,家離得這么近,隨時都可以去的。我不會攔著不讓你去,那是你住了二十年的家,當然會舍不得了。不用等到天晴,這時要去也可以啊,我陪你去好不好?」

紫菀搖頭道:「不是的,你不明白。」

吳菊人吻著她的臉道:「宛玉,我們夫婦至親至愛,有什么事對我說不妨事的,我雖然愚鈍,只要你告訴我,我會去弄明白的。」

紫菀直勾勾地看著他,道:「老天爺放我一個人拋在這個世界,是想要做什么?難道就是為了讓我成為你的『宛玉』?但我怎么能是呢?這不對的……這是個天大的錯誤,它可害死我了。」

吳菊人聽得害怕,小心問道:「你做錯了什么?告訴我,我會幫你判斷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也許你認為是錯了的事,別人未必認為是錯呢?」

紫菀凝視他半晌,煞白了臉道:「我不說,即使要我死,我也不會說。我一個人活受罪就可以了,我怎么舍得讓你也受這樣的罪呢?」摸著他的臉道:「三哥,對不起。」

掙開吳菊人的雙臂,仰面朝天,握拳捂胸,大聲喊道:「媽媽對不起,爸爸對不起,表哥對不起,宛玉對不起……」一步一步走進雨里,轉身面對吳菊人道:「三哥對不起。我雖然很喜歡你,但這是不對的。可是我真的,真的很喜歡你呀……」蹲下身子,用雙臂環抱著自己的肩膀哭道:「我那么喜歡你,可叫我怎么好?叫我怎么好?讓我回去吧,讓我回去……媽媽,媽媽,你理我一理啊……」眼淚混著雨水,把她淋得濕透。

吳菊人沖進雨里,將她一把攬在胸前,連摟帶抱地拖回廊下,連聲呼道:「宛玉!宛玉!你是不是病了?」把自己的臉去貼在她的臉上,試試有沒有寒熱。

紫菀伸臂把他抱緊,號淘大哭道:「三哥,我不是病了,我只是害怕。我要回去,卻舍不得你。」

吳菊人看她這么傷心,卻不明白是為什么,心痛道:「你回哪里去?這里就是你的家呀,既然你舍不得我,為什么又要回去呢?」

紫菀搖頭,搖得眼淚飛濺,抓住他衣服道:「你不明白的。」

吳菊人大聲道:「那你告訴我!」

紫菀怒道:「寧可我死了,也不會告訴你。」掉轉頭不再看他,咬著牙,身子抖得像風中的樹葉。

吳菊人不知把她該怎么辦才好,看她渾身被雨打得冰冷,只得抱回屋去,脫去濕衣,蓋上薄被,然後連人帶被一起抱在懷里,用自己的身體為她暖身。

紫菀慘笑道:「三哥,你這樣對我,讓我走了怎么忍心。」從被中伸出手臂,摸出枕頭下的玉璧,看了又看,翻來翻去地看,那玉璧再無異狀,紫菀把玉璧貼在臉上,哭喊道:「帶我走啊,帶我走,你可真是害死我了。」說著把玉璧扔在床角。

吳菊人被她哭得心煩意亂,聽她口口聲聲地喊著要走,雖不明白,但正因為不明白,就更加害怕。看她像是神智不清,眼神散亂,雙手抱著她的身子不得空,看著她伸在被子外頭雪白的l臂,情急之下,學著紫菀的樣子,一口咬在她玉臂雪肌上。紫菀吃痛,安靜下來,看著他。吳菊人松口,說道:「你是我的妻子,哪里也不許去。」

紫菀回臂就是一巴掌,顫聲道:「你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不放我走,我恨你一輩子。」

吳菊人挨了一耳光,滿不在乎說道:「就算讓你恨,我也不會放你走。你當我吳三是什么樣的人?你是我千方百計才娶回來的,這一生這一世你都別想離開我身邊。」

紫菀伸臂抱住他脖子,哭哭笑笑,道:「三哥,你要不是三哥該有多好?」

吳菊人聽她言看她情,也不是對自己有什么不滿,但為什么會有這么奇怪的舉動,仍是不得要領,看她像是受著什么絕大的困擾,有著什么解不開心結,便道:「那你就別當我是三哥,不就是了?」

紫菀澀澀地一笑,道:「這樣就可以嗎?」

吳菊人道:「我說可以,就是可以。實則世間許多事,都是自己在苦自己,但凡可以撇開不去理會,就樂得個逍遙自在了。你有什么苦惱,不肯告訴我,自己又沒法排解,那就忘了它,當它不存在好了。」

紫菀聽了,思索半晌,末了卻道:「我做不到。」閉上眼睛,道:「我累了,三哥你陪我睡一會兒可好?」

吳菊人笑道:「這個不消你說得。」放她睡好,自己半躺半靠,把她擁在胸前,下巴擱在她頭頂,兩人朦朧睡去。

紫菀自那日後,病了些日子。不過是淋雨招了風寒,吃了兩劑葯發了些汗也就好了。病好之後,越發的沉默。忽然有一天問吳菊人道:「我那塊玉呢?怎么我哪里都找不到?」

吳菊人道:「我藏起來了。」

紫菀吃驚,問道:「你藏它做什么?」

吳菊人道:「藏起來,不讓你走。雖然我不懂為什么你要說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但既然你說這塊玉璧能帶你走,我就不能讓它在這里做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