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人間道 第二十二回 望夫去 京效野火無休(中)(1 / 2)

2021年1月11日

書接上回,話說林娘子張若貞與高堅高衙內在杏花岡上爽試了『天外飛仙』,各達雲雨巔峰待雨歇雲收,已是傍晚時分。二人私定終身,一時親密無間,在林間相互親吻,各幫愛侶穿戴整齊,便上馬回城。此時天色已晚,二人共乘一騎,快馬加鞭,取官道直返東京。倆人一路上卿卿我我,商議回城後如何偷偷相會,如何說服若貞父親答應兩人親事,不在話下。

這回既走官家驛道,道路平坦寬闊,那馬奔得甚快,三十余里路,也只半個時辰便跑完了,已見到汴梁城郭。

秦兒錦兒在城外等了大半日,都很是擔心,終見兩人共騎高大白駿疾馳而回,馬背上一個白衣勝雪,一個錦衣華服,宛如一對神仙眷侶,不由拍手歡呼相迎。

四人便在城外一家小酒肆中用了飯菜。高衙內怕進城之後人多口雜,免不了閑言碎語,有傷若貞顏面,要她與錦兒乘馬車先行回去,自己則與秦兒轉東門回太尉府。若貞喜他心細,當即依了,與錦兒上了馬車,取道北門還家。

林娘子在車上將她如何誤會了高衙內,衙內如何暗中相救林沖,自己與他已私定終身,答應嫁他為妾等事給錦兒說了,要她日後相助勸說父親。錦兒早覺今早那份休書太過傷害小姐,對林沖深感不滿,聽了立時擊掌叫好,不住向她道喜,更開心安慰道:「林沖對小姐既然這般無情無義氣,你也不必再以他為念了。衙內雖極好美色,愛玩女娘,但對小姐確是真心實意喜歡。他人遠比林沖帥氣,家境又極好,活兒更是遠非林沖可比,小姐要是嫁給他啊,那才是真福氣呢。」

若貞聽了,一時羞臊,連用手去打她。兩人在車上一陣開心打鬧,臉上都興奮得紅撲撲的。

錦兒笑道:「小姐放心,老太爺那里自有林沖休書為憑,難道還要一意誤了他女兒終生么?奴婢自會擇機勸導他,不出一兩月,待老太爺心軟了,小姐便可與衙內完聚了。」

真個是否極泰來,樂極生悲。亥牌將過,車已行至林府正門。林娘子尚未下車,便見一眾鄰舍聚在她家門口議論紛紛,不由驚異不已。她與錦兒正自納罕,只見對門茶房王乾娘領了數名鄰人搶上前來,那王婆嘴快,搶著說道:「娘子為何這般晚回,可急死老生了。鄰居們一地里尋你,只找不見人。又去陸謙家找你妹妹,也不見人。都在這里等你呢。可知你老爹出事了?」

若貞「啊」的一聲,驚呼道:「我爹爹出何事了?」

王婆嘰里咕嚕說道:「今晨老生與眾鄰陪你爹回家,問你為何與錦兒獨自去了,他只不肯說。回到家中,鄰舍們剛散不久,便見你爹又走出來,要老生幫他看了門,一個人直向內城走。老生追上問他可是去尋你,他卻說不是,自有事辦。我知有異,便留了心。午時聽一茶客說,見你爹在太師府門口轉悠,向門管使錢,不知有何急事。後又與一丫鬟在門口說話,正說時,卻被太師府老都管帶兩家丁,請了進去。整個下午老生不見你爹回來,知道出了事。果然傍晚時,太師府來了五六名家丁,抬了你爹回來,說是府中失足跌倒,頭撞石頭上,眼見不活了,府中醫生救他不得,要眾鄰舍趕快另尋名醫救治。」

林娘子聽了,驚得花容失色,臉色一片慘白,忙與錦兒搶下車來,驚慌奔入房中,只見數名鄰里圍站床邊,郎中張甑正在為她父親把脈。張甑站起身來,沖若貞錦兒搖了搖頭,示意不行了。

林娘子見父親額頭上包了厚厚幾層白布,鮮血從中滲出,面色紫黑,眼睛已深深陷了下去,眼神渙散無光,似只有一口氣在。她傷心已極,剎時哭倒老父張尚懷中,哽咽道:「爹,女兒不孝,回來晚了!這是怎么了,怎么了?」

張尚見女兒回來,吁了一口氣,臉上現出一絲喜色,向眾鄰擺了擺手。鄰里們知道他有遺言要說,便都退了出去。張尚道:「貞兒,林沖他,聽你勸么?」

若貞嗚咽道:「沒有,他不聽……爹爹,您都這樣了,莫再管他了……嗚……嗚……到底出什么事了啊?」

張尚手撫若貞腦,緩緩地道:「貞兒,我去了趟太師府,不想府中失足,撞破了頭……」

若貞泣道:「好端端的,去太師府做甚……嗚……您想她了是不是?說好永不見她的,是不是蔡京這老兒惡了您……您說啊,女兒定要向那老賊討個公道!」

張尚道:「我去見你生母,想與她商議你這終身大事,確是自己失足摔下,與蔡京毫無相干……貞兒,你切不可找他尋仇生事……你娘她,見我不成了,便尋了短劍,你也絕不可恨她……」

若貞痛哭流涕,一時語塞,只得點頭答應。又聽父親言道:「貞兒,我再求你兩件事……第一件事……你和芸兒,打小不和,往後須和睦相處,相互幫扶……第二件事,要委屈你了……我那女婿雖寫了休書,卻是為你著想,一時無奈罷了……我答應了他,將你養在家中,等他回來完聚,此諾不可違背……」

若貞大哭道:「女兒定和妹妹好生相處……女兒也答應您,只一世不再嫁人罷了……」

張尚搖頭道:「不……我怎忍心讓你受這活罪……休書在我懷中,你且收好……等他一年半載,多寄書信……若他仍不回心轉意,不予你回信,你便改嫁他人吧……」

若貞點頭答應了,再去瞧父親時,見他已然氣絕而亡,一時腦中天

旋地轉,昏了過去……

教頭張尚究是為何暴斃而亡?看客休要心急。原來昨日在翠竹崗道口,張尚聽農婦說起太師府來人抓了一藍衣女子去,那女子與女兒生得好像,便知必是他前妻李貞芸。他知前妻出了事,定是被太師發覺與他私下往來。當年李貞芸曾向蔡京立下重誓,絕不再與他相見,他方能帶兩個女兒回京,並被委了一個數頭的閑職,吃了官餉。如今舊事重發,如何不教他心急如焚,擔憂前妻安危,但女兒家中蒙難,此事卻又不便對女兒說了。

