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何嘗溫柔之二(1 / 2)

雲深知道遺族的歷史。

雖然他大部分的力都用在了解決那些橫攔在前,急迫的生存問題上,但他仍然盡量抽出時間,從兩位祭師自願借出的「典籍」和他們的解說中去理清脈絡。雖然有戰亂和其他原因,被這支遺族遺脈保存下來的史書已經極力保持了完整,雲深在閱讀繁體字方面也沒有太大的困難,在數百年的時間中,這些來自同一種文明傳承的文字並沒有發生根本性的變化,而簡體字雖說被當代某些人詬病,實際除了「簾」這個字是建國後才簡化的,大多數都算得上古為今用。繁簡形與意的構成本質同出一脈,能夠熟練應用簡體字的現代人只要不寫,楷書認字達到七成以上的正確率並不算誇張。

對大多數人來說,看古文的真正難題在於釋義,換做別的理科人才來看這些老舊文書可能會覺得苦手,不過雲深的文科基礎因為家庭原因並不差。更專業和細致的解析他做不到,像從當初的石窟文字形式推斷朝代什么的,不過就算書上有些字筆畫繁難,語句晦澀,通過上下文推斷得到的信息,已經足夠雲深在這段時間中了解遺族歷史最關鍵的兩個節點。

南宋末年,崖山之前,無法抵御節節進逼的蒙古軍隊,對受外族統治的未來感到絕望,又不願與那些士大夫一起宛轉待死的某批人選擇了逃亡海外,瓊州是不可退之地,流求雖是蠻荒,卻尚可一去。時機越發緊迫,在當時艱難的情況下,這些人搜集了最後一批船只,帶上了盡可能多的物資,包括茶種,蠶種和其他作物的種子,然後這些包括低級官員,武夫,工匠和農民,連同部分家眷在內的一千多人抱著九死一生之心,在公元1278年秋季的某個清晨揚帆出海。

這是一支倉促拼成的簡陋船隊,在海上航行了一個月之後,除了絕不可動用的種實,食水已經接近斷絕,他們眼前所見仍是無際的海面,絕望之際他們更是遇到了一場詭異的風暴,晴海頃刻之間天地盡墨,雷鳴如潮,風急浪高,不止一條船被風浪拍碎,在人力完全無力抵擋的天地大災中,留存下來的船只被拖向一個巨大得連雷光也照不見邊際的漩渦邊緣。

他們毫無懸念地被拖了進去。

活著的人再度醒來時,他們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因為所有已知的海外志異都不曾描述過這樣的地方,天空是令人目眩的金色,太陽卻是毫無光芒的純黑。無風無夜,只有還是藍色的海水帶著這支已經快要散架的船隊前進,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被推動著航行了多久,靠著生食那片海域中一種海蜇般的生物活下來的人們最終還是看見了陸地,也看見了橫亘在他們和那塊土地間,人力絕對無法跨越的無盡深淵。

無邊的海水朝著這道世界的縫隙奔涌,與落入無底黑暗的宏大水流相比,人類如同浮蟻,毫無掙扎之力,眼看終究逃不過覆滅,卻有一個男人從深淵對面高聳的山壁上飛來,黑發尖耳,雙瞳仿若烈火燃燒。這個男人所說的語言完全陌生,卻能將語義傳入人心,他與這批大宋移民的領導者交談了片刻。

「爾等自彼來此,是獲選之人。」那個名字發音玄奧,令人不能復述的男人說,對無法可想而向這個身具神通之人求助的眾人,他卻只是笑道,「此事無妨。」

這個男人再度飛上天空,他將這批船只從海面之上舉起,一氣投入深淵。然後是天地倒轉,這些驚魂未定的宋人發現他們正飄浮在一片水域上,舉目四望,發現不遠之處就是莽莽深林。

要到五百多年之後,遺落在這個時空的宋人才會知道,當初他們經過的無風之海名為「淵海」,受另一種法則管轄,是中洲和裂隙諸族都無法穿越的所在,那個幫助過他們的男人是擁有強大力量的魔族,在這些非凡經歷都已變成傳說的數百年之後,超過300位的魔族花了一百多年時間,最終在魔龍的協助下打開了那道深淵的禁制,將他們治下無數魔物送往寬廣富饒的中洲大陸。

但回到最初,活下來的那七百多人上了岸,劈荊斬棘,篳路藍縷,這些艱難地在這個新世界上開墾出一片移民定居地的遺族祖先無法看到,這一切將變成鐫刻在遺族身上的原罪。雖然他們一直保守著來歷的關鍵秘密,但遺族發源於裂隙之畔,傳承不明,無論文字,習俗,政治乃至信仰都完全不同於中洲各族,他們所掌握的發達而復雜的文明,甚至於天生強悍的體質最終都變成了「異端」的證據。

