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通向梢間那一面扇開了半邊,書房暖融融的。
案前設爐瓶三事,爐內並未焚香塊,一瓶臘梅花枝正吐出陣陣淡香。
傅雲章坐在書桌前伏案書寫,背影如青松。
傅雲英走進去,熟門熟路,斟了杯茶遞給他。
聽到聲音,傅雲章抬起頭,朝她微笑,接過茶杯。
「有東西給你看。」
他道,翻出一份草稿給她看。
傅雲英低頭細看,眉頭微微蹙起,神色詫異。
這是一封請封的折子。
按理來說,傅雲章高中探花的時候,可以為寡母陳老太太請封誥命,但他當時並沒有。
屋外風聲瑟瑟,屋里,溫暖如春,茶香裊裊,花香顯得更加清雅。
傅雲章停下筆,望著糊了厚厚綿紙的南窗,窗外竹影搖動,輕聲問:
「雲英,你覺得我對我娘好嗎?」
這是幾年來,傅雲章頭一次對她提起陳老太太。
傅雲英道:「二哥,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傅雲章笑了笑,扭頭看她。
她神情認真。
「不,其實我做得一點都不好。」
傅雲章拉她的手,她握著暖爐,掌心暖和,手指頭也軟乎乎的,仿佛人也是柔軟的。
「那時我年輕,少年意氣,沒有人理解我,關懷我,他們只在乎我的學業……其實如果我冷靜一點,理智一點,就不該用我自己的人生和我娘賭氣。」
他嘆了口氣,回想自己灰暗的過去,神色怔忪。
無數個寒冷的冬天,他起早去上學,那時候傅家住的東大街和縣城沒有修橋,他走很遠的路,搭渡船過河,一個人坐在四面漏風的船艙里,聽外面槳聲乃,船夫表情麻木,河面上氤氳著濕漉漉的水汽。
那就是他的童年了,日復一日,壓抑而單調。
雖然冷,但他喜歡坐船,因為在河面上隨著水浪顛簸起伏的那么短短一段路,是他一天當中唯一能放下肩頭重擔,隨心所欲開小差的時候。
船艙里一股刺鼻的魚腥味,他一點都不討厭,好像在想心事,又好像什么都不想,沒人管他,他可以偷偷放松一下。
再後來,他和英姐一起去揚州,他們當真是去玩的,在船上看書聯句,討論誰的文章寫得好,哪幾句尤其寫得妙。看船家捕魚,用岸邊從挑擔農人手中買來的菜蔬做新鮮的飯蔬,一桌菜,一大半都是煎魚,再要么是魚湯。船停靠在渡口,他們就去縣城里玩,游覽名勝古跡,探訪各地繁華街市,買一大堆致而沒有用的小玩意,回到船上,一起伏案將所見所聞寫下來或者畫下來,比較各地老百姓不同的衣著打扮和方言習慣。
沉默良久後,傅雲章唇邊漸漸浮起一絲笑,手指拂過那份草擬的折子,「奏疏遞上去了,朝廷也批了,鳳冠霞帔,誥命,我娘一生最在乎最想要的東西,我幫她拿到了。」
他抬起頭,握緊傅雲英的手,「從此,我欠我娘的東西還清了……」
此生,他應該不會再回黃州縣。
母親不在乎他快樂還是不快樂,所盼望的,只有他能不能為她請封誥命。
盤踞他心頭的心結,早就該解開了。
母親要誥命,他為她請封,母親要財富,他留給她足可以讓她後半輩子衣食無憂的家財,那些下人忠心耿耿,會好好奉承照顧她。
但他這個兒子,不會再和母親見面。
「我早該這么做了。」
傅雲章站起來,望著傅雲英,淡笑著道,「因為我現在不是孤獨的,你是我的親人。」
他眼神溫和,溫柔注視著她,如潺潺的水波。
傅雲英眼眶有些發熱,回握他的手,他指節突出,手心是涼的。
「你呢?」
傅雲章低聲問。
「嗯?」
她有些不解。
傅雲章雙眸望著她,「你的心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