今日一旱送別女婿回到家中,他見女兒已自去勸說林沖,心中哪里還放得下前妻,當即取了銀兩揣在身上,央對門王婆看了門,趕到太師府外,想要探察究竟。他在府門外徘徊老久,想起前妻身邊有一女使喚作阿蘿,便給門管送了碎銀,假稱是阿蘿親戚,有要事相告,要門管喚她出來說話。

他怎知府中早生變故。原來那晚蔡京酒後微醺,來李貞芸房中虛問情暖,實則是因女兒師師蒙徽宗看承來向她套問口風,看是否有利可國。那晚蔡京敗興而回,表面上一派和氣,心中卻是老羞成怒,越想越是火大,便喚來府中老都管,要他往後對李貞芸嚴加看管。那晚李貞芸隨兩個女子出府,深夜方歸。這老賊第二日自都管口中得到消息,知道她私自出府,心下勃然大怒。他一向城府極深,心中雖怒,卻不動聲色,當即好言問明阿蘿,知她是隨兩個侄女兒出游,心道她又有什么侄女兒了,定有不軌之事。蔡京好言安撫阿蘿一番,卻叫老都管盯緊她主仆二人一舉一動。

也是合當有事。那晚李貞芸得知林陸二位年輕夫人便是她親生女兒,一時心神大亂。她做出母女同侍一夫的亂倫丑事,再也無顏與女兒相見,當即寫下血書一封,告知明細,與高衙內斷絕往來,良言求他日後不要再滋擾她兩個女兒,並多加照看幺女李師師,早日救她離開青樓。

她固到府中,卻不知蔡京已對她生疑,只想她兩個女兒都已背夫紅杏出牆,大違婦德,想到前夫張尚可能尚不知道此事,應當告知於他,要他好生管教女兒,莫要再與高衙內胡來,以免害了二女終生。但又怕兩女兒的挨光丑事曝光,反害了她們。她猶豫了幾日,終於定下決心去見張尚,要他私下告誡女兒,切不可莽撞,更不可教他兩個女婿知道。

這日她又潛出太師府,卻被老都管帶了家丁老遠跟隨,人剛到翠竹崗道口,尚未見到前夫,便被抓了回去,原來這老都管早知張尚住在此地。蔡京當即盤問她那晚私自出府是否去會張尚那兩個『侄女』可是她女兒,她與前夫可有做出苟且之事。她卻來個一言不發,死不認賬。

蔡京拿她沒奈何,這等家中丑事,卻又不便鬧大,便將她幽禁起來。不想第二日張尚自來府門外央人喚出阿蘿。老都管暗中瞧見,認得他,急忙稟報蔡京。這老賊心想他來得正好,好教他二人當面對質,便知奸情,當即叫都管領人將張尚捉進府來。

廳堂之上,蔡京陰惻惻地說道:「張尚,當年你與她立下重誓,你二人絕不再相見,今天你卻來這里尋她,是何道理?」

張尚瞧了一眼李貞芸,見她面容憔悴已極,心下劇痛,淡淡地道:「我只想問問她近來如何,又未與她相見。」

蔡京問阿蘿道:「他是如何對你說的?」

阿蘿早嚇得失了魂,顫聲道:「他問小奴夫人之事,小奴沒敢說。又送小奴銀兩,說是想見夫人一面,小奴,小奴也沒敢收……」

蔡京沖張尚道:「你聽聽,人證俱在,你又如何說?」

張尚淡然道:「我自來見她,與她絕無相干,她又不曾見我。」

蔡京道:「當年你們所立何誓來著?字據尚在我這里,休想抵賴。阿芸,昨日去他那里被我派人抓了現行,還有何話說?那晚你私自出府,後夜方歸,還敢說不是去見他么?聽說你大女兒丈夫林沖犯下重罪,你可有與他在你大女兒府中相聚,相討救他?」

李貞芸與張尚四目相視,見他一臉茫然,淡然笑道:「你要這樣想,也由得你。總之這事兒,與他無關,你一切只沖我來便好,讓他回去吧。」

蔡京大怒,喝道:「你們倒好,相互維護二十年了,還這般情深意重!我來問你,那晚邀你出去的那兩個女子到底是誰?除了是你兩個女兒之外,還能有何人?張尚,你曾立下毒誓不讓兩個女兒與她相認的,後果你心知肚明,是不敢認賬么?」

張尚驚道:「絕無此事,我兩個女兒怎能到你府上,真是一派胡言!」

李貞芸道:「那兩個女的確實來過,絕非我的女兒你要冤枉他,不愁沒有理由。不妨告訴你,這事與他無關,我是去會另一個男人,這下你滿意了!」

蔡京冷笑道:「休來唬我。除了張尚,你還能瞧上別人?莫將我當成三歲小孩,你昨日在他家門外被抓回,證據確鑿。想抵賴也是抵不了的!你們既然已經毀了那誓言,便該兌現才是。也罷,你們既然相互維護,我瞧在你們恁地情深意重份上,便只教你們中的一人兌現誓言便了,另一個卻可放過。」

張尚知道蔡京向來言出如山,他倆只有一個可以活命,絕無周旋余地,當即道:「是我自來尋她,怎能連累於她。」言罷,凄涼瞧向前妻李貞芸,驀地里雙足一蹬,頭已撞向旁邊石柱。

只聽李貞芸一聲凄厲慘叫:「張郎,何苦如此。」人已撲到

在張尚懷中,見他氣若游絲,眼見活不成了,不由抱起前夫身子,沖蔡京凄然道:「我本想告訴你那晚去會何人,卻晚了一步。蔡太師,我只說給你一人聽,請你俯耳過來。」

這一著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盡感詫異。蔡京大是好奇,說道:「你若能早說片刻,他也不必尋這短劍。」走到李貞芸身旁,俯耳過去。

李貞芸嘴巴動了一會兒,卻沒發出一點聲音。蔡京問道:「什么?」

李貞芸道:「我本想殺了你,卻念在夫妻一場,下不了手……我早與另外一個男人好上,那晚,是去與他幽會……我與他,好生快活,恁地勝你百倍……」說著凄然一笑,突然間雙手一松,身子斜斜倒下,只見她那美麗的胸口上插著一把匕首,已是人事不醒,生死不知。原來她在抱住張尚之時,已暗用匕首自剌,只是張尚擋在她身前,誰也沒有瞧見。

蔡京怒火攻心,只氣得肺都要炸開了,他知李貞芸死意既決,言語中又無絲毫欺騙之意,那她定與別的男人通奸無疑,這男人卻不是張尚!蔡京暴怒之余,無處發泄,手指向丫鬟阿蘿,沖老都管叫道:「將這不曉事的狗奴才,拉出去,杖斃!」

阿蘿一聽之下,頓時嚇得癱倒在地。

張尚卻還有一口氣在。蔡京不願見他府中死了外人惹出麻煩,便叫來府醫勉強救活他,叫家丁趕緊將他抬到他大女兒家中,假稱他失足跌倒。又叫家丁將李貞芸和阿蘿裹了,連夜送出西城,擇荒地掩埋。這是後話,先按下不表。

