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為天下所好,少壯男兒幾乎無不為之。蕭峰胸前一般有個狼頭紋樣,對刺青本身自是不奇,奇卻奇在慕容復臂上這個圖案:曲折回旋、數筆畫就,既非花鳥蟲獸,也不是故事文字,與當時常見紋飾全無半點似處。蕭峰握著他手臂,定睛瞧了兩眼,心道:「活像個鬼畫符模樣,莫不是什么特別的吉祥記兒?」也未細想,替他寬了外衫,拉過錦被,嚴嚴密密蓋在了身上。

這好一番功夫,慕容復竟全無知覺,沉沉只是睡著。蕭峰暗自搖頭笑了笑,道:「這位少爺,酒品倒好!」卷了臟衣,立起身才要出室,忽見一線月光流過紙窗,如水光中,不知何處飄來一絲又清、又甜、又是溫馨的氣息,仿佛竟似孩童時候,襁褓里那淡淡的乳香。蕭峰輕嘆一聲,恍惚間想起了許多舊事。低頭看時,那月光正瀉在慕容復臉龐上,照見薄唇緊抿,睫毛微顫,只有一雙墨黑長眉深蹙不開。方才還英氣凌雲的一個人,這當兒究是夢到了什么難解之事,竟會皺了眉頭?

蕭峰也不禁微一皺眉,自己還未察覺,手指卻輕輕撫上了那微涼的眉心。

注:本回遼人所歌詩篇,名《契丹風土歌》,作者傳為遼蕭總管,唯生平紀年不詳。

第五回寒光照鐵衣2

慕容復睜開雙眼,只感晨光刺目。他抬手半擋在眼前,只一轉側,登覺周身乏力,頭痛欲裂,呆了好一刻,才想起自己昨夜是喝得醉了。

以他宿醉,此時本不當醒;但二十幾年從無一日睡過卯時,這習慣早已深植體內,雖殘酒未消,也硬逼得人睜開了眼來。這時看清窗上晨暉,猛地一驚,剎那間神智盡回,也顧不得兀自暈眩,急忙挺腰坐正,便要起身。

門上忽地輕輕一響,蕭峰推門進來。原來他掛心著慕容復宿酒難消,晨起便先來探看。這時見慕容復坐起身,倒是不料,招呼道:「慕容,這么早便醒了么?」

慕容復極僵硬地頷首,心中一旦清醒,登時大亂,昨夜自己那般放盪疏狂之態都浮上了眼前。思及竟在他人面前直吐胸臆,一時又驚、又駭、又是惕然,饒他向來把持得定,臉色也不禁微微變了。

他心思紛亂,其實不過瞬息工夫;忽瞥見蕭峰目注自己,只是關切,急忙垂下了目光,強自凝定:「以蕭峰那直性子人,倘或疑我,定不隱瞞,我……我不可自亂了心神。」遂強顏一笑,道:「昨晚我多飲了些,好生失態,倒叫兄長看笑話了!」語氣雖輕松,心中卻瞬間算過了無數對策,一只手背在身後,已暗自握拳握得死緊。

蕭峰卻是見他舉止如常,便放下了心,哈哈笑道:「什么話!若賢弟你還算失態,我們卻該叫做甚么,難不成是群魔亂舞?」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慕容復只聽得心頭又是一跳,但只作無事,定睛看蕭峰神色時,知確是自己多慮,這才慢慢松了口氣,手掌中已出了一層冷汗。定了定神,陪著淡淡一笑,道:「兄長說笑了!」便欲起身。

突然間,卻見自己身上穿著套干干凈凈的中衣,猛吃了一驚,足下一虛,又坐回了榻上。他自幼受教,孤高自持,家中雖婢仆者眾,卻自四歲上便再不曾在人前更衣。這下一驚非輕,待要問自己如何換了衣衫,這話萬萬不好出口;便是不問,腦中也隱隱留著校場上蕭峰扶了自己的殘影,豈有猜不到的?一時窘得心慌意亂,呆坐榻上,平日里一顆心七竅玲瓏,這時卻沒一竅想得出該如何說話。

蕭峰見他起身,正要出門相侯,忽見他睜大了眼睛望著自己,那神色,竟與當日生不起火、做不得飯時一般無二,不由一愣。只因他是豪爽漢子,哪里把更衣這點小事放在心上?低頭想了想,好容易才想明緣故,登時心底笑不可抑,直涌上來。他對慕容復向來敬重,但昨夜一醉,月下如夢,這時心頭愈發親近得緊,不由隨口玩笑道:「怎地,賢弟還不起身,莫非要做哥哥的抱你?」

話未落音,騰地一下,那慕容公子剎那間便跳起了身,用兩人相識以來所聽過的最大聲音道:「不……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