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3.小龍要出門啦(2 / 2)

同樣的春日暖陽下,另一個同樣好看的當事人皺著眉,正在想他做錯了什么。

寬闊如課堂的大辦公室里,文件、儀器和各種樣本在牆邊架子上歸置得極有規律美感,相比之下,主觀區域外的隔斷里,一個個工位就凌亂得很生氣勃勃了。雖然那些生氣來源的年輕人正在放假,球場笑鬧的聲音不斷從窗外傳進來,只是書架下的人對此充耳不聞,毫無興趣。這樣好天氣的假期里范天瀾仍然在崗,不是因為他加入什么活動都會讓其他人感到壓力很大,也不是因為他對工作有這樣洋溢的熱情,只是再怎么聰明、冷靜和能干的人也會有想要靜靜的時候,相比去運動場吊打同事,在熟悉的工作環境里整理思緒對自己和大家似乎都要好一點。

在為新興工業區工作的這三年里,他和雲深漸漸有了分歧。

矛盾起源比其他人知道的都要早得多,認真說起來能夠追溯到第一座河橋建設時期,但發展到連墨拉維亞那種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龍都有所察覺的地步,毫無疑問錯都在他。

雲深對他說:「結果很重要,但過程也同樣重要。不同的過程也能達到看起來一樣的結果,但捷徑往往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所以,天瀾,我希望你能夠慢一點,再慢一點……無論我們的時間是否充分,事物自有其本身的發展規律。」

范天瀾說:「在這里,個體天賦就是自然發展的規律之一。」

「那么,」雲深輕聲問,「你是什么時候發現自己能夠控制這種天賦的?」

「在看某一本書的時候。」他說。

《人工智能的未來》。

雲深沉默了片刻。

「天瀾,你問過他們的意見了吧?」

「兩次。」他說。

然後雲深輕輕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將一片荒野交給他的時候,雲深對他說:「這份工作非常重要,也非常艱難。你們要從另一種空白重新開始,雖然也會准備盡可能多的支援,但完成這項事業真正的核心在於你們。無論十年,十五年還是更長時間,只要投入去做,這項工程完成的時候,我們得到的除了一個新的煤鐵聯合體,還有更珍貴的經驗,這些經驗能夠幫我們真正建起只屬於這個世界的梯隊人才體系。」

三年過去,他正在交接工作的現在,第二工業城的整體規劃已經完成,百分之八十的基礎只能已經可以運作,各外遣隊伍有些躁進的落地舉措背後,是新工業區內運轉的工廠持續產出的大量產品的壓力。

他走的不僅僅是捷徑。他幾乎——差不多就是——毫無疑問地作弊了。

相比雲深所做的,范天瀾和他的工作隊伍完成的工作更接近非現實的奇跡。要能夠支持一個設計人口為百萬級的城市,建設相應工業基地的工作不是普通人類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就能夠完成的,除了網文作者無視常識地開掛,就只有非人,而且是像無數個范天瀾一樣的非人通力合作,才能在這樣薄弱的人口和教育基礎上實現那些階段目標。

天賦的意義在於使用。而且這種天賦對凡人來說何等有利!

只要他們說出一句「我同意」,就能在定點范圍內被納入磁化矩陣,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兩位最高智慧代表的意識拓撲,雖然他們仍然需要通過學習和實踐來獲取知識,但在接受「磁化」後,他們的效率同蒙昧時期的差距,就像用雙腳走路和乘坐列車通往同一個目標那樣巨大。並且這種增益不止作用於頭腦,他們的肌肉記憶也得到了強化,很多技術工種因此得到了迅速的補充(不過雲深的體力和體質沒有變化)。在其他值得注意的方面,到目前為止,在定期觀察報告的結論中,得到輔助的人仍然自覺性格、行為和情感沒有受到影響,他們仍有明確的自我需求,工作,休息,學習,玩樂,戀愛和結婚,想要把孩子抱在懷中,指著城市對他們說:「看這個和那個,看這里和那里,還有這個車車,爸爸媽媽都有出力哦,這是我們的城市!」

雲深盡力客觀看待這個事實。以墨拉維亞為例,他的本體已經以一種經典力學無法描述的方式折疊了起來,呈現在外的人類形態據說戰斗能力也相應弱化了,然而他那比甚低頻雷達的生物感知仍能時時維持超過一百公里半徑的監控精度,無論在哪個已知世界都是霸主級別的戰略能力。而作為他的直系親屬,只能算破殼不久的范天瀾既不能變成「尖牙利爪的冷血爬蟲」(墨拉維亞辯解:我沒有,而且我的血很熱的,熱得不得了的!我的原型大家也說很漂亮的!),有堅不可摧的堅固軀殼(墨拉維亞欣喜:所以說做龍有什么不好嘛),也不能噴火制冰,打雷放電,他不能不經過工具去改變哪怕一克真實物質。除了非常好的身體素質,他看起來和任何一個「弱小、無助又可憐」的普通人類沒有什么不同。