且說林娘子一日來連遭被夫休棄、與人定情、乍然喪父三樁大事,心情大起大落,端的承受不了,竟連病了三天,多虧錦兒與葯郎張甑細心照料,方才緩過氣來。

錦兒又央眾鄰幫忙請火家來家中入殮,堂中設了靈位,若芸也自哭著趕來祭奠。安靈已罷,請四僧念了經文。第四日早,眾火家自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若貞若芸二姐妹披麻戴孝,一路上哭得悲悲切切。來到城外化人場上,舉火燒化之時,若貞又哭倒在地,好不容易才被眾鄰勸回家中。

高衙內早得到若貞喪父消息,也得知李貞芸在太師府出了事,方想起她所留書信。取出看時,竟是一封與他斷絕來往,要他厚待三個女兒的血淚之書。高衙內暗自磋嘆,想起李貞芸絕世尤物,就這么香消玉損,恁地心痛可惜,他日若有緣再見到她幺女李師師,必圖厚報。他知林娘子雙親亡故,此時心境必然跌入谷底,但礙於人多眼雜,不便親自現身,便派秦兒宛兒帶厚禮前往祭拜。

秦宛二女使好言安慰若貞,要她不必過於傷心,暗中告訴她有衙內幫扶,定不教她在京中寡居,當有好合之日。若貞哪里肯依,堅持說要依父親遺命,等林沖一年,一年之後,若林沖仍要休她,方能再談婚嫁。那王婆在旁瞧出端倪,她收了高衙內錢財,自要幫這花太歲說話。也說憐她孤苦,林沖既已休了她,老父又去了,她該當為後半生著想才是,何必苦了自己,不若就依了林沖之言,早日與高衙內結成連理也好。口中宛轉只說那登徒子好處。若貞聽得焦躁,叫錦兒將她請了出去。

高衙內知她亟需靜心守孝,也不再來滋擾,每日只安派若芸或五女使輪換來她家中幫扶,送物送錢,陪她聊天說話,如此過了半月,若貞悲傷之心終於漸漸淡了。

林娘子謹遵父親遺命,算得林沖已到滄州,便每日寫信托人帶去,不想一晃三月,丈夫竟一封回信也無,她知林沖心意決絕,為迎奉高衙內助他回京,一心與她撇清干系,只怕一年後也不會再予她回信,心中對林沖又漸心灰意冷……

正是:暑往寒來春復秋,夕陽西下水東流。時來富貴皆因命,運去姻離亦有由。事遇機關須進步,人當得意便回頭。教頭戰馬今何在?野草閑花滿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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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分兩頭,再說林沖。那日董超薛霸押著林沖過了杏花岡,看看天色又晚,但見:火輪低墜,玉鏡將懸。遙觀野炊俱生,近睹柴門半掩。僧投古寺,雲林時見鴉歸。漁傍陰涯,風樹猶聞蟬噪。急急牛羊來熱坂,勞勞驢馬息蒸途。

當晚三個人投村中客店里來,到得房內,兩個公人放了棍棒,解下包裹。林沖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里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董超、薛霸又添酒來,把林沖灌的醉了,和枷倒在一邊。

薛霸去燒一鍋百沸滾湯,提將來,傾在腳盆內,叫道:「林教頭,你也洗了腳好睡。」

林沖掙的起來,被枷礙了,曲身不得。

薛霸便道:「我替你洗。」

林沖忙道:「使不得。」

薛霸道:「出路人那里計較的許多。」

林沖不知是計,只顧伸下腳來,被薛霸只一按,按在滾湯里。林沖叫了聲:「哎也!」急縮得起時,泡得腳面紅腫了。林沖道:「不消生受。」

薛霸道:「只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好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里喃喃地罵了半夜,林沖那里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他兩個潑了這水,自換些水,去外邊洗了腳收拾。

睡到四更,同店人都未起,薛霸起來燒了面湯,安排打火做飯吃。林沖起來暈了,吃不得,又走不動。薛

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去腰里解下一雙新草鞋,耳呆並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沖穿。林沖看時,腳上滿面部是燎漿泡,只得尋覓舊草鞋穿,那里去討?沒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叫店小二算過酒錢,兩個公人帶了林沖出店,卻是五更天氣。林沖走不到三二里,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

林沖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董超道:「我扶著你走便了。」

攙著林沖,只得又挨了四五里路。看看正走不動了,早望見前面煙籠霧鎖,一座猛惡林子但見:枯蔓層層如雨腳,喬枝郁郁似雲頭。不知天日何年照,惟有冤魂不斷愁。

這座林子有名喚做野豬林,此是東京去滄州路上第一個險峻去處。宋時這座林子內,但有些冤仇的,使用些錢與公人,帶到這里,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今日這兩個公人帶林沖奔入這林子里來。董超道:「走了一五更,走不得十里路程,似此,滄州怎的得到?」薛霸道:「我也走不得了,且就林子里歇一歇。」

三個人奔到里面,解下行李包裹,都搬在樹根頭。林沖叫聲:「阿也!」靠著一株大樹便倒了。

只見董超、薛霸道:「行一步,等一步,倒走得我困倦起來,且睡一睡卻行。」放下水火棍,便倒在樹邊,略略閉得眼,從地下叫將起來。林沖道:「上下做甚么?」董超、薛霸道:「俺兩個正要睡一睡,這里又無關鎖,只怕你走了,我們放心不下,以此睡不穩。」林沖答道:「小人是個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

薛霸道:「那里信得你說?要我們心穩,須得縛一縛。」林沖道:「上下要縛便縛,小人敢道怎的?」薛霸腰里解下索子來,把林沖連手帶腳和枷緊緊地綁在樹上。同董超兩個跳將起來,轉過身來,拿起水火棍,看著林沖說道:「不是俺要結果你,自是前日來時,有那陸虞候傳著高太尉鈞旨,教我兩個到這里結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話。便多走的幾日,也是死數,只今日就這里,倒作成我兩個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兩個,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須精細著: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話。」

林沖見說,淚如雨下。驀然想起那日徒弟『操刀手』曹正曾求他赴京郊野豬林劫下曹輔曹大人,自己顧惜前程,一口回絕了曹正。後聽說曹輔死得不明不白,想必便在此間被人結果了性命。不想如今他也有此孽報,便道:「上下,我與你二位往日無仇,近日無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

董超道:「說甚么閑話?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來,望著林沖腦袋上劈將來,可憐豪傑束手就死。

正是:萬里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誰家。

話說當時薛霸雙手舉起棍來,望林沖腦袋上便劈下來。說時遲,那時快,薛霸的棍恰舉起來,只見松樹背後雷鳴也似一聲,那條鐵禪杖飛將來,把這水火棍一隔,丟去九霄雲外,跳出一個胖大和尚來,喝道:「灑家在林子里聽你多時!」