感懷於永不能歸去的故土而自稱為遺族的先民花了五百多年時間,將只剩下七百多人的小聚落發展成疆域廣大,人口眾多的帝國,然後在上百年時間內國破族散,這段變遷中的無數風雲讓雲深在閱讀相關記錄的時候尤其辛苦。定都天寰的遺族帝國在最為鼎盛的時候人口超過千萬,領土范圍包括了如今中央帝國的南方大部分,在長達五十三年的裂隙之戰中,遺族元氣大傷,同樣損失不小的中央帝國和光明教會經過短暫的休養生息,聯手起來借遺族諸王紛爭之機宣戰,其後通過奇襲一舉破城,一萬鐵騎禁軍在禁咒「焚天」之下幾乎傷亡殆盡,無可退避的殤帝刎頸朝堂,只有數千兵護送太子等人突圍,留下的宮室與臣民焚城以殉。

被稱為天府之都的天寰化為一片廢墟,中央帝國隨後逐步蠶食各自為政的藩王,直至最後一個遺族正統皇族死去,所有遺族都被逐離中洲的中央地帶,總共用了五十七年。

裂隙之戰是殘酷而又壯麗的時代,為了抵抗凶猛的敵人,中洲諸國首次聯合起來,從未如此團結過的人類將自身擁有的微薄力量應用到了連後世也無法比擬的境界,甚至足以對抗魔族。而在裂隙之戰後人類自行發動的大陸戰爭,仍有許多足以名流史冊的經典戰役,也有無數英勇的人為自己的國家和信念而戰,但這場戰爭在歷史上留下的痕跡只有「分裂」和「黑暗」。

戰火從里海一直燃燒到極西,被卷入戰爭的國家並不比裂隙之戰少,遺族與中央帝國分別結成的聯盟相互消耗,據塵封在中央帝國圖書館的禁術目錄下的歷史記載,至少有五個力量弱小的國家因此滅亡,最後失敗的遺族遁入中洲邊緣的蠻荒之地時人口已經銳減至近百萬,而中央帝國付出的代價同樣沉重,裂隙之戰中依舊勉強增長的人口在更為漫長的大陸戰爭中不僅沒有任何增加,甚至比戰前還減少了三百多萬。光明教會的聖騎士團則在戰中完全崩潰,至今無法恢復傳承,失去最大武力保障的教會勢力一度衰微,教皇甚至不得不屈尊在世俗王者之下。

被封印的大型戰場上,由風吹過無人殮的遺骨而奏響的鎮魂曲仍在回盪不休,在雷鳴之夜,一些發生過交戰的土地上,居民和路人還能看見殺伐不止的士兵宛如生前的幻影。戰爭影響的不只如此,裂隙之戰和大陸戰爭導致西部中洲至少有六成的土地被迫荒廢,無數的城鎮和村庄消失在鐵蹄下,人口銳減使所有交戰方的生產力都迅速降低,疾病和飢荒蔓延,貿易也被戰爭破壞得非常徹底,曾經遺族生產的貨物通行整個大陸,但在戰爭中遺族的工匠同樣拿起了武器,無數的技藝因此失傳,對躲在後方的貴族女性來說這意味著她們的生活品質至少退步了一百年,而對看著這段歷史的記錄者來說,停滯的不只是生產,整個人類的文明都在延續了上百年的兩場戰爭中退化了,美德和秩序被踐踏得如此徹底,真正的貴族和騎士都已死去,只有卑劣者才能最後活下來。

在第五位帝位繼承人夭折在已經修改至九歲的繼位年齡之前後,中央帝國終於宣布戰爭結束,有人向當時的帝國攝政王問道:

「沒有一個人的勇敢是愚蠢的,也沒有一種犧牲是不值得的,您現在還是如此認為嗎?」

「是的,我現在仍是如此認為。」攝政王回答,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道,「雖然代價已經沉重到難以承受,但維護帝國的榮光,是作為活下來的人應負的責任。」

對雲深來說,他剛剛才有些余裕去考慮相關問題,不必親身經歷,在那些被心保管的泛黃紙張上,字里行間透紙而出的鐵血崢嶸依舊慘烈得令人動容。雲深只有將本能的感情因素拋開,盡量冷靜和客觀地在紛繁的細節中尋找遺族落入如此境地的原因。遺族和中央帝國的戰爭起因頗為狗血而復雜,只有遺族的單邊記錄還不算完整,不過戰爭的根源早已明顯對戰後的中洲來說,同時進入擴張期的兩個帝國幾無可能如同誓言般世代友好,哪怕法塔雷斯說過中洲非常廣大,足夠容納兩個帝國,但在魔族退回裂隙之後,那些擁有力量和權柄的人已經認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不能戰勝的東西了。

在遺族與中央帝國接壤的邊境上失蹤,因此導致兩國首次交惡的遺族將領韓正此前是另一種說法:「虎豹相峙,安敢酣睡?」

與光明教會的矛盾同樣明顯,因為遺族皇族不入教,不受洗,不信神。他們雖不妨礙教會的傳信活動,卻也並不支持,還在境內庇護眾多的異信者,對教會來說,這早已令人無法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