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傅少爺來了。」
崔南軒沒抬頭,盯著手中的書,輕輕嗯一聲。
石頭給傅雲英使了個眼色,「請。」
鑲邊錦靴踩在凳子上,雙腿有些發軟,傅雲英眼皮低垂,濃睫掩住雙眸,彎腰坐進車廂。
車把式揚鞭,馬車顫動了幾下,車輪軲轆軋過坑窪不平的青石板長街。
傅雲英盤腿坐著,盡量不去看和自己只有一臂之距的崔南軒。
他靠著車壁看書,神情專注,眼角風掃都不掃她一眼。
馬車晃動顛簸,兩人一個安安靜靜看書,一個坐著想心事。
半晌後,崔南軒突然皺了皺眉。
這情形仿佛有些似曾相識。
陪她回魏家,他低頭看書,她坐在一邊,掰著手指頭默念要送給哥哥嫂子們的禮物,怕打擾到他,她幾乎不出聲,一個人也能高高興興,嘴角一直翹著。
他出了會神,合上書本。
就在傅雲英以為崔南軒會一直沉默到馬車抵達書院時,車廂里響起他溫和的聲線,「可看過公安三袁的文章?」
公安三袁說的是袁宏道、袁中道、袁宗道三兄弟,三人是湖廣公安縣人,主張文章應該直抒胸臆,不事雕琢,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兄弟三人是公安學派的領袖人物,反對把持文壇的復古學派,和主張復古,認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大歷以後書勿讀」的文人尖銳對立。
傅雲英看過袁宏道的文章,不過她沒說,低著頭答:「還未曾讀。」
「我看過你的文章,善於模擬,字字鏗鏘,氣勢雖足,但少了些率真自然。」
一本書遞到傅雲英面前。
「這是玉蟠先生的《白蘇齋集》,拿去仔細研讀。」
傅雲英想了想,拒絕的話太刻意了,只得接過書,「謝先生指點。」
崔南軒在江城書院講學期間,書院的學生以「先生」稱呼他。他平易近人,風度翩翩,很受學生們歡迎,連教授們也為他的風采和才學所折服,以學生之禮奉承。陳葵、蘇桐、袁三他們都曾被他當堂點名提問。她一直找機會避開講學,沒和他碰過面。
早晚會遇上,習慣了也就沒什么了,反正兩人之間再無瓜葛。書可以交給山長,由山長代還。
這時候她不得不為自己當初改寫台閣體而感到慶幸。她不只善於模仿文風,也會模仿哥哥們的筆跡,連崔南軒的筆跡她也會。這一世第一次提筆寫字的時候,其實在甘州,買不起筆,她隨手折一根草根在沙地書寫,那時候她哪里想過有一天會再見到崔南軒,但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開始改寫最常見的台閣體。
崔南軒認得她的筆跡,如果她還是用上輩子最常用的字體寫文章,很可能就露餡了。
她一陣後怕,慢慢冷靜下來,手腳不像一開始那么僵硬。
那邊崔南軒又拿了本書翻開看,也沒再說什么了。
馬車繼續在大街小巷之間穿行。
單調的車輪轉動摩擦聲中,突然響起一聲突兀的鞭響,車把式連聲吁嘆,馬車陡然停了下來。
傅雲英坐著想心事,猝不及防之下,差點往前栽倒,想到旁邊是崔南軒,她連忙伸出手臂穩住身形,硬生生和同樣沒坐穩的崔南軒拉開距離。
「大人。」
石頭奔到馬車前,掀開車簾,拱手小聲道:「是錦衣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