兩個公人看那和尚時,穿一領皂布直襁,跨一口戒刀,提起禪杖,掄起來打兩個公人。林沖方才閃開眼看時,認得是魯智深。林沖連忙叫道:「師兄不可下手,我有話說。」智深聽得,收住禪杖。兩個公人呆了半響,動彈不得,卻不知是林沖想到若死了公人,高衙內三年後必無法助他回京。卻是高衙內間接救了他二人。

林沖道:「非干他兩個事,盡是高太尉使陸虞候分付他兩個公人,要害我性俞,他兩個怎不依他?你若打殺他兩個,也是冤屈。」

魯智深扯出戒刀,把索子都割斷了,便扶起林沖,叫:「兄弟,俺自從和你買刀那日相別之後,聽人說起你犯了事,灑家憂得你苦。自從你受官司,俺又無處去救你。打聽的你斷配滄州,灑家在開封府前又尋不見。卻聽得人說,監在使臣房內。有人報知我,見酒保來請兩個公人說道:店里一位官人尋說話。三個鳥人商議林中害你,以此灑家疑心,放你不下。恐這廝們路上害你,俺特地跟將來。見這兩個撮烏帶你入店里去,灑家也在那里歇。夜間聽得那廝兩個做神做鬼,把滾湯燙了你腳。那時俺便要殺這兩個撮烏,卻被客店里人多,恐防救了。灑家見這廝們不懷好心,越放你不下。你五更里出門時,灑家先投奔這林子里來,等殺這廝兩個撮烏,他到來這里害你,正好殺這廝兩個。」

林沖勸道:「既然師兄救了我,你休害他兩個性命。」

魯智深喝道:「你這兩個撮烏!灑家不看兄弟面時,把你這兩個都剁做肉醬;且看兄弟面皮,饒你兩個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這兩個撮烏!快攙兄弟,都跟灑家來。」提了禪杖先走。

兩個公人那里敢回話,只叫:「林教頭救俺兩個。」依前背上包裹,提了水火棍,扶著林沖。又替他包裹,一同跟出林子來。行得三四里踣程,見一座小小酒店在村口,四個人入來坐下。看那店時,但見:前臨驛路,後接溪村。數株桃柳綠陰濃,幾處葵榴紅影亂。門外森森麻麥,窗前猗猗荷花。輕輕酒旆舞薰風,短短蘆簾遮酷日。壁邊瓦瓮,白冷冷滿貯村醪;架上磁瓶,香噴噴新開社醞。白發田翁親滌器,紅顏村女笑當壚。

當下深、沖、超、霸四人在村酒店中坐下,喚酒

保買五七斤肉,打兩角酒來吃,回些面來打餅。酒保一面整治,把酒來篩。

兩個公人道:「不敢拜問師父在那個寺里住持?」

智深笑道:「你兩個撮烏問俺住處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灑家?別人怕他,俺不怕他。灑家若撞著那廝,教他吃三百禪杖。」

兩個公人那里敢再開口。吃了些酒肉,收拾了行李,還了酒錢,出離了村店。林沖問道:「師兄,今投那里去?」

魯智深道:「『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灑家放你不下,直送兄弟到滄州。」兩個公人聽了,暗唁地道:「苦也瞎口是壞了我們的勾當,轉去時怎回話?且只得隨順他,一處行路。」

有詩為證:最恨奸謀欺白日,獨持義氣薄黃金。迢遙不畏千程路,辛苦惟存一片心。

自此途中被魯智深要行便行,要歇便歇,那里敢扭?好便罵,不好便打。兩個公人不敢高聲,只怕和尚發作。行了兩程,討了一輛車子,林沖上車將息,三個跟著車子行著。兩個公人懷著鬼胎,各自要保性命,只得小心隨順著行。魯智深一路買灑買肉,將息林沖,那兩個公人也吃。遇著客店,早歇晚行,都是郡兩個公人打火做飯,誰敢不依他?

二人暗商量:「我們被這和尚監押定了,明日回去,高太尉必然奈何俺。」薛霸道:「我聽得大相國寺菜園廨宇里新來了個僧人,喚做魯智深,想來必是他。回去實說:俺要在野豬林結果他,被這和尚救了,一路護送到滄州,因此下手不得。舍著還了他十兩金子,著陸謙自去尋這和尚便了。我和你只要躲得身上干凈。」董超道:「也說的是。」兩個暗商量了不題。

話休絮繁。被智深監押不離,行了十七八日,近滄州只有七十來里路程。一路去都有人家,再無僻凈處了。魯智深打聽得實了,就松林里少歇。智深對林沖道:「兄弟,此去滄州不遠了。前路都有人家,別無僻凈去處,灑家已打聽實了。俺如今和你分手,異日再得相見。」林沖道:「師兄回去,泰山處可說知,防護之恩,不死當以厚報。」

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沖,把三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烏!本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面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

兩個道:「再怎敢?皆是太尉差遣。」接了銀子,卻待分手,魯智深看著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烏的頭,硬似這松樹么?」二人答道:「小人頭是父母皮肉,包著些骨頭。」智深掄起禪杖,把松樹只一下,打的樹有二寸深痕,齊齊折了,喝一聲道:「你兩個撮烏!但有歹心,教你頭也與這樹一般。」擺著手,拖了禪杖,叫聲:「兄弟保重。」自回去了。董超、薛霸都吐出舌頭來,半響縮不入去。

林沖道:「上下,俺們自去罷。」兩個公人道:「好個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樹。」

林沖忖道:「若不說出他來路時,這二人定將一切推在我身上,太尉聽了,心下忌憚我,日後哪容高衙內來勸他?」便道:「這個直得甚么?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二人只把頭來搖,方才得知是實。

三人當下離了松林,行到晌午,早望見宮道上一座酒店。

但見:古道孤村,路傍酒店。楊柳岸,曉垂錦旆;蓮花盪,風拂青簾。劉伶仰卧畫床前,李白醉眠描壁上。社醞壯農夫之膽,村醪助野叟之容。神仙玉佩曾留下,卿相金貂也當來。

三個人入酒店里來,林沖讓兩個公人上首坐了。董、薛二人,半日方才得自在。只見那店里有幾處座頭,三五個篩酒的酒保,都手忙腳亂,搬東搬西。林沖與兩個公人坐了半個時辰,酒保並不來問。林沖等得不耐煩,把桌子敲著說道:「你這店主人好欺客,見我是個犯人,便不來睬著,我須不白吃你的,是甚道理?」