但只要雲深還活著,他和范天瀾之間的生命聯系存在,這種力量天賦的影響就存在,並且隨著范天瀾的成長而日漸強化。他現在能夠控制的是意識矩陣的開關入口,雖然未可知將來他能否完全控制這種隨著他的感知擴大而不斷擴張的場域,或者不需要雲深就能夠自己施展,就現狀而言,是幾乎沒有手段隔絕這種影響的。

雲深讓他離開卻不是這些原因。

雖然雲深確實顧慮在更長的時間跨度上,這種意識拓撲是否會讓身處這個場域范圍的人思維方式同質化,以及現在還未顯現的其他不良影響,但暫時來說,他們正在面臨,並且需要解決的問題還遠遠輪不到這個。

上周他們接到了從另一座港口城市瑪希發回的報告,外遣隊伍的負責人在報告中表示,他們的工作遇到了一些障礙,在處理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和城市統治者的矛盾進一步激化,不排除短時間內發生正面沖突的可能。從坎拉爾與阿茲城的兩城之戰,到北方日丹大公處傳回的「捷訊」,這份報告用還不是很熟練的公文語言表達的,很大概率是一種雷同狀況,下一份報告的內容也幾乎能夠預見了——沖突不可避免,戰斗發生了,戰斗結束了,我們需要下一步指示。

不到半年時間接連發生同類事例,除了雲深,幾乎沒有人願意為此反省。探討背後規律的會議已經進行到第三場,除了增派人員和增加物資輸送這種必然結論,其他可行的建設性建議同樣幾乎沒有。大多數與會者認為,既然這樣的發展過程在通商開始前就預見了,那完全可以讓它自然而然地繼續進行下去,不管對鍛煉外派骨干,還是對支援當地受壓迫的底層人民都是有利的。

反正那些挑起爭端的、野蠻又腐朽的上層建築已經不能構成威脅。

那一天,在暫時處理了曾經是撒謝爾奴隸的部分居民要求兌現分配土地的承諾的事務後,雲深說:「如果我想讓你……」

范天瀾說:「我去。」

「可是你並不想去。」雲深說,「雖然你的感情是我個人得到的最多的認可,不過,天瀾,你還是覺得其他人——其他人類不值得,是不是?」

他沒有回答。

雲深有些無奈,又非常溫柔地注視著他,「所以我想要勉強你做一些既不喜歡,也不擅長的事。」

他問:「之前的安慰是為了今天預支的嗎?」

「當然不是。」雲深用一種非常大人的語氣說,「只是因為你可愛。」

范天瀾感到了一種微妙的不快。

但他已經自認為是一個和幼稚沒有任何關系的成年人,就不能把這種郁悶表現出來。

他一點也沒有不高興。

一點也沒有。

沒有。

也許是工作中積累的權威,也許(真正的可能是)同事們默認像范天瀾這種外表的人的表情管理就應該是這樣,對他最近越來越癱的臉,最多是一些比較直率的人推斷他可能和其他人一樣,舍不得這片傾注了他們極大心血,甚至在工程宣布竣工,通過術師驗收後都難以想象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工業聯合體,也對那些日夜相處,有很深默契的同事有所留戀,只不過他身上一直保持著軍隊式的剛強堅硬,輕易不會說出口罷了——雖然這種揣測和墨拉維亞說他要被流放的污蔑比起來程度是輕微一些,但也不過是輕微一些罷了。

范天瀾沒有留戀過。

只是他喜歡被雲深肯定。

好吧,不只是喜歡,而是非常非常喜歡被誇獎。

他知道自己的新工作要面對的是什么,跟別人向他描述過的種種未來相比,雲深想要對這個世界做的多得多,那是一條看不到終點的道路,在他的追隨者如今視野所及,這條路將鮮血淋漓,回盪著被毀滅者的哀嚎。這樣的前景並不可怕,反而令許多人滿懷期待,在通商貿易進行了三年,政治課程勉強在通識教育階段普及後,他們渴望著駕駛親手鑄造的歷史戰車,在前進的光明大道上將抵抗者碾得屍骨無存。

這種幼稚輕狂的野心被早有預見地約束著,每一支外派隊伍出發前都要做心理調查,進行針對性的課程訓練,輪換回來後還要上交工作日志,開懇談會和總結會。不過,在制定這些舉措後,雲深說「免疫的作用開始可能有一點,但總體上還是他們自由發揮的時候多,這種自主的傾向是很難控制,而且也是會互相感染的」——然後那頭魔狼說「這次你肯定又是對的」。

在雲深指引的方向上,很多人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去為他實現任何願望,這種殉道式的狂熱同他們的理性並不相悖,也能同他們的自以為是和自作主張完美共存。

范天瀾知道他們是怎么想的。

因為他也是這么想的。