主人說道:「你這是原來不知我的好意。」

林沖道:「不賣酒肉與我,有甚好意?」

店主人道:「你不知俺這村中有個大財主,姓柴名進,此間稱為柴大官人,江湖上都喚做小旋風,他是大周柴世宗子孫。自陳橋讓位,太祖武德皇帝敕賜與他誓書鐵券在家中,誰敢欺負他?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在家中,常常囑付我們酒店里如有流配來的犯人,可叫他投我庄上來,我自資助他。我如今賣酒肉與你,吃得面皮紅了,他道你自有盤纏,便不助你。我是好意。」

林沖聽了,對兩個公人道:「我在東京教軍時,常常聽得軍中人傳說柴大官人名字,卻原來在這里。我們何不同去投奔他。」

董超、薛霸尋思道:「既然如此,有甚虧了我們處?」就便收拾包裹,和林沖問道:「酒店主人,柴大宮人庄在何處,我等正要尋他。」

店主人道:「只在前面,約過三二里路,大石橋邊轉彎抹角,那個大庄院便是。」

林沖等謝了店主人,三個出門,果然三二里,見座大石橋。過得橋來,一條平坦大路,早望見綠柳陰中顯出那座庄院。四下一周遭一條澗河,兩岸邊都是垂楊大樹,樹陰中一遭粉牆。轉彎來到庄前,看時,好個大庄院!

三個人來到庄上,見那條闊板橋上,坐著四五個庄客,都在那里乘涼。三個人來到橋邊,與庄客施禮罷,林沖說道:「相煩大哥報與大官人知道:京師有個犯人,送配牢城,姓林的求見。」

庄客齊道:「你沒福,若是大宮人在家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出獵去了。」林沖道:「不知幾時回來?」庄客道:「說不定,敢怕投東庄去歇,也不見得。許你不得。」林沖道:「如此是我沒福,不得相遇,我們去罷。」

別了眾庄客,和兩個公人再回舊路,肚里好生愁悶。行了半呈多路,只見遠遠的從林子深處,一簇人馬飛奔庄上來,但見:人人俊麗,個個英雄。數十匹駿馬嘶風,兩三面綉旗弄日。粉青氈笠,似倒翻荷葉高擎;絳色紅纓,如爛熳蓮花亂插。飛魚袋內,高插著裝金雀畫細輕弓;獅子壺中,整攢著點翠雕翎端正箭。牽幾只趕獐細犬,擎數對拿兔蒼鷹。穿雲俊鶻頓絨絛,脫帽錦雕尋護指。探槍風利,就鞍邊微露寒光;畫鼓團圓,馬上時聞響震。鞍邊拴系,無非天外飛禽;馬上擎抬,盡是山中走獸。好似晉王臨紫塞,渾如漢武到長楊。

那簇人馬飛奔庄上來,中間捧著一位官人,騎一匹雪白卷毛馬。馬上那人,生得龍眉鳳目,皓齒朱唇,三牙掩口髭須,三十四五年紀。頭戴一頂皂紗轉角簇花巾,身穿一領紫綉團胸綉花袍,腰系一條玲瓏嵌寶玉環絛,足穿一雙金線抹綠皂朝靴。帶一張弓,插一壺箭,引領從人,都到庄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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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沖看了,尋思道:「敢是柴大宮人么?」又不敢問他,只自肚里躊躇。只見那馬上年少的官人縱馬前來問道:「這位帶枷的是甚人?」林沖慌忙躬身答道:「小人是東京禁軍教頭,姓林,名沖,為因惡了高太尉,尋事發下開封府,問罪斷遣,刺配此滄州。聞得前面酒店里說,這里有個招賢納土好漢柴大官人,因此特來相投。不期緣淺,不得相遇。」

那官人滾鞍下馬,弋近前來,說道:「柴進有失遠迎。」就草地上便拜。林沖連忙答禮。那官人攜住林沖的手,同行到庄上來。那庄客們看見,大開了庄門,柴進直請到廳前。

兩個敘禮罷,柴進說道:「小可久聞教頭大名,不期今日來踏賤地,足稱平生渴仰之願。」林沖答道:「微賤林沖,聞大人貴名,傳播海字,誰人不敬?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來此,得識尊顏,宿生萬幸。」

柴進再三謙讓,林沖坐了客席;董超、薛霸也一帶坐了。跟柴進的伴當,各自牽了馬,去院後歇息,不在話下。

柴進便喚庄客,叫將酒來。不移時,只見數個庄客托出一盤肉,一盤餅,溫一壺酒;又一個盤子,托出一斗白米,米上放著十貫錢,都一發將出來。柴進見了道:「村夫不知高下,教頭到此,如何恁地輕意?快將進去。先把果盒酒來,隨即殺羊相待,快去整治。」林沖起身謝道:「大官人,不必多賜,只此十分夠了。」柴進道:「休如此說。難得教頭到此,豈可輕惺。」庄客不敢違命,先捧出果盒酒來。柴進起身,一面手執三杯。林沖謝了柴進,飲酒罷,兩個公人一同飲了。

柴進說:「教頭請里面少坐。」柴進隨即解了弓袋箭壺,就請兩個公人一同飲酒。

柴進當下坐了主席,林沖坐了客席,兩個公人在林沖肩下。敘說些閑話,江湖上的勾當,不覺紅日酉沉。安排得酒食果品海昧,擺在桌上,抬在各人面前。柴進親自舉杯,把了三巡,坐下叫道:「且將湯來吃。」吃得一道湯,五七杯酒,只見庄客來報道:「教師來也。」柴進道:「就請來一處坐地相會亦好,快抬一張桌來。」

林沖起身看時,只見那個教師入來,歪戴著一頂頭巾,挺著脯子,來到後堂。林沖尋思道:「庄客稱他做教師,必是大官人的師父。」急急躬身唱喏道:「林沖謹參。」那人全不睬著,也不還禮。林沖不敢抬頭。柴進指著林沖對洪教頭道:「這位便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林武師林沖的便是,就請相見。」林沖聽了,看著洪教頭便拜。那洪教頭說道:「休拜,起來。」卻不躬身答禮。

柴進看了,心中好不快意!林沖拜了兩拜,起身讓洪教頭坐。洪教頭亦不相讓,便去上首便坐。

柴進看了,又不喜歡。林沖只得肩下坐了,兩個公人亦就坐了。

洪教頭便問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禮管待配軍?」柴進道:「這位非比其他的,乃是八十萬禁軍教頭,師父如何輕惺?」洪教頭道:「大官人只因好習槍棒,往往流配軍人都來倚草附木,皆道我是槍棒教頭,來投庄上,誘些酒食錢米。大宮人如何忒認真?」林沖聽了,並不做聲。柴進說道:「凡人不可易相,休小覷他。」洪教頭怪這柴進說『休小覷他』,便跳起身來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頭。」柴進大笑道:「也好!也好!林武師,你心下如何?」林沖道:「小人卻是不敢。」洪教頭心中忖量道:「那人好是不會,心中先怯了。」因此越來惹林沖使棒。

柴進一來要看林沖本事;二者要林沖贏他,滅那廝嘴,柴進道:「且把酒來吃著,待月上來也罷。」

當下又吃過了五七杯酒,卻早月上來了,照見廳堂里面,如同白日。柴進起身道:「二位教頭較量一棒。」林沖自肚里尋思道:「這洪教頭必是柴大宮人師父,不爭我一棒打翻了他,須不好看。」柴進見林沖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

柴進說這話,原來只怕林沖礙他的面皮,不肯使出本事

來。林沖見柴進說開就里,方才放心。只見洪教頭先起身道:「來,來,來!和你使一棒看。」

一齊部哄出堂後空地上。庄客拿一束棍棒來,放在地下。洪教頭先脫了衣裳,拽扎起裙子,掣條棒,使個旗鼓,喝道:「來,來,來!」

柴進道:「林武師,請較量一棒。」林沖道:「大官人,休要笑話。」就地也拿了一條棒起來道:「師父請教。」洪教頭看了,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林沖拿著棒,使出山東大擂,打將入來。洪教頭把棒就地下鞭了一棒,來搶林沖。兩個教頭就明月地下交手,真個好看。怎見是山東大擂,但見:山東大擂,河北夾槍。大擂棒是鰍魚穴內噴來,夾槍棒是巨蟒窠中竄出。大擂棒似連裉拔怪樹,夾槍棒如遍地卷枯藤。兩條海內搶珠龍,一對岩前爭食虎。

兩個數頭在明月地上交手,使了四五合棒,只見林沖托地跳出圈子外來,叫一聲:「少歇。」

柴進道:「教頭如何不使本事?」林沖道:「小人輸了。」柴進道:「未見二位較量,怎便是輸了?」林沖道:「小人只多這具枷,因此,權當輸了。」

柴進道:「是小可一時失了計較。」大笑著道:「這個容易。」便叫庄客取十兩銀子,當時將至。

柴進對押解兩個公人道:「小可大膽,相煩二位下顧,權把林教頭枷開了,明日牢城營內但有事務,都在小可身上,白銀十兩相送。」董超、薛霸見了柴進人物軒昂,不敢違他,落得做人情,又得了十兩銀子,亦不怕他走了。薛霸隨即把林沖護身枷開了。柴進大喜道:「今番兩位教師再試一棒。」

洪教頭見他卻才棒法怯了,肚里平欺他做,提起棒卻待要使。柴進叫道:「且住!」叫庄客取出一錠銀來,重二十五兩。無一時,至面前。柴進乃言:「二位教頭比試,非比其他,這錠銀子,權為利物;若是贏的,便將此銀子去。」柴進心中只要林沖把出本事來,故意將銀子丟在地下。

洪教頭深怪林沖來,又要爭這個大銀子,又怕輸了銳氣,把棒來盡心使個旗鼓,吐個門戶,喚做把火燒天勢。

林沖想道:「柴大宮人心里只耍我贏他。」也橫著棒,使個門戶,吐個勢,喚做拔草尋蛇勢。

洪教頭喝一聲:「來,來,來」便使棒蓋將入來。林沖望後一退,洪教頭趕入一步,提起棒,又復一棒下來。林沖看他腳步已亂了,便把棒從地下一跳,洪教頭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轉,那棒直掃著洪教頭臁兒骨上,撇了棒,撲地倒了。柴進大喜,叫快將酒來把盞。眾人一齊大笑。洪教頭那里掙扎起來。眾庄客一頭笑著,扶了洪教頭,羞顏滿面,自投庄外去了。柴進攜住林沖的手,再入後堂飲酒,叫將利物來,送還教師。林沖那里肯受,推托不過,只得收了。

正是:欺人意氣總難堪,冷眼旁觀也不甘。請看受傷並折利,方知驕傲是羞慚。

柴進留林沖在庄上,一連住了幾日,每日好酒好食相待。又住了五七日,兩個公人催促要行。柴進又置席面相待送行,又寫兩封書,分付林沖道:「滄州大尹也與柴進好,牢城管營、差拔,亦與柴進交厚。可將這兩封書去下,必然看覷教頭。」即捧出二十五兩一錠大銀,送與林沖;又將銀五兩齎發兩個公人,吃了一夜酒。

次日天明,吃了早飯,叫庄客挑了三個的行李,林沖依舊帶上枷,辭了柴進便行。柴進送出庄門作別,分付道:「待幾日小可自使人送冬衣來與教頭。」林沖謝道:「如何報謝大官人!」兩個公人相謝了。

三人取路投滄州來,將及午牌時候,已到滄州城里,雖是個小去處,亦有六街三市。徑到州衙里下了公文,當廳引林沖參見了州官大尹,當下收了林沖,押了回文,一面帖下,判送牢城營內來。兩個公人自領了回文,相辭了,回東京去,不在話下。

林沖在滄州如何,先按下不表。單說那汴京花魁娘子李師師將張擇端奉交徽宗後,得了聖寵,名聲早己響遍整個東京。道君皇帝為找李師師,不惜九五之尊,修了條『潛道』直通李媽媽家。一次宮中宴會,嬪妃雲集,韋妃悄問徽宗:「那李家姑娘是何等樣人,令陛下如此喜歡?」徽宗道:「若你們穿上一般衣服,同師師雜在一起,她定顯迥然不同,那種幽姿逸韻,全在容色之外。」時有大學士秦觀做詩贊她美貌:「遠山眉黛長,細柳腰肢裊。妝罷立春風,一笑千金少。歸去鳳城時,說與青樓道。遍看潁川花,不似師師好。」

然這青樓天子生性輕浮,好色如命,終日沉湎其中,不能自拔。李師師雖是傾城國色,絕世藝容,卻也降不住聖心。不出三月,徽宗又瞧中御街新來角妓趙元奴。此女是金國人氏,與李師師各蒙聖恩,二人一時瑜亮,部傳出一段風月佳話。

這一日,李師師聽聞官家宿在趙元奴家中,不來她這里了,心下暗自好笑。見窗外夕陽正紅,秋高氣爽,便邀了李媽媽一齊到城中牡丹園賞秋。時下已過中秋,牡丹花雖早已凋零,卻是菊花滿園,開得正艷。但見:青松屈曲,翠柏參商。秋菊綻錦綉鋪林,荷蓮旖旎池中香。落日帶煙生碧霧,斷霞映水散紅光。

李師師攜李媽媽沿荷花池畔漫步,忽聞前面軒亭之中,有女子撫琴唱曲。那聲音悠揚動聽之極,竟不在自己之下。但聽她唱道:「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漓淚濕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潤玉簫閑久,知音

稀有。欲知日日依欄愁,但問取、亭前柳。」

李師師聽得心醉,大感好奇,不由快步來到亭中。只見亭內坐一白衣少婦,站一青衣少女。

那少婦見有人來了,便將手中短琴交給那少女。李師師看那少婦時,但見:鬢鴉凝翠,鬟鳳涵青,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似玉生香,顏賽洛神甄姬。如花解語,貌比初嫁小喬。俏麗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華菊。秀色空絕世,馨香為誰傳?奈何娥眉緊蹙,汪汪淚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細細香肌消玉雪。端的好姿色!但容顰不喜,若非雨怨雲憂,定含愛恨情愁。

李師師不想世間竟有此等絕色,面容又與她有三分相似,心下甚喜,不由挽袖掩口一笑,脫口贊道:「恁是唱得好!姐姐莫怪小妹來得唐突,打擾清音。但聽姐姐唱得好聽,便趕過來瞧,不想姐姐竟是這般美貌人物。」

那少婦站起身來,唱個輕喏,抬眼去瞧面前這位紅衣女子,但見:金釵斜插,掩映烏雲;紅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粉羅裙底露金蓮。素體輕盈,朱綉襖偏宜玉體。臉堆三月嬌花,眉掃初春嫩柳;香肌撲簌瑤台月,翠鬢籠松楚岫雲。

那少婦見她亭亭玉姿,卓卓不群,容色竟不在自己之下,言語間似有親近之意,臉上也不由現出喜色,忙道:「姑娘說笑了,您才是真美人呢。瞧來姑娘有些面善,敢問您是?」

「小妹李師師。今日有緣見得姐姐,也想聞聽姐姐芳名,可許告知小妹,做個念想?」

那少婦吃了一驚,忙又唱一輕喏,說道:「恕我眼濁,不知是御街花魁娘子到了,還乞恕罪。妾身賤名不足掛齒,汴梁張氏,雙字若貞。」

原來林娘子張若貞自家中突生變故,便暫且斷了與高衙內往來,一心居家為父親守孝。她謹遵父訓,為丈夫守節一年,頻寄書信與林沖,卻始終不得回信,心中難免愁苦。三月來又聞高衙內已與蔡太師小女定婚,太師太尉兩大家結為兒女親家,定婚筵宴辦得頗為盛大,盛況轟傳京城,卻教她更是郁郁不樂。

這日左右無事,若貞便與錦兒到牡丹園中幽逛散心,想起往年曾與丈夫來過此間,睹景恩人,意亂神傷,便叫錦兒取出短琴,彈唱了一曲太學士周邦彥的名作,不想正巧被李師師聽到。

二女本是同母異父的親姐妹,只因世事無常,造化弄人,相逢卻不得相認。但一見乏下,均覺投緣,各帶三分歡喜,話兒便多了起來,都以姐妹相稱。若貞便將錦兒引見給李師師。

李師師猛然想起,當日葯郎張甑所說被高衙內奸污的那個俏錦兒,莫不就是這個丫頭?心中更覺有緣,當即也對錦兒笑顏接納。

三人暢聊了一會兒家常,話語很是投機。錦兒好奇心起,問了一些坊間所傳皇帝之事。李師師本是傲性颯爽之人,她若不喜歡,便想聽她一句也難;她若喜歡,便是什么話也可以說。

當下竟毫不避諱,將她如何得享聖恩,如何與皇帝風流快活之事說得活靈活現,逗得二女止不住掩口嬌笑。

李師師忽兒問林娘子道:「妹妹頗曉些歌舞音律,適才聽到姐姐琴音中有愁悶凄苦之意,不知姐姐何事煩心?可否說與妹妹聽?」

若貞見她為人爽直,快人快言,毫無做作,心中很是喜歡。她孤居家中三月有余,平日只與錦兒相伴,少了說話的人,如今見到李師師這等人物,竟不由打開話匣,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我正為拙夫之事煩心……」當下便將岳廟如何與高衙內相逢種下孽緣,林沖如何被高俅所惡,剌配滄州;父親撒手人寰,自己如何在家中為丈夫守節之事,一一說與李師師聽了,只略去她紅杏出牆,與高衙內偷情一事不提。

李師師何等聰明,一聽便知內有隱情。她早從張甑口中知道些端倪,又曾親自試道高衙內的厲害,那日還險些將處子身子都給了這淫少。聽若貞言語中不乏避諱,心下已猜到幾分。當即將李媽媽支走,不讓聽她三人說話。

她對若貞神秘一笑,說道:「小妹雖是青樓里的,卻也見過不少公子王孫。那個高衙內,小妹也曾接洽過,端是個厲害人物呢。」當下便將那晚高衙內來她家中入肩,險些破了她處子身,幸喜聖上駕臨一事,繪聲繪色說了出來。

若貞錦兒有如身臨其境,只聽得面紅耳赤,目瞪口呆。不想高衙內也與李師師有過一段風流情緣。

只聽李師師說道:「姐姐莫怪小妹話直,你適才言語中有些撅撒,卻被小妹聽出來了。小妹都將皇帝之事說與姐姐聽了,姐姐卻不真心說與小妹聽么?怕小妹不能守口如瓶么?容小妹一猜,你與錦兒,可有被那高衙內玷污?你心中是有那人的吧?」

錦兒待要阻止若貞不要說漏此事,不想林娘子也是颯爽之人,捋了捋肩頭青絲,含羞點了點頭。見左右再無旁人,便將她和錦兒與高衙內的挨光艷事,從頭到尾,大致說與李師師聽了。

更說到如今與親夫天地相隔,父親又有遺命在,不得與高衙內見面,正為此事煩心不已,要李師師替他拿個主意。

李師師聽罷,又驚又喜。不由握起林娘子雙手,說道:「姐姐,你這人十分直爽,更蒹天生麗色,小妹從所未遇,怪不得那高衙內如此愛你。你我一見如故,咱倆結為金蘭姐妹如何?」

林娘子見她英姿豪爽,絕非一般青樓女子可比,將來定是個大

有作為的人物,不由喜道:「我也求之不得。」

兩人敘了年歲。張若貞雲英二十三歲,李師師年芳十八,林娘子比她大了五歲,自是義姐了。當下堆金山,倒玉柱,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個口稱『義姐』,一個口稱『義妹』,均是不勝之喜。

李師師道:「姐姐,我們做女子的,本就不容易了,人生在世,何苦委屈自己!世人數我們一切唯男人是從,當我們生下來就該當苦命么?就該當男人的陪襯?什么婦道貞烈,在小妹瞧來全是狗屁。人生得意須盡歡,否則芳華過後,誰還會在意你我姐妹。我料你丈夫絕不肯再對你好了,你何必再苦等他?一年之後,若他再不回信,你大可放心嫁給高衙內做妾。若那淫廝敢對姐姐負心薄幸,有妹妹在呢,皇帝那里,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這番話直說到林娘子心坎里了,當即說道:「姐姐理會得,便聽妹妹的。」

自那日之後,李師師若有閑暇,便派下人相約若貞到牡丹園中敘話,更送她不少奇珍異寶。

若貞有她相伴,也自開心不少,心境趣來越佳了。

卻說高衙內自女使口中得知若貞定下決心與他絕交一年,他連月見不到林娘子,正自氣悶卻又苦於美人喪父,強求不得。他與太師小女行了定親禮,鬧得滿城風雨,更不便再如以往那般四處沾花惹草,招搖過市,只能蝸居家中。每每想到林娘子,容顰深自不樂。

他那心腹干鳥頭富安見了,情知底細,這日忽來報他,說虞侯陸謙奉太尉之命,悄悄去了滄州公干。高衙內一聽便知父親尚不甘心,仍要結果了林沖。那日他聽富安說董超薛霸回來見過陸謙,說起魯智深之事,知道父親定要派人去捉那花和尚回來。想起為林娘子所做承諾,便叫富安央人通知魯智深,提早離了東京。這回他見父親仍執意要害林沖,定勸他不得,不由心下盤算:「那娘子說要等林沖一年,莫要這一年中那廝當真回心轉意,教我竹籃打水,空忙活一場。」又想:「若林沖當真枉死了,雙木娘子又不知底細,定以為我也不知情。何不睜一只眼閉一眼,權當林沖該死?他若死了,又有休書在,他娘子不跟我卻跟誰去?」想罷,便叫富安不可聲張,林沖生死只聽天由命罷了。

花開兩呆,各表一枝。只說林沖送到牢城營內來,看那牢城營時,但見:門高牆壯,地闊池深。天王堂畔,兩行細柳綠垂煙;點視廳前,一簇喬松青潑黛。來往的,盡是咬釘嚼鐵漢;出入的,無非瀝血剖肝人。

滄州牢城營內收管林沖,發在單身房里,聽候點視。卻有那一般的罪人,都來看覷他,對林沖說道:「此間管營、差撥,十分害人,只是要詐人錢物。若有人情錢物送與他時,便覷的你好;若是無錢,將你撇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若得了人情,入門便不打你一百殺威棒,只說有病,把來寄下;若不得人情時,這一百棒打得七死八活。」林沖道:「眾兄長如此指教,且如要使錢,把多少與他?」眾人道:「若要使得好時,管營把五兩銀子與他,差撥也得五兩銀子送他,十分好了。」

正說之間,只見差撥過來問道:「那個是新來配軍?」林沖見問,向前答應道:「小人便是。」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面皮,指著林沖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剌剌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文,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的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里,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那里敢抬頭應答。眾人見罵,各自散了。

林沖等他發作過了,去取五兩銀子,陪著笑臉告道:「差撥哥哥,些小薄禮,休言輕微。」

差撥看了道:「你教我送與管營和俺的,都在里面?」

林沖道:「只是送與差撥哥哥的;另有十兩銀子,就煩差撥哥哥送與管營。」

差撥見了,看著林沖笑道:「林教頭,我也聞你的好名字,端的是個好男子!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

雖然目下暫時受苦,久後必然發跡。據你的大名,這表人物,必不是等閑之人,久後必做大官。林沖笑道:「皆賴差撥照顧。」

差撥道:「你只管放心。」又取出柴大官人的書禮,說道:「相煩老哥將這兩封書下一下。」

差撥道:「既有柴大官人的書,煩惱做甚?這一封書直一錠金子。我一面與你下書,少間管營來點你,要打一百殺威棒時,你便只說你一路患病,未曾痊可。我自來與你支吾,要瞞生人的眼目。」

林沖道:「多謝指教。」差撥拿了銀子並書,離了單身房,自去了。

林沖嘆口氣道:「有錢可以通神,此語不差。端的有這般的苦處。」

原來差撥落了五兩銀子,只將五兩銀子並書來見管營,備說林沖是個好漢,柴大官人有書相薦,在此呈上。已是高太尉陷害,配他到此,又無十分大事。管營道:「況是柴大官人有書,必須要看顧他。」便教喚林沖來見。

且說林沖正在單身房里悶坐,只見牌頭叫道:「管營在廳上叫喚新到罪人林沖來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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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沖聽得叫喚,來到廳前。管營道:「你是新到犯人,太祖武德皇帝留下舊制:新入配軍,須吃一

百殺威棒。左右與我馱起來。」

林沖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未曾痊可,告寄打。」

牌頭道:「這人現今有病,乞賜憐恕。」

管營道:「果是這人症候在身,權且寄下,待病痊可卻打。」

差撥道:「現今天王堂看守的,多時滿了,可教林沖去替換他。」就廳上押了帖文,差撥領了林沖,單身房里取了行李,來天王堂交替。差撥道:「林教頭,我十分周全你。」

教看天王堂時,這是營中第一樣省氣力的勾當,早晚只燒香掃地便了。你看別的囚徒,從早起直做到晚,尚不饒他;還有一等無人情的,撥他在土牢里,求生不生,求死不死。

林沖道:「謝得照顧。」又取三二兩銀子與差撥道:「煩望哥哥一發周全,開了項上枷更好。」

差撥接了銀子,便道:「都在我身上。」連忙去稟了管營,就將枷也開了。林沖自此在天王堂內,安排宿食處,每日只是燒香掃地,不覺光陰早過了四五十日。那管營、差撥得了賄賂,日久情熟,由他自在,亦不來拘管他。柴大官人又使人來送冬衣並人事與他。那滿營內囚徒,亦得林沖救濟。

話不絮煩。時遇冬深將近,忽一日,林沖巳牌時分,偶出營前閑走。正行之間,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林教頭,如何卻在這里?」林沖回頭過來看時,見了那人。

有分教:林沖火煙堆里,爭些斷送余生,風雪途中,幾被傷殘性命。

畢竟林沖見了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當日林沖正閑走間,忽然背後人叫,回頭看時,卻認得是酒生兒李小二。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沖看顧。這李小二先前在東京時,不合偷了店主人家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卻得林沖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沖齎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意今日卻在這里撞見。

林沖道:「小二哥,你如何地在這里?」

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齎發小人,一地里投奔人不著,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個酒店里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采,以此買賣順當。主人家有個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里?」

林沖指著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里。如今叫我管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日到此遇見。」

李小二就請林沖到家里面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妻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

林沖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口。」

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里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沖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沖得店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里,與林沖吃。林沖因見他兩口兒恭敬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銀。

且把閑話休題,只說正話。迅速光陰,卻早冬來。林沖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家整治縫補。

忽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里坐下,隨後又一人閃入來。看時,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後面這個走卒模樣,跟著也來坐下。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吃酒?」只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小二道:「且收放櫃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

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里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問時,你只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

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里,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中請了管營,都到酒店里。只見那個官人和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

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且取酒來。」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面鋪下菜蔬果品酒饌,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穿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約計吃過十數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只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

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得不尷尬。」

老婆道:「怎么的不尷尬?」

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後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里訥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干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後聽說甚么。」

老婆道:「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